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聲文集                  覓 

 

                              一


  我們偉大的祖國,有一塊得天獨厚的地方,號稱長江三角洲。它不但肥沃、瑰麗、繁富,而且結構特別緊湊、堅固。前些年鬧地震,鬧得「全國一片紅」般厲害;這兒也只是鬧鬧而已,並沒有震起來,足見這塊地皮不愧是特殊材料製成的。

  莫說地震了,這地方只要下一場透雨,就了不得。那泥會爛得像糯米團子一樣粘,能把人們的腳底板膠住了。前進一步很費力氣,還要當心滑跤。

  同聚合得如此緊密的粘土細粒一樣,這裡人口的密度,也算舉世無雙,把金獎包下了。下面講到的範家村,就坐落在這塊土地上。

  這範家村約莫有三百來戶人家,難得有不姓範的。所以進得村來,不能叫「老範」或「小範」,一叫就會有許多人以為叫著了自己,弄得一呼百應。必得叫名字。有時叫名字都不行,比如有人找范榮生,村上人就會問:是東村的范榮生還是西村的范榮生?老范榮生還是小范榮生?又比如說找范國梁,村上人又會問:是找社員范國梁還是會計范國梁?是找樓屋裡的范國梁還是矮屋裡的范國梁?……問訊的往往被問得目瞪口呆。好像進了花果山,碰著了孫行者,他又拔了撮毛下來,變了許多個同他一樣的。更不知道還有多少個猴子精通分身法。範家村上擺了這麼個迷魂陣,陌生人測不出有多高多深多博大。

  但是,如果提起范浩林和範浩泉,誰也不會弄錯,因為這名字各為一人所獨佔,向非兩人所共有。

  這范浩林和範浩泉,是嫡親兄弟,是同一個爹娘生下來的,決非冒牌貨。連同父異母或同母異父都不是,硬是親到最親的程度。他們儘管相差九歲年紀,長相卻很像。都是冬瓜頭、長臉盤、高短適中,五官端正,普普通通,既無異相,也不醜陋。

  儘管是嫡親兄弟,他們的脾氣,卻並不同長相那麼類似。這也並不奇怪,天下多有這樣的同胞。別看出生於同一個家庭,具備同樣的養育條件。其實再相同的條件都存在著差異;失之毫釐,差之千里,自有形成不同性格的原因。

  浩林生下來的時候,他父親范煥榮還剛和伯伯范煥良分家。他的爺爺和奶奶都還健在。爺爺范全根是個創家立業人,在小輩中有很高的威信。他拿自己年輕時代的作為,和兩個正當盛年的兒子比較,就覺得他們不肖。有點看不起他們,不放心他們。細想起來,也是自己忙於創業,不曾有心力用在他們身上。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從前不管錯了,所以後來就偏於嚴厲。雖然給他們娶了親,成了家,倒把他們當小孩子一樣管教。兩個媳婦,見了公爹也怕。所謂分家,小輩是不敢提出來的。全是范全根的主意。他想趁自己還能夠把小輩管住的時候,讓他們練出當家作主的本領。即使不能夠大展鴻圖,總也要守得住陣腳。莫讓自己畢生辛辛苦苦掙下來的家業,眼睛一閉,就被弄得傾家蕩產。所以,這分家帶有試驗的性質。他把土地、房屋、農具、家具以及糧食柴草等什物,三份均攤,自己拿一份,兩個兒子各一份。至於積蓄的錢財,卻一個也沒有拿出來。倒是他那一份土地,又一分為二,叫兒子各拿一半去種,他老兩口就由兒子輪流供養。小輩供養長輩,當然不能有意見。但是長輩手裡白花花的銀元不分給他們,就覺得長輩太霸道了。兒子是見過那些銀元的,雖然並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但總猜有幾甕。因為小時候就聽伯叔們常埋怨范全根積了許多私房錢。現在不分就不見底,越不見底就越往多裡猜,拿不到手雖然不敢吭聲,但兒子畢竟是兒子,曉得父親決不能夠把銀錢帶到棺材裡去,現在不肯給,總有一天給,將來定然會到手,耐心等著就是了。

  這麼一來,兒子心是很寬,知道將來有福可享,現在又何必吃苦操心!所以雖然做了一家之主,卻鬆鬆垮垮,並不求上進,勉強撐持一個門面,用虧了就私下借債,等父親死後還就是了。

  能幹的范全根過於自信,他不能夠發現自己的做法不得兒心,只看到小輩已分明擺出了一副「吃長輩」的架勢,反而更加灰心;因此便寄希望於更下的一代。大媳婦陳惠蓮,是個極賢良的人,連范全根都公開說她嫁給煥良嫁虧了。可惜一連兩胎都是女娃,將來都是別家的人,不能做範家的千里駒。弄得陳惠蓮像做了錯事一樣,十分內愧。范全根心裡雖然失望,卻不怪她,他知道自己的積蓄,遲早總要傳給後代,大兒子的一份,他放心交在陳惠蓮的手裡。

  接在陳惠蓮生了兩個女娃之後不久,進門不到兩年的范煥榮的妻子李玉媛一炮打響,頭胎就生了個大胖兒子,就是范浩林。對於范全根來說,這就是他的長孫,是他能夠寄希望於第三代的第一個實體了。按照慣例,長孫本來就在家庭中佔有特殊地位,他有權利直接從祖父、母手裡繼承一點產業,例如「長孫田」之類的東西。所以,像範煥良這樣的明白人,是能夠猜到他父親會有點東西給長孫的。是什麼?有多少?就不知道了。

  後來的事實表明,范全根對於長孫是特別寵愛的。甚至使做母親的李玉媛不知所措。這李玉媛的娘家是個窮戶頭,兄弟姐妹又多。李玉媛又是大女兒,很小的時候就幫娘做家務,不但一般的活計都能幹,連紡紗、織布、繡花都行,特別是做鞋,在地方上出了名,每紮出一雙鞋底,婦女們會拿在手裡傳觀,正面反面看上半天,十分的稱讚。范全根也是慕她的名,才不計較門第,降格要她做兒媳婦。但進門以後,有一個陳惠蓮在旁邊,同她一比,就比出她見識少,心眼小,氣量小,不會做人。范全根就不大看得起她了。其實這李玉媛也有點反常,進了範家的門,原很自卑,想表現出自己能幹罷,又常常出洋相,想不顯露自己能幹罷,又怕別人瞧不起她,弄得很尷尬;因此心中也有點怨惱。浩林生下來之後,固然提高了她在家庭中的地位,有幾個月,公婆把她寵得像千金小姐,把最好的東西給她吃,補她的身體。但公婆又不放心她帶孩子。常常因為孩子哭了,生了些風風火火的小毛小病,就嘮嘮叨叨,甚至給她臉色看。她也只好受這委屈,心裡邊的不舒服,暗底裡反而發洩在小孩子身上,認為孩子給自己帶來了許多煩惱。等到浩林斷奶以後,公婆就領去親自撫養了。一直到十歲,范全根謝世為止,浩林的童年時代,一直在爺爺的影響底下,過得非常美滿。這一年,他的弟弟浩泉,還剛剛生下來。

  范全根一死,家道便走下坡。當時淪陷已經一年了。社會風氣極壞。范全根的兩個寶貝兒子,果然知子莫若父,很快就變爛了。大兒子煥良吸毒、賠錢,小兒子煥榮吸毒又是酒鬼,兩個都是無底洞。家裡有什麼,就拿什麼出去玩。號稱一對玩郎。煥良的妻子陳惠蓮大方得出奇,不管丈夫,任他胡來。李玉媛就不同了,她好不容易高攀了範家,總指望後半生有好日子過,丈夫敗家,她不能忍受,就吵鬧,打架。打架當然是女人吃虧,長頭髮被范煥榮一把揪住了,一直掀到地上。但李玉媛不討饒,跟他拚命。范煥榮畢竟理虧,慢慢就軟下來,怕她了。便瞞著李玉媛,幹起窩窩囊囊的事來——悄悄地偷,錢也偷,米也偷,織的土布也偷,真到了急處,連柴禾也偷。這也橫豎不夠,總是欠滿一身債。到了年底,自己往外一躲,家裡面天天坐滿一屋子討債的人。李玉媛對付這班債主,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哭。今天哭,明天哭,一天一天哭下去,把眼睛哭腫了,把喉嚨哭啞了,連煙囪都哭倒了。孩子看著娘哭,不知所措,肚子餓了,便也哭起來。一片哀聲,烏天黑地,好不淒慘。那討債人中間,也有心軟的,便願意過了年再說,自打退堂鼓走了。心硬一點的不肯罷休,但欠債的當事人不露臉,跟女人也糾纏不清楚,幾次落空,也只好忿忿地罵罵人,出口氣,到別處收帳了。還有些極有韌性的,則天天來討,似乎非要見到范煥榮不可,他們認為這是賴債的詭計,特別氣憤,半夜三更,搞突然襲擊,來捉 「上棚雞」。可是也落了空,范煥榮真的連晚上都不住在家裡。還有一些氣派大的債主,自己不上門,派了個地痞坐在范煥榮家,坐一天,要李玉媛付一天工錢,不付的話,就拿她家裡的東西,連鋤頭、釘耙。銅勺、鏟刀、碗盞都拿,決不空手回去……直鬧到大年夜過了亥時,新年的鞭炮響起來了,才結束了苦難的一幕。

  就這樣,李玉媛苦苦地守住家業。固然有時候也不得不賣田還些債,但不像大房煥良那樣弄得年年賣田。這樣一年一年下去,范煥榮欠債不還、失去信用,弄得大家看不起他,裡外都不能夠做人了。

  范全根的老婆,年紀很大了。哪裡還管得住小輩,連自己的私房錢都被偷了許多。銀元放在甕頭裡靠不住,埋到地裡去又挖不動土,要別人幫忙自然更不放心,只得瞞了小輩,陸陸續續換成了輕便的鈔票,藏在一個縫得極精緻的布袋裡,掛到頸上,貼胸藏著,才算安心。這件事雖然做得機密,但日子一長,自然也瞞不過兒子、媳婦。都知道錢就在那兒。不過誰也不知道那袋子裡有多少錢,是什麼樣的錢、總以為是金銀首飾,絕不曾想到是紙幣。一直到抗戰結束,國民黨打起內戰,老人八十一歲過世了。大小兒子和媳婦都在場,當作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啟開那個寶貝布袋一看,才知道是一大堆連手紙都不如的過期票子。這就大大增加了小輩心中的悲痛。因為他們同時受到了雙重的損失。特別是兩個兒子,這些年對老人有過許多指望、猜疑和誤會,現在一併湧上心頭,酸、澀、麻、辣、苦……十分的難過。當年他們也知道吸毒是個無底洞,但為什麼對方有錢吸,總以為老娘私下貼出來給他,或者那布袋總歸有指望。誰會想到老娘竟這樣白白地把錢糟蹋個精光。

  就這樣,范浩林從十歲開始,範浩泉從一歲開始,逐步品嘗了生活的艱辛。父親不成器,明顯得連浩林也看得清。李玉媛教育孩子,一貫來就拿他們的父親做反面教員。一個女人,做姑娘的時候,靠父母;出嫁以後靠丈夫;丈夫死了靠兒子。現在李玉媛不但不能靠丈夫,而且受他的害,要花心思去鉗制他,進行永不罷休的鬥爭,那苦楚是無法形容的。她不得不把一家的權力掌握在自己手裡,才能夠勉強把日子過下去。但是她也很害怕,總是怕吃虧,總是怕有人計算她,總怕有一天會過不下去。她全力要守住這個家。等兒子長大了,她就寬心了,有依靠,也對得住他們了。不過兒子長大了會不會像他們的父親呢?公爹當年是全家的棟樑,她靠公爹吃口蔭下飯。但是,公爹死了不久,丈夫的劣性大發作,一無收拾,爛成一堆鼻涕,撈也撈不起來,舀也舀不起來。就想到公爹能幹雖能幹,卻誤了後代。總說 「爹爹懶漢兒勤快,能幹父母養懶蟲」。怪不得秦始皇那麼厲害,到了兒子手裡就會失天下。

  丈夫已經是這種樣子了,無可挽回。兒子浩林呢,雖然小,也被公婆嬌養了近十年,也慣壞了。如果公爹不死,再把他寵下去,怕將來就要跟他父親一個樣子。想著這些,可真叫做母親的發愁啊。現在公爹死了,孩子回到自己手裡,將來好便罷,不好,人家只會說是她做母親的沒教好,不會怪到公爹頭上去。她可得從嚴管教這孩子,不能再寵他。讓孩子吃點苦吧。吃著了苦頭才懂得世界上的事。總說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嘛!所以,李玉媛認為家道中落,浩林吃點苦,是應該的,有益的,她不心痛。浩林在成長的過程中,大概也真全虧這樣,才發展得比較正常。他從爺爺那兒養成的脾性,被後來的生活和母親的管教羼和了。爾後辦事,高低長短,都還得體。

  可是,李玉媛的思想,又極其矛盾。她對小兒子浩泉,就截然不同了。她覺得老天爺是那麼不公平。一樣的孩子,一樣是她生下來的,為什麼浩林生下來就有得福享?浩泉生下來就應該吃苦。李玉媛很心痛,覺得自己對不起這個小兒子,欠了這小兒子的債,不知道怎樣還他,也不知道怎樣才能還清。浩泉很小的時候,李玉媛就常常親昵地拍著他的屁股感歎地說:「小乖乖啊,你投胎投晚嘍,你是在哪兒耽擱了的呢,錯過羅!你哪裡及你哥哥運氣好,生下來就一直跟著爺爺享福,你命苦啊!」

  後來,家裡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三天風,兩天雨,夫妻間吵鬧當飯吃,每日裡大起大落,感情激蕩,如「文化大革命」一般。李玉媛哭哭啼啼摟緊浩泉喊著: 「苦命哇,苦命哇……前生作了多少孽,要在今生遭災殃!」那哭喊聲叫人聽了發顫,真能把別人的心都撕碎了。

  母親的愛心是無限的,儘管在這樣的情況下面,還儘量想讓小兒子的童年過得美滿些。做團子的時候,把拌在青菜餡裡的碎肉或油渣揀起一些,包幾個餡心特好的團子,做了記號,蒸熟了給浩泉獨個兒吃。煎餅的時候,煎幾塊加油的餅,兩面煎得黃澄澄,也專門給浩泉吃。難得上街買點好吃的東西,就藏著,晚上睡覺的時候,塞在從被窩中伸出來的浩泉的小手裡,還低聲囑咐說:「不要告訴你哥哥。」

  「為啥?」

  「總共只買這一點,給他看見了,又要剝你的份子。」

  小孩子不懂,說:「不好再買嗎?」

  「這是金貴的東西,多買誰買得起。不是地裡的青菜呀!能買了大家吃嗎!」

  小孩子的心腸好,又說:「哥哥沒有吃,要饞的。」

  「他從前吃過許許多。」李玉媛安慰小兒子說,「他和你比,早就吃過頭了,都吃厭了,還饞嗎!再說,他又不曉得,就想不著,饞什麼呢!」

  於是範浩泉獨個兒享用了,心安理得。

  不幾年,哥哥浩林就長成大小子了,家裡田裡,什麼事情都幹。小學畢了業,就不再上學,當了母親最得力的勞動助手,幹得一天到夜都沒有休息。母親看了就高興,覺得大兒子不會走他父親的道路了。但是小浩泉讀到小學四年級,李玉媛還不讓他幫著做點事。小孩子好動,從學校裡回來吃飯,看見哥哥田裡回來一身汗,母親不叫吃飯,卻先叫他掃地,便也拿了笤帚在旁邊幫著掃。李玉媛走來看見了、一把奪下他的笤帚,心痛地罵孩子說:「你嫩青青的骨頭,豆芽菜似的,經得起做嗎?做壞了,會害你一生呢。」

  家裡養了兩隻羊,刈草原本是小孩子的事,浩泉的同學,放了學回家,合夥兒背著草籃,拿著鐮刀上田埂去。這對浩泉當然有很強的誘惑力,母親不許,他也得偷偷溜去。但是母親看見了,總要拉住他不放,怕他累病了,割破手腳了。孩子這麼小,為什麼就要受累啊!他哥哥浩林當年還被公爹寵著要月亮就得有月亮呢。

  對於浩泉,李玉媛的心是那麼善良,那麼關切,那麼慈愛。對於浩林,又何嘗不是這樣呢,也純是出於一片愛心。雖然是嚴厲了一點,苛刻了一點,但這是為了接受教訓,教好他呀!哪一個不是母親身上的肉?心眼兒怎麼可能對一個好,一個壞呢!

