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閣樓竣工的那天,秀米站在樓上的窗口,看著那些工匠們離去。那個慶生的確奇怪,別人好好走路,就他偏要倒著走,一邊走,一邊拿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這座院宅。一邊看,一邊頻頻點頭。當他的眼睛看到站在窗口的秀米時,兩個人彼此都吃了一驚。他向她打手勢,擠眉弄眼,一臉壞笑。他就是這樣倒退著往村外走,直到撞在了村口的一棵大楝樹上。這夥人離去之後,母親帶著家人用鐵鍁鏟去廳堂的污泥,用石灰粉刷牆壁,用薰香驅散滿屋的惡臭,把被工匠坐塌的太師椅送出去修理,足足忙了七八天,才使院宅恢復了昔日的安寧。

  王氏兄弟把鐵鍊銅鎖送來了,可是這會兒又用不上了。父親經過那次大火的驚嚇,安靜得像個熟睡的嬰兒。成天坐在閣樓旁的涼亭上發呆,或是對著那只淨手洗面用的瓦釜說話。沒事老愛吸吮手指頭。閣樓的西側,有一座荼蘼架,架下擺滿了花。花叢中有一石幾,每到初夏,荼蘼花開,一朵朵小白花紛披垂掛,花香清幽,父親就會讓寶琛扶著,走下樓來,在荼蘼架下的石幾旁坐上整整一個下午。

  這年冬天,母親要擺拜師酒,讓秀米跟人入塾讀書。挑來挑去,還是挑了丁樹則。秀米剛去的那些日子,丁樹則也不講課也不教她識字,只是不住地罵她的父親。他說,雖然父親滿嘴是歸隱哀世之歎,也曾模仿陶淵明到塘邊籬畔采點野菊來泡茶,可他的心卻沒有一刻離開過揚州府的衙門。所謂「翩然一隻雲中鶴,飛來飛去宰相衙」。

  秀米問先生,父親為何要放火燒書?先生答道:「你父親在官場受人排擠,一腔怒火無處可發,最後只得拿書來煞氣。似乎一生失敗,皆為讀書所誤,在他不曾發瘋的時候,他就嚷嚷著要把全村的書盡數燒掉,說來說去,還是貪戀官場聲色。你看他,這麼一把年紀,還要養個雪白粉嫩的妓女在家做甚?」秀米知道他說的是翠蓮。秀米又問,那父親為何又要揮刀砍樹呢?丁樹則答道:「那是因為他要在院裡栽種桃樹。他曾來跟我商量,要在全村家家戶戶的門前都種上桃樹,我當時還以為他在說笑呢。」

  「他為什麼要種桃樹呢?」

  「因為他相信,普濟地方原來就是晉代陶淵明所發現的桃花源,而村前的那條大河就是武陵源。」

  「怎麼會呢?」

  「瘋子麼,怎能繩之以常理?還有更荒唐的事呢,他要在普濟造一條風雨長廊,把村裡的每一戶人家都連接起來,哈哈,他以為,這樣一來,普濟人就可免除日曬雨淋之苦了。」

  丁先生對父親肆意的嘲諷和辱駡反而激起了秀米對他的同情,而且,她怎麼也弄不懂,父親要造一條風雨長廊又有什麼錯。

  「可……」

  丁樹則見她問個沒完,就皺起了眉頭,不耐煩地向她擺擺手,道:「以你現在的年紀,要明白這些事還太早啦。」

  現在,秀米已經十五歲了。在父親離家出走的這個夜晚,她躺在床上,聽著屋頂上颯颯的雨聲,聞著黑暗中青苔和雨的味道,睡意全無。她知道,要弄清楚父親發瘋的真正原因,她也許還太小;要明白普濟以外的廣袤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依然是太小了。

