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聲文集                 泥腳 

 
                                    一


  張青青家的大黃狗,最近一到晚上,就常在朱坤榮家山牆外兜圈子。那裡堆放著一大跺紮掃帚的原料——毛竹節枝,冷冰冰的、硬繃繃的,根頭參差像錐刺,沒有任何值得迷戀的地方。也許是黃鼠狼鑽在垛裡做窩被大黃狗發現了吧?可現在還未交白露,天還熱,黃鼠狼鑽在垛裡找罪受嗎!那麼,是不是和鄰村的大花狗約在這裡幽會呢?這樣的事情以前確實發生過,但現在不行了。地方上缺少狗種,生下來的小狗可以賣錢;大花狗變得金貴了,主人看出它懷了孕,就管起來,不讓它亂跑。

  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呢?這只有朱坤榮知道。

  每天晚上,朱坤榮一家都要紮掃帚紮到半夜,別人去睡了,朱坤榮獨自還要坐一陣子,等到熄了電燈,還輕輕開了大門到山牆邊看一看,看見大黃狗的身影閃過,他就無聲地笑,心裡高興得很。

  這個朱坤榮呀,他打了大黃狗的主意,耍了點手腕,把大黃狗吸引住了。

  這只大黃狗,曾經在一篇題名「陳家村趣事」的小說裡出現過。當時,陳家村上的懶漢陳龍寶,偷吃了寡婦顧招娣的兒子陳苦生養的大白兔,在屋後挖個坑把兔骨埋了。大黃狗在村前村後游轉,聞出了味道,把骨頭發掘出來吃,無意中揭了陳龍寶的陰私,破了偷兔案。

  這一赫赫戰功,奠定了大黃狗在陳家村上的重要地位。有些賊手賊腳的人,幹那小偷小摸勾當的時候,就會虛著心四面打量,怕被大黃狗看見。好像它就是福爾摩斯。可見已產生了一股威懾力量。所以,公社劉書記來檢查工作,也常會想到它,總要問一聲:「大黃狗呢?」這就不同凡響,可見名聲之大。大黃狗的肚子,自然比從前容易填飽。不光是陳苦生、國生、張青青、生產隊長陳洪泉的二兒銀生、三兒禾生、朱坤榮的小兒子金頂,以及興興、洪洪、華大、小芳這一班老朋友寵愛它,常往它嘴裡塞面餅、饅頭甚至糖果;就連成年人也慷慨起來,碰到大黃狗來串門,總拍拍它的頸項,一碗半碗新鮮粥飯供它受用。所以,到頭來連大黃狗也懂得了責任制的好處。終究是糧食多了,人們才有這麼大的氣量呀!

  至於朱坤榮,大黃狗一直知道他吝嗇又兇狠,它清楚地記得,有生以來,從未嘗過他家一口湯水,就連門都不許進。前年偶然溜人他家豬圈屋,舔了舔豬食桶;還沒有來得及品出味道,朱坤榮就拿了根粗木棍趕來,兇神惡煞般攔在門口,撲地一聲打下來,真如泰山壓頂。幸虧大黃狗學過武術,腳疾眼快,一縱身躲閃過了;否則早就被剝了皮。吃了肉。還有幾次,大黃狗匆匆和朱坤榮在路上撲面而過,竟聞出他身上有一股極其可怕的味道,那分明是大黃狗的同胞們被他殺掉吃了,肚子裡透出那狗肉的發酵味來。看這有多殘酷,簡直勝過劊子手。從此,大黃狗見了他又恨又怕,屙屎也離他三個麥壟頭。但奇怪的是,最近一陣,這朱坤榮似乎也信了佛,發善心了。只要看見大黃狗走來。就像彌勒佛一樣眯著眼睛、嘻開闊嘴獻媚地笑,還發出一串嘖嘖嘖的聲音,引誘大黃狗靠近他。有幾次甚至倒了大半碗白米飯在階沿石上,招呼它就餐。大黃狗始終弄不懂朱坤榮為什麼會表現這種高姿態,認為內裡必有陰謀,所以總乜著眼睛,側身走開,不敢造次。

  其實,朱坤榮倒真是一片好心。他同大黃狗本來沒有不可調和的矛盾。過去是窮急了,不但養不起狗,甚至還不得不偷偷摸摸殺來打牙祭。捫心自問,難免內疚。特別是現在,朱坤榮很需要狗的幫助(天哪,誰想到會有這麼一天!),自然就會有過分的熱情。他買了一百五十擔毛竹節枝,家裡堆不下,堆在山牆邊,這可不能鎖在保險箱裡,若有人打主意,背走三捆四捆,挑走一擔兩擔,是極容易的事。這類小偷小摸的事情,報案都不夠條件,睜著眼睛吃了虧都沒得話好說。朱坤榮的心事可擔得重呢。老話說:「只有千年做賊,沒有千年防賊。」「眼睛一霎,老雞婆就會變鴨。」朱坤榮儘管提高警惕,還是怕打呵欠被割了舌頭。所以他想起狗來了,能有一隻看家狗,夜裡幫幫忙,一有動靜就汪汪叫幾聲,把賊嚇走;那麼,他睡覺會落(目忽)得多,免得困著了也心驚肉跳。

  但是,狗也不是要有就有的,「文化大革命」裡,狗種都快吃光了,一時竟無覓處。張青青家的那只大黃狗,是陳家村上獨一無二的倖存者,大難未死,劫後餘生,真還是個寶貝呢。但這東西是講義氣的,你不待它好,它就不理你。朱坤榮過去虐待了它,現在陪禮道歉還找不到共同的語言。

  怎樣打開這個僵局,朱坤榮確實動了一陣子腦筋。他果然不愧為萬物之靈,輕而易舉就想出了一個絕招。他把後牆根供貓進出的小洞,增設兩道鐵窗,外商是固定的,內窗可以開闔,朱坤榮就在這兩窗之間,經常放幾塊骨頭或其他葷腥。哈,陳龍寶埋在黃土中的兔子骨,大黃狗能夠喚味而來,那麼,朱坤榮家的牆洞倉庫,難道還會不被發現嗎!天可憐見,大黃狗果然上鉤了,它聞著味道,看到食物,就是無法到嘴。於是,有許多時間,它在這裡兜圈子,不忍離去,或徘徊,或低吟,或怒撲,或長歎,幾經挫折之後,則瞪目長坐,儼然像個偉大的哲學家在思考。朱坤榮不費一兵一卒,就達到了目的。大黃狗做了許多義務工,還不懂是什麼回事。應著「掉了腦袋還不知是怎麼掉的」這句話。朱坤榮自然不計較它有沒有覺悟,只要它「身在曹營」就管用。