  不過,也就是這麼一些平凡細小的事情,便使兄弟倆的心上長出的那棵樹顯出了區別,他們的性格從這裡分野。有人說浩林是他爺爺全根教出來的,浩泉是他母親教出來的。浩林的性格是慷慨型的,浩泉的性格是吸收型的。其實盡是胡扯,天下哪有如此簡單的事。社會怎樣形成一個性格,種種複雜的因素是無法分開的。不是切蛋糕,一刀兩塊。






  人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也許是很不平凡的。但過慣了。不平凡也就變得平凡了。所以不必誇大其辭、言過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通常過的總是一連串平凡的日子:工作、學習、吃飯、睡覺、進行社交活動和料理家務,如此而已,很少值得一提。中學生天天記日記,最苦的就是找不著材料。這倒是實情。這才是正常的生活。如果經常發生劇烈的變化,掀起瘋狂的激動,那麼,地球就會吃不消,會像西瓜一樣碎成幾片。那可不甜,也不解渴。誰也不需要,還是讓它自在地旋轉吧。人們習慣于自然和平凡的生活,所以並沒有每天都發生值得記下來的東西,只是過了若干時候,偶一回首,驀地覺得起了大變化,竟是如此的不平凡。

  所以,寫小說也總要跳過許多平凡的日子。

  這範家的情形,除了日子越來越不好過,孩子越來越長大,母親越來越操勞,失去威信的父親范煥榮越來越沉默,沉默得會多少天不說一句話,沉默得使別人習慣了不同他說話(因為他總不回答),只有偶然喝了過量的酒,才雜七夾八地胡扯個沒完。解放以後,嚴禁吸毒販毒,范煥榮這等人想吸也買不到了,以前總當戒毒要戒死人,現在都戒掉了,都沒有戒死,有的成了響噹噹的勞動力。不過范煥榮並不曾重新硬起腰板來,他從前過分地消耗了自己,過早地衰老了。其他就普普通通,沒有什麼特別,也沒有什麼可被當作新聞。一直到一九六二年范浩泉向范浩林堅決要求重新分家,才引起了人們的某種注意,帶出了一串的回憶。

  那一年,范浩林三十四歲,弟弟浩泉二十五歲。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後的第十三個年頭。這十三年裡,範家村上的人,也和全國人民一樣,雖然缺乏經驗,但是勇敢地去走前人沒有走過的道路,確有許多可歌可泣的壯舉。他們剛剛度過了三年困難時期,萌發出復蘇的苗頭。道路雖然曲折,前途總是光明的。

  說也湊巧,這一年,剛巧也是范浩林和陸存秀結婚後的第十三個年頭。假使當年國民黨不跑,這個婚就結不成。因為,范浩林就得跑——跑壯了。他逃在上海做零工、打遊吃。國民黨跑了,范浩林就不用跑了,就回來成親了。所以,他們倒也算是一對地道的解放夫妻。只可惜生兒育女,都必須有十月懷胎的階段。他們的大兒子,雖然提個名字叫先來,也不曾在一九四九年就生下來。比那些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同齡人,小了一歲,未免英雄氣短,少了一句可以說的豪言壯語。接著,先來便有了弟弟正來,正來又有了小弟再來。再來之後,又添了一個女娃叫好妹。男女齊全,真是人多議論多,熱氣高,一家子過得很熱鬧。不管鍋子裡燒的是稀是幹,是葷是素,都能夠趁熱吃掉。盡多盡少,拿來就是。當時總覺得,一對夫妻,生下三男一女不算多,因為多慣了,不是叫「魚龍多子」嗎!況且,好妹生下來之後才開始大躍進,原可以再生幾個放衛星的。遺憾的是負擔太重,養不得了。而且房子也挺緊張,再養,要疊羅漢了。

  提到房子,在范全根時代是很寬敞的。范全根親兄弟三人分開的時候,各人分到八間房。分開以後,范全根還陸陸續續造了幾間,改建了幾間。到煥榮和煥良分家時,好好壞壞,拼拼湊湊,折算起來,還能有六間一家。並不算緊張。煥榮的房子,一共是兩間廳屋,一間樓屋,一間半平房和合併在一起共有八步的雙側廂。但是佈局都極零亂,那間樓屋拖在兩間廳屋東邊一間的後屋,像一個生偏了的大尾巴,歪在一邊。雙側廂的簷頭朝東,橫生在廳屋西間的前簷,小小的山牆,擋住了西邊那間廳屋朝南天扇窗格中的四扇。至於做柴屋和畜舍的那一間半平房,則脫開廳屋二十多米,另外生在一處。這些房屋,除開那個雙側廂外,同別人家同牆合山頭,穿了連襠褲似的,一家很難單獨進行拆建改造。這種既零亂又粘結的狀態,就是一代一代兄弟們分家分出來的毛病。雖然祖祖輩輩,想努力為兒孫造福,無不以造幾間房子為光榮。人死了,房子留下來了。子孫住了,指著房子再告訴後代說,這是上代某某手裡造的。不容易呀,光是做粥菜的黃豆,都吃掉三石呢!

  這就是這塊色彩綺麗的江南平原上祖先們為自己創造的樹碑立傳的方式。

  「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真是不錯,祖輩的蔭德,實在是不該忘記的。但後人之多,並非祖宗始料所及。往往弄得大家要去樹下納涼的時候,竟被擠出汗來,甚至打出血來。

  自然,范煥榮家還不至於弄到這步田地。他雖然敗家當賣過田,但房子一點沒有動,被妻子霸住了。大兒子范浩林結婚的時候,弟弟范浩泉還只有十二歲,人中上的鼻涕垢還沒有揩乾淨,要做「皇帝」的話,坐在金鑾殿上還要跌筋斗。多了一個嫂子,做母親的也決不會替他們兄弟分家的。父親沒有用,母親強煞也是女流之輩。做弟弟的總歸要靠哥哥帶領才會出頭,自然應該在一起過日子。況且,娶親是要花大錢的,浩林娶親,是公內(即還沒有分家時)的錢,那麼,浩泉也應該娶過親才分家,這才公平。

  當然,事情總是要起變化的,小孩子到了十二歲以後,就像樹一樣長得瘋快。至於青年人結了婚繁殖後代,只要允許,那就比做衣服還容易。到了一九五三年,範浩泉就滿了十六歲。老話總說:「男子十六,扛車捐軸。」最重最大的農具都能擺弄了,那就算已經能夠獨立。從外表看去,也確實像個男子漢了。而且活脫脫是一個小范浩林,不過嫩些,不大愛說話,走路喜歡低著頭,一副沉思的樣子,看上去不糊塗,是個會動腦筋會過日子的人。

  這時候,這個大家庭(所謂「公內」)已有了三代人馬,七口人。第一代是范煥榮夫婦,第二代是范浩林夫婦和小叔浩泉,第三代就是先來和正來。先來畢竟還是先來,他趕上了土改,土地證上,在他名下有一畝六分田(這就是平均數)。正來就退生了三個月,沒有了。他們家的士地,以前是超過人口平均數的,好在煥榮敗掉了幾畝,已經夠不上平均數了。假如正來也能趕上分田的話,就可以補進,遲了,就只好落空。不但如此,眼看陸存秀的肚子又微微往外凸,分明不久就又要增加一個不帶土地就出娘胎來的無產階級,那就顯得麻煩了。

  做小叔子的,因為自己年紀還小,童年的生活還靠得那麼近,還十分親切。看著一個個侄兒生下來,先是哇哇哇的不知所云,然後呀呀學語,然後搖搖擺擺如鴨子般學步,他覺得很有趣,很熟悉,就像他們在代替自己複習功課一樣。倒也還不曾認真去想別的。但是範家村上,也有各種各樣好事的人。喜歡在背後議論別人家的長短,既不存什麼壞心眼,也並不想沾什麼光,僅僅是一種發表欲。發表的內容也不涉及政治,又是私下口傳,黑字不落在白紙上,所以是最百花齊放,創作自由的。這些議論,像微風一樣,一陣一陣吹到了范煥榮一家人的耳裡,引起了各人不同的思索。這很像是鼓吹分家的啟蒙運動。為將來的行動做好輿論準備。範浩泉開始考慮「分開好還是不分好」,就是被那些輿論觸動的。個人的得失,要比國家大事容易看清。哥哥到鄉里的糧管所裡去做事了,嫂嫂本來很能幹活,經不起三年兩頭重身,生孩子帶孩子就把她拖住了,田裡的活再不能依靠她。現在家裡是他和沉默的父親兩個勞動力,做當家母親的臺柱子。就他個人來說,明擺著是吃虧了。究竟吃多少虧,他還沒有數。但是他是把錢看得很重的,母親從小就教會他要看重錢。母親同父親吵架是為錢,看不起父親是為錢,年底裡債主來收帳,弄得母親尋死上吊般折騰也是為了錢。他已經確定無疑把錢當成命根子了。在這上面他是不想馬虎的。不過分家的事,他還想不清楚,還要靠母親出主意。只是做生活不及從前起勁了。陸存秀因為自己拖累的確重了,不能像剛過門來的時候那樣下田幹活,有點對不起小叔。所以對小敘照顧得特別好,替他洗衣,做鞋,有好點的儘量留給他;沒什麼好的也儘量讓他吃熱的。除此以外,她這個做農民又不當家的嫂嫂也沒有別的了。范浩林是個不肯沾光的人,但認為兄弟之間,重要的是互相體貼關心,互助互諒,不能在一時一事上考慮誰吃了虧,誰沾了光。他現在剛參加工作,工資雖然不高,也拿三十三元,值三百斤米,比做農民好多了。當然,自己在外面,花錢要比從前多些,他是儘量節省,包括伙食等一切費用,只留下十二元,其餘都上繳給當家的母親。他認為,家裡邊男女老少和和睦睦勤儉些,就能做到不虧吃穿;再有,自己這點錢拿回去補貼,就比別人家寬裕了。節下些錢來,也是為弟弟成家打算。因為,往後過下去,除了萬一發生意外,家裡邊要花錢辦第一件大事的,自然就是弟弟的婚事了。他的這種想法,有機會就常常正面說出來。這本來是很好的打算。可是好事也會被人誤解,就弟弟浩泉看來,則是哥哥嫂嫂明顯地不肯分家,原因自然是他們得益。他反而更想分開了。李玉媛的心,是一直偏向浩泉一邊的。她有她偏的道理。從前是因為浩林享過公爹的福。現在又有新的理由,做長輩的,已經替大兒子成了家,就算盡過責任了。往後的日子,是要集中精力幫小兒子成家。在沒有做完這件事之前,如果兩個兒子之間有矛盾,她是只許小兒子沾大兒子的光,不許小兒子吃大兒子的虧。更何況,大兒子賺錢輕巧,小兒子賺錢吃力,自然應該讓吃力的去沾輕巧的光。現在,陸存秀肚裡一個個小孩滾下來,這些小孫孫雖然是李玉媛的親骨肉,但供養他們並不是祖母的責任。祖母將來也吃不著孫兒的飯。她不會像從前公爹范全根那樣把錢花在第三代身上。至於做叔叔的范浩泉,自然更不相干。如果睜著眼睛吃虧,為什麼不分開!只不過浩林出去工作這件事,卻使母親動心。就她所知,他們這一家,四代以來,從不曾有人能夠赤手空拳出門去賺工資的。而且共產黨的飯,吃上了就是鐵飯碗,不會失業的。本來浩林也不過是高小畢業生,有什麼本領出去闖天下,就靠運氣好,一解放大量要人工作,給了他機會,現在可能幹了,進辦公室幫著做會計工作呢。可惜浩泉當時年紀太小,現在高小畢了業,誰也用不著他了。相比之下,又吃了一層虧。所以,浩林每月拿回來的錢,母親寧肯苦大家,也要存下一半來,準備貼給浩泉。浩林手裡的鐵飯碗不是祖傳的,母親沒法子要他讓給浩泉,但用這個辦法,也是把那鐵碗裡的飯,挖一半出來給浩泉吃,補償補償。如果分家了,就不能這樣做了。

  為了這個,母親猶豫著在拖。但是,陸存秀心裡也有一本帳。丈夫每月把工資給了婆婆,自己袋裡布疊布,要用一個小錢,得伸手向婆婆討,她又不是小孩子,很不樂意,更何況婆婆還扣緊了不大肯給。那麼,錢又用到哪兒去了?她也算出了婆婆的開支,是存心在積錢,積錢給誰,當然不是給她。是給小敘。給小叔是應該的,因為哥嫂有責任幫小叔成家。但是給多少?要有個數。應該給在明處,不要給在暗處。陸存秀也苦得來,也願意咬咬牙齒讓孩子們苦些,但是苦要苦得值得,婆婆的做法,陸存秀就覺得苦得沒有名堂。因此也就有了意見。婆媳倆就用開了心思。村子上有小販來賣糖的,賣水果、餅乾的,賣兒童玩具的,往時孩子要買,陸存秀總不許。現在變了,凡孩子要,她就說自己沒有錢,錢在婆婆身上,讓孩子去糾纏婆婆。自己也開始發牢騷,有一次浩林回家,三言兩語就說起了重話,宣稱進了範家的大門近五年了,襯衣短褲沒有做過一件,都穿娘家帶來的嫁時衣……李玉媛一聽,自然十分明白媳婦要當家了。眼看浩泉也有分的意思,只剩洗林不贊成,少數服從多數,那就分一分吧。

  這時候母親已經有了主張,而且事前同浩泉說過了。後來分開,就完全是照著母親的主意分的。全家雖然已經有七口人,但土地證上有名字的只六個,只能按六份分。浩林、存秀、先來共得三份。浩泉沒有成家,按慣例分開後就同父母在一起過,所以也有三份。家具農具等什物也分了。另外則提出兩個條件,一個是將來活泉結婚的時候。浩林要貼出一半費用;另一個則是兒子有供養父母的義務,既然兩個人都跟著浩泉過日子,浩林就應該貼出一個人的糧錢給浩泉養老人。這條件似很有理,其實極不公平,因為父母都能勞動,他們跟著浩泉,並不是浩泉的負擔,而是把自己的一份上地和勞力都貢獻給了浩泉,這已經沾足光了,難道還要浩林供養著一個人替浩泉服務嗎?陸存秀不能接受這一點。吵起來。但是被丈夫勸住了。浩林對存秀說:「我們做小輩的,總是繼承了祖業,這麼多年敗落下來,能夠剩下這些給我們,已經不容易了。你不要怪娘,如果沒有她,這些房子田產也敗光了,還要分點債你還還呢。現在算很好了,要想開點,比如替父母還債吧!」於是就答應下來了。

  出乎意外的是,住房卻並沒有計較。浩林結婚的時候,新房是做在廳屋後面的樓上的。現在這一間樓屋和樓屋前東面的一間廳屋,由浩林使用。哥東弟西,也是兄弟分房的慣例。西面一間廳屋、連同雙側廂和另開的一間半畜舍柴房,由浩泉使用。父母也住在浩泉的房子裡。這種分法,浩林的房子好,沾了浩泉的光,但浩泉和李玉媛都沒有提出意見。倒是浩林自覺說不過去,要再貼錢,他也貼不出。因此建議房子分了暫時住下再說,以後有了錢,造了新的再調整吧。對方也贊成了。

  分開後各開爐灶。但是不到一年,就都進了初級生產合作社。再霎了霎眼睛,初級社就轉成了高級社,於是,分家時浩泉在上地方面占著的一點優勢就沒有了。進社以後,父母在社裡勞動,都有工分帳,到決分的時候,口糧也有標準,做了多少,還缺多少,浩林應該拿出多少錢供養一個老人,都可以從合作社帳面上得到答案。范煥榮雖然照樣是沉默著,但是人社以後,因為勞動有工分帳,就比單幹時積極得多,倒不是覺悟提高了,他的心也是偏的。和老婆偏反了方向。是向著大兒子浩林的。他是為浩林出力,減輕浩林的負擔。浩林對父親是好的,但是不理解他,世界上大概誰也不理解他,只似為沉默是他的習性,不知道沉默是他的悲哀。他也有自尊心,但是他已無可自尊,只能夠沉默著,少受些奚落。現在他工分多了,浩林幾乎就不用貼錢了。浩泉也無話可說。這也不是哥哥虧待他,是時勢造就的。哥哥現在已經是一個正式的幹部了,分家以後對浩泉一直很友好。浩泉也覺得以後會有許多事情要仰仗哥哥,所以也樂意和好。哥哥不在家的時候,嫂嫂在勞動上有什麼困難,也常主動過來幫忙。例如賣大豬、分口糧、軋米和加工飼料,他都豁出肩膀幫著挑擔子。每次來,陸存秀必認真當一件事,如待匠般待,買菜、買煙酒、留飯。請小敘吃飽吃好才走。浩泉也從來不客氣,明知哥嫂家不寬裕,自家就在隔壁,有母親燒現成了給他吃,原不必破費哥嫂。可是他卻認為出了力氣,拿報酬雖然說不出,吃一頓就天經地義了。哪有吃了自家的飯替別人出力的呢!皇帝家都不差餓兵;哥嫂再大,總比不過皇帝呀!

  只要有空,只要有一點酬勞,範浩泉還是肯幫別人的忙的。但是講到錢,就絕不通融,侄兒要做大刀,做手槍,只要拿木料來,他可以抽空做一把。剩下來的木料邊子,當柴燒。侄兒嘴饞要買塊糖吃,要他掏一分錢,那就辦不到。能節約一分錢的地方,他絕對節約,甚至節約兩分才舒服。積成了角就換角票,角票積成元就換元票,積成十元就換張大團結,換成了大團結就牢牢地團結著,非到萬不得已,決不散開。他積聚錢財的毅力是驚人的,好像他活在這世界上就為了這個。他來到這個世界上,除了錢也沒有見過什麼好東西。也不相信還有比錢更好的東西能夠吸引他。新民主主義也好,社會主義也好,集體富裕也好,個人富裕也好,在他看來極簡單,總是要錢,否則什麼都是空的,天上不會掉下來。小抽斗裡多存一張大團結,倒是同社會主義又近點兒了。他母親極稱讚兒子這種格調,物極必反,有了個不把錢當錢的父親,才有這把錢當磨盤的兒子。母親總誇耀說:「我家浩泉是一分錢都要正面反面看了幾次才捨得用的,為啥?那錢上面有他流的汗!」

  這都不假,都是真情實話。

  如果不是出於一種極其狹窄的務實心理,範浩泉十四歲高小畢業以後,原是可以繼續升學的。關鍵在於母親在影響他莫去讀。那時候母親當然還一點不懂新社會的事,也沒把浩林去糧管所做臨時工當一回事。認為是空串。在家不好嗎?又不是沒有吃,又不是沒有穿,又不是沒有住,到外面空串做什麼!她更不願心愛的小兒子離開她,她一再教他說:「種田錢,萬萬年,還是祖傳的現成家當最牢靠。念書又怎麼樣?念上了,也不過是到外頭去端別人家的飯碗,聽別人家的吩咐,看別人家的臉色。哪裡有在家裡自由!要怎麼就怎麼。半夜三更餓了,要吃東西爬出來燒就是了。要面有面,要餅就餅,要蛋就蛋……再說你出去了,你該得的一份家當,倒挑了你哥哥,不是睜著眼睛吃虧嗎?要是念來念去仍舊念不上,在外面立不住腳,回家呢,身體倒念書念懶了,種田也種不來了,倒反要苦一生。」這些話,像老和尚念經般不知念過多少遍。晨鐘暮鼓,曉霧夕煙,平原上豐茂的田禾和古老的傳統結合在一起,又實際,又堅固,不含一點水分,沒有一點空隙,只有捏在手裡的,踏在腳下的,含在嘴裡的,才是實在可靠的。

  母親傳給浩泉的東西,竟是如此的複雜。






  一九六二年,范浩泉向哥哥浩林提出來要求重新分房子,事前並不曾有一點預兆。當年分開來過日子的時候,確實說過「住了再說」的話,不算正式分定。所以,範浩泉要求重分,是合乎情理的;但仍舊使人感到突然。為什麼早不提出,晚不提出,偏偏在過了九個年頭,度過了解放以後第一次破釜沉舟的災難,剛剛出現轉機,使範家村上的社員重新安定下來的時候,浩泉、浩林兄弟間會發生這樣不安定的情形呢?

