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聲文集                跌跤姻緣

 

  「當年要是不出那樁意外事故,我也不會弄成現在這種樣子。」魏建綱(就是那個魏老頭)常常這樣說。

  這種想法,已伴了魏老頭大半輩子。起初,是一種痛苦焦灼的呻吟,有覺悟和掙扎的趨向。後來,便純粹成為低調,僅僅為後梅和遺憾詠歎。是自己需要這種回聲,當作一服治懊悔病的藥吃下去,求得舒服些。時間長了,再說這種話,就變了味,竟是為了安慰自己,那弦外之音是說:不出那意外事故,生活該多麼美好!

  這完全不是空想。那時候,他是名牌大學的工科畢業生,在著名的單位裡工作,而且還是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團員,歷史清白,成份也不差(父親是工廠職員),這樣的條件,也算百裡挑一。相貌也長得並不難看。缺陷倒不在哪個部位長得俊,哪個部位長得醜;而在於線條和輪廓勾勒得不明朗,不容易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常在一起之後,也不容許你不承認他的存在。他有理智,也有感情,都是一種力量,會起作用。當時他心裡確實愛上了自己的團支部書記李瑛,但又為全單位最漂亮的姑娘胡麗王動情。他猶豫過好久,不曾想清楚究竟誰最合適。也出於謹慎,一直把感情深藏在心底。一個是政治上比他強,一個是漂亮得使他餒,總怕說了「我愛你」,別人不搭理,下不了行動的決心。有時又自以為也值得被人愛,說不定挨下去,她們中間倒會有哪一位先把話說出來。那就省勁得多。值得等一等。況且參加工作又不久,熱情應該放在革命上,不能放在戀愛上,別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熬著吧!

  可是,千不該,萬不該,他還沒有邁出任何一步,還沒有等到別人有任何進攻,那個意外事故突然發生了,竟讓他走上了一條從未想到過的路。真怪!

  事故發生之前並沒有任何預兆。天氣很晴朗,很暖和;單位裡的工作很正常,很順利;魏建綱的心境很平靜,很和藹。吃過午飯,他也並不要睡午覺,準備把前幾天換下來的衣、褲洗一洗,才發現肥皂用完了,便上街去買。飯後散散步,也有利於消化,一當兩便。誰知毛病就出在這裡了。如果不是考慮到飯後散步,光是買肥皂,他就會走得快一點;如果不是要買肥皂,光是散步,他就會走得更慢一點。快呢,也只要快一秒鐘,慢呢,也只要慢一秒鐘。橫豎只要避過這一秒鐘就行了。可是偏偏避不過。那一秒鐘,註定他剛巧要走到出事地點。後來成為他老婆的趙娟娟,偏偏就在這時候從二樓窗臺上(她站在窗臺上擦玻璃)失足跌下來,把他撞翻在地,當褥子一樣墊在她的身底下。

  他嚇得以為是天塌下來,接著便受到猛然的一擊,之後就不知道還發生了什麼了。他的頭顱,碰在人行道的水泥板上,碰昏了。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躺在醫院裡的病床上。醫生已經替他作過檢查,外傷已經包紮,可能就是傷口拭過酒精把他痛醒的。頭部、頸部、肘部、膝蓋,都火辣辣地痛,痛得他又要暈過去,完全沒有情緒去弄清究竟出了什麼事情。護士看他難受,就給他打止痛針,服安眠藥。不久就又讓他睡著了。

  這一忽兒不知困了有多久;但一醒過來,腦子就很清楚,立刻明白他之所以這時候會醒,是受到了一種香味的刺激。這種香味一聞就知道是從女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魏建綱不止一次在李瑛和胡麗玉的周圍聞到過,只是沒有現在這一股來得濃郁,濃郁得甚至覺得暖熱。因此他被誘得用力去睜開沉重的眼皮。他的眼烏珠一和外界接觸,立刻便疑心自己又到了夢裡。在他床沿旁邊的凳子上,端坐著一個非常時髦、非常漂亮的女子,這時候她正照著一面圓鏡,在把右耳後面稍有參差的幾根頭髮輕輕捋順,再左右顧盼幾回,這才帶著滿意的神色,淺淺一笑。魏建綱看得眼烏珠被粘住了不轉,卻又怕被對方看見了,正想合上眼皮,那女子已發覺他醒了,兩頰上頓時湧起紅潮,一直浸潤到眼梢。就在這個時候,她朝魏建綱竟微微笑起來,水盈盈的眼眶嵌著閃光的眼珠子,一漾一漾,嫵媚極了。她一點也不回避魏建綱的注視,竟像自家人一樣連忙湊近來,居然伸出那纖白的手去撫魏建綱的額頭,一面極柔和地說:「謝天謝地,你醒啦,還發燒嗎?」說了,並不盼他回答(他已經嚇得把眼睛閉上了),就替他把頸項頭的被子蓋得更嚴實些,以至於鬧著眼睛的魏建綱分明地覺得那雙手在他的雙肩肩窩裡輕輕地揉捺過,那香味像在飯鍋上燉熱了撲到他的臉上來。特別惹人。猜想得出那吐氣的嘴巴(或者叫騰出熱氣來的鍋)靠得自己很近,慌得他的心怦怦亂跳,再也不敢把眼皮彈開來。

  「這個女子是誰呀!」他大惑不解地想。他是讀過《聊齋志異》的,莫非那些故事竟有真的!

  這女子自然就是趙娟娟了,她原應該摔得半死不活的;偏偏運氣好,不曾直接碰著鐵骨實硬的水泥地,卻落在一個稍有彈性的中間體上。自己不曾受傷,讓別人替她痛。她自然很對不起人家。人跌到這種樣子,會不會再醒過來?會不會醫得好?會不會留後遺症?她從未碰到過也沒有一點經驗。她慌慌的央鄰居打電話叫救護車,自己上樓整了整面容(當然也有些地方跌得很痛的),關了窗,拎了個小手包,鎖了門,就上救護車送病人上醫院。

  到了醫院,她不曾說出是自己把人壓傷了……原因很多,這也難怪,不過因此她被看成「見困難就幫」的人,也是身不由己的。她去後一直守在他的旁邊,聽到他痛得呻吟,她難過得掉下眼淚。因為他在為她受罪,她卻不能把那痛楚移到自己身上來。之後魏建綱聞到香氣醒過來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洗過臉,把淚痕揩掉了,重新塗上香脂,才擴散出那麼濃郁的刺激味。

  她和醫生都是從魏建綱的口袋裡找到了工作證才曉得他是什麼人的。醫院裡打了電話給他的單位。單位來人的時候,魏建綱正在昏睡之中。來的五個人中有男的也有女的,趙娟娟從他們的談話中知道了病人還沒有家屬。這五個人一同來又一同離開,女的中間也並沒有哪一個人表示特別的親昵。他們中間有一個人向趙娟娟用 「你們是親戚嗎」這樣的方式提出問題,使趙娟娟不必說一句謊話就點頭度過了這一難關。而他們又因為都很忙碌,看到有這樣一位年輕、漂亮、溫柔的親戚在旁邊照顧病人,那生病也簡直變成了一種幸福,毋須他們耽誤了革命工作再去關心了。

  這個並不特別的細節到後來發生過異乎尋常的作用。二十多天以後,魏建綱傷癒出院,向單位領導上和團支部書記李瑛請示,他要住到親戚家休養一陣,那兒方便,會照顧得好一些,隨便什麼時候想到要吃些什麼,都容易,不像吃食堂。大家都相信這是實在的,的確是比較合適的。那到醫院去探視過的李瑛見過他的親戚,自然不會異想天開,疑心老實的魏建綱會假造出一個親戚來。

  趙娟娟和魏建綱的關係既然一開始就這樣不同尋常,他們親密起來也是很自然的,發展到感情上白熱化的程度也用不到多少時間。魏建綱沒有任何經驗能夠區別出一個青年女子究竟是婦人還是姑娘,也沒有研究過這些大城市裡女人的外形能叫人錯看多少年紀。他知道了原來就是這個美麗的趙娟娟使他吃了這一趟苦頭,就覺得她的熱情和親切是理所當然的了。因此他並不回避一般初交時顯得過分的接近。他的肩胛,他的額頭,他伸在被子外面的手臂,有時候同她的手接觸,並不認為女方過於隨便。雖然他不會這樣做,但別人主動做出來(當然在有意無意之間)則明明吻合他的需要。趙娟娟每天等到他吃過晚飯才離開,明展早餐以後就來了。每天都燒了可口而富有營養的菜肴帶來給他吃,髒衣褲一換下來她就給洗乾淨……偶然來探望魏建綱的同志們都稱讚這個好親戚。而魏建綱已經從趙娟娟那裡知道了這 「親戚」兩字的來由,竟也含笑著不加否認。到了第四天的晚上,魏建綱已經吃過晚飯好久,趙娟娟還陪著他沒有走。後來她侍弄他躺下去,替他拿開披在肩上的夾衣,又把他按在被子上的手握著要放到他的被窩裡去。那手實在是被握得太長久了一點,以至於魏建綱害怕她還會做出什麼別的來,眼睛竟直朝另一張病床上看,怕有人注意,原來那床上的病人出去了。趙娟娟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竟心領神會、大方地笑笑說:「不好意思嗎?我的身體都壓過在你的身體上呢,那是在街邊,許多人都看見的。」

