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翠蓮穿上鞋,掖了綠襖,秀米攙她起身,兩人就朝村中的一棵大杏樹跌跌撞撞而去。翠蓮這才想起來問,老爺何時下的樓?說了哪些話?喜鵲怎麼也不在家?為何不拖住他?顛來倒去地問了半天,忽然又生起氣來,「我說閣樓門上的鎖開不得,你娘偏要讓他到亭子裡曬什麼太陽,這下倒好。」

  孟婆婆在杏樹下搖棉花,紡車轉快了,棉線就要斷。嘴裡罵罵咧咧,在跟自個兒生氣。翠蓮道:「婆婆歇一歇,我問你一句話,我們家寶琛來沒來婆婆家打牌?」

  「來了,怎麼沒來?」孟婆婆嘀嘀咕咕地說,「剛從我這贏了二十吊錢走的。他手裡緊了,就到我這裡摳我兩文棺材錢,贏了就走,再央他打一圈也是不能,臨走還吃我兩塊大柿餅。」

  她這一說,翠蓮就笑了起來:「婆婆往後再不要與他打牌就是。」

  「我不和他打,和誰打?」孟婆婆道,「普濟這地方就這麼幾個老搭子,缺了誰都湊不滿一桌子。也怪我手氣背,紡棉花也斷線。」

  「婆婆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我看著他拿著我兩塊柿餅,一路走一路吃,喜滋滋地往村後去了。」

  「是不是去了孫姑娘家?」翠蓮問道。

  老婆子笑而不答,翠蓮拉著秀米正要走,孟婆婆又在身後道:「我可沒說他在孫姑娘家。」說完仍是笑。

  孫姑娘家在村後的桑園邊上,獨門獨戶的小院。院外一塊水塘,塘的四周掛下一綹綹野薔薇或金銀花,院門緊閉,寂然無聲。門口坐著一個駝背老頭,頭髮全白了,正在那兒歪靠在牆上曬太陽。看見兩人從水塘那邊繞過來,老頭就警覺地站起身來,老鼠似的小眼睛骨碌碌亂轉。翠蓮對秀米說:「你在塘邊站著不要動,待我去把寶琛喊出來。」說完就踮著小腳快步過去。老頭一看翠蓮氣勢洶洶,張開雙手就來攔她,口裡叫道:

  「大嘴,你要找哪一個?」

  翠蓮也不理他,推開門就往裡闖。老頭一下沒攔住她,就伸手死死拽住她衣襟不放。翠蓮轉過身來,立刻把臉放了下來,大眼一睜,朝他腳前啐了一口:「老不死的,你敢再碰我一下,我就即刻把你摁到塘裡嗆死!」老頭又氣又急,臉上卻憋出一堆笑來,壓低了聲音說:「姑娘說話小點聲。」

  「怕什麼?你這小院這樣靜僻,你家那個小婊子在床上就是地動山搖,也沒人聽見。」翠蓮冷冷笑了一聲,越發大喊大叫起來。

  「俗話說,罵了丁香,醜了姑娘,」老頭道,「你不怕汙了人的耳朵,難道就不怕髒了你的嘴?」

  「放你娘的臭屁!」翠蓮罵道,「你要是再不鬆手,我一把火把你這窯子燒個精光。」老頭撒了手,氣得直跺腳。

  翠蓮正要往門裡走,裡面廂房的門開了,跌跌滾滾跑出一個人來。正是歪頭寶琛。他來到院門前,頭依舊歪向一邊,一邊胡亂系著扣子,一邊嘿嘿地笑著:

  「大嘴,大嘴你說,這天兒……到底會不會下雨?」

  還果然下起了雨。大雨一直從傍晚下到半夜。天井的積水高過花壇,眼看就要漫到回廊裡來了。母親已經從梅城回來了,她斜靠在廳堂的太師椅上,望著門外的雨簾子不住地歎氣。翠蓮也是哈欠連天,手裡扯著一綹麻線,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喜鵲挨著母親坐著:母親歎氣她也歎氣,母親咂嘴,她也跟著咂嘴。她們都不說話。窗戶被風吹得嘭嘭直響,屋頂沙沙的雨聲已經連成了一片。

  「你好好的,去摘什麼金針。」母親對翠蓮說。這話她已經說過不少遍了,見翠蓮不搭話,又對喜鵲說:「你也是個沒耳朵的人,我叫你等新麥收上來再去磨面,你偏要急吼吼地往磨房跑。」最後她又看了看秀米,冷冷說道:「你爹雖說是瘋了,可畢竟是你爹,你要是死拖活拽把他攔住,他也不見得會在你手上咬一口。」最後,她又罵起死狗寶琛來,翻來覆去還是那幾句話。等到她罵夠了,就問喜鵲道:「那歪頭這一整天到底跑哪兒去了?」喜鵲只是搖頭。翠蓮也推說不知道。秀米見翠蓮不說,也不吱聲。她的兩個眼皮直打架,連雨聲聽上去也不那麼真切了。

  到了後半夜,寶琛才回來。他提著馬燈,高挽著褲腿,垂頭喪氣地來到廳堂中。他已帶人把方圓十幾裡的地面都搜了個遍,一直追到山腳下關帝廟,問過的人沒有一千也有五百,還是沒有得著半點兒消息。

  「他難道是上了天不成?」母親叫道,「他一個瘋子,又拎著箱子,這會兒工夫能走到哪裡去?」寶琛站在那兒,一聲不吭,身上不住地往下滴水。

  2

  父親是如何發的瘋?這宗疑案多年來一直沉沉地壓在秀米的心頭。有一天,她向私塾先生丁樹則問起這件事,老頭兒把臉一沉,冷笑了兩聲,說道:「回家問你娘去。」秀米又回來問母親。她的母親當即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拍得桌上的四隻碗同時跳了起來。在她的記憶中,四隻碗同時跳離了桌面,也許就是父親發瘋的真正原因。她又去纏翠蓮。翠蓮蠻有把握地說:「不為別的,都是韓昌黎的那張狗屁《桃源圖》惹出來的事。」秀米問她誰是韓昌黎,翠蓮說,就是當年大敗金兀術的那個人。他老婆梁紅玉,是名滿天下的大美人。後來,秀米讀過韓愈的《進學解》,知道韓昌黎不是韓世忠,他的老婆也不是梁紅玉,翠蓮的解釋不攻自破。她又去問喜鵲,喜鵲的回答是:「就這麼瘋了唄。」

  在她看來,一個人發瘋是不需要什麼理由的,而且人人都有發瘋的一天。

  最後,她只得從寶琛的嘴裡套話。

  寶琛從十二歲時就跟在父親左右,父親因「鹽課」一案受到株連,在揚州府學任上罷官回籍,他是唯一跟隨父親南遷的隨從。據寶琛說,的確曾有過一張《桃源圖》。那是丁樹則在父親五十壽辰時送給老爺的禮物。父親罷官來到普濟的頭幾年,兩人詩詞酬唱,酒食征逐,頗有相見恨晚之意,那張寶圖據說是韓昌黎的真跡,原是丁家藏書樓的鎮樓之寶。二十多年前,丁家藏書樓在一場大火中化為灰燼,這張寶圖卻奇跡般地存留下來。〔《桃源圖》:傳說為唐代韓愈所繪。普濟丁氏代代相傳,後又幾易其手。1957年8月,經北京市和江蘇省文物局組成的專家小組鑒定,被證明是偽跡。現藏于普慶市博物館。〕此圖既為金匱之藏、名山之業,又是燼余所有,丁樹則卻能慷慨相贈,可見兩人關係實在非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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