  大伏天,稻田烤了苗,田間管理剛告一段落,朱坤榮就趕到百裡外的山區去買回來兩大船毛竹節枝。從那以後,全家就日夜忙碌,吃飯大小便都要算算時間。真正于得白天流汗,晚上流血(蚊蟲咬),全不顧惜。朱坤榮的小兒子金頂,被爹管得沒法脫身,跟著做輔助工——將竹葉從竹枝上勒下來。「管制」起來了,完全沒有自由。先是手上起了泡,然後破了皮,碰著就痛,眼淚流出來洗臉,朱坤榮不但不讓休息,反而罵他「沒得出息」,教訓道:「你當飯是容易吃的嗎?一個人不肯吃苦,將來能做什麼?做賊!」就憑這個理,不許兒子討價還價,強迫他負了傷也要堅持下去。

  晚上,別人家的孩子坐在門板上乘涼、吃瓜、猜謎語,金頂卻跟著全家在門口露天地裡苦幹。因為這兒風涼。有月亮的晚上,連燈都不點。董火蟲到處飛,閃著一明一暗的微光。金頂真羡慕它的自在勁兒,心裡便計算著還有幾天才開學,自己也就可以飛開了。

  金頂聽見小夥伴們又在唱起了那只老掉了牙的兒歌:

  螢火蟲,夜夜紅;

  阿公挑擔賣胡蔥,

  阿婆沿門做裁縫,

  兒子、媳婦種租田,

  還要出門做短工;

  四時八節無空閒,

  一年到頭還是窮。

  金頂卻不肯唱了,他抱怨小朋友不懂事。他想:「哼,你們也來嘗嘗這『無空閒』的味道!」

  可是,朱坤榮愈是辛苦,勁道卻愈足。他主持著這個一家五口(其餘三人是老婆、大兒金髮、女兒金秋)組成的家庭工場,心裡高興得很。他就是在「四時八節無空閒,一年到頭還是窮」的家庭裡長大的。從小披一塊、掛一塊,沒有穿過一件像樣的衣衫;有一頓,沒一頓,沒有吃過一餐像樣的飲食。冷冷熱熱,稀稀湯湯,似乎誰也沒把他那條小性命當一回事。可是偏偏窮人命大,他苦苦拉拉,跌跌爬爬,像條小狗似的無毛無病地長大了。而且,祖祖輩輩數他運氣好,才過十六就進入了新社會。三五年之間,大展鴻圖,確實翻了個身。憑他精神、勤勞又吃得來苦的習性,本來很快就可以富裕起來。但是忽然竟被捆住了手腳,連陳家村上這紮掃帚的傳統副業(而且是農業生產上必須用到的工具)都被一刀砍掉了。從那以後,朱坤榮想了許多年,盼了許多年,心都想酸了,眼都望穿了。想想,望望,熬不住了,也曾經大著膽子冒險去碰,雞蛋碰石頭,碰碎一次又一次,真要有「過了十八年又是一個好漢」的氣魄!難哪,實在難!金山銀山不許你靠邊,困在米屯上白白餓肚子;只許窮,越窮越光榮!就這樣挨著挨著,一直到心枯了,眼幹了,朱坤榮自認不久就要做棺材裡的餡心,不敢再存希望了。而希望,卻就在這個時候突然變成了現實。打開金山銀山的鑰匙,拿在自己的手裡了,朱坤榮怎麼能不高興,怎麼能不精神振奮呢!如果他懂得文藝,一定也會說出「生命之樹常青」之類的話。

  他一下子變得年輕了,他幹得好厲害哪,就像戰士衝鋒!

  原來四十八歲的人,還有這麼大的力量哪?!他長久把自己忘記了,現在像第一次發現那樣驚異。

  只要田間勞動一結束,朱坤榮就坐在矮板凳上幹起來。毛竹節枝和鐵絲在他的手裡靈活地翻滾,發出軋軋的聲音,好像要被捏出油來。紮成的掃帚,像是模子裡壓出來般堅實。朱坤榮不知不覺使出了渾身的力氣。手臂上的肌肉像青蛙般跳動,他的心情是多麼舒暢呀!一個人活在世界上,不過幾十年,錯過的時間已經夠長了。好不容易總算盼來了好時光,再也不能讓它白白溜走。朱坤榮有了自信心,他知道自己能創造更多的財富,懂得生命的價值,他要幹出一番事業來。讓子子孫孫傳下去,曉得曾經有過他這樣一個創業的祖宗。

  顛顛倒倒的日子終算過完了吧,朱坤榮是個開朗的人,現在回想起來,痛苦的感覺已多半淡去,被堅持過來(或者說『熬過來』)的自豪感代替了。他想著想著就開心地發笑,笑那些曾經鬥他、批他、罰他的人,笑那些聲稱他遲早要犯法吃官司的人,……

  唉,究竟是在幹什麼呀,大家都一個勁兒同自己過不去,一個勁兒鬧窮,一個勁兒同自己人撕破臉……就連生產隊長陳洪泉,這個同朱坤榮一起長大的光屁股兄弟,拖鼻涕朋友,居然也翻臉無情,實在叫人傷心。當然,做了幹部,也有難處,不能全怪他。但是能夠通融的地方不通融,就是他的刻薄了。那一年,朱坤榮織了三百雙蘆花靴,大隊書記下命令沒收,歸生產隊,斬斷資本主義尾巴。好,命令應該服從,表面上可以這樣做,但過後就應該私底下還給我。因為你對我是完全清楚的,這一切都是我起半夜、磨黃昏。苦熬出來的勞動果實。可是不但不歸還,連成本也充公了。還有……還有那整整七個月不許我離開生產隊,哼!現在呢?究竟是誰做錯了!如果你錯了,為什麼不檢討?如果我錯了,為什麼你也走了這條路?當然,你願意走就公開走吧,為什麼又遮遮掩掩?上趟我進山買貨,你請我帶些原料;可以嘛,君子不念舊惡。但你自己不出面,派兒子禾生來同我商量,這是什麼意思?別說年齡、輩分、在家庭裡的地位都不相稱,不宜交談這類金錢往來的大事,何況這小子在「勾引」金秋,……(口紮),挖勞動力,這缺德!