  長江三角洲儘管是一塊得天獨厚、極其富饒的寶地,但是經歷過三年困難時期的人們,現在想起當年的情況,還會陡然變色。老百姓聽說書的講歷史故事,講到歷史上的大荒災,用了「赤地千里,寸草不生」的話,大家便目瞪口呆,不能理解。因為這兒的地,決不會赤。就是在冬天,田埂上也還有青草。荒災再大,樹皮草根,總還有吃。想不到災難一來,果然也會餓死人。有一年春天,要不是靠紫雲英幫忙,是會弄得餓殍遍野的。

  其實,當時的情形,何止關係到一個人的肚皮呢?難道它不影響一代人的精神嗎?經歷過這段生活的人們,思想上無不被打上深深的烙印。各種靈魂在這一個大災難裡會合了,顯露了,分野了,成型了。他們糾纏著,爭紛著,跑著,拖著,飛著,爬著,不斷地公演一齣出的悲、喜劇。

  浩泉原也想得不錯,他哥哥浩林果然是用得著的人。一九五八年以前,他已經調到鄉供銷社去工作了。社會上物資豐富的時候,供銷社的工作人員在人們的眼裡並不見高。他們不過是做生意的,顧主就是他們的衣食父母。但不幸而物資緊張、短缺到了可怕的地步,這時候,他們有資格做衣食顧主的父母了。大千世界,芸芸眾生,都是開過眼界、見識過這樣的「父母」的。不過,也有不少像范浩林這樣動情的人,他能把大家的苦難挑在自己的肩頭上。他沒有什麼革命的經驗,也不大懂革命的理論,但是為人民服務,倒是懂得的。也極想做到。他的職位不高,肩膀不寬,能量不大,能替大家做的事情很有限。可是生活用品的匾乏倒像是無限的。一塊肥皂半斤糖;,要時磕頭求也無。火油、手紙都要計劃供應。有時還供應不上。世界就像冬天的田野,一片空蕩蕩的,看得人發冷,孤寂無援。范浩林每次回家(他經常回家幫妻子勞動),左鄰右舍。總有一些人要托他買一點這樣,買一點那樣。真是買一點,絕不想多。比如有人生病了,要增加營養,請買一點肉。一斤也行,半斤也行,三兩二兩也行,沒有肉就買斤骨頭回來熬碗湯也行。比如小青年出門去相親,要買一點禮物,有糖就糖,有桃酥就桃酥,有變蛋就變蛋,有水果就水果,有啥就是啥。但是一定要買香煙,最少一包,定要前門或飛馬……浩林總願意代人家買到。不管誰托他,他都盡力去辦。其實他也很不容易,比如買肉,最緊張的時候,他也要趕早去排隊。各種物資都有人分管,他到別人那兒去求情,就欠了人情債,以後別人總不缺乏機會討還;要他幫個什麼忙,他就不得不答應。諸如此類的事,不知花費了他多少時間。一個範家村,前前後後,沒有哪一家不曾托他買過短缺的東西。他極有耐心,總是認真的聽著,記住了給買。實在沒法買到的,也說明原因。有的物品,一時無著,過了一年半載,有了,他馬上代買回來。別的不說,光憑記住別人的託付這點心念,很多人就被他感動了。

  他的妻子陸存秀,原本一字不識,很小的時候,就跟著母親和嫂嫂學會做蒲包。那種活計很委屈人,總是長年低頭蹲著,眼睛只看自己面前編織的一小塊地方…… 除此就沒有開過眼界。所以她從來就不曾覺得自己有什麼比別人高明的地方,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美德。但是夫貴妻榮,也是難免要接受的光榮傳統。商品的逐步緊張使得范浩林的地位在範家村的鄉親眼裡日見重要,陸存秀便覺得光彩而榮耀。每每聽到別人想買什麼又買不到時,她就會主動兜售生意似的說:「等浩林回來了,我跟他說,讓他去幫你買好了。」別人聽了,自然千恩萬謝,因為剛才說的那些話,原本是想她幫忙呢。否則說來做什麼。而陸存秀居然就記住了,同浩林說了,浩林自然也總代買。於是,陸存秀的胸脯也漸漸挺得高些了。頭顱也抬得平直了。她雖然已是一群孩子的母親,但樣子還挺勻稱。特別是那圓圓的頭顱,端正的臉龐,被一頭又濃又烏的頭髮襯托著,真有一種富態。從前大家不曾注意。現在挺高了胸脯,仰起了頭,大家竟覺得她比從前還漂亮。不過像她這樣的年紀,範家村上的人習慣地不會說她漂亮了,而是說她比從前還年輕。那就更有味道。

  至於已經分開過日子的範浩泉,能有浩林這樣一個親哥哥,要買什麼東西,自然比別人方便多了,真可算是在緊要關頭交了好運,令人豔羨不已。也不知道他前世裡敲穿了多少個木魚,才修得來這份福氣。這些年他已長成了大小夥子,手裡有點積蓄,正在逐步振興家業。他的經濟情形比浩林好。浩林負擔重,有時手頭周轉不過來,還要向他借一點。他也總是肯的。他曉得浩林絕對可靠,不但不會少他的,而且也不會放謠言說他有錢。所以,他們之間的關係,不能算差。後來商品緊張了,浩泉借錢給浩林,就不再讓浩林還錢。總是說:「錢放在你那裡,我要買什麼就替我買。」浩林自然只好答應。不過也有不愉快的時候,比如有一次替他買了一條湖綢被面,原價十元,因為是次品,打了七折,只算七元。那被面被列為次品的原因,不過是有只角落上約摸銅板大一塊地方,顏色染淡了些。浩林給他的時候說:「這是次品當中選出來的最好的一條,同正品幾乎沒有差別。」想不到這話就說壞了,到下一次浩林回家,浩泉竟對他說:「哥,那條被面,你拿去替我換一條吧。」浩林一聽就奇怪道:「上次不就同你說了麼,你那一條是次品中最好的一條。」浩泉卻點點頭說:「對,你說同正品幾乎沒有差別!」浩林說:「是呀,還換什麼呢?」 浩泉說:「所以我想拿它去換一條正品。」浩林這才明白了,弟弟的算盤精得轉了彎,便笑了笑說:「次品正品,早都賣光了,還換什麼?」浩泉當時沒有再說什麼。其實本來就不該再說什麼了。誰知他還不相信,吃過晚飯,又叫母親來找浩林。這時候的李玉媛,已像花木被嚴霜打過幾次,比從前枯萎多了,她其實還五十剛出頭,又是勞動慣了的人,只要吃飽穿暖,還能像牛馬一樣做它十年八年。可是她過去畢竟已付出了很多,不再有青壯年那種應變的能量,一旦受到災難的折磨,就很快衰敗下來,削弱了體力。母親的心,即使到了這時候,還只想著孩子的困難,寧可再讓自己餓一點,甘願再節省些下來讓兒子吃飽一點。又因為衰老提早到來,依靠兒子的心理就增強了。「養兒防老」固然是理直氣壯的古訓,但想到要成為兒子的累贅,卻又使自己的精神背上了沉重的負擔,她從一個教養者變成了一個被教養者。在旁人看來,她已經很可憐,因為她那麼深愛的小兒子浩泉對老之將至的父母實在刻薄。有一件事情不幸傳遍了全村,沉默的父親范煥榮敲下了一小塊豆餅放在灶膛裡偎了吃,被浩泉看見,就從他手裡奪走了。弄得議論紛紛,可是做母親的李玉媛卻出來替浩泉講話,硬是說她的丈夫「貪嘴,不曉得艱苦,還像從前一樣做敗家當的事情。豆餅是儲存著等母豬養了小豬做飼料的。現在那麼金貴,買都買不到,能偷著吃嗎?餓又怎麼樣,又不是他一個人餓,餓的人多著呢。有幾個人能吃到豆餅的?他是個老死胚了,還不知趣,自然要管住他。」李玉媛這些話發自內心,她真心誠意認為浩泉是對的。她一生的心血,就用在熔鑄浩泉的性格。現在,這種性格已經按照她的願望表現出來,決不會像范煥榮那樣,而是一個精明的創業人了,這就是她的最大成功。即使這種性格對於親生父母都難免冷酷,李玉媛自會心甘情願去領受。母愛是偉大的,沒有止境的,不講道理的。燒了極稀的粥,還要先撈出幹的來給兒子吃,自己盡吃湯,浩泉有時還心軟,說:「娘,你也要稍微吃幾粒,不要光喝湯。」她卻毫不動搖,還勸兒子說:「你別管娘。娘都老了,還吃好的,你養不起。娘是黃鱔命,沒有關係的。」大兒子浩林和媳婦陸存秀看不過去,勸父母跟他們在一起過一陣。李玉媛不肯,說現在橫豎一樣苦。其實她還要把自己的一份口糧省些下來填浩泉的肚子。浩林常常買一斤半斤肉給父母吃。李玉媛拿來燒了,老夫妻兩個最多各吃一塊,其餘全給浩泉吃。李玉媛看著浩泉吃,比自己吃舒服得多。范煥榮想多吃也吃不到,李玉媛不讓吃。他多吃了,浩泉就少吃了,李玉媛心裡就難過。

  李玉媛對浩林也是不一樣的。在她看來,現在的浩林已經羽毛豐滿,是只大鳥了。憑他的能耐,日子原應該過愜意的,可惜他的手臂太直,花在別人身上的力氣,是沒有進帳的。他發不了家。李玉媛當然也愛這個兒子,大家都稱讚他,她也光彩,她最愛的不是這一點,而是幸虧有一個浩泉;浩林不發家,倒有本領幫助浩泉發起來,浩泉發家就更有把握了。所以,只要浩林不滿足浩泉,她就難受了,就忍不住要同浩林來糾纏,完全用不到浩泉央求她,只需說一句輕微的怨言就行了。這一次,浩泉在晚餐的時候,提到那條被面,並沒有看母親,而是看著碗裡的薄粥說的。他說:「換一條,又不難。他還怕麻煩,不肯。」於是李玉媛晚上就找浩林了。

  「換一條,又不難。」李玉媛對浩林說,不知不覺重複著浩泉的話,「你們是親兄弟,這一點兒事情還推掉嗎!你幫別人做事都不嫌麻煩,幫弟弟倒嫌麻煩了?你答應吧,哎!」浩林說:「不是怕麻煩,是沒有了。」她還不相信,搖搖頭說: 「街上的生意,你們供銷社獨霸。那麼大的店,會一點沒有存貨?你答應吧,哎!」 浩林告訴她的確沒有了,又說:「浩泉是要拿次品換正品,就是有,也不能夠換。」 她就說:「不得,就那角上一小塊淡色,不細心的人看不出來,當正品賣得出去的,公家也不會吃虧;你答應吧,哎!」……就這樣糾纏不清,浩林自然沒法答應她。可是浩泉另有辦法,他私底下賣給別人了,售價十一元。過了一陣,又向浩林開口,等有了貨,再替他買一條。

  一條又一條,浩林都無法拒絕。他也無心去記牢一共替他買了幾條。反正弟弟沒有成家,娶親的時候要用。弟弟的理由是名正言順的。

  可是好人也難做。在供銷社裡,范浩林漸漸成了問題人物。有些人說他覺悟不高,「爛好人」一個,有人則認為「爛好人」是表面現象;他這麼起勁幫別人開後門、捐皮箱,總得到什麼好處。甚至有人揭發他喪失階級立場,因為五類分子央求他代買商品,他居然也幫忙……這樣風風雨雨,每年或多或少都有點謠言,說范浩林犯了什麼錯誤,吃了什麼批評,受了什麼處分,有一陣竟說要下放。這種謠傳很脅迫人,因為當時供銷社的工作,是有很多人眼紅的,難保沒有人想攆他出去。陸存秀聽了幾次雷聲,雖然不曾見真的落雨,她就緊張了,害怕了。試想她那三男一女,除開穿衣吃飯,別的都還不曾學會,純粹是消費者,倘若范浩林出了事,一家豈不都掛在風口裡!她開始埋怨,埋怨範家村上的人只顧自己要買這樣,要買那樣,全不顧人家的難處,全不想到會拖累人家。這些話,先是在幾個人的小範圍內咕咯,繼之則在集體勞動的時候哇哇地說出來,雖不指名道姓,也讓聽的人心裡有數。聽了外面傳來供銷社批評范浩林的話,不管是真是假,一概相信,並且加入些佐料,把喉嚨提高到發尖聲的程度轉播出去,然後表態說:「你們聽聽,行了好心,沒有好報。我家浩林替別人買東西,得了人家什麼好處的?要吃這冤枉批評,讓人家嚼舌根,你們大家,有許多人是托浩林買過東西的,你們是見證,浩林可曾吃過你家一頓酒,一餐飯,可曾受你家一點東西?可曾賺你家一分錢,可曾少你家一點斤兩,現在好話無人說,惡水有人澆。趕緊謝謝,我磕頭拜菩薩買不到香燭,菩薩不聞到香不見到燭光是不聽不看的,我光磕頭,菩薩也不會曉得,我只有求求大家再也不要托他買什麼,莫要拿范浩林害得吃官司!」

  起初,大家也能體諒她,也曉得范浩林的難處,心裡原是很內愧的。一個人活在世界上,本來最好是像范浩林那樣能夠有本領幫別人解決一點困難,即使做不到,也總要儘量不增加別人的麻煩。麻煩了人家,被怪罪了,原也無話可說,只有內愧。然而奇怪的是,人總難免求人,特別處在鹽粒、火柴都供應困難的時候,求人的頻繁和原因的瑣碎,叫將來的人知道了,決然會當作荒誕無稽之談。所以縱有自知之明,仍有螻蟻之請。范浩林卻一如既往,仍做一個「爛好人」。他並不糊塗。他有自己的主見,認為商品雖然緊張,總還有些供應。有的商品是連計劃供應也是分派不開的,但也並沒有爛在倉庫裡,倒是在計劃外打發掉了。總還是到了一部分人手裡罷。總還是人消費了的罷。那麼,範家村上的鄉親們真真有難處,他為什麼不盡力從那些裡面替他們買到一些呢?他不買,不是同樣由別人去買了嗎!所以買與不買,實際上完全一樣。他又不貪污,不受賄,怕什麼!能做好人,為什麼不做!能給人方便,為什麼不給!有些人藏著那難買到的東西專門供應上級領導幹部,又算什麼鬼把戲?好人明明大家都做,說他爛,無非就是拿緊張商品供應了老百姓。這就等於虧待了非老百姓,自然要吃批評了。這批評雖然被范浩林看穿了,但是照樣有壓力。不過也終於使范浩林覺得冤屈,不服氣。他雖然不公開反批評,卻也並不想改。只稍稍停過一陣,又替鄉親們買東西了。他要停也停不下來,鄉親們需要他幫忙。不過怕陸存秀罵背皮,有意回避著她。比如范浩林回來了,晚上便總有些人來看他,陸存秀在場的時候,他們講空話、聊天,等陸存秀有事離開了,才跟范浩林咬個耳朵。陸存秀心裡也有數,等人走了,她就問浩林:「他們來做什麼?」浩林便老實告訴她。她就反對,說:「他們倒輕巧,開聲口,要這樣要那樣,就不曉得害人!總是要把你害得下放回來了才歇!」范浩林說:「難得的,總是沒有辦法才開口求人,你當人家是願意的嗎!」陸存秀說:「你也難得,他也難得,全村人輪到一次,也就把人害得差不多了!」范浩林說:「不要大驚小怪,沒有什麼了不得。」陸存秀說:「當然啦,天塌下來有你頂著,關我什麼事。我是多操心。你高興你幹就是了。還難得呢,我不曉得嗎,有的人不是難得開口,是難得不開口,存心害人!」浩林一怔,便明白妻子說的是誰。連連搖手說:「莫要說了,莫要說了,莫要說了……」那神色使陸存秀不敢再說下去。她原是心直口快,隨口說出,卻把潛意識裡的東西抖出來了。浩林確實為浩泉吃過批評,但他從未向妻子透露過一句,想不到妻子居然有這樣的想法,足見自己替弟弟辦的事的確太多了些,難怪別人說閒話了。於是他也有了些戒心。

  隔牆有耳。陸存秀說出來那句話,當時李玉媛和浩泉也許沒有聽到。但一則不能保證沒有別人聽到,不能保證沒有人傳話,也不能保證陸存秀以後就不說。因為一句話說出來了,第二次就更容易嘴漏。所以事隔不久,浩泉和李玉媛也知道了。他們可不曾生戒心。浩泉發表意見說:「害什麼人呢?我是出錢買東西,又不曾沾什麼光,公家也不曾吃虧,哥哥也不曾吃虧。其實說得明白些,就算做弟弟的要沾哥哥的光,或者要靠哥哥沾點光,也不算過分。」李玉媛聽了,就像這聲音是從自己心裡響出來的,連連贊成道:「對,你爹爹是個廢人,只哥哥有用,不靠他靠誰?應該靠的。你別聽了幾句閒話就惹氣。別!哎!做人要圖實在,省點精神,莫生閒氣!」