  這真是一把火,把魏建綱的畏縮、顧慮都燒光了。況且他也毫無疑問是一個極有感情的人,那感情因此就被煉成油,讓那把火旺燒不熄。

  「真正是天上掉下來給我的。」他從此就這樣想。就覺得愜意,就有一種佔有的衝動。他已經明白了這女子並不僅僅是為盡義務而來,很夠他興奮的了。所以後來那放在被子外面的手,就隨便地讓她握,而自己也常常悄悄地回握得緊一些,把熱情傳遞給對方……

  總而言之,魏建綱現在的表現同過去也並沒有什麼兩樣。照樣有情感,照樣有愛慕,照樣心目中有幾個想愛的人,比如李瑛和胡麗玉等等。趙娟娟不過是增加在這個行列裡的一個新人。所有這一系列的人物,魏建綱沒有勇氣在任何一個人面前說出「我愛你」的話,自然更沒有膽量把思想轉化為行動。光從現象上看,他是可以被當作事業心很強,不肯在愛情方面浪費時間的超人;實際上他非常脆弱,經不起那個行列裡任何一個人的任何挑逗,他會身不由己地一頭撲進先下手者的懷抱,因為他像進攻一樣缺乏拒絕的勇氣。

  趙娟娟並沒有欺騙魏建綱。魏建綱出了醫院住到趙娟娟家裡去之前,趙娟娟已經把自己平生的重要大事都告訴他了。當然,趙娟娟愛他,一開始就愛得很癡心;所以告訴他的時機和氣氛都選擇得很適當。但內容卻是實在的。因為愛他而不能不說,又要做到說了能夠不失去他的愛。趙娟娟的用心也是很苦的。天老爺讓她得罪了這個人,她一開始就非常難過。送到醫院裡的當天,她從單位來人的談話中,知道了他的情形,她幾乎馬上就相信這是「天作之合」。她原來的丈夫是個資本家,解放前夕帶著大老婆逃到國外去了,把她和她生的一個三歲女孩子拋棄了。解放以後這三四年來,在她周圍轉來轉去的,都是些哀歎命運不濟的沒落商人,一些沒有喝過幾瓶墨水卻裝風流胡調的流氓阿飛。像魏建綱這樣的人她是難得碰到的,碰到了也沒有任何可能同他們發生任何關係。馬路上的人走過去,左鄰右舍指點給她看,說是什麼、什麼人,這些人值得尊敬,值得愛戴。但是她卻沒有理由去同他在一起站一分鐘,說幾句話。沒有任何實際的意義。可是這個魏建綱卻非常具體。肯定老天爺給她的機會只這一次。她居然因為自己給了他痛苦才能夠同他呆在一起。那麼這呆在一起的時間就只有給他刮蜜來補償那痛苦才稱心了。所以她很快就下了決心,不讓機會錯過。她知道在這個值得她尊敬和獻出一切的人跟前,除了自己生得漂亮之外沒有別的長處。沒有一樣可以同他匹配(連年紀都大了五歲呢)。所以她對他的愛情主動得不考慮自尊心。如果她得到了他,那麼,她今後會把所有的能量都奉獻給他,融化為他的一個部分。她真是願意做他的奴隸的;因為她相信這樣的人可靠,不會像那個資本家,把她玩弄了一陣就一腳踢開。

  毫無疑問,趙娟娟也同所有的人一樣,在這一場熱戀中完全展示了她在教養方面的長處和缺陷。假使魏建綱只看到她的長處,沒有看到缺陷,或者徑直就把那缺陷也看成是優點,那和趙娟娟無關,完全是魏建綱自己的問題。是他自己的教養在這一特定事件裡的反映而已。

  這些都毋庸把它說得過於明白,關鍵是魏建綱一出醫院就直接住到趙娟娟家裡休養去了。他冒了天下之大不韙,竟然欺騙了組織,欺騙了領導,捏造了親戚關係。他敢於邁出這一步真也「了不起」,恐怕只有愛情才能賦予這懦弱可憐者如此的膽量。

  也許他當時井不認為自己在說謊。他的確是住到親戚家裡去。不信可以調查核實。在出院前一個星期,趙娟娟曾經把七歲的女兒帶到病房裡來過,那小女孩讓她母親教著稱呼魏建綱做乾爹的。

  要是他們真有足夠的勇氣,為什麼不直截了當公開宣佈愛情,登記結婚呢?在趙娟娟方面,她是求之不得,還不敢向魏建綱提這件事。她是想造成既成事實之後再補結婚。而魏建綱呢,就模模糊糊說不清了,他是有點明白這件事公開了會招惹出些麻煩。但又想婚姻原說該自主的,並沒有違反什麼原則,未見得就會碰破他的頭。他真是愛趙娟娟;愛她的美,愛得很人迷。趙娟娟也知道自己長得美,但是在熱戀中她那美的昇華所特具的異常煥發的光彩,對於魏建綱有何等巨大的吸引力,則是她自己並不知道的。儘管魏建綱自認這種愛情並不怎麼正確,倒也是真誠而熱烈的。熱烈得甚至認為愛情問題不能從理論上去討論它的否泰,因為如冰的理論和如火的熱情不能相容。

  在魏建綱決定去住趙娟娟家之前,他就知道趙娟娟家只有一個房間,只有一張床。所以去了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情,早就是沒有疑問的。

  魏建綱經不住那種誘惑。他同趙娟娟一樣要先造成事實,不同處只是一個很明確,一個想含混;一個是怕說明白,一個是想用它來壯膽量。

  等到領導上發現這件事,魏建綱的兒子在趙娟娟的肚子裡已經這麼大了。

  其實是早就應該發覺的。出院的時候,醫生只給魏建綱開了一個月的休養假,滿了以後,魏建綱就來上班。他印堂有亮色,身體很健康,一切正常,原應該搬回到單位的單人宿舍裡住。結果問題發生在這個單身漢的行李太簡單。而且住院的時候,同事們只送去給他洗臉漱口的用具和替換衣服,住到親戚家裡去也不必回單位打了背包帶走,所以不存在搬回不搬回的問題。人回來辦公,大家就以為他回來了。誰想到他竟常常不住在宿舍裡呢。

  換到別人,倒也罷了。偏偏竟是這個魏建綱,大家都認為他是個忠厚老實人,在女同志面前一向循規蹈矩,莫說隨便調笑,連正經話都訥口。難得節日有個舞會,甚至還是團組織主持的,他都不曾參加過。工餘時間,就見他捧一本業務書籍。文藝小說之類的花樣鏡,從不沾邊;否則的話,出了批漏還追得著根。現在呢?現在呢……這情形實在叫人惱火。原當他是個泥塑的,木雕的,自個兒蹲著不會動、任著別人擺佈的;怎麼眼睛一眨變成了孫悟空,一個筋斗翻出去了十萬八千里呢?

  「他倒裝得像,我們都上了他的當。」大有人如此忿忿然地罵。

  原來好像很瞭解他的人,現在也變得很不瞭解他了。他們作了種種的思索之後,說:「也不奇怪,莫看他老實,究竟是舊社會培養出來的知識分子,受的是封建的、資產階級的教育,靈魂沾染了許多肮髒的東西。我們過去看他看得太簡單,其實他是很複雜的,還會有更多的東西我們沒有發現……真是不能掉以輕心的。」有的同志則極耐味地說道:「以前呢,總覺得這個人清清楚楚,一句話就能把他說明白。現在呢,才曉得根本不是的。莫談性情脾氣了,就是他那副相貌,也模模糊糊,很陌生。再仔細想想,連他究竟是什麼樣子,也說不出來。」

  這些意見是實在的,特別在這幾個月裡,魏建綱的確給同志們的印象很模糊,但是等到人們覺得模糊的時候,倒是已經清楚了。那件事不是大家都知道了嗎?可見魏建綱的模糊無非是心懷鬼胎而已。工作單位是同志們溫暖如春的大家庭,也是一座聖潔的殿堂。魏建綱毫無疑問把它玷污了,他怎麼還配享受春的溫暖?環境的面孔並不是一成不變的,它現在對於魏建綱就變成了莊嚴的法庭,一副副臉孔,一雙雙眼睛,或冷漠、或失望、或氣惱、或溫怒、甚或至於憎恨。而年輕的女同志們,則避免同他見面,避不開就默默地低頭而過,有的則端莊得目不斜視,乾脆就等於不曾看見他。魏建綱那顆脆弱的心,經不起這樣的冷酷,早就發抖了。領導上、組織上並沒有妨礙他的自由,在發現了這件事的端倪之後,自然免不了有幾次嚴肅的談話。內容純粹是進行政治思想教育。這是凡犯過錯誤的人都聽到過的,而世界上不犯錯誤的人又沒有。所以不用寫出來便人人皆知。關鍵當然在於改正錯誤羅!改正錯誤首先就要看行動。而行動自然極簡單,一句話:別再往那兒跑!

  已經交代清楚了,魏建綱他還敢嗎!