  事情沒成功,這不能怪他朱坤榮,是陳洪泉不對。






  陳禾生在「勾引」朱金秋嗎?是的。

  這也很自然,他們同是一年生的,同在一個村上,從小在一起長大,他們彼此都很熟很熟,如果他們愛上了,那有什麼奇怪呢。說真的,倒是因為太熟悉了,早就習慣得像兄弟姐妹一樣,所以好久不曾想到他們之間竟還要戀愛,因為這從小建立起來的親密、純正的友誼,常常使異性的吸引力失去光彩。他們總是很信任,很親愛,總是心貼著心,直來直去,有什麼就說什麼,從來不曾發生過疑慮或尷尬。直到一年前,有一次晚上看電影,回來路上,該死的小金頂竟發生了一次超齡求知欲。

  看電影回來,一路都是人,金秋、禾生、金頂就在這個列隊裡。大家看了電影,自然會有感想;三人一群,四人一排,各說各的。禾生同金秋也在談。金頂忽然問道:「他們吃的什麼呀?」

  「誰吃什麼了?」

  「電影裡的那個國均。」

  「那個男主角嗎?」

  「對」

  「他沒有吃什麼。」

  「吃的,你們怎麼沒看見!」

  「我沒看見,他吃什麼了?」金秋奇怪極了。

  「那麼,為什麼他和那個女的兩張嘴合在一起呢?」

  「別瞎說,你懂什麼!」禾生連忙說。

  「你才不懂呢,看見了還說他們沒有吃什麼。不吃什麼為什麼嘴對嘴?你懂你就說出來!——嗜,說不出吧!還騙我懂呢。」

  他們果然「不懂」。剩下的一段路,竟都不再開口了。

  明天早晨,禾生上碼頭挑水,碰著金秋洗好了衣服往回走。

  按理金秋就會說禾生起晏了,但是今天竟不曾說。有那麼很少幾秒鐘,兩人自然而然面對面停滯了一下,互相看到對方的眼珠悠悠地轉一圈,然後眼光溜到旁邊去,連看都不敢再看一看,就擦身走過了。

  不必再說了,該死的金頂,全是他惹出來的!

  從那以後,他們就擔了心事,知道兩家老人有疙瘩,不大容易稱心如意地結合。陳禾生很想討這位未來丈人的歡心,他知道朱坤榮喜歡能幹、儉樸、吃得來苦的人,這些陳禾生自認還夠格。也許朱坤榮還不曾看出他的精明處,他倒是摸著了朱坤榮有些貪多算小的弱點,他隨時都在找機會扮演「努力為你服務」的角色,盡可能讓朱坤榮接受他這無償的勞動。應該說,小夥子做得相當成功。

  陳禾生估計也沒錯,朱坤榮對他的德性倒並無異議,但一聽到有那麼回事,就彆扭了,惱火了,悶著一肚子不快。但又不肯發作。孩子是自己從小看他長大的,而且長在自己身邊,就在他爹狗屁倒灶同自己鬧矛盾的時候,也沒有影響孩子之間的來往。他也不曾對他有另外的看法。現在自然不便對他說什麼了。他只有生陳洪泉的氣,從前虧待了自己,如今又壞著心計來討朱家門上的便宜。女兒養到這麼大,正好幫著自己掙家業,況且又碰著了好時代,有多少能力儘管可以使出來,收入能成倍成倍地增加,陳洪泉倒使個招兒來挖他的牆腳了;走著瞧吧,沒有那樣的便宜事。朱坤榮不打算把女兒看成賠錢貨。現在提倡晚婚,晚婚好嘛!朱坤榮舉雙手贊成,第一,女兒應該幫父母多做幾年生活,報答養育之恩。第二呢,將來出嫁的嫁妝也要靠自己掙出來。當然做父母的也有一份心意,但不能靠這一點成什麼氣候。將來朱坤榮怎樣打發女兒出嫁,就全看女兒自己的努力。現在,八字還沒寫一撇,早著呢,對象是天皇老子,也得先穿破幾件龍衣再說。至於到陳家門上去做媳婦,那得多看看情況,不光考驗女婿,還要考驗考驗公爹呢。

  一句話,朱坤榮要難一難陳洪泉。你陳洪泉是共產黨員、大隊支委、生產隊長,十多年來一直領導大家走那個「集體富裕」的道路,結果把大家弄窮了。你算是個正派人,並不曾像有些幹部那樣「集體不曾富,自己倒富了」。你同大家一樣窮,但總不能再窮光榮了吧!這兩年大家在富起來,真正要集體富裕了,你也該顯顯自己的能耐!你的能耐在哪裡?你還不及我朱坤榮,身上穿的、碗裡端的不說,你那三間破屋幾時才更新?我女兒不是王寶釧,休想把新房做在寒窯裡。你的任務重著呢,自顧自忙幾年再說吧,別先把眼睛看著人家的姑娘!

  朱坤榮是向前看的,並不記他,不過因為過去有過不愉快,現在要求苛刻些罷了。這也算通情達理了。真的,他對陳洪泉也像大黃狗一樣,沒有不可調和的矛盾嘛。

  朱坤榮這樣想著的時候,往往同陳禾生的出現聯在一起。有時候,是陳禾生站在自己面前了,他才想起這些來。而另一些時候,則好像是一種感應,往往是「想到曹操,曹操就到」。

  這真是緣分。

  自從朱坤榮買回毛竹節枝以後,陳禾生雖然自家不曾買到,但卻得到了一個為朱坤榮報效的大好機會。紮掃帚是陳家村上的傳統副業,陳禾生從小就跟著大人們到供銷社的作場裡去做過加工活,天下無沒用的技能,現在可給他大開了方便之門。靠了這一點,他可以隨時隨地走進朱坤榮家大門,在那兒同心愛的金秋姑娘一起操勞,愛待多少時間就待多少時間,決不會成為討厭的人物。