  果然,浩泉是好樣兒的,他冷冷一笑,哼了一聲,眼睛盯著碗裡慢吞吞地說: 「飯是我自己掙來吃的。生別人的閒氣,他又不貼我,不蝕本嗎?!」

  本來,打開的閘門,不把水放平了,關起來是頂費力的。浩泉是扳住了閘門不讓關的人。浩林也沒有決心關,要關也關不住。這不是幾個人的事,不是一個閘口偶然發生的事。

  一九六○年春節,正當大家在食堂裡每天飽餐四兩健康粉過活的時候,範浩泉同鄰村的姑娘周吉娣結婚了。新房裡該有的東西,應有盡有。沒有一件不是浩林經手替他買的。結婚那天還辦了兩桌酒,那可像天上的月亮,捉到手真不容易。別說菜肴了,拿出那點米來燒飯,就很不簡單。範家村上的人嘖嘖稱讚說:「真是個富戶!」

  有人私下議論:「范浩泉平時屁都不肯丟脫一個,怎麼捨得辦兩桌酒?」

  「別奇怪,除了平時節省下來的柴米,沒有一樣不是官價的。」

  「官價不官價,東西總是金貴的。到了他手裡,就都成了他的命寶,何必讓別人吃!」

  「不奇怪,」有人動情地歎氣說,「人生一世,究竟只有一次呀!」

  周吉娣在地方上也是個有名的能幹姑娘,小時候父母雙亡,剩下她姐弟兩個。所以周吉娣很早就當了一家之主。錢糧進出,人情冷暖,都鍛煉出了經驗。不但在精神上可以和範浩泉匹敵,而且身材也同範浩泉不相上下,在姑娘隊伍裡,可算得出類拔萃。兩個人真是合適的配偶。

  結婚那天晚上,等到鬧過新房,親友鄰人退出去以後,兩個人還沒有上床,周吉娣的頭髮就被弄得像個亂草窩了。她從臺上陪嫁來的鏡箱上那面鏡子裡照見了自己的形象,便紅著臉推開了新郎,拉開鏡箱抽屜,拿出木梳來梳頭,忽然想起了什麼,開了「金口」說:「喂,給你看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周青娣把鏡箱最下面一層的抽屜抽出來、在最裡面的一格裡,捆著一個極小的紅綢包。

  範浩泉好奇地注視著周吉娣把那紅綢包拿出來,放在手心裡,鄭重其事地輕輕把綢包打開來,剛一露餡,範浩泉就看清楚了,眼睛便朝了天。

  周吉娣見他那個樣子,以為他不識,便說。「你別看它發黑了,不是鐵,是龍洋。」一面說,還把那表層氧化了的銀洋輕輕地碰了一下說,「你見過嗎?」

  範浩泉司空見慣了似的毫不希罕,他點點頭說:「是銀洋,幾塊啦?三塊……」 他頓了一下,慢吞吞地說,「我還當真有什麼寶貝呢。」

  周吉娣把嘴一撅說:「你有嗎?」

  範浩泉卻輕蔑地重複說:「有幾塊啦?三塊嗎?……」那神態,傲然使新娘再不敢問。






  一九六○年冬天,就在範浩泉和周吉娣結婚的同一年,范煥榮、范煥良兄弟二人雙雙去世了,時間只隔二十三天,煥榮死在他哥哥煥良的前頭。範家村上有一個古老而迷信的傳說,先死的人是替後死的人背行李的。所以,等到煥良一死,有人就讚歎地說:「範煥良真是個享福人,死了還有人侍候他。」

  這句話說出了兩個人幾十年來的不同命運,自從他們的父親范全根死後,這兄弟倆雖然都在敗家當,但哥哥范煥良卻敗得痛痛快快,是在享受;弟弟范煥榮敗得窩窩囊囊,是在遭難。

  范煥良的妻子陳惠蓮不大干預丈夫,任他敗去,最生氣的時候,也不過罵上一句:「看你敗到什麼時候才歇!」範煥良也只笑笑,不同妻子鬥嘴。陳惠蓮是個樂天派,相信命。旁人看範煥良太豁邊,勸她管管,她卻不在乎地說:「拗也沒有用,拗不過命的,敗就敗吧,只要敗得太平就算了。小時候聽我外婆說,人人都會敗家當的,都要敗到夠了才不敗。敗夠了,就叫做『十敗命』。到了『十敗命』就不再敗下去了。如果不到『十敗命』,還只是『七敗命』、『八敗命』、『九敗命』,那是終歸要敗下去的。這生裡敗不夠,下一生還要繼續敗,非要敗夠了才歇。我盡他敗,但願他就在這一生裡敗夠了吧,苦就苦我一個人,別讓他敗不夠,到下一生再去敗,再去害苦別人。千爭萬爭,也不要同命爭。該敗的不敗,就會引出別的災難來。錢財究竟是身外之物,敗掉了,只要能夠消災消難,全家活得健康,也就阿彌陀佛了。」她這是多大的氣量。所以一家子都是樂呵呵的。她生了兩個女娃之後,又生了一個女娃。從此九年沒有懷孕,到第十個年頭才又得胎,竟生了一個男孩。老來得子,喜出望外,夫妻倆高興極了。陳惠蓮老叨念說老天爺有眼睛,曉得他們沒有壞過良心,不該絕嗣,才派觀音菩薩送子來。那范煥良對這個孩子,異常的寵愛,比他妻子侍候得還要周到,小心翼翼地,一有空就守著孩子,幾乎是一種虔誠的神態。范家村上人開玩笑,說兒子女兒都是討債鬼,做父母的前生欠了他們的債,這世裡就討債來了。這當然是不能當真的。但是範煥良卻老是對什麼都還不懂的孩子認真地嘮叨說:「爹爹欠你的債了,你是該早些來討的,為什麼這樣晚了呢。爹爹還不清了。」從此便節儉起來,把錢盡花在孩子身上。

  因為範煥良變了,又老說欠了孩子的債還不清一類的話,便引起了陳惠蓮的疑心。她的心底裡,還埋藏著一個秘密。她的公爹活著的時候,曾經告訴她窖藏的地方。要她記住,保住。千萬不能讓煥良曉得。這些年來,她一直守住了這個只有她一個人知道的秘密。她那豁達樂觀的天性,因有了這一點,就更加添了幾分。公爹死後不久那段時間,她很受過一陣誘惑,想去挖出來看看,究竟是不是真的?究竟有多少?因為公爹只說一甕,一甕有多少呢?甕頭有多大呢?都沒有說明白。可是她知道不能夠去挖,一挖動,就會引起丈夫的疑心,而且挖出來了,她也就不會再瞞著丈夫,倒會告訴他,任他拿去敗。那又何必呢,讓它窖在那兒吧,反正逃不掉,挖出來了就逃掉了。由它去吧,多也好,少也好,不用在心裡盤算,三兩黃金四兩福,沒福消受會生瘤,慢慢地她就看開了,不大去想它了。年月一長,也就等於忘記了。

  現在,她被觸動了,便決心要挖開來看一看。

  有一天,範煥良拿著籃子上街去了,陳惠蓮便關了門,按照公爹的指點,在公爹原來做臥室的後房,靠幔牆撬掉幾塊地板,在第三塊地板遮蓋下的中段地面挖下去,果然泥土松而不堅,約摸挖下去二尺多點,三尺不到,便是一塊濕漉漉的青石板,用鐵鍁敲敲,空空作響,把石板四周的泥挖空,掀開石板,下面果然是一隻大甕頭。可是裡面除一甕清水外,什麼也沒有。

  陳惠蓮呆住了,心頭逐漸升起一種自輕自賤的感惰。她走到廚房裡去,日水洗手、擦臉,然後對著小鏡子把頭髮梳順了,整了整衣裳,再回到後房。在地板上跪下去,恭恭敬敬朝甕頭磕了三個頭。她從老輩嘴裡聽說過多次,窖藏的金銀,要有福的人才能得到。』無福的人,即使挖到了,那金銀也會變成一汪水,讓你落個一場空。現在事實擺在眼前,公爹沒有說錯,窖藏是在這兒。毫無疑問它應該是一甕銀元,但因為她陳惠蓮福薄,才化成了一甕清水。那麼,她原不該來挖這個窖藏的,她一定得罪了財神爺。財神爺會責怪她的非分之想,她自然得賠禮道歉。她一面磕頭,就一面默默祝告說:「財神爺,你不要生氣,我對不起你,我現在就照原來的樣子,替你蓋好,用泥埋好;以後再也不來驚動你。我只求你不要走。我要修,一要為後代積德,修子修孫,讓子孫有福氣得到它。」於是她極其惶恐,極其卑謙,極其虔誠地蓋甕埋土,恢復了原樣。

  從此以後,她沒有告訴過任何一個人,只要一想到這件事,她就自卑,認為自己根基淺薄。她的精神上有了這負擔,再不像從前那樣的輕鬆了。

  「要積德。」她一直想著這句話。

  如此經過了十四個年頭,範煥良死了。他生了一種病,一上來就躺倒,鄉下醫生看過幾次,吃不准是不是癌,叫他到城裡醫院裡去檢查。他似乎比醫生更有把握些,曉得自己壽數已盡,要歸天了。後來弟弟范煥榮一死,便更覺得做哥哥的一定會走路。所以也不去檢查,也不再吃藥,躺著等死,果然不久就如願以償。

  總說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範煥良雖然也可算做老死,但並沒有像他的多數同輩人那樣,生前就置備了壽材。家裡人眼看他不行了,要請木匠回來,在房子上卸些木材下來替他做棺材,他堅決不贊成。他把大家召集來,除了老婆、兒子、女兒、女婿之外。還召來了侄兒範浩泉(因為浩林不在家,才不曾召到)。他喘著氣,一字一頓地交代說:「我死下來,只要用張蘆扉卷卷就行了。不要困棺材,我不配困棺材,金棺材、銀棺材。都巳經被我困脫了。」

  說完,停了半晌,眼睛轉過去尋人,尋到了浩泉,點點頭,說:「你好,會辦事情,你替我勸他們聽我的話。」

  浩泉萬萬沒有想到伯伯臨死會表揚他。因為伯伯平常是不大理他的。現在伯伯所以說他好,正是出了一件大家議論紛紛罵他背皮的事。原來解放初期,浩林參加工作以後,看到父親身體不好,曾經替他做了一口壽材,那時候木材便宜,不花多少錢,兄弟還沒有分開過日子,所以雖然是浩林掏的腰包,仍算是公共的。這本來沒有帳可以算,做兒女的誰也不會想在父母的棺材上沾什麼光,可是偏偏出了事情,在范煥榮行將就木之前,浩泉就向哥哥提議另外做一口薄皮棺材給父親困,因為現在的木料金貴了;而且盜棺的現象也嚴重,越是棺材好,埋下去以後就越是有被盜的危險。與其被別人偷走,倒不如留下來自己拆了派別的用場,還免得父親死了都不安穩,被人把屍體倒出來。浩林不肯,說:「這原是說好替爹爹置備的,怎麼再換呢?」

  「不換,你就是睜著眼睛讓別人偷去羅!」

  「我想我對地方上[注]都說得過去,不見得有人會做出這種損我的事。」

  「哼!」範浩泉輕蔑地發了一聲,好像嫌哥哥太幼稚了,一副不屑的口氣說, 「十個指頭都不一樣長,你當個個都像你啦?」

  范浩林還是不同意,說:「我也不管究竟會不會偷走,也管不了這許多。我們做兒女的,盡盡自己的心意就是了。」

  話說僵了,李玉媛就從隔壁房裡走出來,擺起做母親的架子,大聲大氣地說: 「你們不要吵,由我來做主。你爹爹一生敗家當,我們一家人都吃煞他的苦頭,有一口薄皮棺材給他困,很對得起他了。還要怎麼呢,總要替後代想一想呀,他還能再把好東西帶走嗎?一口壽村現在值多少錢?頂小戶人家一半家當呢。留下來,不給他了,何況還有偷呢!」浩林說:「娘,爹總是爹,說不過去的……」李玉媛搶過去說:「是爹,不錯。既然是爹,他就該替兒子想想,他配嗎?要是他配,那麼我呢,我將來你們打算讓我困什麼棺材?給你爹困,不如給我困。我困著,也對得住你爹的。」接著,她又和緩了口氣說:「說它做啥呢,我也不是想留著自己困,我不過是替你們打算就是了。要是我真死了,我還同你們爭什麼呢?用柴草編一隻窩,葬了算了。我一樣也不要帶走,全留給你們。」

  就這樣,李玉媛作了主。拆了一重夾牆板,釘了口薄皮棺材,安置了范煥榮。

  范煥榮窩窩囊囊地活著,也窩窩囊囊地死去。其實他已病得很久了,但是他一聲不吭,無窮無盡地沉默,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怎麼樣。後來躺著爬不起來,李玉媛還罵他「懶,貪圖快活。一個人活到要人侍候,為什麼還活著呢!難道害老婆、害兒女還沒有害夠嗎?老天爺,你睜睜眼,為什麼有用的人倒死去,沒用的人倒活著,不能替換一下嗎!」

  范煥榮照樣沉默著,盡罵不開口。

  范浩林很忙,但每次回家,不見父親,總要問一聲:「爹呢?」知道他病了,每次都來看他,問他覺得怎麼樣,范煥榮總用他那失音(過去吸毒飲酒的後遺症)的喉嚨懂懂地發出極低的尖音說:「好啦!」

  他說得很明白,但意思其實很模糊。是身體「好啦」呢?還是快要進入天國了呢?

  有過幾次,他曾經叫住浩林,想說什麼,但終於又沒有說,只是把頭點點。又搖搖。好像這世界上,無非就這麼兩個動作,可以包羅萬象。

  後來病重了,李玉媛畢竟同他有夫妻之情,也伴了他幾天;悲悲切切的,心裡確實有點難過。只不知是替丈夫難過,還是替自己難過。兩種感情交織在一起,原是分不清楚的。

  范煥榮始終沒有同李玉媛說什麼,難受的時候,哼哼唧唧幾聲,就算了。並不主動要什麼。一直到最後,李玉媛眼看他不好了,淒惋地叫著他的名字,問他還有什麼話說,連問了幾聲,范煥榮才含含糊糊地用最低最慢的聲音,說了一聲「好— —啦!」戛然而止,打了句號。

  於是李玉媛明白了,她的丈夫,到臨死都沒有諒解她。她很傷心,真真大哭了一場。哭聲裡夾雜著她的訴說,很難聽清,意思似乎是:夫妻一場,為了什麼哪?

  後來大伯煥良臨終,說了那樣慷慨的話,為了下一代,不願困棺材,也可算得悲壯了。他一生揮霍敗落,到頭來竟有這等、覺悟,簡直同她李玉媛想到一塊兒去了。由此可見,她一貫來的思想實在是沒有錯。人生在世,為兒為女。只可惜范煥榮枉為煥良的弟弟,總也不曾覺悟到這一點。

  李玉媛想著這些,在大伯范煥良的靈堂裡,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到此為止,范煥良兄弟一代的事情,似乎應該收場了。剩下妯娌兩個,年紀已大,不再有所作為。誰又知道,只為範煥良死前說了那幾句高水平的話,竟又惹起下一代許多風波。

  範煥良的喪事辦過以後,在範浩泉家裡,很快就出現一種不安而緊迫的氣氛。似乎有過多的沉悶,過多的思考,過多的焦慮,過多的低聲促促之談。這些一開始發生在浩泉和吉娣夫婦之間。李玉媛很快就被捲進去了,並且進入漩渦中心,不由自主。

  自從范浩泉同周吉娣結婚以後,李玉媛在家庭的地位正在急速下降,原先她已經從當家人的位置上退下來,但還不失為兒子的參謀,但周吉娣來後,她主要的職務只能是保姆了。看家、洗衣服、掃地、燒飯、洗碗盞……如此而已,她人老力衰,即此也很累了。偏偏這周吉娣,雖然出身農家,倒也極愛清潔。衣服換得很勤,李玉媛吃力氣喘地替她洗了,她還要查查洗得乾淨不乾淨。年輕人的眼睛尖,毛病當然一挑就挑出來。於是就笑話李玉媛,說人都快老死了,連洗衣服也沒有學會。當時的社會風氣,確實已經起了變化。像周吉娣這樣的青年婦女,都明白一個人在家庭中的地位,要靠能賺多少工分。所以,原來的封建婆媳關係,往往就成了新型的婆媳關係。如周吉娣和李玉媛便是。到了這個地步,在旁人看來,李玉媛也夠可憐的了,但是她並不這樣想,她有她的精神支柱。說到話頭上,她還硬梆梆表白說: 「從此不礙了。兒子、媳婦都能幹,正好一對,再也不用我擔心。」

  她還是太樂觀。擔心的事兒並沒有完,它就找她來了。

  找她的那天黃昏,晚飯吃得遲了一點,已經不得不開電燈了,而且吃得極沉悶,範浩泉幾乎目不斜視,一直定定地看著手裡那只碗。好像那碗裡不是薄粥,倒是些極具吸引力卻又難以猜透的謎語,把人弄得苦思冥想,忘掉一切。吃過晚飯,李玉媛洗鍋、洗碗、抹桌完畢,坐下來歇息。兒子便叫吉娣去把大門閂了,大家靜坐片刻,吉娣的眼風朝浩泉掃過去,一刷一刷的,浩泉才慢吞吞地開口說:「娘,你可曾聽見煥良伯伯說的那些話?」