  該他上班的時候,他規規矩矩地去,低著頭坐在那兒,像已無顏見人。一下班就灰溜溜地把自己關在單人宿舍裡寫檢查。

  忙著吧!組織上,行政領導上,都在等著看了他的檢查才決定怎樣處理他呢。

  團支部當然抓得更緊,專門為他開了幾次會,有時候黨支部也派人參加指導。氣氛極其嚴肅,極其沉重。一到這種場合,不必別人開口,魏建綱已經無地自容。

  批評極尖銳,而且政策性很強,有說服力。沒有牽強附會的地方,青年人可不可以找對象?可以。該不該談戀愛?該。要不要婚姻自主?要。這些全不成問題。這些成問題豈不滑稽!豈不是封建了!壞是壞在一個革命幹部,一個青年團員,找對象什麼人不可以找?偏偏竟同一個資本家的小老婆搞到一起去!實在不像話。是可忍,孰不可忍!甚至還有更壞的,那女人連做資本家的小老婆都不夠資格,已經是被拋棄了的。革命幹部、青年團員魏建綱居然會抬得來當寶貝,真把同志們的心都氣傷了。傷心得不願意同他坐在一條板凳上;因為同他坐一條板凳,就等於同那個資本家都不要的女人坐在一起。有人指責魏建綱中了糖衣炮彈,有人則說他是本性如此。這些意見在會上並未發生爭執,但會後卻有引申和過分的議論。比如說到糖衣炮彈,有人就認為那女人也不夠資格,只能算炮彈殼。給糖衣炮彈打倒了還別說它,魏建綱被個炮彈殼就打倒了,也實在不起眼,鄙薄得很,畢竟是內地小城裡出身的人。再比如說到出於他的本性,便有人建議再查一查他的家庭成份,並詫異當時怎麼會把這樣的人吸收到團裡來。

  等而下之的議論就更多了,甚至說到「犯錯誤也要犯得值得……」「竟饞得揀破鞋……」之類不登大雅之堂的話。最後則有一致的公論,斷定魏建綱並非沒有認識,而是明知故犯。所以一開始就私偷賊摸,遮天瞞地,居心不良,理應罪加一等。

  總而言之,魏建綱做到了老老實實交代問題,誠誠懇懇接受批評,徹徹底底承認錯誤,規規矩矩低頭認罪。他實在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也對不起在一起革命的同志,如果打他的屁股可以消同志們的氣,他馬上會主動趴下來湊著。

  還能再去看看趙娟娟嗎?他敢!

  那麼,愛情呢?這斬不斷、關不住、研不碎、理不清的、說不明白的東西,難道就完結得這樣容易,這樣簡單,這樣快?

  要真是這樣,就不叫愛情了!

  那麼,愛情究竟是什麼呢?它呀,它就是滿滿的一桶,它就是重重的一挑,它就是長長的一生。

  假使用桶來盛,那麼,雙方都有一隻;假使用秤來稱,那麼,雙方都有一擔;假使用時間來計算,那麼,雙方都有那幾十年。

  最好是一樣的滿,最好是一樣的重,最好是一樣的長。

  然而這不可能,天底下沒有完全一樣的東西。總有滿一點。淺一點;總有重一點、輕一點;總有長一點、短一點。如果他往淺裡減,你就要往滿裡添;如果他往輕裡卸,你就要往重裡加;如果他往短處縮,你就要往長裡伸。不要讓一滴掉在地上,不要讓一片飛到空際,不要讓一寸變成亂給、你要把自己當做海,準備他把那桶水全都倒進來;你要把自己當做大地,準備他把重量全部壓上來;你要騰出你全部的心房,準備貯藏他源源送來的歡樂或痛苦。

  也許這些話都是白說,愛情的精義就妙在說不出。

  但是,至少有這麼一個趙娟娟,她就像上面說的那樣去做了。

  魏建綱第一天沒有回來,趙娟娟等到燒在鍋裡的夜餐冷了才吃。但並不擔心,因為這種情形常常有,為了掩飾,有時不能不在單位裡住一住。不過往常總先要告訴娟娟。這一天卻不曾。

  魏建綱第二天沒有回來,趙娟娟把熱了又冷、冷了再熱的夜餐燒了三次,等到女兒餓得哭了才吃。但還不是太擔心,因為這種情形過去也有過,那是單位裡搞什麼突擊,忙不過來開夜工。

  魏建綱第三天沒有回來,趙娟娟燒的夜飯,就只有小女兒一個人吃得下了,這種情形還不曾有過。趙娟娟擔心了,一夜沒睡著覺。

  魏建綱住到她家來,左鄰右舍都知道。有人問起,她就直截了當說是她的男人。還有人認出就是那天摔傷的,不問就猜到了,以為奇緣,十分稱讚。說從前綠珠墜樓是悲劇,現在娟娟墮樓定終身。在這個大城市裡,要是在解放前,這種男女關係,鄰居是不過問的。近在颶尺而老死不相往來,也是常事。解放以後,彼此才互相關心。大家都知道趙娟娟受過資本家的欺侮。棄婦孤女,又沒有職業,縱有點積蓄,也無非是一點首飾,貸換不著幾個錢。能靠它過幾年?用個一尺來寬、二尺來長的木盤子,在街頭擺一個香煙攤,兩張嘴巴靠在上面也極難。有些不三不四的人,買她的香煙是為了同她胡調。她板面孔,有人還諷刺她假正經,笑她是「被老闆用舊了丟到街上來的貨色」。她不得不保衛自己,日複一比也學會說髒話,敢撕破臉皮以牙還牙。這樣的日子當然不好過,更不是長久之計。現在重新愛上一個男人組成家庭,絲毫也不奇怪。況且大家看到魏建綱是個有根基的正派人,所以都稱讚趙娟娟選得好。他們夫妻倆也確實恩愛。娟娟自不必說,只要魏建綱願意,她什麼事情都盡心盡力做到他滿意。魏建綱則得到了許多想像不到的歡悅,迷醉在幸福之中。他們愛得很濃,比四十三度的蜂蜜還要濃得多,所以,很快就結晶。趙娟娟的肚子,已大得誰都看得出。那時候《婚姻法》頒佈不久,群眾還沒有「登記」的習慣。已經同居了,就算結婚了,就算造成了既成事實。趙娟娟沒有讀過馬列主義的書,又不懂什麼叫組織生活。自然沒有一點組織觀念。並不曉得《婚姻法》上寫明的「婚姻自主」的條文,還有不曾寫出來的內容。總以為是合法合理的了。魏建綱當然意識到並不這樣簡單,這裡邊存在著立場、觀點問題。戀愛問題,在舊社會裡完全是亂搞,新社會則不允許胡來,對於要求進步的人來說,尤其顯得莊嚴而神聖。他們心目中認為必須遵守的原則,無法列舉,如數牛毛。人民的生活,國家的大事,倒有人肯漠然無動於衷,若看到在這方面有所表現,就很少不過分地關心。而且總肯多往壞處想,絕不錯過指責或幫助當事者的機會。很可以譽為「國德」。因為此事不比遺傳工程;聖賢和盜寇,巧人和傻瓜,天生都懂一點,有這個本領。「婚姻自主」當然已經成為法律,惟其如此,便只能是最起碼的條件,僅僅對全國人民適用;而對於一個革命幹部,一個共青團員,自然應該有更高的要求,用更高的標準去衡量,不能降到群眾的水平。所似,魏建綱是不容易過關的。君所愛者,人將惡之;你眼裡的西施,會在別人眼裡變為畫皮。君所認為愛者,人們認為這並不是真正的愛。他們責問:「你們的愛情建築在什麼基礎上,同資產階級的臭婊子(就是這種極有教養的口吻)混在一起,搞什麼名堂?」……興趣極為廣泛,糾纏無窮無盡,影響無邊無岸,後果也可大可小。所以魏建綱寧願瞞天過海,私結姻緣。麻煩是省掉不少,可是心裡總懷著鬼胎。因為他並不超脫,也是這塊土地上長出來的一株。別人不來幫助他,他會先幫助自己;別人不來打倒他,他會先打倒自己,他實在是非常的能於。所以趙娟娟愛之彌深,也深信魏建綱愛她不疑。

  到了第四天下午,趙娟娟再也忍不住了。她曉得魏建綱不曾同單位裡講過,不講的原因也明白。她原不該到單位裡去找他,以免惹出麻煩來。但心愛的人不明不白一去不回來,不去找他還能有情緒做別的嗎?攤頭上的香煙,昨天就被誰偷走了兩包,她都不曉得,大概那小偷已看出了她走神的樣子才下手的。所以,她決定把攤頭早收兩個鐘點,到單位去問問他是怎麼回事。總不見得又被別的女人從窗臺上掉下來壓壞了吧。

  心中急得無法安寧,她也就顧不了許多。遮瞞也不是長久之計,醜媳婦總要見公婆,孩子都在肚裡了,還有什麼不能說。合法的事情,怕什麼,乾脆攤開來就算。她就拿了這個主張。對著衣櫥上的大鏡子換衣服、梳頭、搽面油。塗口紅,按照自己的設想儘量打扮得漂亮些,因為這還是第一次到他的單位裡去,第一次讓她丈夫的同事看見她,她得讓別人稱讚,可不能坍了丈夫的台。

