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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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個來到家中的客人與父親的走失無關。這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蓄著小鬍子,頭髮梳得整整齊齊,一身白色的上裝,戴著一副夾鼻鏡,嘴裡叼著一柄大煙斗。 母親一見他,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她一邊問長問短,一邊將客人讓進客廳。秀米、喜鵲和翠蓮也都到廳堂與他相見。這人蹺著二郎腿,在廳堂裡抽煙,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自從父親變瘋之後,秀米還是第一次聞到煙草的味道。這人名叫張季元,據說是從梅城來。母親讓秀米叫他表叔,後來又改口讓她叫表舅。這時,那個名叫張季元的人忽然開口說話了:「你就叫我表哥吧。」 母親笑著說:「這樣一來輩分就亂了。」 「亂就亂吧。」張季元滿不在乎,「這年頭什麼都亂,索性亂它一鍋粥。」說完,旁若無人地哈哈大笑起來。 又是一個瘋子。他剔著指甲,抖著腿,說起話來搖頭晃腦。秀米與他剛一見面,就不由得心裡一怔。 他皮膚白皙,顴骨很高,眼眶黑黑的,眼睛又深又細,透出女人一般的秀媚。雖說外表有點自命不凡,可細一看,卻是神情陰冷,滿臉的抑鬱之氣,似乎不像是活在這個世上的人。 他是來梅城養病的,要在普濟待上一陣子。既是養病,他不肯待在梅城,卻偏偏要跑到鄉下來幹什麼?外婆在世時,她也曾隨母親去過幾次梅城,怎麼從來也沒見過這個人?據母親說,這位表哥倒是頗有些來歷,他去過東洋,長年滯留於南北二京,見多識廣,寫得一手好文章。張季元一來,母親就在廳堂陪他說話,一直說到上燈時分,這才吩咐吃飯。她又讓翠蓮把後院父親的那座閣樓打掃乾淨,預備讓他歇腳。飯桌上,寶琛和喜鵲對他很恭敬,都稱他為大舅。母親叫他季元,只有翠蓮對他愛理不理,不拿正眼兒看他。那張季元口若懸河,說起外面的情形,張口變法,閉口革命;一會兒「屍骨成堆」,一會兒「血流成河」,說得寶琛長籲短歎:「這世道,怕是要變了啊。」 飯後翠蓮一個人在廚下洗碗。秀米就悄悄溜進去與她說話。她們聊了一會兒瘋婆子的手帕,又說起了寶琛和孫姑娘的事。翠蓮說得津津有味,秀米聽得似懂非懂。提起今天下午剛到的這位客人,翠蓮也是一頭霧水,摸不著頭腦。翠蓮道:「他姓張,你娘姓溫,又沒有姊妹,他算是你家哪門子親戚?只怕八竿子也打他不著。我在你家這麼些年,從來就沒聽說過這個人。說是來普濟養病,你看他那樣子,像是個有病的人嗎?走起路來叮叮咚咚,震得家裡的水缸都嗡嗡作響。最奇怪的——」 翠蓮伸出脖子,朝外瞅了瞅,接著說道:「最奇怪的一件事兒,你娘昨天剛從梅城回來,這小鬍子既是拿准了要來普濟養病,為何昨天不與你娘一起回來?再說了,老爺子前腳出門,小鬍子後腳就跟了來,就像是兩個人約好了似的,你說怪不怪?」 秀米又問,表哥今天在飯桌上說起的「血流成河」可是真的?翠蓮說:「當然是真的,如今,天下可要大亂啦。」 秀米聽她這樣說,忽然沉默不語,一個人悶悶地想她的心事。翠蓮見她站在水槽邊癡癡發愣,就用手指蘸了水來彈她的臉。 「你說,普濟要是亂起來,會是什麼樣子?」秀米問。 「嗨,什麼事都可以預料,唯獨這個『亂』沒法想見。」