  聰明的陳禾生把這種機會利用到藝術化的程度,每當朱坤榮吃完中飯,打著飽嗝,努力克服午睡的渴望坐到矮板凳上去紮掃帚時,陳禾生就瀟灑地走進來了。他常常穿著天藍色的西短褲,印有紅字的白背心,輕輕快快地叫了一聲伯伯,並不在乎朱坤榮是否答應,就走過去把愁眉苦臉的金頂從坐位上推到一邊,一面動手操作,一面說:「去午睡吧!」他做得自然而親昵,完全像一家人。金頂得了空,撲刺就往外飛,可以玩一會,朱坤榮呢,也聽出「去午睡吧」那句話是對著他說的,雖不肯答話,臉上平板板地像不曾理會,其實心裡像吃了杯冰淇淋那樣舒服。

  這種時候,他會對懶散地坐著還未動手的兒子金髮不滿地說:「還不曾歇夠哪,這像是給自家做事嗎?」一句話洩露了天機。他本無心,別人卻聽懂了。

  「不怕豬頭不爛,就怕火功不到。」陳禾生想起這句不大恭敬的話,其實倒也確切。他有的是工夫,他捨得工夫替朱坤榮賺錢。他不在乎,他要人!他相信勝利一定屬￿自己。






  朱金髮不像陳禾生那麼樂觀、浪漫,他比禾生大兩歲,「對」的「象」還同受高頻干擾的電視圖像一般,模糊不清。

  那個姑娘讀到高中畢業,相貌普普通通,朱金髮本來不存妄想,自認配不上她,因為他只讀完小學,人家不會把他放在眼裡。可是朱坤榮看中了她,覺得她會做,有耐心,又是獨女,家中就只母女兩人,沒有什麼拖累。一旦成事,把岳母養起來,那邊一份家業也就歸女兒女婿了。有一件事情朱坤榮一直感到遺憾,就是不曾讓兒子、女兒讀中學。那時候眼看上學也是亂彈琴,倒不如讓兒女在家養羊養兔。想不到亂中也有穩的人,那姑娘倒有真學問,去年一筆賬,會計不會算,還讓她算清了呢。朱坤榮明白兒子的弱點就是不大會謀劃,只會死做;要能有那麼一個賢內助,就文武全才了。這件心事,前幾年一則內虛,一則「資本主義的尾巴」抓在人家手裡,沒有條件說話。近年來兜底翻身,錢也有了,屋也造了,心也寬了,人也香了,就自信娶那麼個媳婦,也不算高攀。於是就叨念起來。一家人稍稍交換意見,自然無不贊成;所以就托人傳過信去。那邊倒也客氣,雖未允諾,也未拒絕;只說女兒還小,家裡人少,要過幾年再說。朱坤榮聽了,一來合理,一來也提高了信心。他設身處地想想,這姑娘十九還是嫁在同村最好,母女隨時有個照顧。過幾年就過幾年,橫豎自家今後條件會越來越好,越來越能使姑娘動心,那就耐心等一等吧。因為兩家傳過這種信息,之後表面上很客氣,暗底裡倒很注意動靜。

  農村裡的青年男女,大都是這樣先說破了再談戀愛的。雙方一開始似乎也都有意要接近。可是朱金髮三趟一跑,就不敢去了。一則嘴拙,找不到幾句話說,二則姑娘文化高,說的事他不大接得上茬,像學生上考場,發虛了。朱坤榮知道了,心裡說,對,這就是我的兒子。談戀愛什麼的,本來就不是空口說白話。老婆不是靠嘴巴騙得來的。歸根到底要講條件。老話總說『柴米夫妻』,很實在嘛!因為我們都是凡人,不能吃西北風過日子。現在兒子年輕力壯,碰上了這個好時代,第一就是要把家底墊扎實,這就叫根基。家底有多厚,根基有多牢,屋頂上的毫光就有多高,額頭上的皮膚就有多顯!不用宣傳,別人一看就曉得。別怕沒有媳婦,到那時候,送上門來的有的是。

  朱金髮不敢去,並不是不想去,他同姑娘待在一起,心裡覺得甜、覺得實在、覺得有一股清泉在潺潺地流,也許這就叫做幸福吧。他就怕這幸福不長,才不敢去。到了這時候,他才同妹妹金秋一樣埋怨他父親了。為什麼你不讓我們多讀幾年書?現在連談戀愛都不夠用啊!

  他心裡覺得苦,就發狠幹活,省得多想。朱坤榮給他安排的生活是永遠幹不完的,朱金髮陷了進去,永遠也拔不出來。他也常常想要趕快做一陣,把一切做完了之後就去探望那位心上人。但逐漸變成了一種不斷延期的託辭,是自己安慰自己,自己給自己希望。要等空下來了再談戀愛,他父親決不會作出這個安排。他能說什麼呢?為了他的幸福,父母都在拼老命,他能不發憤圖強嗎?世界上有「舍己」、 「忘我」的說法,但「舍己」、「忘我」都有一個「為什麼」?那麼,朱金髮這種 「舍己」、「忘我」是為了什麼呢?是為自己。這有多矛盾呀!可世界上都有這樣的事,而且自認為很值得。為了別人的事,多幹了會喊苦;可為了自己,倒是做死了也不怨。真叫為自己而毀滅自己。為什麼呢?就是朱坤榮那句話;只要手裡有錢,就有老婆送上門。

  事情就這樣拖下來了,姑娘始終不曾像陳禾生那樣自動送上門,朱金髮的吸引力顯然不及朱金秋。如意算盤不好打;而且也有難題,例如手裡究竟要有了多少錢之後,才會有老婆送上門?有幾個?有幾等?錢數、個數、等數的比例關係怎樣?恐怕大數學家陳景潤也算不出。朱金髮就不知道自己該有了多少錢之後,心愛的姑娘會送上門。也說不清自己到什麼時候才能有那麼多錢;因為人家不曾開過口,就沒有價。倒是事情在向相反的方向發展,村子裡起了謠言,有說金髮是個呆子,連談戀愛都不會;有說金髮眼睛大,談戀愛都擺架子。更叫人不安的是鄰近村上看中那姑娘的不止金髮一個,人家可活動得厲害呢。眼看這橋不但造不成,連砌了的橋墩都要拆了。朱坤榮這時才慌了,他不怕肉痛,叫老婆慫恿金發花工夫去纏住對方。金髮不去,他沒那一手本領,去了更尷尬。他問聲不響,誰說都不聽,一個勁兒埋頭紮掃帚。真是一個好勞動力,朱坤榮這時候總算嘗到滋味了。