  打扮妥帖,正要出門,聽見樓梯上雜雜遝遝響上來,像有幾個人的腳步聲,女兒在喊:「媽媽,有人來!」

  「誰?」

  「陌生人。」

  房門並沒有關上,說話間,陌生人就已經走進來了。一個男的,一個女的,都年輕,女的比男的更年輕。

  在趙娟娟家裡,以前也有陌生人來過;但來過的陌生人,和這兩位比起來,就不算陌生。這兩位才真正陌生。他們走近來,儼然像兩根柱子般木立,臉鐵板著,眼烏珠盯著人不轉,也不打任何招呼。就像花三元錢買了一張票看稀奇,進來一看,發現上了當,三角都不值,氣得想把那看的吃了才夠本。

  趙娟娟是見過世面的,並不怕。但也敏感得很,腦殼子裡閃電般一亮,馬上想到恐怕和丈夫有關係。便問:「兩位是哪裡來的?找誰?」

  那男的嘴巴一張,倒想說話。可是那女的卻使了個眼色,回身就走。男的也就閉了嘴,兩個人噔噔噔下樓走了。

  氣得趙娟娟把窗子打開,朝那兩個人喊道:「誰得罪你們了,自己摸錯了門,客氣話都不會講一聲嗎?」那兩人全不理睬,只顧走了。只見隔壁的老太在向她把手,娟娟就下去。老太便告訴她,剛才兩個人是魏建綱的單位裡來的。來調查。問別的也罷了,還問有哪些男人和趙娟娟有往來……什麼都問了,最後是要親眼看一看趙娟娟。

  趙娟娟氣壞了,破口就像罵流氓一樣罵了句髒話。抬頭喊女兒把房門關了,在家看著,不許出去。又托老太照應照應。自己就奔丈夫的單位。她曉得一定出了事,莫非魏建綱捉去吃官司了?他犯了什麼法?定了什麼罪?怪不得不能回來呢!她要去問一問清楚。

  沒有人能猜出趙娟娟重新見到魏建綱是在什麼時候。

  知識分子的思想情況是如此複雜,動不動就出大紕漏,所以任何時候都不能掉以輕心。一時一刻都得抓緊,要真真能把他們改造過來,談何容易。像魏建綱這樣的人,歷史清白,成份不差,又有專業知識,黨和人民是很需要的。他平時工作也還認真勝任,肯聽話,是一個培養的對象,可是忽然撲通一聲下了河,實在可惜。因此大家下了決心要挽救他。在一次全體工作人員會議上,一位原則性很強的領導同志懷著深厚的階級感情對這件事發表意見說:「我們平時常常講:資產階級用盡種種手段在和我們爭奪下一代。究竟怎樣爭奪法?體會不深刻。這一次,大家都親眼看到了。就是這個樣子!的確無孔不人,防不勝防。但是,我們畢竟發覺了,清醒過來了,採取措施了。我們不會讓自己的同志落水淹死,被他們拉過去。我們一定要盡最大的努力,用最大的熱情和耐心把我們的同志從資產階級的手裡奪回來。如果連這一點都做不到,我們還能建設共產主義嗎!」

  所有到會的同志聽了這番話無不動情,充滿了幸福感和自豪感,覺得我們生活在新社會,就像生活在保險箱裡一樣安全。即使難免失足落水,也是落在一個不沉的河裡;跌進去了,總是浮在水面上,決無滅頂之災,很容易救上岸來的。所以,單位裡的同志們,立即就行動起來,無私地伸出自己的手,爭著去拖魏建綱。拖著什麼就是什麼,拖著手的就拖手,拖著腳的就拖腳,拖著頭髮的就拖頭髮,拖著耳朵的就拖耳朵,牢牢不放,免得他被資產階級拉過去。當時那一股勢頭,稱得上一個搶救運動。魏建綱並不是一個沒有良心的人,多少也接受過幾年黨的教育,有那麼一點覺悟和革命的感情。看到由於自己的錯誤,使組織上耗費那麼大的精力,感激得簡直不知說什麼好。那時候還沒有發明請罪的種種儀式,古代的五體投地又不適用,所以那感激就無法表達出來。只得誠惶誠恐,捺在心裡。

  的確,為了使魏建綱受到教育,幡然悔改,連領導上事先也沒有估計到要花那麼大的代價。如果把這些精力和時間用到業務工作上去,全年承擔的任務,也許早就能夠完成了。這次資產階級對魏建綱所施的拉力,竟有一種垂死掙扎的拼命精神,又軟、又硬、又粘、又韌,無窮無盡的糾纏,反反復複開展拉鋸戰,一直拖了三四年之久。魏建綱感受到的還只是一小部分,可是也已經足夠他心悅誠服了。作為一個青年團員,把自己的思想行為提到兩個階級,兩種立場,兩條道路,兩個前途的高度去認識,還有什麼不通的?當然通!沒得話好說。不過人有天生的弱點,大概也是應該承認的,否則聖賢也太容易做。男人對於女人的需要,確有無可代替的方面,而魏建綱又已經經驗過了,特別又是趙娟娟那樣一個女人,儘管說得她一無是處,在魏建綱心目中卻比一切女性都更女性化,所以儘管決心要斷絕關係,但思想上的鬥爭,則既激烈又有反復。有時是英雄氣長,有時是兒女情重,特別是那肚子裡的一塊肉,又調動了「不孝有三」這個皇皇古訓。固然「大義滅親」可以流芳百世,可是「棄妻殺子」而遺臭萬年的,不乏先例。天平究竟哪一頭翹起來?哪「頭垂下去?魏建綱好像又覺得糊塗而沒有把握了。

  說服教育畢竟不及讓事實說話起的作用大。漂亮的趙娟娟,做夢也沒有想到竟做了魏建綱的反面教員。她一趟趟往單位裡跑,要求同丈夫見面,要求讓她的丈夫回家。接待她的人,早就料到沒有一番折騰,她決不會死心塌地。所以有充分的準備。但是這準備竟不曾有用,不管是多麼正確的道理用多麼合適的口氣說出來,趙娟娟完全不接受。在她聽起來就極簡單,無非是一句話,要她同魏建綱斷。她能聽就不來了,她來就是為了不聽這種話。雙方都有良好的願望,一方是為了搶救同志,一方是要求夫妻團聚,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究竟誰有理?就要看講的究竟是什麼理?從誰嘴裡講出來?何況小道理還要服從大道理。所以講個理也十分複雜。趙娟娟註定要輸,因為她是為私,那一方面是為公。趙娟娟就認輸算了吧!她偏又不認。不管有理無理,天天到單位來胡鬧。表現也越來越潑,開始同接待她的人吵架,發展到拍桌子、罵人、說髒話,把所有接待她的人都得罪了。因此引起公憤,弄得有時候許多人不得不丟開急待完成的工作來參加這現實的鬥爭,這時候趙娟娟寡不敵眾,就要無賴,形狀是不能算漂亮的。最後則門衛這一關不許她通過去了。起初她也不買帳,動手掀胸脯,但也無非是匹夫之勇,何況又是女流之輩,自然用不到幾個回合,就被轟出去了。

  總而言之,隨著鬥爭的越來越激烈,趙娟娟的本性就赤裸裸的暴露無遺。這一個過程,從頭到尾也延續了四個多月,研究所的同志,大都親眼目睹,確實受到教育,書呆子習氣有所改變,公開的輿論是一致的(不公開的就聽不到),沒有一句話同情趙娟娟。魏建綱非常自覺,只管埋頭本職工作和寫思想檢查,不敢超越雷池一步去同趙娟娟接觸。但如山一般的輿論卻壓過來,趙娟娟種種醜惡的表現,他總沒有失去耳聞的機會,而且聽人說得非常詳細,比親眼看到的印象還鮮明。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耳濡目染,感情自然會有所變遷,否則豈不成頑固派了。所以那思想檢查的虛假和敷衍成分逐漸減少,越來越多地接觸到了靈魂深處的肮髒,也像趙娟娟一樣得到了盡情暴露的機會。這期間使他最震動的是兩件事,一是有人告訴他,團支部書記李瑛接待趙娟娟的時候,苦口婆心曉以大義,趙娟娟不但半句沒有聽進去,反而倒栽贓,竟然說是李瑛愛上了她的丈夫,把她的丈夫搶走了,要李瑛還出人來。魏建綱一聽就心驚肉跳。立刻想起他和趙娟娟有一次夜半無人私語時,確曾講到過李瑛。當時他是怎麼講的呢?心裡很清楚,原話也不能再說出來了,反正一方面表示並非沒有人愛他,一方面又讓趙娟娟明白得到他的愛就值得誇耀。而趙娟娟對著李瑛會怎樣講呢,如果把他的原話搬出來,豈不是等於挖了他的舌根嗎!為此提心吊膽了好一陣。還有一次是被帶到臨近大門的一座樓上,被吩咐朝窗口下面看,那裡站著七八個本單位的同志圍成一圈,圈子裡是一個女人,披頭散髮,坐在地上,一面哭,一面罵人,呼天搶地,口口聲聲要討還她的男人。樣子無賴極了。領來觀看的人對魏建綱說。「你看看,她來討丈夫,如果你是她的丈夫,你就下去見她,跟她回去。免得她在這兒吵,影響極壞。」魏建綱低下頭,不動。於是那個人又接下去說,「這種女人是什麼貨色,看清楚了吧!真不懂你怎麼昏了頭,會糊塗到這種地步。你說,究竟算是搶了她的男人呢?還是算打退資產階級的猖狂進攻呢?」