  「聽見啦。」李玉媛伶伶俐俐地說,「大伯伯不像你爹爹,他就想得透,連棺材都不要。」

  「哼。」范浩泉冷冷一笑,頓了頓說,「娘,那關我們什麼事,他省下來,又不會給我。」

  「那……」李玉媛想不起還有什麼了,「他還說了什麼話呢?」

  「他不是說金棺材,銀棺材都困脫了嗎?」兒子提示說。

  「啊。」母親記起來了,「是聽說他有這句話。」

  李玉媛畢竟老了,遲鈍了,極難消化傳遞給她的信息。所以兒子不得不再提示: 「他說這話是啥意思?」

  「啥意思呢,」李玉媛平平淡淡地說,「他是天良發現,說的老實話,都給他敗光了。」

  「對了,」範浩泉說,「娘,你再味味[注]他的話。」

  「還有啥呢?」

  「啥呢,啥呢,你就纏不清爽了。」佔據了婆婆地位的媳婦早已不耐煩,一開口就狠斤斤地說:「別的不曉得,棺材你總看見過的。你說,打一口金棺材,要多少金子?打一口銀棺材,要多少銀子?」

  「誰曉得呢!」

  「大伯伯就曉得!」

  「他曉得嗎?他又沒打過,他怎麼曉得呢?」

  「他不曉得,怎麼會說那句話呢?」

  「他牛皮,吹吹的。」

  「死都快死了,還要吹什麼!」

  「他要不吹,哪兒來打一口棺材的金子、銀子?」

  「就是哪!」兒子覺得母親終於有點明白了,「大伯伯有打一口棺材的金子、銀子,為啥我們沒有呀?」

  「哎——」李玉媛這才真的明白兒子媳婦的用意了,她哎了一聲就呆住了,那嘴巴就抿不攏來。

  大家聚精會神,認真得話都不想講。經過了好長一個停頓以後,範浩泉才自言自語地問:「究竟是多少呢?」

  李玉媛像被鞭子猛抽了一記,哇的一聲叫出來,一拍手就號哭道:「我不知道哇,他們一直瞞住我,我怎麼……」

  范浩泉威嚴並低聲喝住道:「不要號!」

  李玉媛馬上就靜住了。

  範浩泉冷酷地說:「我原就不相信,怎麼只有五百塊呢?」

  周吉娣附和說:「莫說範家村,就是我們村上,都曉得你們上代的有銀子。名氣那麼大,何止一點點!」

  李玉媛沒法開口了。她不禁撇過頭去,朝著廚房裡的那只大水缸發怔。她記得很清楚,大兒子浩林過了滿月,有一天上午,她在灶邊做菜,公爹范全根走了進來,慢慢地踱了一圈,看周圍沒有旁人,便湊到她身旁,指指大水缸低聲告訴她,缸底下泥土裡埋著一個黃泥罐,裡面裝的銀元,是給孩子的。

  李玉媛雖然不笨,但很少知識。她始終不曾弄懂「給孩子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注]。但有一點她非常清楚,孩子是她生的,「給孩子的」這筆錢,也就等於是給她的。至於為什麼要給孩子?她也領會錯了,只當是公爹對兒子失望了,才把錢直接傳給第三代。當然,她也完全清楚,公爹把這筆錢給孩子的時候,就只有一個浩林,明明是給浩林的。但是後來有了浩泉同樣是她的孩子,同樣是公爹的孫子,所以應該同樣有分享這筆錢的權利。結果則完全顛倒了,她出於對幼子的憐憫和偏愛,竟瞞過了浩林,把它全部給了浩泉。當年分開過日子以後,很快就移缸挖土,挖出一個小黃泥罐,裡面有十卷油紙包的銀元,每卷五十塊,一塊不多,一塊不少。他們大概是有福之人,因此銀元並沒有化成一罐清水。範浩泉有了這麼多,自然眼睛大了,結婚那天晚上,周吉娣不知就裡,居然班門弄斧,拿三塊銀元當寶貝,叮叮敲著作耍,還問浩泉見過沒見過,便留下了一個大笑話。

  範浩泉一個人私底下獨佔了祖宗的好處,站在旁邊冷眼看著哥哥浩林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地為一家人的生活奔走,還覺得自己吃了虧,總認為哥哥欠著他的債,一有機會就要求哥哥幫忙給他好處。倘不能得逞,還有個慈愛的母親供他使喚,為他保鏢。這位老弟的心胸,真可算做得精緻了。而范浩林的孝悌之心,也實在感人,能夠幫忙的地方,他總是無微不至地關懷的。

  範浩泉實在是太舒服了。可是,想不到大伯伯的那句話,嚴重地破壞了他的安寧。原先認為自己是沾了光的,一下子發現自己受蒙蔽,被欺瞞,上了大當,吃了大虧。那一股股委屈、憤恨、妒忌、貪婪之情,像一條條蛇在胸腔裡亂竄,實在沒法形容是什麼滋味。

  範浩泉本來也曉得爺爺有銀元,有很多很多銀元的。留下這五百塊,同傳說裡的情形比較,實在太少了。但是他沒有懷疑過,只以為都被敗光了。敗光的不是大伯和他父親,而是他的祖母。是出於祖母對社會的無知。既成事實,無可挽回,只好空剩歎息了。可是,大伯煥良那句話一說出來,它就證明,除了祖母敗光的那一筆之外,還存在過另外的一筆。這一筆是被大伯私底下敗光了。雖然未見得真如大伯所說,能打什麼金棺材、銀棺材,但定然是一筆很多的錢。究竟有多少呢?

  現在一共發現了已經敗光的兩筆,從前爺爺替兩個兒子分家,銀元沒有分,但因地房產,都是作三份分開的。那麼,爺爺對於他的銀元不分也罷,要分的話,不應該是兩份,必定會有三份。要是不分,那就盡在祖母胸口的布袋裡成廢品了。現在呢,發現有兩份,就證明是分了。一定還有一份。這一份該是分給他父親煥榮的。

  這一份在哪兒呢?是否就是這五百塊呢?不,這不可能。要知道大伯是見過世面的,五百塊錢對他來說,決不會誇張說成是一口金棺材,銀棺材。既然他那麼說了,一定要多得多。

  「究竟有多少呢?」範浩泉覺得可惜了。其實是可以弄清楚的,當年祖母壽終的時候,如果範浩泉已經長得像現在這樣大,他絕不會僅僅為祖母胸口那個布袋懊喪,他一定會數一數,那裡面究竟有多少廢票子,也許就能夠推算出是用多少銀元換來的了。曉得一份是多少。就曉得三份是多少。他相信每份都是一樣的。

  後來李玉媛也說了,那五百塊是給孩子的。範浩泉可不糊塗,他一猜就著,這是爺爺專給長孫——他哥哥浩林的,是三大筆以外小小的一筆。他原不該拿,可是發覺不該拿的時候,拿了也已經吃虧了,不拿不是更吃虧嗎?

  那一大筆銀元究竟在哪兒呢?

  「娘,你再想想,再仔細想想。」兒子說。

  「這筆錢不會沒有的!」媳婦跟上。

  這叫人沒法回答。

  「爺爺把錢藏起來了,告訴誰呢?」媳婦又說。

  「爺爺只會告訴你,他不相信爹爹。哥哥又很小,不懂事。」這一次是兒子跟上。

  「那五百塊錢不就是告訴你的嗎?」媳婦逼緊了。

  李玉媛被弄得目瞪口呆。

  「我……想不起來……」她說。

  「你怎麼會想不起來呢?」

  「我想不起你們爺爺告訴沒告訴我……」

  「爺爺怎麼會不告訴你呢?」

  「你再想想,這是不能夠忘記的!」

  李玉媛張了張嘴巴,沒有出聲。

  「怎麼會忘記呢?水缸底下五百塊銀元都沒有忘記。小筆錢都記住了,大筆錢倒會忘記嗎?」這話,如果是李玉媛說,那是辯解,表示自己絕不是忘記,肯定是公爹沒有告訴她。但是這同樣的語言,一字不改,卻由媳婦周吉娣嘴裡說出來,則是堵李玉媛的口,確定她一定知道,要她老實講出來,不許裝糊塗。

  李玉媛的喉嚨被噎住了,什麼也說不出,什麼也吐不出,火辣辣燒得於痛。她憋得慌,需要排出些什麼才舒服。於是眼淚便像觀音娘娘淨瓶裡的水,一滴滴閃著亮光流出來。

  ……

  有些事情,本來已經糊糊塗塗過去,早該忘記了。本來已經到了要弄清也弄不清的時候,那就更應該一筆勾銷。可是偏偏斬不斷,猛然間會冒出個討命鬼來催促你說:「你再想想,你再想想……那件事……」

  是的,那件事,那件沒法對人說的事,李玉媛並沒有忘記。當年公爹在水缸底下埋的銀元,不是五百塊,是六百塊。其中有一百塊,是李玉媛暗底裡取走,送給她的親弟弟娶媳婦用的。沒有這一百塊,弟弟的婚事就辦不成。她的爹娘把李玉媛嫁到範家來,算是攀了一門高親。他們希望什麼呢,就希望李玉媛能夠私下裡補貼點,使日子過得輕鬆些。李玉媛無論在感情上和道義上都是無法推卸的。但如果給范全根家的人知道了,那就會把她看成家庭裡一個可怕的漏洞,一個養在家裡的賊。她不但會受到冷酷的懲罰,並且將永遠失去信任。所以她總不大敢。她已經感到,公婆對於她這樣一個娘家拖累很重的媳婦,暗底裡是提防著的。她每次回娘家,總覺得背後有一雙冷眼盯著她手裡拎的包裹,像要把它看個透,使得她心不寧,膽生寒。後來碰到了弟弟的尷尬婚事,她如果不幫忙,她的父母弟妹都不會原諒她,她只能夠冒一冒險。而且,那麼多的銀元她從來不曾見過,也極富魅力誘惑她掀過水缸看一看。好不容易,她找到一個安全的機會做了這件事。之後一直平安,公婆並沒有發覺,然而她總疑疑惑惑,一時覺得公婆對她冷淡了,一時又覺得並不,認為還是自己心虛的緣故。既而又認定並非心虛,公婆確實對她冷淡了……一會兒這樣想,一會兒又那樣想,橫豎不安。後來因為公婆終於沒有查問,也就吃准他們並不知道。安下心來,不再去想。這個邏輯自然過於簡單,連「公婆知道了也可以不加查問」的可能性都排除在外,可是過了若干年,現實忽然逼她回想起這件事,便嚇了一跳:莫非公婆知道了這件事,已經不再信任她,因此才沒有把那筆魯藏告訴她嗎?

  可是公婆都已不在了,誰能證明這一點呢?啊,倘若真是為了這件事,她怎麼對得起兒子呀!

  從這時候開始,李玉媛整個萎下去了。她像他的丈夫一樣沉默下來,癡癡的,畏畏縮縮,做事走路,也不敢發出響聲。這個家庭裡,好像死去的不是范煥榮,倒是李玉媛。李玉媛替代了范煥榮了。她連范煥榮還不如,她在不公平的待遇面前,連消極抵制的精神都沒有;有的只是怨艾。這怨艾大概也有百分之五是對兒子媳婦的吧,因為他們不相信她;而百分之九十五純粹是自怨自艾,畢竟是她對不起兒子媳婦呀!這麼大的事情,原本是應該由她回答出來的,她居然糊塗了,因此把一大筆財富不知丟在什麼地方,要找找不著……這損失有多大,她一生做牛做馬,也補不起這損失一隻角。這不又像她婆婆一樣,糊糊塗塗敗光了一份家當,害了兒子嗎!






  在那些日子裡,生活本來已經夠艱苦的了。尤其這艱苦是突然不明不白地來到的。前些時還在喊放開肚皮吃飽飯,糧食多了怎麼辦?眼見得美好的日子就在眼前,誰知道歷史的車輪滾著滾著……又碰上了一道溝。輪子還在飛快地轉,它要消耗掉自己,轉得越快,濺出的泥點越多。也讓自己陷得越深。許多的人,他們的信心被飛濺的泥點玷污了,性格變得脆弱,生命變得虛軟。他們要活下去,就要餓著今天的肚子,去為明天的口糧幹活,這幹活又不得不盡可能節約精力,不要消耗掉自己…… 儘量讓變虛軟了的生命延長一些。它必得延長,因為不知道災難幾時結束,它總得比災難延續得更長些。

  歷史是精緻的,現實是精緻的,人的生命,則是更加精緻的。它們總會得到某種和諧。範浩泉也是一個精緻的人。在那些日子裡,他可稱得上是一位降低消耗、保護生命的高級技師。他是一個集體勞動的積極分子,通常吹了哨子,他就下田去。去了就坐在田埂上等著,一定要等到人馬到齊了,都已經勞動了,隊長叫他他才反問一句:「我早就來了,你再查查,可還有人沒來?別先叫我。」於是隊長再查一遍,證明齊了,再叫他。他自己還要查一遍,證明確實都到了,這才勞動。假使今天是鋤田,他的鐵囗鋤了一刻鐘,就一定壞了,柄脫落了。於是只好再回到田埂上去裝柄。幸而裝上了,還要拿著上河邊去浸一浸,等到再下田,半小時早過去了。倘若裝不好,少了墊頭,就只好回家去尋找個合適的再裝,那就說不定看見大家收工回來時,他才剛巧下田來。假使是挑擔,挑不滿十擔,他的土箕繩一定挑斷了。於是只有停下來,重新接牢它。假使雨天要出工,他一定沒有蓑衣。假使隊裡開夜工,他一定參加,報了一個到,就躲在暗處睡大覺,等著領半夜餐……他是會動腦筋的,會打算盤的,會出點子的。所以他確實比別人把自己保護得好些。但是為延長生命打算得精緻的人,畢竟也比別人多花了謀劃的時間,也就是多消耗了生命。而最精明、最會計算的人,也常常忘記了把這一種消耗計算在內。這大概是習慣於體力勞動的人,總不把動腦筋當作一種勞動,因此就否認有消耗。

  現在,一個在體力勞動方面的降耗高級技師,卻在腦力勞動方面不自覺地大量消耗自己的精力。他朝思暮想,日夜不安,不斷地提出一個一個疑問,企圖得到明確的解釋。有些事情他實在不能理解,爺爺固然不相信他的爹爹,但同樣也不相信他的大伯伯,為什麼爺爺埋藏的那筆錢,偏偏大伯倒知道了,花掉了,可是受爺爺信任的大伯母卻不知道呢?倘若他們兩個人都知道,大伯伯就不能夠單獨偷偷花掉。是大伯母一個人知道,大伯母就更不會讓大伯伯去浪費。足見爺爺畢竟是爺爺,到頭來還是相信兒子勝過媳婦。怪不得大伯伯一向氣量大。原來是有這點底子。但這樣推想下去,就危險了。難道爺爺埋藏的另一筆錢,知道的人不是他母親李玉媛,倒是父親范煥榮嗎?那就糟糕,一則是他已經死掉了,就是知道,也沒法再叫他開口。二則他和大伯伯一樣,是一個敗子。他倘若知道,也會像大伯伯一樣把它偷偷花光。不過細細想來,又不可能,因為他同大伯伯完全不同,從未闊氣過,從未發過陽,從來就因為家裡不肯替他還債才被人瞧不起,失去信用,才弄得抬不起頭來的。怎麼可能會佔有那筆錢呢!而最可怕的則是范煥榮不像李玉媛,他心裡怨恨的是小兒子,喜歡的是大兒子。如果他果然知道那筆錢,如果他果然沒有敗掉它,那麼,他一定會告訴大兒子浩林。現在這筆錢就落在浩林手裡了。這真是天道好還,又把事情弄顛倒了。該得的大筆錢他沒有得,不該得的小筆錢他拿了;還一直自以為得計,吃了虧還當沾著了大便宜。頭等的滑稽戲,讓人笑歪了嘴。

  可是再想了幾天,範浩泉又不相信了。因為哥哥的為人,他是深知的。倘若浩林真拿著了那筆錢,他倒是不會像自己那樣不聲不響獨吞的。當年分房子就是一例,自己並沒有提出來,還是他不肯沾光,說了公平話。這些年分開了,也從不曾虧待過自己。想他近幾年來在工作上也不是沒有辦法發財,他卻不要發,寧可拖著一家大小東挪西借過日子。這總不見得做假。浩泉就經常是他的債主,有過幾次,因為借多了些,浩泉都不大肯再借了。做哥哥的不是不知道,但一時沒有別的辦法,還是硬著頭皮來同他商量。這也不是假裝得來的。所以,哥哥不可能知道那筆錢。

  究竟是怎麼回事呢?範浩泉想來想去,同妻子周吉娣商量來,商量去,終於認為最可靠的情形是爺爺埋藏了這些錢,不曾告訴大伯伯,也不曾告訴大伯母。不曾告訴他父親,也不曾告訴他的娘。他一個也不曾告訴,這才是他爺爺的精明處。這才是他爺爺的為人。他看不起他的兒子,也不知道孫子會怎樣。反正告訴了他們,這些錢就容易失散。要長久保牢,只有不讓大家知道。反正總是埋藏在自己家裡嘛,總有一代子孫會發現的。與其告訴了他們,讓他們吃現成食,不如讓他們自己去尋找吧。傻瓜不找或找不著活該,財產原該屬￿精明人,精明人拿在手裡才可靠。

  這真是一個最有大志的精明人的一種最最古老的精明算盤。

  所以,大伯伯並不知道埋藏在哪兒,但是他相信有。他肯花工夫,他是靠自己找到了那筆錢。他真精。可是並不可靠,隨手光了。

  想清了這一點,範浩泉很受鼓舞。他可高興了。不是有這樣一句口號嗎,叫做 「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只要想得到,就能做得到。

  好,說得好,真正說得好!