  到了這個關鍵時刻,朱坤榮心裡明白,村子裡只有一個人最能幫他扭轉局面,但要請得動他,卻不容易。

  這個人就是陳洪泉。






  朱坤榮有一條適宜繁殖任何菌類的熱線,能夠一直通進陳洪泉的靈魂裡去。他可以把自己的想法告訴老婆,老婆便告訴女兒金秋,金秋便告訴禾生,讓禾生去央求自己的爹。這些嘴巴和耳朵都絕對保險,總是暢通無阻,毫無後顧之憂。人類歷史上靠了這一類熱線曾經創造出奇跡,但比奇跡多出萬倍的則是肮髒。面對這夫妻、母女、戀人、父子、未來的翁婿和親家這一連串至為親密的關係,一個人的靈魂幾乎總是赤裸裸顯現出來。

  朱坤榮交代老婆說:「你同金秋講的時候,不要說是我的主意,是你的。我只當不曉得。」他對金秋同禾生的關係,還不曾拿定主張,不肯留下把柄。否則,萬一將來陳家不爭氣,自己不讓女兒嫁禾生,人家會罵他過河拆橋。再則就怕陳洪泉知道了是他的主張會起反感,本來肯幫忙的事也不肯了。

  母親交代女兒說:「他對你究竟好不好?真好還是假好?就看他答應不答應幫忙,能不能辦成功!乘這機會也算是考他一考。如果連這樣的事情,在你們還不曾鑿定[注]的時候就不聽你的話,將來你過了門,還有什麼事情會聽你?我女兒可不到他家去做丫頭!」

  金秋卻向禾生說:「這都是我爹娘作的孽,眼皮薄,見識淺,生了兒女,不會替兒女前途打算。哥哥小學畢業時,成績挺好。老師都來動員他升學,我爹拿定主張不讓讀。他說:『一個人書讀得越多,越容易變壞,你看共產黨一次次搞運動,揪出來的人,十九都是知識分子。可見讀了書能做好人的不多。就算我兒子好,但在壞人溝裡待久了,總沾不著光。弄不好連祖宗八代都挨駡,親戚朋友受牽連,還不知到哪一代子孫才能安穩。算了吧,頂好還是不識字;像我這樣,儘管他們割我的尾巴,就不能叫我寫檢查。我不會寫嘛!光這就省掉好多麻煩呢。』結果我哥哥現在就變成這種樣子,只知道死做,別的計算一點也沒有。其實他心地好,老實又勤快,不過世面見得少就是了。真正瞭解他的人,誰都不會嫌他,你說不是嗎?」

  「我能說『不是』嗎?」禾生開著玩笑。

  「誰強迫你了?」

  「你最民主了。」禾生繼續開玩笑說:「我們兩個正在民主地商量干涉別人的婚姻大事呢。」

  「這不是干涉,是幫忙。」

  「幫一方干涉一方。」

  「你頂壞了。不肯就拉倒!」

  「別『拉倒、拉倒』的,我在爹面前不香,你朝『公公』說去。」

  「你壞死了。」

  「你說聲我頂好。」

  「你頂壞!」

  「頂好!」

  「頂壞。」

  「壞就壞,壞得剛巧配得上你。」

  過了三天,吃晚飯時,陳禾生才碰到從城裡建築工地回來的爹,他一面吃,一面就把這件事簡單地告訴了陳洪泉。然後笑著說:「我聲明,我把話傳到就算了。你肯不肯幫忙,與我無關,別當同我有啥利害關係。」

  這父子倆的關係,就這麼顯得不大協調。兒子像老子,都是硬性子。

  陳洪泉平靜地聽著,一直沒有開口。等到吃完晚飯,洗了臉,坐到矮凳上抽了幾口煙,這才眼睛看著別處說:「同你有關係,我也沒辦法。」

  「就是。」兒子說:「別讓人家背後說你是為了兒子才幫他忙的。」

  「那倒沒有什麼大不了!」陳洪泉有點生氣地說:「不靠關係,也要出賣勞動力!他們同你說清楚沒有,『長工』該做到那一年?」

  「哎呀,老一套又來了。」兒子不屑地笑著說:「我幾時耽擱了家裡的事情了?」

  陳洪泉鼻子裡哼了一聲,心裡煩,真不想多說,隨口指點道:「我是叫你清醒點!」這意思,陳禾生早就明白了,無非是因為朱坤榮在等著他家能不能造三間新屋。而自己卻吊兒郎當,去幫朱坤榮掙家業,完全沒有自己的算盤。

  陳禾生哈哈一笑,針鋒相對回答說:「我清醒著呢!」這意思是說,我同金秋完全有力量、而且能夠提早完成結婚任務。諸位父老千萬不要糊塗,自尋煩惱。

  陳洪泉可不懂兒子的意思。想了想,認真地說:「你告訴他們,我倒不是怕議論。我倒是有點覺悟了,靠包辦辦不好事情。一個生產隊,我管了十七八年,花了多少心血,流了多少汗水,總是巴望辦好的,誰知道會出毛病!包辦辦不了,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信仰集體化的人,害了集體化,自己的年紀丟在水裡流走,一事無成。早知如此,倒不如一開始就出去做瓦工好得多。現在大家的事大家辦,搞責任制,就好了。我這就叫想通。朱坤榮要人家的姑娘做媳婦,謝謝他想到要我做介紹人,這自然是曉得我從前搭救過這寡母幼女,我總算也還做了這麼一件好事,我可不願讓她再被我毀了,讓她自己作主吧。」