  魏建綱肅然動容,點點頭,聲稱:「我哪裡曉得她的脾氣這樣壞。」於是那人拍拍他的肩膀,稱讚他還不失為一個青年團員。

  一陣風浪就這樣過去了。魏建綱的身子也像他的靈魂一樣,躲躲閃閃羞於見人。單位裡的保衛工作很成功,儘管趙娟娟窮凶極惡地表現出種種醜態,也沒有能見到魏建綱的面。魏建綱也嚇得不敢出門,一則怕出門碰到趙娟娟,二則怕單位裡的人懷疑他去找趙娟娟;橫豎都不好交代,左右都難以做人。活在世界上可真不容易。有許多時候,幹倒是憑著血氣之勇幹出來了,過後就並不那麼心安理得。也不是永遠能夠找到理由寬慰自己的。試看歷史上許多英雄豪傑,逐鹿中原,屠殺無辜,笑喚人肉,渴飲人血。他們的腦袋瓜,自然都是鋼鐵鑄成,不會有一點軟弱處。卻也往往做「還我頭來」的夢。可見也有天良發現的時候。因此就不得安寧了。何況魏建綱這樣的書生,除了軟的肉之外,剩下來的骨頭也並不硬。即使認識了真理,做了理直氣壯的事,過後腿肚子也往往發軟。真理總依其對立面而存在,魏建綱所堅持的真理的對立面,又是一個漂亮的,溫柔的,香軟的,崇拜他、愛他的女性,這個女性已經把一切都給了他,並且會直到終生。魏建綱難道就真能站穩立場,同她一刀兩斷嗎?那逐浪高的心潮,有時候也會退得很淺,淺得愁船擱著過不去呢。道高還是魔高,起伏不定;後浪推前浪,越推越遠,覺得像苦海無邊了。因此就有 「回頭是岸」的誘惑。稍有空閒,腦袋裡就放電影,從跌倒、住院、被香味刺激得醒過來、接觸到手心的溫暖……住進她的家,困上她的床……該死的老片子,一遍一遍放不完。

  「不要垂頭喪氣,有什麼捨不得!」有人這樣開導他,「你拋棄的不過是一塊絆腳石,這樣你才會進步,年紀輕輕的,還怕找不到好對象嗎!」

  不錯不錯,魏建綱也未始不這樣想。但是那好對象在哪兒?李玫嗎,早得罪完了。退一萬步說,就算人家從前對他真有點意思,現在也消散了。難道能被趙娟娟道著,真搶了她的男人嗎!何況李疾做夢也沒有想過呢。還有那個胡麗玉,其實同趙娟娟一比,她就不算漂亮,現在倒神氣了,看見他就繞道走,好像怕哈著髒或聞著臭似的。姑娘家似乎都在他面前擺架子。「那個人下作。同壞女人搞腐化。」她們私底下就這麼議論著,因此就覺得自己畢竟有值得驕傲的地方。其實感情也很複雜。要說是隔著一條河,總量得出有多寬,要說是隔著一重山,總量得出有多少高。可是隔著的不是河也不是山,而是一個趙娟娟。那就沒辦法說清楚。

  趕走了她的人,趕不走她的影子,儘管把她說得多麼壞,她還是擱在大家的心上。

  「拋棄的不過是一塊絆腳石。」魏建綱有時候回味這一句很有教益的話時,竟會想到那個逃走的資本家。那時候,他大概也認為「拋棄的不過是一塊絆腳石」吧!

  他真不大敢深思下去。一個搞自然科學的人,對於政治思想天生有幽微難明的恐懼感。

  他既害怕堅持下去,又害怕自己動搖。他弄不明白自己怎麼會陷入這樣的困境。

  幾個月過去了,再沒有人提到趙娟娟,好像風暴已經過去,一切歸於平靜。解放以後,趙娟娟雖然被資本家遺棄,但確實也有一種解脫感。從自主的生活中恢復了自尊、生活雖然苦一點,精神倒是向上的。她和那個資本家搞在一起,至少不是出於愛情。所以離開之後也並不眷戀,無非是回過頭來做點小生意過日子吧。但今後的終身大事,究竟落到何處,總覺焦慮。想不到意外碰著了魏建綱。她是一心一意愛他的,而且也真感到還是第一次真正愛上一個人,第一次真正被人愛。她想不出有什麼不正當,她非常吃驚於那些單位裡的人怎麼這樣聰明,會想出那麼多理由來活拆他們夫妻。她做夢也沒有想到要同他們鬥,她一個女人家憑什麼鬥得過人家呢。果然她只有失敗。可是她死不甘心,她雖然同魏建綱生活在一起不長久,但也曉得他是個怕事的人,斷定他躲著不見她決非出於本心,她相信他是愛她的,她只要能見他一面,招一招手,他就會回到她的懷抱裡來。吵吵鬧鬧,沒有結果,她苦得心都碎了。左鄰右舍瞭解她的底細,都很同情她。便有人幫她把經過情形寫出來,印了幾十份,有的貼在街邊牆上,有的寄到報館和法院裡去,呼籲主持正義。她怎麼懂得,這就是搞資產階級民主,是煽動群眾鬧事。幸虧群眾覺悟高,不曾鬧。否則後果是不堪設想的。收到材料的單位,當然也為此花了些工夫的,看法也不見得一致。大概也正因為不一致,也就只能研究研究再說。那麼趙娟娟還能怎樣呢?她不能夠再一天一天地到那個單位吵下去,她和她的女兒要生活,那個雖然賺錢很少的香煙攤子不能不照料。她沒有條件無限制地白白浪費時間,白天沒有空,於是每天吃過晚飯,她就和她的女兒一同跑到那個單位的附近,悄悄地站在一旁,不讓單位裡的人發覺,期望這時候魏建綱能夠走出來。那麼她就可以見到他了。她相信這種機會一定是有的,魏建綱總有一天會在這個時候走出來,總有一天會碰到。這種信念比之那一次墜樓巧遇,就顯得很現實而有把握。所以她就一晚一晚的按時到那兒去等他,等到很晚很晚,孩子吵著要睡了,才眷戀地拖著疲倦的身體走回去。

  如此一直等到快要臨產,也不曾見到魏建綱的影子,但是她並不曾灰心。她是打定主意要等下去的,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她務必要等到他,哪管要等到死。

  孩子生下來了,是一個男孩子,很可愛很可愛的。趙娟娟看著孩子,就越發想念孩子的父親。她想魏建綱應該知道孩子已經出世,他一定也是非常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的,也許他會悄悄地偷跑出來看一看自己的孩子吧?可是三朝[注]沒見來,五朝沒見來,滿了月還是沒見來。難道單位裡的人竟把他看守得這樣緊嗎?還是病了呢?趙娟娟真想再吵上門去,然而她知道那是沒有結果的。她還是只有到那兒去候他。滿月以後,她就抱著孩子每天晚上仍舊站到那兒去。她還沒有給孩子起名字,名字要留給孩子的爸爸起。爸爸是個有學問的大學畢業生,會給孩子起一個很好的名字的。

  就這樣,又是一個晚上,又是一個晚上……

  有一個這樣的夜裡,她抱著孩子在那兒徘徊,眼看今天又不能等到他了,已經過了九點半,只得踽踽地往回走。迎面有兩個男人跑過來,她也不曾注意。一直到靠近身邊,她打算讓路,才抬起頭來,看到走在前面的,竟是千等萬等的魏建綱,她的丈夫,她癡心地朝思暮想的親人。真是出乎意外。乍一見面,地球便不轉,什麼都呆了。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趙娟娟的眼淚,無聲無息地大滴大滴往下淌,流了許多,才低下頭去,迸發出一聲迴腸盪氣的嗚咽,真能把人的魂魄都撕碎了。連孩子也似乎感染了母親的痛苦,哇啦一聲哭起來。

  魏建綱不曾想到會在這兒碰到她,毫無思想準備,一時情緒衝動,把原則、立場、前途、思想改造的計劃和向組織上遞的保證全部丟光,赤條條現出一個人的形狀來,撲上去一把抱住了趙娟娟,眼淚也籟籟地流。

  這一段夫妻久別重逢戲,原應該大鑼大鼓唱上一陣子,誰知僅僅過了分把鐘,魏建綱就猛然清醒過來。身旁還有人在注意他呢(這是單位裡和他一同出差回來的同事老周),老周的眼睛拍下了這個鏡頭,如果回去放出來給單位裡的人欣賞,那魏建綱豈非屢教不改嗎!