  這也是傳統,我們一向來習慣於派人上天去把月亮摘下來給孩子當燈籠玩。

  範家村上的人,也越來越明顯地看到范浩泉夫妻倆發生了變化。在過去,他們都是生產隊裡的強者,從不肯吃一點虧,為了爭一分工,為了爭一件輕活,為了自留地上被偷了兩棵青菜……他們都會吵上半天。但是現在好像成了一對隱士,除了不得不下田去幹那扯皮的活,平時就關了大門,雙雙躲在家裡,人影也不見。有人敲門,總無人來開。讓人敲久了,才會答應。把門打開一點,露出一個頭或半個身子來,和外面人答話。不讓外人進去。這是他們的窩,不讓進就不讓進,外人也就不稀罕進去。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幹什麼。只是人明顯地瘦了,臉色青灰,特別是那一雙眼睛,烏珠裡透出一種異樣的光,賊鬼般一轉一閃,他們全不再關心周圍的事情,好像砌起一道圍牆,把自己圈起來了。

  範家村上的人,除了晚上能夠覓到半夜餐吃的特殊人物(這些人白天同社員吃的一樣,晚上就聚在一起打牙祭補身體了),大都一吃過晚飯,趁著可以當鏡子照的兩碗粥湯還在肚子裡咣當咣當的時候,就趕快上床睡覺了。儘管如此,有些人還是會在半夜裡餓醒過來。假使他們的住房靠近範浩泉家,就會隱隱約約聽到一種響聲,舂米不像舂米(糧食這麼緊張,哪兒有米舂呢),捶蒲不像捶蒲(肚子是水灌飽的,誰有氣力捶呢),有時碰出一個尖音,好像鐵器捶在石頭上了,有時則輕微地嘎嘎,像用千斤[注]在起出什麼來……斷斷續續,雜亂無章,真不知這家在做什麼。

  范浩泉夫妻,連同老娘李玉媛,三個人像發瘋似的,辛苦得不顧性命,把地板一塊塊撬起,把地皮一塊塊深翻三尺,連山牆上砌的磚頭都塊塊仔細地敲擊過,最後把燒飯灶也拆了,灶基下面也篩洗過……收穫是有一點,例如地板底下,牆腳邊頭,灶腳幫裡,零零碎碎,揀出來七塊銀元,五個當十銅錢,十七個銅板,和三十一個小銅錢。可見祖上的底子,的確是殷實的。真叫「窮雖窮,家裡搜一搜,還有三擔銅」。至於窖藏,卻沒有發現,不但未見大甕頭,連小甕頭,黃泥罐,也一個未見。

  三個人都累垮了,像散了骨架,像劈開了腦袋,像癱在地上的沉塌塌三堆泥。

  既然自己家屋子裡找不到,自然只會在哥哥那邊了。

  怎麼辦呢?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不如意的事!

  究竟在不在哥哥那邊呢?如果在?該埋在哪兒呢?前面一間廳屋,從來就是大家走動的場所,裡裡外外的人,經常像走馬燈似的在那兒旋轉,決不是埋藏寶貝的地方。要埋,只會埋在後廳那間樓屋裡。

  真的會在那兒嗎?儘管推斷合理,畢竟還是推斷。範浩泉是最講究實際的,只有親眼目睹才可靠。空講無益,到手為財。親眼看到了,才能設法弄到手。

  這一家人,疲勞還沒有消失,又商量下步的辦法了。

  範浩泉住房的後包簷,有一個小小的玻璃窗,大約二尺見方,一對窗格,四塊玻璃。透過窗子朝外看,隔開一尺多闊的一個天井,斜對面就是他哥哥范浩林家樓房前沿的六扇花窗。這花窗原做得十分精緻,一個個不同花樣的小窗格,都是用大木條鋸成刨光了的。窗子下端一個框檔裡,還雕有山水花鳥人物各類,用桐油油了。簇光鋥亮。然後再用磨薄了的蚌殼鑲嵌窗格的空檔,不知花了多少工夫。那薄薄的蚌殼,半透明地,透光不透視,質地還帶來灰白、乳白、淡黃、肉紅幾層顏色,被陽光照了,一閃一閃,很像就要發生一個童話裡的故事。現在這些花窗都舊了,就像一塊褪了色的黑布。那美麗的蚌殼,也都改裝成玻璃的了,這現代化的東西是透明的,一眼就看穿裡外,失去了神秘感,因此和下面將要發生的故事不大協調,如果還能保持從前的樣子,那麼,佈景和演出就配合得精彩了。

  範浩泉不但憑推斷,並且要證實那樓屋裡確實有害藏,他既沒有「測窖儀」又沒有遙感設備。現代化的一切工具,一切知識,一切條件他都不具備。能夠利用的就是這些窗口。有利條件只有一個,就是窗子上已鑲了玻璃,不再是蚌殼,視線已經沒有遮攔了。

  按照古老的傳說這就已經足夠。

  古老的傳說裡留下的許多經驗都這麼說:

  「黃家村黃順榮家,在他太公手裡,還是窮光蛋。有一天到親戚家去吃喜酒,深夜裡回家,路上看見劉巷街梢城隍廟前頭一棵白果樹上開了一樹的白花,他就曉得運氣來了。趕回家喊了老婆兒子拿了家什就到白果樹下去挖。挖開一層薄泥,就是白花花的銀子。真是快透天了……他就靠這個發了大財。」

  還是老娘李玉媛在說這個老故事,範浩泉當然聽說過幾遍了,但是這一遍聽得最人神一,就像考試迫在眉睫,老師在幫他複習功課,使他終於有了悟性。

  「我外婆講,她娘家村上有一家人家,姓陸。窮得連一片瓦都沒有,住在村東頭祠堂裡,大家叫他『看祠堂佬』[注]。有一天洗了衣服,晾在天井裡忘記收了。到半夜裡,刮了陣風,下起雨來,才想起了衣服,急忙起身去收,看見地上有一群白老鼠在嬉戲,見有人來,頓時亂竄,馬上選得無影無蹤。姓陸的奇怪。到了第二天半夜裡,再起來看,果然又有白老鼠。姓陸的一連看了幾天,摸准了白老鼠的窩膛,天亮後拿鍁去挖,只七八鍁,一個甕頭就露出來了,裡面全是銀元寶。那白老鼠就是銀元寶變的。」

  這個故事,范浩泉自然也不止聽過一遍了。他長到這麼大,這一類故事聽過不少,平時放在一個叫做腦海的倉庫裡發黴,現在都被調動起來。範浩泉不愧是個維頂聰明人,能夠溫故知新,融會貫通,立刻把那發黴的東西,擦得油光發亮。他發現,原來這能夠埋下一切的泥土,雖然也能夠讓銀子藏起來,但藏得了它的身,藏不了它的神,那白光就是銀子的精神,它是掩蓋不住的,會穿過泥土射出來。只要細心觀察,耐心等待,總會發現的。

  「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範浩泉想明白了,就有決心幹下去。他把家裡挖撬得亂糟糟的地面和地板,重新弄平整了。然後,每天夜裡,就在北簷頭的玻璃窗前坐下來,圓睜著眼睛,注視著哥哥樓屋底層那六扇窗子,期待那銀子的精神— —白光,從地裡冒上來。

  一夜又一夜,範浩泉堅韌地坐定在窗口瞭望。開初幾天,李玉媛和周吉娣都坐在他的身邊,陪他半夜。總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三個人,六隻眼,都盯著看,只要有白光閃出來,就再也不會錯過。可惜卻不曾出現。他們不灰心,他們是很能忍受時間的煎熬的。只要抱著希望,他們就能夠等待。哪管要等很久很久。即使在等待的過程中間,已經越來越覺得無望了,他們也往往能夠不願相信那無望是真的,還能夠繼續等下去。尤其是李玉媛,她經受過許多的磨練,從前光是應付那些接踵而來的債主,她耗費的精力和時間,就足夠讓她坐在這兒坐到老死都不在乎。因為這實在不算什麼,不用吵鬧,不用啼哭,不用怕丟了什麼,也不用花多大的力氣,不過是安安靜靜的耍一雙眼睛就是了,有什麼熬不下去呢。

  可惜人畢竟是血肉之軀,不是鋼鐵做的。雖有心比天高,無奈腳踏泥土,不能隨意飛翔。白天下田勞動,晚上窗前探寶,日子一長,兩者就不能兼顧。范浩泉有時在田裡捏著鋤頭柄,會把它當拐杖,拄著打起瞌睡來。有一次雙腳一軟,竟躺了下去,害得大家嚇了一跳,營養不良是普遍現象,一個個都瘦得像猴子。瘦是正常現象,誰也沒有覺得範浩泉瘦下來有什麼奇怪;可是他竟站不住了。他可比別人吃得飽呀,怎麼會弱到這般地步呢!

  不管怎樣,一件事開了頭,不幹到底,死了口眼也不會閉的。範浩泉決不肯半途而廢,他改變辦法,把一夜天裁成兩個半夜,前半夜讓周吉娣、李玉媛婆媳兩人值班,後半夜就讓他單幹。他怕她們會不經心、打瞌睡,兩個人在一塊兒要妥當些。結果還是不放心,每晚都要囑咐了才去睡;睡了又惦念莫讓她們疏忽大意誤了事,竟不能落(目忽),往往像被彈簧彈出來般坐起,瞧瞧暗中靜坐的兩個,才又慢慢躺下去。

  時間越拖越長,工夫越花越深,一家三人越拖越累,周吉娣的心活了,對範浩泉說:「不要死守吧,吃不消的。守到幾時呢?」範浩泉譏笑說:「你們女人就是沒有決心。要做成一件大事,原是很難很難的。毛主席得天下,打了多少年?現在不過叫你坐著,你坐了幾年了?就讓你發財啦?這樣容易讓你發財?哼!」周吉娣連忙說:「倒不是我怕苦,我是看你越來越瘦,別弄壞了身體。」範浩泉說:「我不礙,人又不是豆腐做的。我們花了那麼多工夫下去了,能歇嗎?」周吉娣說: 「不歇,再把工夫花下去,不是越花越多嗎?」浩泉點點頭說:「當然。」吉娣說: 「花了下去,鑿定能找到嗎?」浩泉說:「我看逃不脫。做事總要有信心的。你去提魚,就不要打算網網都捉到。九同落空。一網成功。我們種田,也不能打算年年豐收,碰上荒年,不能懊悔,不算上當,只有再種下去,才有豐年。倘若九網落空不下第十網了,今年荒災不種明年的田,那才是白花了錢財工夫。」周吉娣聽了,也就明白了許多,堅定下來了。

  真了不起,他們仍舊一天天堅持下去。範浩泉的心境,好比一個走路的人,走了十裡,回頭容易,走了一百里,雖然仍舊弄不清還要走多少路才能到達目的地,但回來就不大容易了。心想已經走了一百里了,總不會太遠了吧!等到走了五百里,回頭就非常難了,一回頭,不是又一個五百里嗎!多遠,好不累人!倒不如乾脆朝前走吧,說不定再走十裡、三十裡、五十裡、一百里……就達到目的地了。作最壞的打算,總不至於還有五百里吧。所以寧可向前走的了。

  範家村上的人,要不是大家都餓得變了形狀,那麼,範浩泉的異樣會使大家驚怪了。他那冬瓜頭、長圓頸,像到另一個模子裡去壓了一壓,變成一條狹長的絲瓜了。原來毫無特色的一雙眼睛,眼烏珠兒閃著一丁點兒鬼火似的亮點,不敢正眼看人。現在像被漫畫家重新畫過,把以前的一雙眼,全塗成了眼珠,然後再在外面裝上一副眼眶,大得成了嘴巴了。朝他臉上望去,臉都沒有了,只剩了那雙眼睛。那烏珠也不再問鬼火點子,竟是特別的亮,總是直瞪瞪地盯住一個目標看,狼一般貪婪。

  這時候李玉媛那顆母親的心,比周吉娣敏銳得多,它開始顫抖了。她疼浩泉,覺得兒子已經頂不住了。她的心又熾熱地燃燒起來,把她推到還像從前能夠當家作主一樣的位置上去。她不許浩泉再坐夜了。她抱他去睡覺,說他是一家之主,是全家的脊樑骨,不能夠斷,一斷全家都完了。現在就讓他這個老太婆來代替他吧,橫豎年紀老了,死也死得著了。倘若能夠替兒子做一點事情,死也值得。所以,後半夜的班,她搶著去值。可是,娘是英雄兒好漢,范浩泉哪裡肯把位置讓出來。他說: 「娘,你不要逞能幹,這件事你做不好的。你拼掉老命也沒有用。你那雙眼睛不好,白天都模模糊糊,夜裡還能看清什麼呢!讓你守在這裡,就是白光出現,你也看不清。況且又不知道它有多亮,能亮多久。它總不會像電燈那樣一清二楚的,說不定只是幽幽地一間就過去了,我能放心你幹嗎!錯過了怎辦?」說罷,把李玉媛從窗前的椅子上趕開,自己佔領了,從長夜守到破曉。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其實何止金石,上帝不是也可以感動的嗎!我們想看太陽的時候,太陽的眼睫毛也會忽然一跳呢。可見精神的感應能力,高深莫測。銀子埋在地下,它的精神就埋不住,會化成白光穿過土層亮到地面來。範浩泉的精神,經過如此的磨練,自然是更加奇妙的。一根棒褪,給人拜了三年,棒槌也有了靈性。氣功大師,可以運用已有的特異功能,影響別人的體質。由此可見,精神從來就可以轉移到客體上去的。即使銀子並沒有化為白光的精神,而範浩泉只要磨練到某種程度,練出了特異功能來,也可以使銀子放出白光來的。所以,在精神的境界裡,是什麼情景都可能發生的。這只要看作家(比如本人)如何塑造人物,就能悟出它的奧妙來。

  範浩泉的眼睛練大了,眼珠子練亮了,練得像銀子一樣放出亮光來。

  奇跡終於出現了。那是一個漆黑的夜,傍晚就變天了。密陣陣的烏雲,分不出層次,塗得天空像一隻大鐵鍋。始終沒有風。細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空氣的分量加重了,世界特別靜,好像一切的聲音,都被沉重的空氣壓進地底下去了。範浩泉在吃晚飯的時候,覺得自己的腦子輕微地震動了一下,好像被撳了一下開關,通體一亮。他就預感到今晚上要發生不平常的事,興奮異常。吃過晚飯,就不要母親和妻子瞭望,決心自己幹一個通宵。他靜靜地坐著,全神貫注,眼睛一眨也不眨。他覺得今夜自己的眼睛特別尖,在漆黑的空間,他都能辨得清那極細的無聲的雨線。約摸過了夜半,他眼前忽然有亮光一閃。定睛看時,又一閃。對了,就是在樓屋裡放出來的,幽幽的亮光。不錯,這下子看得更清楚了——又一閃。

  範浩泉狂喜,連忙輕輕把周吉娣和李玉媛都叫起來看,他們屏息靜氣,坐了片刻,範浩泉又看見閃光了,他悄悄地問:「看見沒有,看見沒有?」

  「哪裡哪裡?」

  「唉,你們不注意,過去了,等等、等等。」範浩泉緊張地說,剛說完,又輕叫起來:「又問了,看見沒有,你看,又閃了一閃……」

  李玉媛並沒有看見,她知道自己老了,眼睛不行了。浩泉看見了,那就行,也就等於自己看見了。於是她也很興奮,連連說:「真的,真的,一閃一閃的光。」

  周吉娣揉了幾次眼,拼命睜著看,眼珠都快跳出了眼窩。過了好一陣,才說: 「怎麼我看不見呢?」

  「你又不是瞎子,娘都看見了呢!」浩泉回答她說。

  「這倒奇怪。」周吉娣自言自語地說,「是怎樣的光呀?」

  「一閃一閃的。

  「看不見。

  「它現在不閃了,閃的時候你不當心,所以我就怕你們看夜會馬馬虎虎錯過了,幸虧今天我在看著。」

  李玉媛想到這麼多時間銀子不曾閃光,大概就是周吉娣沒有福氣看到。所以它才不閃。現在閃了,也不讓周吉娣看見,周吉娣居然還臉厚,不覺得難堪。李玉媛簡直有點憤怒了。

  「這要有緣分。不是隨便哪個都能夠看見的!」李玉媛權威地說。她難得有機會在媳婦面前得到這樣的優勢,所以一發揮,顯得特別強烈,會讓人記住很久。






  一九六二年,範浩泉的哥哥范浩林,是家庭負擔日趨沉重的階段,他的三男一女已經降生,大兒子先來十二歲,二兒子正來十歲,三兒子再來七歲,收梢一個女娃名叫好妹,也已經五歲了。一個個像臺階般排在那裡,等待父母去照料。范浩林、陸存秀夫妻倆,好比一對老燕子,剛孵出一窩乳燕,占滿了窩堂,他們會鳴叫了,會撒嬌爭寵了,會吵鬧了,會嬉耍了。但翅膀是軟弱的,乳毛還沒有脫落,一隻也飛不出窩去。全靠一對老燕,在外面覓了食回來,一一喂飽他們。他們雖小,食量很大,因為他們不僅為了抵消付出,而且靠它長身體,長血肉筋骨。所以,喂飽他們是很不容易的,辛苦的老燕子,銜得嘴角邊常常帶著破損的傷口,滲出殷紅的色澤。

  范浩林和陸存秀,集中精力,一心撲在供應孩子們的衣食上,根本沒有心思和能力去考慮其他的事情。三年的災難弄得他們焦頭爛額,把他們背上的負荷增加到不斷喘息的程度。一九六一年冬天稍稍緩過一點氣來,真希望一九六二年春天能夠得到休養生息的機會,他們需要的是樂業安康,再不要風火變幻,生命的弦拉緊了那麼久,再下去,不斷也會鬆弛。所以,當範浩泉提出重新分房子,范浩林一時竟反應不過來,他含含糊糊地沒能說清什麼,只是覺得這個時候幹嘛要分房子呢,沒有任何必要嘛。晚上睡覺的時候,他偶然想起,也不曾想下去,累得很哪,腦袋瓜一碰著枕頭,就睡著了。

  他哪裡曉得,這一夜他弟弟一家非常緊張,仍舊輪流值起班來,監視著樓屋裡有沒有動向,生怕提出了分房子以後,哥嫂會把窖藏挖出來拿走——假如他們知道的話,為什麼不這樣做呢。