  3

  這一天家中來人不斷。

  先是渡口的舵工譚水金和他老婆高彩霞登門說事兒。昨天下午因無人擺渡,水金和兒子譚四一直在船艙中下棋。他們父子倆都下得一手好圍棋,技藝是祖上傳下來的。水金說,他的祖父就是在與人下棋時劫盡棋亡,口吐鮮血,一命歸西的。那天下午,他們一共下了三盤棋,前兩盤譚四贏了,最後一盤沒下完,就下起大雨來。水金說:「那雨下得好大喲。」高彩霞說:「大,大,大極了。」母親耐著性子聽他們聒噪,後來還是忍不住插嘴問道:「你們,看見我家老爺子了嗎?」高彩霞說不曾看見,水金也直搖頭:「昨天下午,並不曾有一個人過河,不要說人,就連鳥兒也未曾飛過去一隻,我們大清早趕來,就是為了告訴你們這事。我們未曾看見你家老爺。我和兒子一直在船裡下棋來著,一共下了四盤。」高彩霞說:「不是四盤,是三盤,後來沒下完就落雨了。」他們又顛來倒去地說了一通,晌午時才悻悻離去。

  譚氏夫婦剛走,寶琛又不知從哪兒領來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婆子。這婆子一口咬定,她是眼看著父親離去的。母親問她,父親是朝哪個方向走的?婆子道:「你們先端點東西來我吃。」喜鵲見狀趕緊去了廚房,端來了滿滿一盤蒸米糕。老人也不說話,用手抓過來就吃,她一口氣吃掉了五隻,又在懷裡揣了三隻,重重地打了個飽嗝兒,往外就走。翠蓮攔住她道:「你還沒有說我家老爺去了哪兒呢。」老婆子就用手指了指屋頂:「上天啦。」

  「老人家,你這話怎麼說的?」寶琛道。

  老婆子又用手指了指天井上方的屋簷:「上天啦。你們不用等他了。一朵紫紅祥雲從東南方飄過來,落在你家老爺的腳前,立時變作一隻麒麟,你家老爺騎上它就上了天啦。飛到半空中,落下一塊手帕……」老人抖抖索索地從腋下扯出一塊帕子來,遞給翠蓮,「你來看看,是你家老爺的不是?」

  翠蓮接過手帕,看了又看,說道:「這當真是老爺的手帕,帕子用得舊了,可角上的梅花還是我替他繡的呢,錯不了。」

  「那不就是了。」老婆子說完,攏袖而去。

  老人離開之後,母親面有不豫之色,眼神也顯得玄遠、清虛起來,半天才說:「要說老爺上了天,這也不太可能,可那方手帕又是從哪裡來的呢?」

  到了午後,秀米剛想上樓去睡中覺,門外來了一個穿紅襖的婦女,看上去二十來歲,臉上麻麻點點。她說她走了半天的路,連鞋幫都走得脫了線。這女人來自北裡,距普濟約有十二三裡。母親讓她進屋喝茶,女人就是不肯,她說她只說幾句話,說完了還要往回趕。她倚著院門,告訴母親昨天發生的事。

  大約是傍晚前後,大雨已經下過好一陣子了,她才想起來,豬圈的屋頂上還曬著一篩子黃豆,就冒雨過去端。遠遠地就看見屋簷下縮著個人,拎著一隻箱子,拄著手杖,正在那兒避雨。「我當時並不知道他是你家老爺,那雨下得又大又急,我就請問他是從哪裡來,他說他是普濟村人。我又問他去哪裡,他只是不肯說。我就請他去屋裡坐坐,等雨停了再趕路,他又不肯。我把黃豆端回去,把這事說給婆婆聽,婆婆說,既是普濟村人,也算是鄉鄰,你好歹借他一把傘。我打著傘再去找他,哪裡還有他的影子?那雨下得又大又急。到了半夜,我家男人從二舅家吃完酒回來,說是普濟村來了兩個提馬燈的人,尋訪一位走失的老爺,我就知道躲雨之人定是你家老爺無疑,故而特地趕來報與你們知道。」

  麻臉女人說完這番話,就要告辭離去,母親再三挽留她,麻臉只推說要趕回去收麥,連水也沒喝一口就走了。

  那個女人剛走,母親就催促寶琛趕緊找人沿路去尋。寶琛正待要走,隔壁的花二娘笑嘻嘻地領進一個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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