  他鬆開手,回頭去看老周。老周的頭正向他湊過來。低聲對他說:「我先走,不壞你的事。」說罷,不等回答,便飄然而去。

  那語氣是很懇切的,魏建綱非常感動。

  魏建綱的那位同事老周言而有信,沒有打小報告,也沒有對任何人洩露出半句話,實在難得。須知我們的同胞,在這方面的好奇心,是沒有什麼可以比擬的。夏夜乘涼,如果一個人講機器人的奇特作用,一個人講某某和某某怎樣私訂終身後花園。那麼,前者的聽眾往往很少,後者的聽眾往往很多。而前者那很少的聽眾中間,一定還有一部分人是在等著想聽機器人怎樣搞男女關係,否則早就走了。要抬高自己又無所抬,則貶低別人也可以間接達到目的,而這類事的神秘性又極易用一星點兒暗示得到隨便的擴展。豬狗如聽得懂,也會想到它自己是怎麼幹的。因而就覺得人也無異於它們。而它們能講的話,也會如此類人講人類。

  這類事也實在複雜,比如魏建綱的那位同事,可以把自己看到的那件事保密,固然難得。但另一方面,卻是壯了魏建綱的膽量,錯誤地以為有群眾的同情,更容易走到老路上去。會越滑越遠,越陷越深,以至於出大紕漏,喪失光明的前途。那麼,罪魁禍首就是那位同事了,因為他沒有把住第一關。

  魏建綱也確實如此,主客觀雙方花了那麼巨大的力量築起來的馬其諾防線,被突然從天而降的傘兵一下子粉碎了。這以後,從他的單位到趙娟娟家那一段路,便又因為魏建綱時常偷偷地往近玷污了。吸引他的不僅僅是男女之愛,還有那骨肉之情。他這時候已過了二十五歲,小家庭的生活對這樣年齡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自然有很大的魅力。魏建綱的頭又逐步逐步被搞昏,使他有時候疏忽大意而忘記保密,或明知可能被人注意卻抱著僥倖心仍舊跑去。所以,隔了幾個月,就又敗露了。這就不同於第一次,是一犯再犯,而且是對同一個人(好像換一個倒可以減輕罪名似的)用同一方式犯同一性質的錯誤,已經完全不是什麼認識問題了。雖然沒有法律依據,可以罪加一等;但造成的影響,惡劣透頂,簡直不齒於人類。羞惡之心特別了不起的人,覺得自己的臉皮都被他剝光了。負責團結、教育、改造魏建綱的同志,雖然不是單位的主要領導幹部,但也不是等閒之輩。原則性之強,品格之純正,工作之主動積極,成績之卓越,是一向稱著的。他就是鼎鼎大名的黃卓正。如果要談到他在男女關係上的態度,則早已超凡脫俗了,甚至,單位裡有位六十七歲的學者因他而想到了一本叫做(七真人)的書,那書裡有一位李真人,是在妓院裡修成正果的。所以不但視秀色如骷髏,而且經驗之豐富,甚至遠隔千里,也足以洞察秋毫之末。所以塵心未脫的芸芸眾生,一想到有他在身邊,就自慚形穢,恨不能把自己那污染的心,挖出來洗一洗,洗而不淨、再在酒精裡泡一泡。魏建綱事件發覺以後,黃卓正曾經禁止年輕的男同志宿舍裡張掛美女像,以免受到誘惑。但是單位裡活生生的女青年工作人員是否對男人也有魅力,應在清除之列?並未提到工作日程上來。出於疏忽,還忘記了禁止青年女同志宿舍裡張掛美男像,可見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以後應吸取教訓,千萬不要再忘記,免得自陷於重男輕女的污染之中。魏建綱重蹈覆轍,竟未及早發現,防患於未然,固屬千慮之一失,但也有其客觀原因。總是魏建綱裝得太老實,總覺得已經完全把他提在手裡了,該是要他怎麼就怎麼的。沒有想到可塑性越強的東西往往越爛、越軟、越滑,如水一般,便以容器的形狀為形狀了,到了這個地步,手已捏不住,而魏建綱可塑性達到的程度,也能從手指縫裡漏出來了。竟……唉……這也難怪,比如打仗,就是常勝將軍,也不能一戰而定天下,否則將何以顯其勝之常?

  吃一塹,長一智,現在對魏建綱的性質就比以前弄得更清楚了。他其實是應該密封在甕頭裡的(那時還沒有塑料袋,如有,則裝人塑料袋比較輕便)。但那樣就不能派用場。連甕頭都糟蹋了。倒不如像榨酒一樣,把他裝在絲布袋裡架到榨床上去榨,把水榨幹了,剩下渣滓,看他還滑到哪裡去!

  於是魏建綱就上了榨床。這種工具能創造出來,也充分表現出我們祖先的智慧,特別是用那絲質的布袋裝料,使發膩的酒糟能滑爽地被擠出液汁來,真收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那位黃卓正同志,能想到把它用之于魏建綱,也可算觸類旁通,舉一反三,聰明到了絕頂。

  當然,魏建綱也知道自己是一堆爛污泥,撈不起來了。他原也想不到自己生而為人,竟潛伏著一條這麼長這麼臭的劣根,一旦發覺,觸目驚心,內部的水分,已經從十萬八千根毛孔裡自動流出來。他想起從前也確曾下決心改正錯誤,如今卻又犯了,足見那決心是很成問題的。內在的動力不足以排汙,則外部能增強些壓力,除了衷心感激之外,還能有什麼話說!就是吃點苦頭,也是天降大任於他的先兆。希望有錦繡的前途,也足以自慰於今天。更何況自慰的理由,還有很多很多……困在榨床上的魏建綱,是不愁過不去的。在單位內,最著急的倒不是他,而是上次和他一同出差回來,在街上目睹他們夫妻相會的那位同事老周。老周知道魏建綱的德性,怕他頂不住,會把別人替他隱瞞的事情都交代出來。這老周也真叫尷尬,原本是他可以揭發別人的,不揭發。現在倒又怕別人反戈一擊。老周若是聰明靈活些,原也不必擔心,搶先揭發還是來得及的。但是他太古板,又不肯那樣做,就只得去央求魏建綱,莫牽連到他。這倒像牛牽著人的鼻子走,完全顛倒過來了。一直到魏建綱的檢查書寫了幾十萬字,領導上宣佈告一段落之後,老周才算放了一條心。因此覺得魏建綱也還夠朋友。

  最苦惱也最會替魏建綱幫倒忙的,自然仍舊是趙娟娟。不過鬧天宮的孫行者,也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趙娟娟一個婦道人家,又有一段臭得不可聞的歷史,講道法也罷,講魔法也罷,都是沒有什麼根基的。她的渾身本領,早在第一次交鋒時就全部施展出來了。分明是水平不高,招數有限的。單調而重複的表現,已經出現過多次了。例如一到晚上,躲在單位外面的街角上等候,長長幾個月,天天老一套,並沒有玩出什麼新鮮來。現在是第二次交鋒,她又多了一個男孩子,更束縛了手腳,連從前那幾招,也幾乎拿不出來了,就像名角兒老來演戲,多演一場,多一次叫人失望。寫在小說裡,也沒有人要看。不過,一個人經過種種磨練之後,如果不把心磨灰,就會把心磨堅。磨堅了之後,就更加不怕磨。就更有耐心磨下去。它會使一些人越來越討厭。也會使另一些人變討厭為同情。久而久之,又會使同情者越來越動情,甚至於尊敬。不管如李真人的黃卓正有多大的能耐,這樣的變化卻悄悄地發生了。

  經過了一陣劇烈的爭吵,趙娟娟比較快的就平靜下來。因為她經驗過,這是沒有用處的。最有效的辦法,仍舊只有一個,就是等待。她已經等待過了,等待了那麼久,終於把他等到了。等到了還不算,而且證明了他是愛她的,不曾要她說什麼話,他就跟著她回家了。而且很恩愛。所以,趙娟娟這一次就更有信心等待他。他雖然老實、軟弱、膽小,但他的愛是真的,趙娟娟遲早總能等到他。

  於是等待就重新開始,不過不是老一套。如果是老一套,也不必再寫,倒是有了新發展。趙娟娟的家,離開魏建綱的單位並不遠,就在同一條街上。一在東頭,一在西頭而已。所以當初魏建綱吃過飯一面散步、一面去買肥皂,就會走過那兒。倘若離得很遠,倒不會發生那回事了。趙娟娟擺小攤,領有區商業局的攤販證。證上注明設攤的地段,就在這一條街上。東頭也可以擺,西頭也可以擺。趙娟娟因此觸動靈機,聰明起來,乾脆就把小小的攤頭,擺到了他那單位的門口,既做生意,又等丈夫,一當兩便。用心就更加專注了。誰知擺了兩天,就被黃卓正發現。按理說大門外面,街道之上,不屬他們單位管轄範圍。但既然是單位,也總有若干機密;這個女人,表面上在這設攤,骨子裡誰能擔保她不是敵人的耳目?所以趕走她自有充足的理由。趙娟娟沒法,只得逐步撤退,從馬路這面退到馬路對面圍牆下,沿著圍牆再往偏旁移去,一直退到離開單位的大門一百來米遠,圍牆已到盡頭,一再移過去一尺,就有住家。那黃卓正竟還要攆她,這就惹怒了近旁的居民,一齊起來幫趙娟娟說話。因為這已經不是趙娟娟一個人的問題了。如果趙娟娟在這兒擺攤被認為有礙保密,那麼,同趙娟娟一樣的那些居民就人人自危,害怕有朝一日也會被趕走了。他們也是迫不得已,並非是故意搗蛋。趙娟娟因此總算在那兒站住了腳跟。

