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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面桃花 第一章 六指

  1

  父親從樓上下來了。

  他手裡提著一隻白藤箱,胳膊上掛著棗木手杖,順著閣樓的石階,一步步走到院中。正是麥收時分,庭院閑寂。寒食時插在門上的楊柳和松枝,已經被太陽曬得乾癟。石山邊的一簇西府海棠,也已花敗葉茂,落地的殘花久未灑掃,被風吹得滿地都是。

  秀米手裡捏著一條襯褲,本想偷偷拿到後院來曬,一時撞見父親,不知如何是好。

  她已經是第二次看見襯褲上的血跡了,一個人伏在井邊搓洗了半天。幾隻蜜蜂嗡嗡鬧著,在她身前身後飛來飛去。蜜蜂的叫聲使她的擔憂增加了。她覺得肚子疼痛難挨,似有鉛砣下墜,坐在馬桶上,卻又拉不出來。她褪下褲子,偷偷地用鏡子照一照流血的地方,卻立刻羞得漲紅了臉,胸口怦怦直跳。她胡亂地往裡塞了一個棉花球,然後拉起褲子,撲倒在母親床上,抱著一隻繡花枕頭喃喃道:要死要死,我大概是要死了。她的母親去了梅城舅姥姥家,臥房空無一人。

  現在的問題是,父親下樓來了。

  這個瘋子平時很少下樓。只是到了每年的正月初一,母親讓寶琛將他背到樓下廳堂的太師椅上,接受全家的賀拜。秀米覺得他原本就是一個活僵屍。口眼歪斜,流涎不斷,連咳嗽一聲都要喘息半天。可是,今天,這個瘋子,竟然腿腳麻利、神氣活現地自己下樓來了,還拎著一隻笨重的藤條箱。他站在海棠樹下,不慌不忙地從袖子裡掏出手絹來擤鼻涕。難道說他的瘋病一夜之間全好了不成?

  秀米看見他帶著箱子,似乎要出遠門的樣子,無意間又瞥見手中襯褲上棕褐色的血痕,一時心慌意亂,便沖著前院大叫起來:寶琛,寶琛!歪頭寶琛……她在叫家裡的賬房,可惜無人應答。地上的花瓣、塵灰,午後慵倦的太陽不理她;海棠、梨樹、牆壁上的青苔,蝴蝶和蜜蜂,門外綠得發青的楊柳細絲、搖曳著樹枝的穿堂風都不理她。

  「你叫喚什麼?!不要叫。」父親道。

  他緩緩轉過身來,把那髒兮兮的手絹塞入袖內,眯縫著眼睛瞅著她,目光中含著些許責備。他的嗓音像被砂紙打磨過的一樣,低沉而喑啞。她還是第一次聽見他和自己說話。由於終年不見陽光,他的臉像長滿黴苔的粉牆,灰白中透出點點斑痕,頭髮如飄動的玉米穗,泛出褐黃。

  「你要出門嗎?」秀米見寶琛不在,只得穩了穩心,壯起膽子來問了他一句。

  「是啊。」父親說。

  「要去哪裡?」

  父親嘿嘿笑了兩聲,抬頭看了看天,半晌才道:「說實話,這會兒我也還不知道呢。」

  「你要去的地方遠嗎?」

  「很遠。」他臉色灰灰地支吾了一聲,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寶琛,寶琛,歪頭寶琛,死狗寶琛……」

  父親不再理會她的叫聲。他緩緩走到秀米的跟前,抬起一隻手,大概是想摸摸她的臉。可秀米尖叫了一聲,從他的手底下逃開了。她跳過竹籬,站在菜園裡,歪著頭遠遠地看著他,那條襯褲在手裡絞來絞去。父親搖搖頭,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像灰燼,又像石蠟。

  就這樣,她看著父親提著箱子,佝僂著背,不緊不慢地出了腰門。她的腦子裡亂七八糟的。心頭怦怦亂跳。不過,父親很快又踅了回來。水獺似的腦袋從門外探進來,似笑非笑,一臉害羞的樣子,眼睛東瞅西看。

  「我要一把傘。」他小聲說,「普濟馬上就要下雨了。」

  這是父親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當時她並不知道。秀米抬頭看了看天,沒有一朵雲,藍幽幽的,又高又遠。

  父親從雞窩邊找到了一把油布傘,撐開來。傘面已讓蛀蟲吃得千瘡百孔,傘骨畢露,再合上,抖一抖,就只剩下傘骨了。他猶豫了一會兒,將破傘小心翼翼地支在牆邊,提起箱子,倒退著走了出去,就像是擔心驚擾了什麼人似的,輕輕地帶上門。兩扇門都合上了。

  秀米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將褲子搭在籬笆上,趕緊繞過花廊,到前院去叫人。寶琛不在,喜鵲和翠蓮也不在。這瘋子真的會挑日子,就像是和一家老小商量過的一樣,堂前、廂房、柴屋、灶堂,就連馬桶簾子的後面也找遍了,就是尋不出半個人影來。秀米只得穿過天井,來到大門外,四下一望,已不見了父親的蹤跡。

  她看見隔壁的花二娘正在門前的竹匾裡曬芝麻,就問她有沒有看見父親,花二娘說不曾看見。秀米問她有沒有看見喜鵲和翠蓮,花二娘又說不曾看見。最後她問起寶琛來,花二娘就笑了,「你又不曾讓我看住他,我哪裡知道。」

  秀米正要走,花二娘又叫住她道:「你家老爺不是鎖在閣樓裡了嗎,如何出得了門?」秀米說:「我也不知他如何能出來,嗨,反正走了就是了。我是看著他從腰門出去的。」花二娘也有點急了,「那要趕緊央人去找。他這樣昏頭昏腦的人,要是一腳踩到茅坑裡淹死了,也是白白地送了性命。」

  兩人正說著話,秀米看見翠蓮拎著滿滿一籃子金針,從村東過來。秀米就趕過去迎她。翠蓮一聽說這事,倒也不顯得心慌,兀自說道:「你說他拎著箱子,這會兒也走不遠,我們趕緊去渡口截他。讓他過了河,要找他可就難了。」說完,她擱下籃子,拉起秀米的手,兩人就朝津渡跑去。

  翠蓮是一雙小腳,跑起來渾身亂抖,胸前波濤洶湧。鐵匠鋪的王七蛋、王八蛋兄弟只看得兩眼發直,嘴都合不攏了。在路上遇見兩個割麥的人,問起來都說沒有看見陸老爺打這經過。兩人又往回跑,跑到村頭的池塘邊上,翠蓮兩腿一歪,就坐在了地上,脫下繡花鞋來揉她的腳,又把綠襖的襟扣解開,呼哧呼哧地喘氣:「我們這麼瘋跑,也不是辦法,你爹既不走渡口,也只有村後一條路了。還是趕緊告訴歪頭要緊。」

  「只是不知他跑哪裡去了。」秀米說。

  「我知道,」翠蓮說,「十有八九,是在孟婆婆家看牌,你來拉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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