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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最後兩句是《離騷》中的句子,只可惜張季元將它說顛倒了。不過,秀米卻懶得去點破他。

  張季元見秀米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忽然來了興致,問道:「玉溪生詩中有吟詠荷花之句,堪稱妙絕,你可記得?」

  這原是《石頭記》中黛玉問香菱的話。看來,這小鬍子還有點酸。秀米真是不願搭理他,便懶懶地答道:「莫非是『留得殘荷聽雨聲』嗎?」

  不料,張季元搖了搖頭,笑道:「你把我看成林妹妹了。」

  「那表哥喜歡哪一句?」

  「芙蓉塘外有輕雷。」張季元道。

  聽他這一說,秀米忽然想起小時候,她父親帶她去村外野塘挖蓮時的情景,心裡突然充滿了一種空寂之感。父親愛蓮成癖,夏天時,他的書桌上總是擺著一盆小小的碗蓮,以作清供。她還隱隱記得花朵是深紅色的,豔若春桃,半斂含羞,父親叫它「一撚紅」。有時他也會將花瓣搗碎,製成印泥。

  張季元又問她喜歡什麼花。

  「芍藥。」秀米不假思索,脫口道。

  張季元笑了起來,歎了一口氣,道:「你這分明是在趕我走啊。」

  秀米心裡想:別看這白癡成天神神道道的,肚子裡還頗喝了些墨汁,也難為他了。可嘴上依然不依不饒:「這怎麼是趕你走?」

  「妹妹淹通文史,警心深密,又何必明知故問?」張季元道,「顧文房《問答釋義》中說,芍藥,又名可離,可離可離,故贈之以送別。不過,我還真的要走了。」說完,拽了拽衣襟,朝秀米擺了擺手,從前門出去了。

  看著張季元的背影,秀米若有所思。因為有了早上的那個夢,她覺得在自己和張季元之間多了點什麼,心裡有點空落落的。

  「你和大舅說的是什麼話來?」喜鵲正在井邊歪著腦袋問她,「我怎麼聽了半天,一句也聽不懂?」

  秀米笑道:「都是些磨嘴皮子的廢話,你要懂它做什麼?」

  喜鵲問她想不想去孫姑娘家看水陸法會。秀米說:「你要想去就趕緊去吧。我到丁先生家走走。」

  8

  丁先生正在書案上寫字。他的手上仍然纏著紗布,看到秀米進門來,丁樹則就說,今天不讀書。他要為孫姑娘寫一則墓誌銘,忙著呢。又問她為何不去看水陸法會,秀米說,她不想去。轉身正要離開,丁先生又叫住她:

  「你等等,待會兒我還有事問你。」

  她只得留下來,懶洋洋地坐在窗下的一張木椅上,去逗那鳥籠裡的兩隻畫眉玩。丁先生不住地用毛巾擦臉,他的綢衣已經讓汗水浸濕了。一邊寫,嘴裡一邊喃喃自語:可惜,可惜!可憐,可憐!秀米知道他在說孫姑娘。由於悲痛,丁先生有好幾次不得不停下來拭淚擤鼻涕。她看到先生竟然把鼻涕抹在桌沿上,又用舌頭去舔那筆尖上的羊毛,心裡就覺得一陣噁心。可先生寫了一張又一張,廢棄的紙團丟得滿地都是。一邊丟,一邊罵自己狗屁不通。最後宣紙用完了,又爬到梯子上,到閣樓上去取。他完全忘了秀米的存在,沉浸在對亡者的遙思和哀慟之中。秀米見先生手忙腳亂的樣子,就過去幫他展紙、研墨,又替他把搭在肩上的酸溜溜的毛巾拿到臉盆裡搓洗。盆裡的水一下子就變黑了。

  先生寫得一手好文章,素來以快捷著稱,先生自稱倚馬千言,不在話下。不論是詩詞歌賦,還是帖括八股,總能一揮而就。若是有人來請他寫個拜帖啦,楹聯啦,壽序墓誌什麼的,往往一邊與人談著價錢,一邊就把詞章寫好了。丁先生還有一個多年不改的習慣:只要是文章寫完,那就一字不能改變。若要請他重寫,更是癡人說夢。有一次,他給一個九十歲的老翁寫一篇壽序,文章寫完後,那人的孫子卻發現祖父的名字寫錯了,只得請先生另寫一幅,先生勃然大怒,嚷道:「丁某人做文章,從來不改,你只管拿去,湊合著用吧。」