  對於趙娟娟來說,這一件件發生的事情,沒有任何值得寬慰和高興的。說不定過了幾天,又會有新的磨難降臨到她的頭上。黃卓正吃的是公家飯,有的是時間,而且把時間用來對付她就是革命,就是為人民服務(這都是黃卓正同志自己這樣說的),就是履行天職。所以趙娟娟無論如何也是搞不過他的。她現在有三張嘴巴要吃飯,全靠她喂,光這一點就足夠她鞠躬盡瘁了。當然,魏建綱是有薪水的,以前也給過她;但是現在她不在乎,她想不到那兒去,她只想著要他的人,要同他生活在一起,別的就什麼都丟得開。一天見不到他的面,她就一天挨在苦海裡。她完完全全是一個弱者,是受了欺淩、反抗無用的弱者。這樣的日子也許她得一直過下去,只有強者肯開恩,才會改變她的命運。所以,如果有人告訴她情況已經起了變化,弱者同強者的位置正在交換,她是絕對不會相信的。

  說來也巧,趙娟娟的香煙攤,被黃卓正攆來攆去,最後站住腳跟的地方,卻在黃卓正上下班經過的路上。所以每天都要和趙娟娟照四次面,上午上班一次,中午回去吃飯一次,下午上班一次,再下班一次。別人走過,趙娟娟會有忽略的時候,惟獨黃卓正走過,趙娟娟閉著眼睛也感覺得到。有時正有人來買香煙,趙娟娟低著頭數錢找給買主,可算是用心專注,不能旁屬的了。可也會忽然眼皮一抖,果然就猜准是他走過去。真是通神般靈驗。趙娟娟別的也奈何不得他,不過橫豎是翻了臉,還動過手,所以也就沒有什麼髒話捨不得罵出來。看他迎面走過來就開始罵,一直罵到看不見背脊才歇。起初呢,黃卓正也停下來放開喉嚨較量較量。街面上來往的人多,一較量,就圍上一批人看熱鬧,就有好事者說冷話,風言風語,黃卓正一開口,就似乎身份頓失,可見「較量」不是適當的措施。之後便退而求其次,凡聽到罵,便冷笑。那樣子,似乎他在認真從謾駡裡抓辮子,想逼人氣餒。趙娟娟偏不餒,男人都被他抓了,還怕抓辮子嗎?罵得愈凶。於是他便不冷笑了,任趙娟娟罵,他平板著臉,目不斜視走過去,只當聽不見,讓旁人不知道是罵的他。再後來,他嫌跑回家吃飯麻煩,在所裡食堂吃了。趙娼娟就每天少了兩次罵他的機會,真不過癮。

  原來聖人也有怕懼呢。

  趙娟娟選擇這塊地方來擺香煙攤,從生意角度上說是並不合算的。她原來的家門口比這兒熱鬧,這兒一帶多有長圍牆,裡面是大單位,例如魏建綱工作的單位便是。常常有幾百號人,內部就有小賣部。所以,趙娟娟想賺他們的鈔票。是要等小賣部賺餘下來(比如小賣部每天只開門三小時,其餘時間關閉)才輪到她。趙娟娟決心把攤子擺到這裡來,原也準備在經濟上受一點損失的。起初的確很蕭條,過一陣逐步有了起色,慢慢好起來了。這好起來的因素,似乎大有那位黃同志的功勞在裡面。由於他的不恥下鬥,抬高了趙娟娟的身價。這小小的香煙攤便漸漸地大大的有名了,生意越做越興旺發達起來。趙娟娟自己倒也並不曾去想是什麼原因,後來因為有些人買的次數多了,才注意到這些顧客的態度是很友好的。很有禮貌,很有教養,不但不同她說笑話,而且即使他們吃慣了某一種香煙,趙娟娟攤上一時沒有,分明只要再跑不多一些路就能買到,他們也不去,卻在趙娟娟攤上買另外一種牌子的。這就使趙娟娟覺得不同於一般了。別看趙娟娟同黃卓正鬥爭時像個隨便駡街的潑婦,但對一般的人,不但有禮貌,而且總保持一定的距離,眼睛都不多看人家一眼的。到了這時候,她心裡暖起來,不免要多注視人家一眼了,這才發現他們中間,有不少是買了香煙走進魏建綱那個單位的大門去的。這使趙娟娟大受感動,明白了那兒有許多好人,像黃卓正那樣把她當妖魔欺侮的,細細想來,也只有幾個。至於舞指揮棒的,則似乎就只有黃同志一人了。以前趙娟娟寫那單位的大門是「黑漆大門」,顯然是罵錯了,冤枉了許多好人。趙娟娟這種內愧的心理,更使她倍動情感。有一次孩子睡熟在她的懷裡了,一個中年的老顧客買了香煙,站在那幾點著一支抽著,細細的看了那孩子一刻,輕輕地說了一句:「很像很像。」這句話立刻扣響了趙娟娟的心弦,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憂怨而焦灼的詢問:「他人呢?」

  從那次以後,單位裡好些老顧客就開始做她的情報員和參謀。她陸陸續續知道了魏建綱的許多情況,她知道他在寫那寫不完的檢查,她知道他在認那認不完的錯誤,她想像出他的愁容,想像出他的萎靡,想像出他的畏縮,想像出他的消瘦。她可憐他,又恨他沒有氣性。她知道他在這種苦惱的情形下是非常需要她的愛撫的;可是他明明已經知道(情報傳進去了)她就在附近卻不敢闖出來見一面。男子漢,大丈夫,膽小如鼠!其實殺頭也無非碗大個疤,有什麼可怕的呢!究竟犯什麼法了?就是犯了法,判了刑,坐了監,也允許家屬親戚朋友探望。綁到法場去殺頭,也還允許祭一祭。為什麼他們夫妻要活拆,面也見不得?真不爭氣,真窩囊,這種男人不配做丈夫!

  有時候,裡面傳出消息,說因為魏建綱檢討比較深刻,領導上已經說了幾句鼓勵他「振作起來,好好工作,做出成績」的話,趙娟娟便又心軟起來,原諒他那種忍氣吞聲的怯懦性格;因為這畢竟贏得了上帝的慈悲,改善了他的境遇。那麼,做妻子的還有什麼可以埋怨的呢。他願意怎樣就怎樣罷,只要他能夠安穩、真能夠做出點事業來,妻子受點孤獨也願意,也心甘,也能夠諒解,而為他犧牲一切。

  再後來,魏建綱的經過考驗的同事老周給趙娟娟帶來了錢,帶來了魏建綱的信。證明形勢果然松下來了。而魏建綱則仍舊不能來見她,因為這次所以得到原諒,就在於立了軍令狀,保證不再犯。再犯的話,可真是不用刀槍,會把他活活磨死的。老周也勸趙娟娟不要急,不要愁,說魏建綱確實有難處,並不是變心。總是為了求得有個前程,不能不忍著點。別以為真的立了軍令狀就永遠得聽他們的。關公放走了曹操,諸葛亮還是不曾殺得了他呢。等著吧!

  再後來呢。果然等到了。氾濫的洪水是堵不住的,只要一有可能,它就衝垮一切。

  世界上最無聊、最可惜的事,莫過於損壞和阻撓真摯的愛情。而且作這樣的事,沒有一個不失敗。千萬不要以為也有成功的,須知那暫時的成功,要付出遺臭萬年的代價。不是有歷史作證嗎!誰願意再試試都可以,這種人歷來都不缺,不是也有歷史作證嗎!

  正正當當的事情,偷偷摸摸地幹著;本來不用遮掩,偏偏害怕洩露;魏建綱和趙娟娟,就這樣無可奈何地過下去。雖然同情他們的群眾越來越多,但是魏建綱還是不願公開和黃卓正較量。他之所以能夠容忍,除了性格的原因之外,也是為前途著想。固然大家都明白共產黨是工人階級的政黨,但那位黃同志教育魏建綱的時候,口口聲聲說魏建綱吃了共產黨的飯卻去和資本家的小老婆搞腐化,魏建綱卻不能不悟為真理。因為既然一個人離開了黨就沒有出路,可見得肚皮也是靠黨來喂飽的了。所以你只要聽話或裝作聽話,坐著吃就是。這日腳多愜意,叫做生活有保障。魏建綱當然是不肯輕易失去這種條件的。如果他敢觸犯那位黃卓正,就可能喪失自己的 「優越性」,所以三十六著,忍為上著。

  然而要遮瞞也難。我們的祖先,早就具有「只怕不做,不怕不破」的本領。這基因遺傳下來,後代自然就絕頂聰明了,天文、地理、人和,早已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所以總說「在被頭窩裡做的事,也瞞不過別人」。而魏建綱和趙娟娟的事,恰巧是在被頭窩裡做出來,當然就輕而易舉赤棵棵馬上暴露了。這很醜惡,自不必說,但反復的次數多了,神秘性和稀奇感卻在遜色,有議論也不怎麼熱烈了。單位裡邊原來純潔的姑娘如李瑛和胡麗玉,現在都結了婚,生了孩子。自己經驗得多了,竟也淡然不以他們的事動心了。至於黃卓正,雖然並不放棄自己的職責,但更多的已是灰心失望,認為魏建綱自甘墮落。