  道理雖簡單,但陳洪泉是經過了整整一年半時間痛苦的思索之後才想通了的。世界上難事不算多,真能認識錯誤卻是其中之一。要說不錯也難,事實在駁斥你,你的哨子不吹了,出勤卻比從前早;你的拳頭放鬆了,把握卻比從前牢,算盤不再包打了,完成任務卻更好,……事實勝於雄辯,已是無話可說。說落後,陳洪泉是落後了,能幹的人開始富起來,一般的人已經跟上去;等到他想通了,時間又錯過了那麼多,現在朱坤榮他們睜著眼睛看著他,這個領導他們近二十年,幾次三番保證社員生活逐年高卻高不起來的能幹人,現在能不能趕上來?別弄得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那才是一個真正的笑話——或者說悲劇呢。

  然而,一旦想通了的陳洪泉,覺得自己損失了那麼多寶貴的東西之後,回過來再想著如何個人發財實在毫無意思了。說真的,這二十年裡當幹部發財的真有一批呢,別看生產隊長官兒小,他想發財,只要心一黑,也早就發了,不至於會窮得年年超支、欠生產隊的錢;也不至於使老婆累得不能睡午覺,去撈水草淹死在河浜裡,把一個家搞得散散落落,淒淒惶惶了。失去的這一切都不是有錢就能贖回來的。

  那麼,經過努力,能夠讀得回來的東西是什麼呢?也許是想方設法使全隊社員儘快地超過像朱坤榮那樣先富起來的人吧!是要讓朱坤榮們看到集體有力量比他富得更快些吧!

  但這又是多麼困難的事情啊!

  而且,現實又是多麼無情,過去總覺得勞力缺乏,耕作誤農時。責任制以後,偏偏勞動力竟有剩餘了,包下幾畝田不夠種,當隊長竟也有時間加入公社修建站去重操舊業當瓦工。

  這頂好,多幾個收入不是小事,兒子眼睜睜望著成家呢。再說,在城裡砌房,聽到的事情多,他真希望多看看這偉大時代的各個方面啊!






  朱坤榮一家,在秋忙之前,是來不及把一百五十擔毛竹節枝全部紮成掃帚的。剩下來的,過了秋忙,一時再無人要買,得拖到明年四、五月裡才能脫手;別說賺錢,那本錢擱死了,連銀行利息也損失掉。尤其吃虧的是,這原料堆放久了,發幹發枯,損耗很大,顏色也變灰了,紮成掃帚就不惹看,銷不過現貨。所以,朱坤榮想盡天法,也要爭取在秋忙前全部完工售出,才能賺更多的錢。

  所以,朱坤榮全家一定要超額完成任務才行。在生產隊裡,朱坤榮絕對不贊成生產隊長陳洪泉過去那種開早工、磨夜工、大權獨攬、說怎樣就怎樣的做法;可是在家庭裡,他卻比從前的陳洪泉更霸,無論是老婆兒女,都沒有開口的餘地,誰要累了不幹,他把臉一沉,就罵:「我還不是為了你們!我死都快死了,創了家當帶到那裡去,棺材都沒得困,都掉給你們的!難道倒是我要靠你們嗎,要討價還價?!」

  眼看時間一天天過去,立秋之後是處暑,處暑匆匆趕白露,晚稻抽穗一嶄齊,已經揚花灌漿,等到秋分一交,都含羞低頭了。只在這一個月內,就要成熟、收割。紮掃帚的日子已剩下不多了,朱坤榮的毛竹節枝卻還剩著一半,雖然不曾有短缺,但大黃狗也會拆爛汙,吃不著肉骨頭,卻常常留幾堆屎在捆好的毛竹節枝上,朱坤榮去掮來加工時,便弄得一手髒。他哭笑不得,倒不是怕髒,卻怕耽擱時光清洗。他現在不但浪費不起時間,而且最好有人幫忙,可是說也奇怪,社會上的風氣,說變就變的,兩年以前,私人造屋、運輸,要別人幫忙十天八天,只要開口,有的就是人,吃飯不要錢,頂多再供應些煙酒,便當得很,可現在,一切都講錢,連至親來幫了一兩天忙,也辭謝說什麼家裡竹子要趕快做成籃,去趕下次集,叫你無法挽留。朱坤榮還算有辦法,除了陳禾生自願義務勞動之外,還有兩家曾經請他進山帶買毛竹節枝的人,自家紮完了,被央來幫著紮幾天,也礙著情面,不好推卻。所以,這一陣子,朱坤榮家的作坊,人丁興旺,十分熱鬧。看那架勢,一天能出一、兩百把掃帚,值百多塊錢呢。真是太陽東西轉一圈,家中長出金銀來,說聲富就富,容易煞的。

  誰知幹了幾天,金秋姑娘就病倒了,先是說肚痛、頭暈,躺了半天,朱坤榮就急了,罵女兒偷懶,這樣能富起來嗎?賺鈔票可不容易,也是打仗哪!你是個共青團員,為什麼不學學解放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才是好樣兒的。可你不但不肯拚命,連一點苦都吃不來,嬌得像個千金小姐,一點點不舒服就躺著不起來,肚痛有什麼關係,餓一頓不就好了,還省點糧食呢!至於頭暈,更不能算病,紮掃帚的生活是坐在凳子上做的,又不用奔跑,還怕跌筋斗嗎!金秋姑娘被罵得氣不過,又讓親愛的陳禾生在旁邊聽見了,特別不受用,一賭氣就幹開了。沒能堅持滿兩天,就發了高燒,再也爬不起來。赤腳醫生是個三十多歲的婦女,一連來看了兩次,就不輕不重地數落朱坤榮夫婦說:「女兒是你們養大的,總是心頭一塊肉吧,多顧惜些!鈔票好雖好,究竟還是人要緊,年紀輕輕做敗了身體,要苦一世呢,不要害了她啊!」朱坤榮這才不再咒駡;但心裡總是不快活,覺得生病也該看個黃道吉日,早不病,遲不病,偏偏要在這緊要當口病,似乎居心同做爹的他過不去。換個情況,倘使她嫁了,自己當家過小日子,就未見得有點小毛小病就安心躺下來。說來說去無非是要啃爹娘的老骨頭罷了。加上陳禾生又乘此機會,時常跑進女兒閨房去獻殷勤,不但浪工費時,而且也容易出紕漏,惹得朱坤榮更加煩躁。有一次陳禾生進房看金秋,似乎待得長久了一點,他就心神不定,禁不住要跑去監視。他一進去,分明看到陳禾生的右手迅速從女兒的額頭上縮回來,氣得他的臉紫不紫,黑不黑,像剛同討命的小鬼打了一架,好不容易才把口氣轉過來。大概陳禾生也有點難為情了,當天直到夜工結束,不曾再進金秋的房門。