  孫子說:「名字都寫錯了,那算是誰在做生日呢?」

  先生說:「這個我可管不著。」兩人就在書房裡吵了起來。最後丁師母小鳳飛馬殺到,立在兩人中間仲裁評理。

  「你沒道理。」師母指著孫子的鼻尖說。她又轉身對丈夫道:「樹則,你是對的。」

  「結束!」她又對兩人同時宣佈道。

  孫子只得另外加了雙倍的銀兩,好說歹說,先生這才破例替他另寫了一幅,把爺爺的名字改了過來。

  先生今天這是怎麼了?秀米見他一會兒抓耳撓腮,一會兒猛拍腦門,一會兒又背手踱步,心中暗想:如果不是孫姑娘這篇墓誌銘過於難寫,那就是先生昨晚看屍體時受了太大的刺激。或者說,先生對孫姑娘的猝死實在想不通。先生在屋裡來回踱步的時候,臉上悲痛哀婉的表情一望而知。「細皮嫩肉,說沒就沒。嗚呼,嗚呼!奈何,奈何!」先生不時喃喃自語道。不過,等到先生把這篇墓誌銘寫完了之後,還是頗有幾分得意的。他叫秀米過來看,又怕她看不懂,還幫她從頭至尾念了一遍。那墓誌銘寫的是:

  姑娘孫氏,諱有雪,梅城普濟人。父鼎成,以孝友聞于鄉里。母甄氏。姑娘初生,大雪封門,寒梅吐蕊,因以有雪名之。概與霜雪松柏之操合焉。有雪生而徇通,幼而淑慎,氣吐蘭蕙,目含遠山,清椒惠貞之志,溫婉潤朗之禮,普濟鄉鄰,鹹有稱頌。及至稍長,喪其慈母,父頗多病,家貧幾無隔夜之炊。有雪決然獻其冰清玉潔之軀,開門納客,雖有藕汙之謗,實乃割股活親。雅人騷客,皆受其惠,販夫走卒,同被芳澤。卒為強人所擄,百般蹂躪摧殘,有雪以柏舟之節拒之,竟至於死。

  嗚呼哀哉,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風人所歎,異世同轍,宜刊玄石,或揚芳烈,其辭曰:

  國與有立,曰綱與維,誰其改之,姑娘有雪。奇節聖行,殊途而同歸。奉親有竹竿之美,宜家備桃夭之德;空山闃其少人,豔骨嘿其無言;銘潛德於幽壤,庶萬代而不彰。

  「怎麼樣?」老師問道。

  「好。」秀米說。

  「哪裡好?你倒是跟為師說說。」

  「全都好。」秀米道,「只是一般人恐怕看它不懂。」

  先生遂開心地笑了起來,全然沒有了剛才的悲泣之慟。秀米知道,不懂,是先生心目中文章的最高境界。先生有句口頭禪,常常掛在嘴邊:寫文章嘛,就是要讓人看它不懂。倘若引車賣漿之流都能讀得通,還有什麼稀罕?!不過,在秀米看來,先生這篇墓誌銘,寫得還算淺易。先生從頭至尾給她解釋了一通,又問她哪幾句話寫得最好,秀米說:「『奉親有竹竿之美』以下五句,堪稱妙絕。」

  老師一聽,哈哈大笑,連連誇她聰慧有悟性,若假以時日,將來必能青出於藍。最後,又用那只受了傷的油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先生正在得意之時,不料師母一挑門簾,走了進來,氣咻咻地往桌邊一坐,僵在那裡,也不說話。先生就過去拉她,要她起來看看這篇墓誌銘,寫得好還是不好。師母一甩手,怒道:「好什麼好?我看你算是白費了半天的心思。人家不肯。」

  「二十吊錢,他也不肯出麼?」丁樹則道。

  「什麼二十吊,我最後讓他給十吊錢,他還是不肯。」

  「這又為何?」

  「那老孫頭,最是摳門。」丁師母似乎余怒未消,「他說閨女慘遭橫禍,連殯葬、棺木、和尚道士的錢還不知在哪裡呢,怎麼有錢來作這些無用的勾當?又說姑娘出身寒門,況且尚未嫁人,生平亦無可以旌表之德,墓誌一事,可以免了。只求一口薄棺材,草草埋了完事。說來說去,還是不肯出那點錢。」

  「這婊子養的,成天關起門來在家裡養漢子,賺那肮髒之錢,我倒有心替她洗刷,這一個上午,寫得我頭暈眼花,他卻如此地不識抬舉。」先生也動了氣,罵道。

  「還有更氣人的呢!」師母將手絹揮了揮,接著說,「我問他十吊錢幹不幹,老頭說,別說十吊,就是你家丁先生寫好了白送給我,我也不能要,又要買石碑,又要找人刻,少不了又要花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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