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
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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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弁似乎嚇了一跳,他趕緊從桌上拿過那根煙杆,裝上煙絲,雙手遞了過去。 「火。」中年人接過煙杆,又說了一句。 那小夥子又端起馬燈,湊過去,讓他點煙。燈光照亮了他們的臉。秀米看見馬弁的手抖得厲害,他的嘴上有一圈細細的絨毛。中年人吧嗒吧嗒地吸了幾口煙,然後對秀米說:「你當真不記得我了嗎?」 秀米沒有說話。 「你好好看著我,再想想。」 秀米低下頭去,不再看他。過了半晌,那漢子又道:「這麼說,你果然不記得我們了。慶生可是一直惦記著你呢。」 「慶生是誰?」秀米問道。她怎麼覺得慶生這個名字聽上去也有點耳熟。 「他有個外號,叫『不聽使喚』,」中年人冷冷一笑,「怎麼樣,想起來了嗎?六七年前,你們家的閣樓失了火……」 秀米猛地一愣。她終於記起,六年前父親的閣樓被燒掉之後,母親讓寶琛從外地請來了一批工匠。其中有一個叫慶生的,外號就叫「不聽使喚」。她還記得,這批工匠臨走的那天,慶生一邊朝她看,一邊倒退著往村外走,最後撞在了一棵大楝樹上。 「你是慶生?」 「我不是慶生。」中年人道,「我叫慶德。慶生在前面那條船上,早晨在打穀場上你還見過他,他騎一匹棗紅馬。」 「你們不是手藝人嗎,怎麼……」 「怎麼忽然當上了土匪,對不對?」這個自稱叫慶德的人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其實,不瞞你說,我們本來就是幹這個的。」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 「不錯,我是泥瓦匠,慶生是木匠,我們替人幹活,收人工錢。可那只是為了遮人耳目罷了。關鍵是,要探明雇主的家底。我們對窮人沒什麼興趣,若是碰上了沒什麼油水的窮棒子,就只有自認倒黴,幹完活,收點工錢就完事。這個時候,我們就是真正的手藝人。一般來說,我們的手藝還過得去。可你家不一樣。你爹在揚州府待了那麼多年,家裡光是地就有一百多畝……」 慶德在說這番話的時候,那個馬弁始終看著秀米。那眼神似乎在對她說:這下,你可慘啦!他見慶德抽完了煙,就趕緊替他又裝了一鍋兒。 慶德像是來了談興。他說起話來不緊不慢,一副病懨懨的口氣。他猛吸了口煙,嘿嘿地笑了兩聲,接著說: 「不管做土匪,還是泥瓦匠,活都要做得漂亮。你們家閣樓的牆是我一個人糊的,像鏡子一樣平。我一輩子沒有刷過那麼漂亮的牆。對付像你這樣的女人,我的手藝一樣沒話說,過兩天你就知道了。你看,你的臉紅了。我還沒說什麼,你的臉就紅了。呵呵,我最喜歡會臉紅的姑娘,不像窯姐兒。她們的風騷都是裝出來的。今天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個真正的騷貨。你落到我們的手裡,也不哭也不鬧,我倒是頭一回見到。嘴裡塞了東西,身上綁著繩子,可竟然在轎子裡呼呼大睡,不是騷貨是什麼?」 說到這兒,他忽然轉過身去,看了馬弁一眼,道: 「手。」 那馬弁猶豫了一下,抖抖索索地把左手伸了過來。那慶德把煙鍋兒在他手心裡磕了一下,就磕出一個小小的火球來,那火球在他手心裡刺刺地冒著煙,燙得那馬弁在凳子上直跳。秀米聞到了一股皮肉燒焦的氣味。 慶德把手搭在馬弁的肩上,說: 「跳什麼跳?!不要跳。我又沒有把它磕在你眼睛裡,你跳什麼?應當管住自己的眼睛。不讓你看的地方,你就一眼不要看。」隨後又看了看秀米,「你幹嗎不睡一會兒?船要到明天天亮才到呢。你不想睡一會兒嗎?我可要接著睡了。」 秀米是看著天一點點亮起來的。 在灰濛濛的晨曦中,她看見了湖岸邊隱隱現出的一帶寒山。山的坡度不大,山坡上長著稀稀疏疏的白樺樹,再往上就是大片的松樹和裸露的山石。她能聽見湖水拍擊堤岸的聲音,以及附近村莊裡傳來的雞叫,她知道船已經漸漸靠岸了。再往前走,是一片濃密的桑園。船隊繞著桑園又走了半個多時辰,她終於看見了那片蜷縮在山坳中的村落,被初升的旭日襯得一片通紅。 3 光緒二十七年六月初六。有微雨,午後始放晴。昨夜祖彥去了一趟梅城,步軍協統李道登竟閉門不見。整整一個上午,祖彥罵聲不絕。毛瑟槍已運抵西浦。暫于祖彥三舅家存放。飯後,梅芸去鄰居家打牌,與秀米、翠蓮二人閒話片刻,即上樓就寢。孰料剛剛睡熟,村中忽然人聲鼎沸,腳步雜遝,似有大事發生。急急穿衣下樓。原來是村後孫氏遭遇土匪,輪奸致死。 孫氏者,暗娼也,死不足惜。革命功成之日,依律亦應歸入十殺之列。小驢子呀小驢子,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普濟一帶沒有土匪嗎?簡直是一派胡言。如今天下將亂,人心思變,江左匪患雖比不上山東、河南,亦非絕無僅有。我三年前路過丹陽時,差一點就落入劫匪之手。為今之計,能否聯絡到較有實力的地方武裝,事關重大。在此危急之秋,清幫、土匪皆可為我所用。大功告成之日,再圖除之不遲。 小驢子那兒,仍無消息。 此夜,月色迷離,夜涼如水。立於中庭,不覺浮思杳杳,若有所失。因見秀米在廚房洗頭,就進去與她說話。她的肩膀被水弄濕了,月光下仍能看見裙子上細細的拼花。她的脖子是那麼長,那麼白。嘴裡與她搭訕,心中卻在暗想:若是就此在身後一把將她摟住,又將如何?沒準兒她就依了我也未可知。祖彥素有識人之明,幾天前在夏莊初見秀米之時,曾對我道,此女雖生性冷傲,卻極易上手,勸我放膽一試。這真能行得通嗎?如之奈何?如之奈何?不可,不可。克制,克制。 是夜久未入眠,中宵披衣獨坐,成詩一首: 咫尺桃花事悠悠,風生帳底一片愁; 新月不知心裡事,偏送幽容到床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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