  第二天早晨,陸存秀天不亮就起床,她要燒一點東西讓浩林吃了趕到供銷社去上班。她剛打開門,就看見浩泉從隔壁過來了。

  「阿嫂,哥哥呢?」

  「還沒有起來呢,叔叔,你倒早!」

  正說著,浩林已經從後廳走出來說:「誰呀——是浩泉。」他立刻想到分房子的事。

  果然,馬上開口了,說:「哥哥,不耽擱你,你是要趕去上班的,我只是想聽你一句確鑿的回音。這房子你究竟同意還是不同意重分?」

  浩林一怔,又隨即一笑:「慢慢來吧,急什麼?」

  「不是急,我是要弄一弄清楚,你肯不肯?」浩泉的眼睛看著地面說。

  浩林沉吟了一下說:「這有什麼不肯呢?當年還是我提出來的,房子住了再說,分不開,等以後造了新房再分。現在呢,新房子沒有造,還是那幾間老的。不是分不分的問題,其實是沒有什麼分的,你說呢!」

  「不,哥哥。」浩泉胸有成竹,不假思索就說,「親兄弟,近算帳,當年分開來過日子,哥哥你是說了那句話的。我也贊成的。誰想會碰到這斷命的大躍進,把東西弄光了,肚皮都顧不及。這一跤跌下來,我們幾時才積得起錢再造房子?我看等下去已經沒有意思了,還是趁早正式分了吧。」

  「這個嘛!」浩林想了一下,無可無不可地說,「你要是主意拿定了,我也沒有什麼意見,分了就分了、你等我有了空,再坐下來商量吧,這一陣我忙。」

  「哥哥,你說過幾天有空?」

  「這麼急做什麼?」浩林驚訝了。

  「橫豎要分,就快點分掉,了脫心事。省得再在心裡盤來盤去。」

  范浩林無話可說,只好點點頭:「好,我這幾天裡抽空再回來一趟。」

  這些話陸存秀也都聽見了,浩泉一出門,她就說:「剛剛好了一點,飽了幾天了,太太平平過一陣再說好不好!」

  浩林沒有響,便吃早飯。陸存秀又說:「有什麼好分的呢,其實不就是我們住的房子好,要說定了貼他多少錢也就是了,他可是這個意思?」

  浩林含糊地應了一聲。陸存秀又說:「那也用不到這樣急忙。他曉得我們沒有錢,還借了他的債。就算現在說定了貼他多少錢,一時間也沒法給他。他要急也沒有用。」

  浩林笑笑說:「你也不用豬心思,兄弟之間,該了的事情,總是要了的,至於一時沒有錢,他也不會逼你的。欠一欠就是了。」

  陸存秀喉嚨裡咕了一聲,忍住不說了。丈夫在單位上工作,家裡的事情,很難同他說清。算了。

  這兄弟兩家的關係,傾斜度一直很大,哥哥對弟弟,向來仁至義盡,毋用多說。浩泉剛開始自立的時候,年紀很小,對哥哥無可還報,情有可寡。但後來逐漸長大了,因為沒有負擔,比浩林富裕,卻並沒有想到要體貼哥嫂。特別是剛過去的三年,浩林固然因為在供銷社工作,買東西算得方便,但是他最缺又最需要的一樣東西,供銷社卻沒有,就是糧食。家裡孩子的口糧都是低標準,如果不想別的辦法,全家的嘴巴,一年要有半年掛在風口裡。浩泉多少是可以幫一點忙的,可是,他連父親烤點豆餅吃都捨不得,又怎會拿出來(那管也是豆餅也很好)支援哥嫂呢?有一次新麥上場,浩林星期天在家休息。陸存秀高興,忙碌了半天,做一頓餛飩來吃,讓孩子端過三碗送叔叔家去,這也是農家通常有的習慣。可是過了片刻,浩泉竟端了兩碗還來說:「哥哥。嫂嫂,現在糧食金貴,不能客氣的。娘吃了一碗,這兩碗還是侄兒吃吧,你們人多,我家人少,來回端動了,我是端不起的。」這真是荒年斷親鄰,使人心發冷。他自己家里弄什麼好食吃,總是閂了大門。看都不讓人進去看的,所以每逢范浩林受託替他斬了一刀肉帶回來,陸存秀派孩子送過去,就特別交代兒女們今天不許到叔叔家去串門子。雖然不吵不鬧,隔閡也不算不深了。背後陸存秀的嘰咕一大堆。浩林聽著,也並不是一點不動情的。不過他識大體,總勸存秀說:「我弟弟就是這種人,錢財看得太重,你由他去,他賺到一個錢都不容易,自然要看重。這也好。總比有一個敗家當的弟弟要纏牢哥哥,吊在哥哥的褲帶上好。」

  浩林去了供銷社,第三天浩泉帶了信來,問哥哥幾時有空回來,說定一個日子。第四天陸存秀也帶了信來,說周吉娣在田裡勞動的時候都不著邊際罵山門了。第五天快午餐的時候,他娘李玉媛拐著一雙纏過後放大的腳跑來找他了:「浩林,無論如何,你抽身跟娘回去一趟。哎呀,娘為難哪!他們夫妻兩個在家裡罵人,怪熬我這娘,好像你不回去是娘教你的。」她知道這樣說,最使浩林動情。

  浩林果然著忙了,他儘量張羅使娘吃了頓美餐,讓她睡了個午覺,自己安排好了工作,向領導上請了個假,扶老娘坐在自行車書包架上,騎著回去了。

  到了村頭,李玉媛便下來,關照浩林說,「你先回家,不要告訴存秀說我來叫你,她曉得了也要罵我的。我像夾駱駝,兩面都受氣。」

  浩林歎了口氣,笑笑點點頭,先走。回到家,存秀田裡去了,還沒有回來,等到她回來浩泉和吉娣也都回來了。存秀進門,看見了他,就氣惱地說:「快點分分清楚吧,自家人都沒有商量過,外面倒飛飛揚揚了。」浩林奇怪道:「有什麼好議論的呢?」陸存秀正要回答,浩泉就進來了,存秀便說:「喏,叔叔來了,你們親兄弟商量吧。」拿了一籃豬菜,上河邊洗去了。

  這麼一來,空氣就有點僵。范浩林摸不著頭,不好說,等浩泉開口。浩泉因為被存秀明顯的不滿刺激了一下,要緩一緩情緒,也沉默著。這時候有兩個老人進來了,一個叫范連生,一個叫範良春,都有靠七十歲年紀,是近房裡邊最重要的長輩。他們一進來,范浩林馬上就曉得是浩泉請他們來做中人[注]的。連忙請坐、寒暄幾句以後,還是浩林開口向浩泉說:「兩個長輩來了,最好不過,你就說吧。」

  浩泉低著頭,眼睛看著地,慢吞吞地說:「這幾天你沒有空回來。我一邊等你,一邊也同幾個長輩通了通口;只是不曾同你商量,也沒詳細同他們說。現在當大家的面,我都說了,好不好?」

  這真是一副私事公辦的神氣,十分的頂真。浩林點點頭說:「你講吧。」

  浩泉說:「哥哥你從前說過,照現在分開住的房子,你是應該貼出錢來的。」

  浩林又點點頭說:「對呀,所以我要講明不算正式分房。我也貼不出錢來。」

  浩泉:「你也說過,這房子要搭配成兩份分開,總是搭配不公平的。」

  「對。」浩林說,「所以我總說還是建了新房再分。」

  浩泉搖搖頭說:「造新房到何年何月?不等了。我想著幾個辦法,說給你聽聽。第一呢,照原樣不動,哥哥你貼我錢,你也沒有錢貼。如果換一換,我住你那一廳一樓,貼你錢,我也算不來,有錢不如造新屋,何必貼在舊房上。再說,換過了,你住我的,你人多,也住不下,那一間半畜舍柴屋和雙側廂,都不是住人的地方。所以,即使我肯貼,你願意,我做弟弟的心裡也不安。旁人也會說我勢利,把哥哥逼去住壞房子。我想把房子重新搭配一下,後(廣帶)一間樓房,和一間半畜舍搭在一起,算做一份,前面兩間廳屋,和雙側廂搭起來,另算一份,這樣就差不多了。就是吃虧沾光,也極有限。這點高低,兄弟之間是可以通融的。」

  浩林一聽就笑了,說:「老弟,這可不好辦,一樓一廳,沒法拆開,後(廣帶) 的樓屋,要從前席那間廳屋裡出進。如果拆散了分到兩家去,勢必砌斷,住在樓屋裡的人,就沒有路進出了。」

  兩個長輩也說,浩林的話對,沒有出路,走天上飛嗎?

  浩泉卻笑笑,覺得自己的想法就精彩在他們想不到。便從從容容說:「這就是老房子的弊病,總要走破,我的想法,就是要砌斷它,不讓廳屋走破,就管用了。」

  「那住在樓屋裡的人,走哪兒呢?」

  「容易,西山牆外頭就是空地,只要在天井的西圍牆上開一個門,就可以進出,牆外的地方,如果像從前那樣屬￿私有,那主家是不讓走的。現在是隊裡的,公有了。當然可以走。社會主義的優越性,為什麼不利用!」

  浩林聽罷,不禁笑著注視了浩泉一陣,覺得弟弟的算盤,真有獨到之處。但還是搖搖頭說:「門是可以開,不過這樣一來,從樓屋到言舍去,要轉一個圈子,不大方便吧!」

  浩泉不在乎地說:「兜那麼個小圈子算什麼?方便。城裡那些工人上班,住遠的要騎一個小時的自行車,還不是照樣幹!」

  浩林沉吟不語,覺得有點為難了。半晌才說:「我呢,橫豎不大在家,方便不方便,是你嫂嫂的事,等我同她商量了再說好不好」

  「哥哥你不用同嫂嫂商量的。」浩泉連忙說,「我不會讓嫂嫂覺得不方便。她一個婦女勞動力,帶一堆孩子,我不能把麻煩推給她。我同你們換一換,我分樓房和畜舍,你們分兩間廳屋和雙側廂。這樣,你們就方便,而且也住得寬敞些。」

  這一番話,說得兩個長輩,點頭簸腦,十分稱讚。范浩林倒呆住了:這不像弟弟的為人哪!他心裡尋思。

  「哥哥你不用為難。」浩泉表明心跡,「我是說的真心話,你只管放心。哥哥嫂嫂一向來待我也不差,我心裡有數的。況且吃虧沾光,橫豎都是自家人。」

  他說得非常誠懇,偏偏這范浩林最會感動,最受不了別人有心要給他好處。他連連搖頭說:「老弟,這個我不答應。我是老大,倘有出入得失,我理應該讓小的三分,怎麼能占了好的呢。再說這八九年裡,我住了好房子,也沒有貼你什麼,已經沾了你的光了,還能繼續沾下去嗎?不,若要這樣分的話,我一定還是住樓房,把廳屋分給你。」

  浩泉連連搖頭說:「哥哥你不要替我爭,這分房搭配的辦法,是我提出來的。倘若我沾了光,倒像是我為了沾光才這樣搭配了。我還有什麼意思呢!住了進去,旁人還要罵背皮。不,我寧可住樓房。」

  浩林感動地說:「不,我不會答應你的。哥哥的脾氣你知道,越是別人讓我,我越不領情,我一定讓你住廳屋。」

  「廳屋一定讓你住。」浩泉說。

  「我還是住樓房。」浩林說。

  「我說了,我住樓房。」

  「我也說了,我不住廳屋。」

  「我也不住廳屋。」

  「我住樓房!」

  「我不搬,不讓你住!」

  ……

  兩個人的聲音,越來越高。爭論的用語越來越短,似乎很激烈。左鄰右舍,都聞聲來看,蹲了一屋子的人,陸存秀上河邊回來,以為他們為爭奪什麼吵起來了。看見大家都在笑,她走進去,隔著板壁在灶下聽了一會,才弄清是這麼回事,覺得很詫異,想這浩泉吵著急急要分房子,總是要留點好處的,怎麼倒像是為了吃虧呢?實在弄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不過也好嘛,他自己願意,就由他住樓房好了。同他推讓什麼呢。就算沾了他的光,也是難得一次,我進範家的門十三年了,看著他長大的,手腳工夫也不曾少花在他身上,委屈他一點不見得雷打電劈的。

  陸存秀想罷,便在灶下放開喉嚨喊道:「阿叔,阿叔。」等他們聽見了,停下爭執,她才說:「阿叔,你可是真心?」

  「當然真心!」

  「真心嘛,我是要答應下來的。」

  話剛說完,就聽浩林喝了一聲:「你不要橫兜裡插進來好不好!等歇我同你說,別先答應。你答應我也不答應。」

  大家聽了,嘻嘻哈哈,七嘴八舌,亂哄哄熱鬧了一陣。因為他們都是謙讓而不是爭奪,自然沒有嚴重性,不構成什麼威脅,所以挺樂。但這樣下去也沒意思,不及打架好看,就陸續散了。兩個做中人的老輩,也覺得這事好辦,很輕鬆。建議他們再合計合計,不忙。想周全了,免得以後反悔。范浩林自然贊成。起身送客,臨出門,浩泉還說:「我是想周全了,哥哥,我不反悔的。」才回去。

  當天晚上,陸存秀就同范浩林慪氣,說他眼裡沒有老婆,分家的事,她陸存秀為什麼不能開口,這家是什麼人的?你范浩林往供銷社一溜,高興回來就回來一趟,不高興回來就尋不著你的影蹤,如果分家分得不好,還不是她陸存秀受害!難得浩泉這麼開通,說了些像大丈夫說的話,自然就該答應。讓什麼呢?說不定過了一夜,他就改口了。

  范浩林這時早冷靜下來。他歷來不同老婆口角,所以一隻碗也丁當不起來。他回味今天浩泉的意思,也不免懷疑。不懂是為點什麼。這時他就回答陸存秀說: 「你都想到他過了一夜會改口,這件事還能照他的話辦?不是小孩子鬧著玩嗎!」

  「我馬上接口答應他,他改得了口嗎?」

  「唉,你倒看得容易,極麻煩的,這老弟!」

  「反正我不管他為什麼想這樣分,我就答應照辦。」

  「反正我不弄清楚他為什麼想這樣分,我就不能答應。」

  「不虧他,這是他自願的!」

  「他自願,我也不能虧他!」

  ……

  兩個人爭了幾句,也不曾有結果。誰知聲音大了點,隔牆本是有心人,正尖著耳朵在聽。一聽見,倒安心了,曉得自己想的事情,浩林和存秀全沒猜著。那麼,要勸浩林答應,也就不算難了。當夜浩泉和吉娣商量了一會,便去把老娘叫來低低同她說了幾句。那李玉媛像得了令箭似的一面連聲答應,一面還拍了拍手,輕輕地說:「哎呀,我都沒有想著,這倒也是真的,是一件頭等大事,我去同浩林說,他不能不答應。」

  李玉媛打了包票。她很有把握,一夜睡得好熟。早晨起身,看見浩林家的門開了,就走過來。見存秀在灶下燒早飯,叫了她一聲娘。李玉媛說:「浩林呢?」存秀說:「在樓下吧,有什麼事?」李玉媛神秘地說:「有幾句話,浩泉、吉娣都說不出口,所以叫我來告訴他。喊浩林出來,我全都告訴你們。」

  正說著,浩林聽見娘的聲音,就從後屋走來說:「娘,你要說什麼我聽?」李玉媛說:「我昨天聽你們爭了半天,浩泉也不曾把話說出來。你曉得他究竟為什麼要住樓房?」

  「就是不曉得呀,娘,你說呢?」

  「你想想,浩泉娶親也兩年了,為什麼沒有孕?」

  浩林無從回答,只好靜候她說。

  李玉媛壓低聲音,卻加重語氣說:「命也算過了;風水,也看過了。浩泉的新房做得不好,是一塊不育之地。」

  陸存秀連忙問:「真的?」

  「真的。都這麼說。」李玉媛有根有據地說:「想起來,你們的爹和大伯伯,是現在分給你大伯的那間老屋裡出生的,當年我嫁過來,新房是做在你們現在住的樓上,生了你們兄弟倆。後來讓給你們做了新房,又生了三男一女。浩泉的那新房,真想不起來誰在那兒生育過,大概老輩早就曉得了,是不能做房的。」

  浩林聽了,笑著搖搖頭說:「這是迷信,不會的。」

  「怎麼不會,你看他們可養了?」李玉媛嚴重地說。

  「哦!」陸存秀終於徹底明白,「是為了這個。那就直說了嘛,何必兜圈子!害得你忠心耿耿的大兒子還怕他吃了虧。這麼一說,他是想借一塊傳宗接代的寶地,浩林,你肯不肯換?」

  范浩林撫了撫臉頰,像抹掉什麼粘著的東西一樣,正想開口,李玉媛卻搶嘴說道:「這還能不肯的嗎!你們已經四個了。還養嗎?不換給他,就是絕了我一房人馬。」

  這話如果說對了,那范浩林不肯換房,簡直天理不容!