  可是,等到半夜裡,朱坤榮出門查看堆放在外面的毛竹節枝,轉過山牆,就聽見後包簷有切切的細語聲,還有一股煮熟了的雞蛋香味,趕忙搶過去看,黑暗中呼地跳出只畜牲撲他來。他嚇呆了,等到弄清是大黃狗,聽到腳步聲早就跑遠了。不用說,是陳禾生送好吃的給金秋補身體來了。這「小賊胚」,要不是金秋房間的窗子上裝了鐵欄杆,什麼事幹不出來!想著這點也叫人出一身虛汗呢。……因此,紮掃帚的進度就明顯地放慢了。

  最可憐的是三年級小學生朱金頂,一個暑假不曾撈到一個玩得痛快的日子。現在早已開學了,可還不得安生。每天天不亮就被朱坤榮從帳窩里拉出來,要勒完一捆毛竹節枝的竹葉才允許吃早飯上學去。下午放學回來,又要陪著大人勞作到深更半夜才能去睡覺,兩眼熬得紅通通,頭腦敲得昏冬冬,跌跌撞撞跑到學校,上課一坐定,眼睛就直閉,忍不住就伏在臺上呼呼大睡,老師喊也喊不醒,推也推不醒;摸摸他的額頭,又不發熱。好容易把他弄醒了,問他為什麼這樣貪睡,他把嘴巴張了幾張,不知是有口難言,還是不屑回答,沒有發出聲音來,腦袋一歪,又迷迷糊糊睡著了。老師拿他沒有辦法。

  如此三天,老師斷定他有毛病,等他來了,就趕他回去叫爹娘同到醫院去看看。他死也不肯,定要挨在學校裡,表現出對學校高度的熱愛。可是一坐上位置,又很快就睡著了。在他看來,這裡作為休息場所實在太好了,連爹娘也管不著。老師畢竟好說話,不會像爹一樣窮凶極惡動手打人,頂多不過批評幾句而已,況且他又不影響別人,元妨大局。老師有那麼多學生要管,不會花許多工夫在他一個人身上,所以容易混過去。如此,他後來乾脆連書包都不帶了,反正學校就是他的床,還帶那幹什麼呢。

  大約過了近兩個星期,老師才瞭解到真相。一天下午,就陪同金頂回家,訪問朱坤榮。勸他要關心孩子的學習和健康。這時的朱坤榮,又早把文化知識丟在九霄雲外,他算算自己每月的收入,比一般教師職員強多了。文化還是無啥用處,花本錢上學還是不合算。老師來的時候,他正盼著金頂回來勞作,現在老師勸他,他心裡不耐煩,嘴裡卻滿口應承下來,趕快把老師支走。回頭就把金頂打了一頓屁股,說他裝死腔,要抽掉他的懶筋。逼著他馬上勒竹葉。然後就嘰哩咕嚕罵老師,說教師不識時務,多管閒事,他朱坤榮的兒子何在乎「學」什麼「習」!文化值幾錢一斤?就算學到同你老師一樣,也當老師了,又有什麼了不起。一不掌權,二不經手貨物錢財,開後門都沒得本錢。說到底無非是陪小孩兒玩一世,到死還是個老師。真是當了老師到老死,沒有出頭的一天,還有哪個瞧得起!記得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大家捨不得糧食喂狗,狗倒是少了,一時找也找不到,可是老師算什麼,一喊就有一大群。到了「文化大革命」,有的老師掛著牌子。雙腳雙手在地上爬,完全狗化了;又不如真種狗神氣。比如張青青家那只大黃狗的娘,就曾幾次咬傷過那些企圖狗化者。

  可憐那老師就這麼被牽絲攀藤罵了一頓。






  轉眼之間,就到了開學後的第三個星期天,陳家村上的小學生們,上午各自在家裡做完了作業,下午就集合在五年級學生陳國生家裡,練習為國慶演出的文藝節目。張青青家的大黃狗也參加了,因為它要扮演一隻老虎,由英雄的主人公牽著上場。這是一個了不起的細節,觀眾看了就會明白那主人公不同凡響,於是英雄人物就被創造出來了。

  張青青為了把大黃狗化裝得像只真老虎,很用了一番功夫。現在她摸到了竅門,只要在黃狗身上用墨汁畫幾條虎紋就可以了,看上去還真像呢。

  大家在屋子裡蹦蹦跳跳,各幹各的。而陳國生卻把青青和銀生找來,蹲在屋角裡、研究一個嚴重問題——解放朱金頂。因為朱坤榮太不講理,對新中國的兒童進行殘酷的壓迫和剝削,金頂已經淪為他的奴隸,沒有一點行動的自由。他的手腳已經被朱坤榮釘上了「鐐銬」,鎖在家裡,不能前來參加集體的活動。功課已經一塌糊塗,身體也不行了。原來活潑潑,現在呆鈍鈍,如果再不想盡一切辦法去解放他,他就可能犧牲。歷史的責任顯然已經落到了以陳國生為首的小朋友們的肩上,他們必須行動起來,進行搶救。

  但是,究竟怎樣行動,是文來還是武來?文來罷,老師的話都沒有起作用,朱坤榮難道還會理睬他們這班小頭鬼嗎!看來講理等於嘴上搽石灰,白說。那就要動武羅!這武又怎麼個動法呢?論打,他們又打不過朱坤榮;如果沖進去「劫獄」,無奈朱坤榮家的闊門總是關著的,好像怕元寶滾出來,所以小英雄也無法闖進去。世界上的事情就這麼複雜,不動武不行,要動武又動不起來。弄得一籌莫展。

  就在這時候,別的孩子也想起了金頂,因為金頂歷來是文娛活動的積極分子,沒有他參加就顯得冷清了,苦生和興興兩個,不懂得利害,莽莽撞撞就去喊金頂。

  走到朱坤榮家門口,見半闥關著,裡邊啪啪、叭叭、嘻嘻直響,正忙著呢。苦生雙手抓住半闥栓格,爬上去透過栓格一看,家裡毛竹節技攤得滿地,朱坤榮、金髮、金秋、金頂都在,哼,別說了,陳禾生像藥裡的甘草,當然在。苦生做了個鬼臉,心裡頂瞧不起他,覺得這禾生哥哥往時也不愧是個英雄,現在變得熊極了,盡鑽女人的褲襠。另外還有幾個人,也吃家飯、屙野屎,對朱坤榮比隊長還服貼,實在不像話。苦生把頭一撇,全不看了,單看那朱金頂。