  「有什麼辦法,教育也不是萬能的。」有時候,黃卓正這樣為自己辯。

  「光靠教育也不行,教育並不是萬能的。」有時候,黃卓正又這樣為自己爭,磨刀霍霍。

  不久便碰到五七年整黨,運動伊始,黃卓正畢竟是黃卓正,別人還沒有覺悟,他就覺悟到自己對魏建綱過去是處理不當了。看到有些地方已經鳴放,生怕魏建綱不會放過他,不如主動轉個彎,別弄得難堪。於是便在接近魏建綱的一些群眾中間,隱隱約約放出了話風,表示出一種歉意。然後又選中了老周(這一選就看出黃卓正之明察秋毫了),重點地個別交換意見,意在請老周把信息正式傳遞過去。做了這些以後,發現魏建綱的態度大出意外,不但沒有向他提意見,反而仍舊口口聲聲承認自己的錯誤。黃卓正倒有點摸不著底了。他研究來研究去,覺得按魏建綱的性格,確有可能既往不咎,會習慣地就那麼過下去。但又怕到了火候上,突然來一下子,那就吃不消。比如門外邊那個擺香煙攤的女人,就不是省油的燈芯。還是動作大一點,姿態高一點,畫個圈安穩。所以,他決定親自出馬,找魏建綱誠懇地談一談,打消他的顧慮,讓他把意見提出來,自己適當做幾句口頭檢查。有誤會就解釋清楚,有過頭的地方也可以說一說當時不得不過頭的客觀原因……反正兩個人談心,人面對著肉面,總得留幾分情,是容易和解的。況且從主觀上來說,他也是為魏建綱好,並不是一腳踢開他,踢開他還勞這麼大神幹嗎!

  這位黃同志正打著腹稿,謀劃找魏建綱談些什麼話。沒想到他還不曾想妥,就有幾位老工人出來說話了。工人階級是我國的領導階級,他們的權威性無可爭議,現在他們開口了,再好沒有,省得黃同志再說。到了這時候,魏建綱還算什麼東西呢?清清楚楚,不就是一再甘心做資產階級俘虜的胚子嗎!幸虧是早就把他看穿了,花那麼大力量挽救他。他還能怎麼樣?他是應該肝腦塗地、報答救命之恩的!還好,讓他翹尾巴的時候他不曾翹,這就是平時教育抓得緊的效果了。媽的,說到底還是好了他!

  真的,算魏建綱運氣好,竟沉得住氣,肯死心塌地把虧吃下去。除了承認錯誤,任什麼意見也沒有。饒了他吧,況且並不是缺,已經超額了。缺呢,補他頂省勁。超了就讓他沾點光。橫豎尾巴那麼粗,鳴放固然不曾鳴放,但那一陣他也趁著亂,同趙娟娟明目張膽往來。這是用行動來反黨,要算帳隨時可以算。下一次還有百分比要完成呢,倉庫裡不能一次都出空了。

  這個預見英明極了,不過那一批走了幾個月,就又接著了任務。這一次,魏建綱就被用上了。

  有一天下午,黃卓正同志踱著方步,含著笑意,悠悠然走到趙娟娟的攤頭跟前,買了一包香煙。這是一個不同凡響的行為,趙娟娟心裡馬上想到要出事了。這些時候,她一直提心吊膽,怕魏建綱逃不過去。她的老顧客裡邊,有好些個買過最後一包煙……

  甚至連老周也不曾同她說明白,就再也不見了。原來這看不見動刀動槍的太平世界裡,是有另外的險情伏著。趙娟娟怕了,早就不敢對黃卓正同志放肆,可現在他竟來買香煙……

  黃卓正不急,買了煙,拆開,抽出一支點著,吸了一口,把煙輕輕地慢慢地吐出來。然後再吸一口,再吐出來。兩隻眼睛瞧瞧趙娟娟,嘿嘿笑著說:「好了,你算吵到頭了,以後不必再吵了。」

  這兩個人,雖然不曾有過一次友好往來,但交道已打了好幾年,彼此沒有一天不關心對方是否還存在,因為這關係已經非同一般。他們自然也曉得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所以也盡心著意研究對方的一舉一動,便於有一個相應的措施,警惕心向來是很高的。現在趙娟娟一聽這話,就曉得魏建綱出事了。她像怕黃卓正逃走似的一把拉住他說:「你說清楚,他怎麼了?」

  黃卓正大度地說:「沒有什麼,不戴帽子。我們是按政策辦事的,不搞打擊報復。」

  趙娟娟搶著說:「打擊報復也沒有關係的,不必洗身清。我只要曉得他怎麼了?」

  黃卓正把一口煙朝天慢慢吐出去,臉色變得很正經地說:「沒有辦法呀,按他的情況,不能留在無產階級的上層建築裡面。」

  趙娟娟這就吃虧了,她不懂什麼叫上層建築。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好逼著他繼續說下去。黃卓正倒並不故弄玄虛,因為反正大局已定,便直截了當說:「已經批下來了,同意讓他回家。」

  趙娟娟一想,大概就是「歇生意[注]」的意思了。趙娟娟明白這打擊不小,從前老闆「歇」掉職工的「生意」,同現在的情況不一樣,因為現在全國就只一個 「老闆」(這該死的趙娟娟竟這麼說),「歇」了就找不著另外的「生意」了。但想著天無絕人之路,年紀輕輕的,好手好腳,不信就會餓死。況且自己還有這個攤子呢,夫妻倆在一起幹,除了香煙再批點糖果賣,也活得下去。反倒自由自在,省得受他的氣。想罷,就覺得不值得愁,更不值得在他面前顯出愁來。她把手一拍說: 「回家好,我巴都巴不到,真謝天謝地。」

  黃卓正陌生地望著趙娟娟,覺得這女人畢竟簡單,便沖冷水說:「不要高興,他沒有工資了!」

  趙娟娟這才開心地大笑了。

  黃卓正明白自己說了蠢話,惱羞成怒說:「不要笑,你當他回哪兒的家?回老家!」

  趙娟娟一怔,認為這分明是故意刁難她,魏建綱老家裡根本沒有人了,她是他的妻子,名正言順應該回到她那兒去。否則命也拼得的。現在可不比從前了,橫豎飯碗已經砸碎,還受什麼氣!

  於是趙娟娟破口大駡。把黃同志罵逃了。

  過了不多一刻,單位有老顧客來買煙,趙娟娟就把這消息告訴他,請他馬上告訴魏建綱,叫他別忍了,骨頭硬點,一定不能回老家去,夫妻倆死也死在一塊。

  魏建綱到了這一步,果然也硬起來了。

  後來居然如願以償,魏建綱同趙娟娟合用一個戶口簿了。但這並不是他們拼來的,黃卓正同志絕不會因他們爭吵就手軟。問題是魏建綱的老家沒有人接受他,當地的老百姓誰也不承認和這個人有什麼關係。而上面對這類人的規定,也明明只說 「處理回家」。按情況是應該和趙娟娟在一起的。

  這件事不管怎麼處理,也並沒有什麼議論。這樣的事要有議論,那議論的事豈不太多了!

  不過,凡知道這件事情的人(包括黃卓正在內),有時內心也不免有各種疑問。究竟是誰勝利了?究竟是誰失敗了?也許是這一方勝了,那一方敗了。也許是那一方勝了,這一方敗了。也許雙方都勝了,也許雙方都敗了。也許連雙方都沒有…… 那就玄了。

  後來呢?後來一直沒有發生過震撼人心的大事。包括「文化大革命」在內,這一家子都普普通通,不聲不響地度過去了,寫出來也不惹人看。當然,夫妻常在一起,恩愛得過頭的時候也有,埋怨得吵架的時候也有,都不及從前同黃卓正交鋒時熱鬧。魏建綱讀的專業,在小攤上當然沒有用處,但是香煙很緊張的時候,他也做了捲煙機捲煙。後來攤子擴大,兼售水果,他還改進過買來榨甘蔗的榨汁機。所以,嚴格地說,這也還和他的專業有點關係呢。

  因為他的遭遇,好像和各項運動沒有什麼關係。過去反正叫他走,他就走了。不但走,趙娟娟還搶他呢。二十三年以後,又有人想到了他,要替他平反。但平反什麼呢?沒得內容。若說他同趙娟娟搞了腐化,誰說這話,誰的兒女就會懷疑誰神經錯亂了。即使是那位黃卓正同志,也沒法說,要說也說不清了。何況,要他說清楚的已經不是這個問題,還有他自己的問題在麻煩他說清楚呢。

  所以就別計較了,本來魏建綱做夢也沒想到要計較什麼。他被請回原單位,搞他原來的專業。

  現在可到了他發揮專長、大顯身手、拿出成績來的時候了!

  結果並沒有。舊的忘記了,新的學不會。雖然發憤,精力不夠了。儘管很多人同情他,卻也不免失望。他不像有些小說裡寫的科學家,離開專業工作幾十年,一旦歸來,就又是權威,又是尖子,又成了臺柱子,甚至全靠他才攻下了某某尖端— —這樣的人才叫棒,經得起折磨。再搞他幾下都沒關係。若都像魏建綱,以後就沒得搞頭了。沒得搞的了。

  其實呢,魏建綱也不是完全沒有用。他努力過的,是實情。效果不大,也是實情。因此也苦惱,找刺激,常喝點酒。喝著喝著便總結自己的生平,說出這篇小說開頭那個警句來。還真不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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