  范浩林只好點頭。雖然他明知是迷信,但是迷信還是這樣的普遍。假如不換,範浩泉能生下孩也罷。當真不生,那麼,輿論會譴責范浩林居心絕小房的後,獨佔祖產,要成為範家千秋萬代的罪人。






  因為有了這樣正經而且莊嚴的理由,世界便按照著範活泉的意志被征服了。新社會裡分家,事情本來就極簡單,因為有許多身外之物,早已被革除了。范家兄弟,別的早已分得清清爽爽,沒有任何糾纏,沒有任何一方要提出覆議,無非就是換一換房子,議定了就可以搬,搬好了就算完成了。

  可是,這畢竟是范氏兄弟完成正式分家的一件大事,所以一切都按傳統的規矩來辦。免得以後再有話說。陸存秀以前就埋怨浩林當年分家的時候多說了一句話。這一次範浩泉要換她的寶地,她可不能保險這對夫妻住進去之後就會出後代。若再要改悔,她是不答應的。范浩林要馬虎辦,她也不答應,定要做得鄭重其事。雙方商定以後,請了一個本家叔公寫了一張分家契紙,定了一個佳期,辦下兩桌酒,請了娘舅、公親、族裡的長輩、大隊書記、生產隊長和會計來坐坐,在分家契紙上簽個名或畫個押,蓋個圖章做中人,才算功德圓滿。

  隨後就是搬家。遷人新居。一開始總要修理、粉刷,甚至改變屋內佈局結構。範浩泉的工程更大,除了在天井的面牆開門外,還把天井的一半架了兩步矮屋做廚房,前前後後,兩家的人,都忙碌了十天半月。

  範家村上的人,對於范浩林兄弟在分家中表現出來的謙讓風度,有過各種各樣的議論,對範浩泉特別感興趣,簡直當作一個謎語在猜,但是酒席一擺,分家紙一寫,中人的印章一蓋,便成了鐵的事實。天下既定,兩家已在各搞建設了,議論也就很快平息下去。

  此事過後還不到兩個月,範家村上的人,忽然又越來越關注起範浩泉來,先是有人發現,房屋整修以後,陸存秀、周吉娣都下田參加勞動了,獨獨不見範浩泉,便開玩笑說浩泉住到樓上去,就成了千金小姐了,樓也不下。有人說搬家以後,只在那新開的側門口碰到過一次範浩泉,好瘦,臉皮白裡泛青,看上去嚇人。後來又有人看見村西頭的范老醫生——一個中藥店的退休店員被請到範浩泉家去看病,大概就從他那裡傳出範浩泉的病是中了邪氣。於是關心的人便抽空來探望,果然見範浩泉形銷骨立,神情惰疲,眼睛看著客人,心思明顯地不知用在什麼地方。三兩句話說過,就像忘記了面前還有人在,獨個兒不聲不響想什麼了。問周吉娣究竟是什麼病,吉娣說沒有什麼病。醫生連藥方都沒有開,說休息休息,再增加些營養,就好了。

  這話也很確實,周吉娣和李玉媛,三天兩頭都上街去,買些魚、肉回來。那時豬肉還相當緊張,自然又是請浩林去買的了。浩林聽說浩泉病了,也回來看過他,送過一斤奶粉,一斤糖,都是緊張品,當時已算貴重的禮物了。但從那時候起,陸存秀在田裡勞動時牢騷就多起來,講分家花了多少錢,耽誤了多少工分,費了多少神思,受了多少委屈……人都給累死了。幸虧人生一世,只有一次,否則的話,壽也要促矮一半呢……接著,便隱隱約約有人傳出小道消息,說範浩泉後悔了,想搬回原先的房子裡去住、自己不好意思開口,叫娘和老婆上供銷社同浩林說。浩林沒有答覆。此消息是供銷社的幹部傳出來的。街上人都知道了,當笑話說。都叫浩林莫再依他弟弟。範家村上的人上街去,街上的居民還打聽這件事。沒想到本村的人倒還不知道,真叫照遠不照近。簡直令人氣憤。因此回村來就起勁地傳播,讓大家都曉得,免得再有人不知道,上街去出洋相。

  這件事從供銷社傳出來,倒是事實,但並不是范浩林要臭他弟弟。范浩林是個爛好人,從不臭別人,更不願臭弟弟,倒是他母親和弟媳婦那陣子忽然來得非常勤。今天母親,明天弟媳,輪流地來,來了就纏著他咕咕咕地講。如果是難得一兩天呢,范浩林還能夠抽出身子來蹲在宿舍裡耐心聽他們說,但次數多了,他有時很忙,不能耽擱,只能去辦公室做事情。這一老一少的婦女,還是纏住他,就在辦公室也忍不住要訴說。而且神情優鬱苦楚,甚至眼眶裡還有一汪淚水。自然就要引起旁人的好奇,尖著耳朵聽了幾句,知道了因由。過後不免要問問,浩林也只好簡單說明了。同事們對范浩林當然是瞭解的,一聽就抱不平,不說說都在心裡受不了,倒也不是故意同範浩泉過不去。

  散佈這些消息,對於當事人並不算什麼,他們不在乎,也不關注。因為他們忙著製造更新的消息。范浩林這一陣回來得比平常勤得多,不像平常那樣隨和,見人就打招呼,倒變得有點像他弟弟范浩泉了,老是低著頭走路,不關心碰著誰了。也不見陸存秀像往常那樣,范浩林一到家,動作立刻輕捷柔軟,眼睛裡光閃閃,用肥皂洗頭髮,然後上菜畦尋菜、從甕頭裡掏醃鮮,吭吭吭鏟刀在鐵鍋上炒得直響,香味兒熱騰騰冒出來,引得鄰居直流口水……不,現在一反常態,陸存秀像一頭憤怒的女神,仰著滿臉怒容的頭,冷落范浩林,任他一個人間坐。她走出走進,睬也不睬他。有一次吃過夜飯,竟突然吵起來,陸存秀的喉嚨拉開來,聲音又尖又高,簡直在呼喊著說:「我不答應,只要我活著,我就不答應!我不曾見過有這樣作弄人家的,就沒有理講了嗎?」……

  範家村上的人,挺關心這件事,不知鬧到多嚴重的程度了。在田裡勞動的時候,有些人挺機智,旁敲側擊,欲擒故縱,故意同陸存秀開玩笑,問昨天范浩林回來吃了幾個氵普雞蛋?可曾高興高興?陸存秀心直,不知就裡,就吞餌上鉤,一發火,就失去控制,說了些不該說的話:「還吃氵普雞蛋呢,要麼給雞屎他吃,我不要他回來,他這麼起勁三天兩頭做啥,給狐狸精迷住了嗎!」狹隘的農村婦女,恨起心愛的丈夫來,是不顧一切的。

  這邊夫妻談不攏,鬧矛盾,後面樓屋裡像裝了偷聽器,真正是「同步」,馬上反映出來了。他們倒不鬧矛盾,只是一片沉默,不但範浩泉不出門,連周吉娣、李玉媛都不大見,都躲在家裡,偶然出來,一臉愁容,怕地震天用似的。范老醫生也來得勤了,還開了藥方,周吉娣上街去抓藥,其中有一味叫天麻的,缺貨。找上了范浩林去藥店說情,實在是沒有,不曾買到,謠言進一步傳開,有人說範浩泉發神經病。有人說他自從住進樓屋以後,屋裡一直鬧鬼,夜裡邊通通通乞乞乞,嚓嚓嚓…… 發種種怪聲。有人說他住進樓屋就失眠,他是想困呢,但只要一閉上眼,就有狐仙壓到他的身上來……他總是沒有住這樓屋的福分。各人各說,有同情的,有疑惑的,有莫名其妙的,有覺得好玩的。有的人連看都不敢看範浩泉了,怕他發了癡打人。癡鬼打人不管輕重,挨了打還最不合算,旁人不同情,反會笑話,你「怎麼被癡鬼打了呢」,只有最關心的幾個人才去探望他。見屋裡亂糟糟,地無人掃,台無人揩,衣無人洗,柴倉無人收羅。李玉媛像只偎灶貓,蜷曲著坐在灶下的小板凳上,兩隻眼睛乾巴巴,似乎再擠不出水來了。周吉娣蓬頭散髮,在樓上伴範浩泉,範浩泉像個青皮罐頭,難看得叫人心酸。一副剛柔失調、呆頭木雕的樣子。見人來了,點點頭,笑笑,也不說話。那笑很慘,比哭還醜,全是一種筋肌的抽動,不是一種表情。引他講話,他就比較清醒,也就開口說。總是這樣講:「你們不用來的,別耽擱你們的工夫。我又沒有病,別人都瞎說。你們看,我不是很好嗎!我看見你們來的呢,真的,我親眼看見的,否則我也不會相信。我不騙你們,我要騙你們做啥呢!這不是我瞎說,我娘也親眼看見的……」接著便往往一嚇,驚詫地說:「又晃了,又晃了……」什麼晃了?周吉娣苦著臉說:「他老說這樓屋在晃。」於是客人的汗毛也豎起來,悄悄地走了。

  他真癡了嗎?

  「其實他早就有點癡。」有人表示他有先見之明,「他的眼睛一直鬼門鬼門的。他那分房子的主意也忒特別,怎能那麼個分法呢。活顛倒!」

  「不過還好。」去探望過範浩泉的人貼出安民告示,「是文癡,不是武癡。」

  要趕快醫呀!這是不能耽誤的。范老中醫來過多次後,情況也摸著些了,他同周吉娣的看法一樣,最有效的醫法,就是把房子調回來。

  可是陸存秀把牙咬得緊騰騰,水也潑不進。道理全在她一邊,范浩林都奈何她不得。吃了酒,畫了押當了中人的,不管是娘舅,公親,旅裡的長輩,大隊書記,生產隊長和會計,心裡都非議範浩泉,不肯管。

  李玉媛可作孽了。她一個一個去央求他們幫忙。真求他們去看看範浩泉。勸勸範浩泉。大家也沒法表態,只好咂嘴。

  範浩泉老叨念那些話,叨念得周吉娣終於找到了打擊對象;她一天到夜在家裡罵李玉媛。說這禍全是李玉媛闖出來的,她丈夫是眼花,才看見有白光的。李玉媛呢,你也看見了嗎?你講講,你說老實話,你這害兒女的,你的良心呢!

  「……這不是我瞎說,我娘也親眼看見的……」範浩泉每天都在嘮叨,李玉媛不用媳婦罵她,早已痛得心如刀割。

  她一次次去央求浩林:「浩林呀浩林,你娘對不起你。你娘有一千個不是,一萬個不是,還要求你一句話。」她的喉嚨很沙啞。

  「娘,你別這樣說,娘總是娘,有什麼對不起兒子的呢!快別去想那些。」浩林連忙安慰她說。

  李玉媛張了嘴巴,喘了幾口氣,才發出低啞的苦聲說:「浩林,娘也不要你安慰,娘是對不起你的。你是吃了娘一生的虧,娘還要求求你再吃一次。這是最後一次了,你就算吃虧吃到底,答應了吧!」

  范浩林用最親切的軟語說:「娘,我是你的兒子,我怎麼會不答應你呢!實在是我答應了也沒有用啊!存秀不肯,我也沒辦法。就算我不在乎過什麼日子了,同她鬧,同她打,她橫豎不讓,還是解決不了啊!」

  李玉媛流著眼淚說:「娘也不想睜著眼睛看你弄到這步田地,娘實在是沒有辦法啊!」

  范浩林連忙說:「有辦法的。娘,你別急,等一陣,讓我慢慢勸勸存秀,會勸醒的。」

  「要等到幾時呢?」

  「唉,娘,你也要勸勸浩泉,不能夠依著自己要怎麼就怎麼啊!」

  「我還勸啥呢?他都癡了,還勸得醒嗎?」

  浩林頓了一下說:「娘,不見得就癡了。他要是真癡了,換房不換房,他都想不著了。他還想著,就不癡,勸勸他,有用。」

  可是李玉媛沒法勸。她一回家,周吉娣的眼睛就像兩顆釘子把她釘死了。一連串的責駡就像排炮般射出來。「你說呢,他答應不答應,哼,一看你的樣子,就曉得你沒用。老東西,你還當他們會聽話呢!屁,你死也沒有用,你只會害人!」

  於是李玉媛就只好前南地說:「我只會害人我只會害人。」

  早早晚晚,她在灶神前點三炷香,磕三個頭,默默祈禱:「灶神爺,你保佑我的兒子好起來。他是個苦人,沒有糟蹋過錢,沒有享過福。他沒有罪,不曾作過孽,作孽的是我。倘若要怪罪,就怪罪我。就算他有錯,也怪在我身上,我願意替他受這份罪!」

  「灶神爺,全靠你的大力,保佑我的浩泉好起來吧!我的大兒子已經答應換房子了,過一陣就換,你讓他度過這難關吧!」

  ……

  一有機會,她也去央求陸存秀:「存秀呀存秀,我來求你一句話……」

  陸存秀一見她來,不管自己在做什麼,連忙叫了一聲娘,就急急忙忙走開,既不得罪她,也決不答理她。

  陸存秀絕不鬆口,李玉媛知道再去求浩林也沒有用。有時候看見浩林回來了,她也不去,她知道只要陸存秀一答應,浩林馬上會來告訴她的。

  她走投無路,不想吃,不想喝,整天像一枯木,靠牆坐在小板凳上,默默無聲。周吉娣咒駡她,她似乎也聽不見了。

  她真是精疲力盡,睡倒以後,每次都幾乎爬不起來,但那顆做母親的心,卻旺燒著她僅存的一點燃料:「總要想出一個辦法來呀!」就因為這一點,還能使她撐持下去。

  她日日夜夜在想著一個辦法,但是下不了決心,反反復複受著煎熬。

  剛巧碰到她公爹范全根的忌辰。往年常常會忘記,今年想到要祖宗保佑,買了點酒菜香燭(燭買不到,是用油盞代替的),祭了一番。李玉媛百感交集,跪伏在拜墊上長久不起身,默默視道:「公爹,你顯顯靈,救救你的孫兒罷!我沒有做過對不起範家的事。我拿走那一百塊銀元,成全了一對姻緣,也是替你們範家積的阻德。我受到這樣的報應,天理不公!公爹,你告訴我,你究竟有沒有給小房留下窖銀?如果有,埋在哪裡?如果沒有,也說個清楚。不要折磨我們了。三天之內,你托個夢給我吧!」

  三天過去了,靜靜的,沒有夢,沒有一點徵兆,沒有一點靈性。

  一切都逼著她走那條路。

  如果她竟要那樣做,實在太……即使是一個快要死的農婦,一個偏心眼兒的,誰也看不起的老太婆。但是她不能夠……

  能夠嗎?……不能夠嗎?……

  不能夠又怎麼辦呢?

  她終於不顧一切,下了決心。

  她知道再不能拖下去,她的時間不多了。

  又過了兩天,李玉媛看見浩林回來了,等到傍晚,她梳梳頭,換了一身乾淨衣裳,往浩林家去。

  她走進門,見浩林一家六口——浩林、存秀、先來、正來。再來和好妹,都圍著桌子,坐在那兒喝稀飯。浩林看見娘進來了,正要招呼,還不曾來得及開口,李玉媛已經端端正正朝著大家跪了下去。

  范浩林大吃一驚,慌忙站起,連手裡的筷子掉落在地上都不知道,說了一聲: 「娘,你怎麼……」便趕過去扶她起來。

  李玉媛伏到地上,不動不響。一頭白髮,一片悽愴!

  范浩林扶住她的肩胛說:「娘,你起來……」

  但是李玉媛像散了骨架似的癱在地上不動。范浩林嚇得渾身直冒大汗,撲步朝李玉媛跪倒說:「娘,你快請起來。你看,你兒子浩林給你跪下了,你孫兒先來、正來、再來給你跪下了,你孫女兒好妹給你跪下了,你媳婦存秀給你跪下了……」

  范浩林說這些話,並沒有看任何人;但是隨著他的話聲,孩子們一個個都跪下了。陸存秀從凳邊站了起來,她只呆了一瞬間。這一瞬間,冷得渾身打顫,熱得頭髮全濕;感情的激蕩把一切都變得單純了,不管李玉媛做過多少錯事,可是她總是陸存秀的婆母,這一跪畢竟驚天動地!陸存秀眼眶一濕,跪下去了。

  「婆婆你快起來啊,這叫媳婦怎麼好做人!」陸存秀冤屈地說。

  「娘,你起來,你起來,有話起來說。」

  「我沒有話說啊!」李玉媛伏在地上嗚嗚哭著,斷斷續續說,「我原想,我是不必來求你們了。我沒有話說,也沒有臉面。我只要一死就完了,最便當不過,我活得那麼累,那麼受罪,想著死我就很輕鬆。可是我又想,我不能夠死啊!我死了,房子還是不會換,浩泉的毛病還是不會好。旁人還要說是浩林、存秀不肯換房才把我逼死的……我怎麼死得了,死了我的小輩都不能做人啦……所以,所以我還是來求你們……」她說著說著,泣不成聲……

  「婆婆啊!」陸存秀撲倒在李玉媛身上,哭了……

  範浩泉得救了。沒有多久就重新換了房子,搬好了家。分家的契約撕毀了,並沒有再訂新的契約,沒有人相信這樣的歷史再能重演一次,重演就太滑稽了。搬家以後,一切如原先一樣,范浩林仍住原來的一間廳屋,一間樓房。

  搬家後不久,李玉媛就死了。她拒絕看病吃藥,她說她沒有病,只是累。她真不是病死的,而是消耗掉了維持生命的一切,乾癟掉了。

  範浩泉將養了一陣,病就除了。能吃,能睡,也能夠勞動了。周圍的人,也並沒有講他什麼,因為他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還講給誰聽呢。他的妻子周吉娣,仍舊一心一意,對他十分體貼。倒是他自己明顯地變了,走起路來,頭低得更下,眼睛裡不再閃光,步子卻越來越拖遝了,特別是那張嘴巴,一越來越閉得緊,沉默得快趕上他死去的爹爹范煥榮了。

  至於那間房,倒完全是受了冤枉。它其實一點也不是絕地。過了兩年,周吉娣就生了一個兒子。從此,家庭裡稍稍恢復了一點活氣。

  那位創立家業的范全根,究竟有沒有替小房范煥榮一家埋下一份窖銀呢?按理說應該有。他給老婆留了一份,替大房留了一份,他就沒有理由虧待小房。但是,他把大房的一份告訴了陳惠蓮,也應該把小房的一份告訴李玉媛呀!他為什麼不交代?他有理由不交代嗎?難道他真的發現了李玉媛私下貼錢給娘家了嗎?這只是一種可能,永遠無法證實。還有另一種可能,也許只是出於一種狡猾。他用兩筆窖藏做了兩種試驗,要試試哪一種對子孫更有久遠的影響。大房那一筆,早就完了。小房這一筆呢,它讓小媳婦和范浩泉摔了致命的一跤。可是,它還沒有被發現,還顯得那麼迷人,那麼深不可測,那麼幽微難明。它還在引誘他的更下一代去為它消耗精力甚至生命嗎?那真是太殘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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