翠蓮答道,「每一次『亂』都大不相同,只有到它亂起來的時候,我們才知道它是怎樣的。」 透過臥室北屋的窗戶,她可以看見後院的閣樓。在那些枝葉繁茂的大樹的濃陰中,閣樓就顯得低矮和寒磣。當年曾祖父之所以選擇這片地方蓋園子,據說就是因為看上了這幾棵大樹和樹邊的一條清澈的溪流,溪流的兩岸長滿了蘆葦和茅穗。那時的普濟還只是一個十幾戶漁民的小村落,曾祖父的園子把溪流攬了進來,這樣一來,坐在庭院之中就可以釣魚了。秀米小時候曾看到過一幅炭筆畫,畫中的小溪棲息著成群的野鴨,連垛牆、房頂上都落滿了野鴨,還有那些飛往南方過冬的候鳥。據母親說,當年她和父親來到普濟的時候,溪流已經乾涸,只是在那些被太陽曬得發燙的大大小小的鵝卵石的中間,有一縷脈脈的水流蜿蜒而過。只是蘆葦還在瘋長。後來,父親在溪流之上用太湖石疊了一座假山,山上修了涼亭和閣樓,並於假山旁辟了一處柴房。柴房的牆根種了一溜鳳仙花。每到深秋花開,翠蓮就會去摘一些花瓣,搗碎了來染指甲。 張季元佔據了父親的閣樓,這使秀米多少產生了這樣一個幻覺:父親並未離開。閣樓的燈整夜整夜地亮著。除了一日兩餐(早飯他是不吃的),他很少下樓。翠蓮每天早晨都要去樓上替他收拾房間,每次從樓上下來,她都要主動向秀米通報最新的見聞。 「他在睡大覺。」第一天,翠蓮這樣說。 「他在剔指甲。」第二天,翠蓮滿不在乎地說。 「他在馬桶上拉屎呢,」第三天,翠蓮用手在鼻前扇著風兒,「臭死了,呸呸呸。」 到了第四天,翠蓮的通報變得冗長而複雜:「這白癡看著老爺用過的那只瓦釜發呆。他問我這個瓦釜是從哪裡來的,我告訴他,這是老爺從一個叫花子的手中買來的,這白癡就連聲說『寶貝,寶貝』。這瓦釜原是叫花子討飯盛粥用的,老爺一直在用它來洗手洗臉,有什麼稀罕的。我正待要走,他又叫住我,道:大姐慢走,我來向你打聽一個人……」 「我問他打聽何人,那小鬍子就嘿嘿笑了兩聲,低聲道,在普濟一帶,大姐可曾聽說有過一個六指的木匠?我就對他說,木匠村裡倒是有一個,可惜不是六個指頭。他又問我,鄰近的村莊有沒有?我回他說,夏莊有一個六指人,卻又不是木匠,而且兩年前就死了。他無端地找個六指人幹什麼?」 到了第五天,翠蓮從閣樓上下來,什麼話也沒有說。 「今天那個白癡又在幹什麼?」秀米問。 「他不在,」翠蓮說,「可桌上還點著燈,人卻不知道去哪兒了。」 這是張季元第一次在普濟失蹤。母親不著急,也不過問。翠蓮問起來,母親就把臉一沉,說:「他的事,你們不用管!他出去幾天,自然會回來的。」 這天中午,喜鵲正在教秀米做針黹,張季元卻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把她們嚇了一跳。 「這是誰的褲子?」秀米聽見張季元在她們身後問道。 秀米回頭一看,他手裡捏的,正是自己的襯褲。父親出走的那一天,她把它忘在後院的籬笆上了。經過一場大雨,讓太陽曬了好幾天,襯褲已經板結成一個餅子了。她看見那白癡把褲子抖開,兀自在那兒兩面細細觀瞧。秀米又急又羞,氣得渾身發抖,她跳起來朝他沖過去,一把搶下褲子,逕自上樓去了。 秀米剛剛上了樓,就聽見了嘚嘚的馬蹄聲。循聲望去,她看見官兵的馬隊在村外的大道上揚起了漫天的沙塵,正沿著河邊,朝西邊的什麼地方疾走而去。在正午的陽光下,她看見那些官兵帽子上的纓絡像豬血一樣豔麗,隨著駿馬的奔跑,上下起伏,前後披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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