  哈,好樣兒的!別看朱金頂萎萎地苦著臉坐在屋角裡勒竹葉,其實一肚皮鬼念頭,他手裡捏一根毛竹節枝,眼睛卻盯在朱坤榮的臉上,朱坤榮不朝他看,他就一片竹葉、一片竹葉地慢條斯理摘著磨洋工,惹得苦生都笑了。

  這時候金頂也看見了印在栓格外苦生的臉,便低頭搔搔脖子,想辦法要脫身。卻又找不出理由來。

  苦生不耐煩了,輕輕地喚了他一聲。他抬頭看看苦生,又看看坐在門邊的朱坤榮,搖搖頭,還是不敢動。

  苦生看著,很有點瞧不起,索性提高了喉嚨喊道:「金頂,出來!」

  金頂巴不得脫身,剛一動,朱坤榮把眼睛朝他一瞪,他又不敢動了,連忙勒竹葉。

  「金頂。」苦生又喊。

  「金頂。」興興也喊。

  「金頂。」

  「金頂。」……好像非喊出來不可。

  「金頂沒有空!」朱坤榮火了。

  苦生是頂頭貨,他不賣朱坤榮的賬。又大聲喊道:「金頂,你出來!」

  「不要來喊魂,他要勒竹葉。快走!」朱坤榮把毛竹節枝朝闥門一揮,表示趕他們走。

  「今天星期。」興興理由十足地開口頂他。認為星期天應該玩嘛!

  「屁個星期,滾,滾!」朱坤榮站起來,打開闥門,毫不客氣地把苦生、興興推開,隨手乒的一聲,又關上了闥門。

  這可把苦生惹火了,他頓了一頓,把興興一拉,說:「走,去喊人來。」

  他們回到國生家裡,苦生嚷道:「朱坤榮不讓金頂出來,還罵人!」

  這時,司令員們的作戰方案還沒有定下來,見前線已經接火,連忙就問:「他罵什麼了?」

  「滾、滾、滾……倒像趕狗。」

  大家都生氣了。陳國生不愧是領袖,他想了想,就厲害地說:「我們少年兒童,是國家未來的主人,共產主義的接班人,他憑什麼叫我們滾,走,跟他講理去!」

  「他同你講理?」興興提醒說:「他理都不會理你!」

  「我們也去罵,罵翻本。」最小的洪洪說。

  「不能罵。」國生老練地說:「少先隊員不可以罵人。」

  「那怎麼辦?」

  怎麼辦。陳國生靈機一動,有了。就說:「我們還是去喊金頂出來,喊不出來不歇。朱坤榮再罵我們滾,我們就說他破壞慶祝國慶節,看他敢凶!」

  「他打人呢?」有人不大相信這個辦法。

  「他不敢打人。」有人壯自己的膽。

  「他打了呢?」有人打破沙鍋問到底。

  一時竟沒有人能回答。最後還是小洪洪老實地說:「他打,我們就逃。」

  「好。」大家竟一致同意了。

  於是,這一群小英雄出發了,雄糾糾,氣昂昂,來到了朱坤榮家門外。那只剛化裝成老虎的大黃狗,特別歡躍,圍著張青青又蹦又跳,也跟著來了。

  大家停下來,一片寂靜,顯得沉重又莊嚴,眾小將的眼睛都看著陳國生,陳國生知道偉大的任務已落在自己的肩上,作為一個領袖,當然義不容辭,於是他像唱國際歌似的喊道:「朱金頂,快出來!」

  喊過之後,沒有動靜。

  「再喊,再喊!」啦啦隊鼓動著。

  陳國生又喊了一遍。還是沒有動靜。大家的膽子就大起來,竟你一聲、他一聲的喊起來:

  「金頂、金頂、出來呀!」

  「金頂、金頂、演戲啦!」

  「金頂。金頂、出來吧!」

  「金頂不要怕你爹!」

  ……

  但是,朱坤榮家裡一片劈劈啪啪的紮掃帚聲音,鬧得歡騰如常,沒有人理睬這些小英雄。

  朱坤榮當然不是沒有聽到,他早就聽到了,明白是兩隻小活獼去拉了幫手來鬧事。大人同小孩子糾纏,沾了光要被人罵刻薄,吃了虧還不能說,總之是大人的不是;所以他決心不理。只是嚴肅地交代金頂老老實實,莫要幻想,別指望做爹的會放他出門,也就算了。

  誰知孩子們的決心,也是很大的。果然就不歇地呼喊。對於這個,朱坤榮比如在街上聽賣狗皮膏藥的人叫喚,沒有什麼大不了,倒是家裡幾個成年人的態度,把他激怒了,那陳禾生老是低著頭在笑,似乎在笑他敗在無名小卒手下了,甚至還朝金頂那邊投過去同情、鼓動的眼色,女兒金秋更不像話,同禾生眉來眼去,分明都在搞他老頭子的鬼。朱坤榮一狠心,噗啦丟了手裡剛紮好的一把掃帚,一把拉開閥門,像金剛般沖出去大聲罵道:「操你的祖宗,操你的祖……」

  兩句話還沒罵完,突然發現有只老虎從孩子們那裡直撲過來,朱坤榮嚇得正要逃走,卻見它並不撲向自己,竟一頭沖進了大門。隨即就聽得金秋一聲驚叫,禾生 「哎呀,哎呀」喊了幾聲,又一陣忙亂,那老虎被禾生追出來,嘴裡卻銜了一塊骨頭,分明就是昨夜放在牆洞裡作為誘餌的那一塊。這時朱坤榮也認出是張青青家的大黃狗了,不知是誰把它扮成老虎來嚇人,真是又氣又恨,想不到這畜生也通靈性,居然乘機奪門而人,搶走了骨頭,可見它也是蓄謀已久的。啊,這該死的畜生,打死你才洩恨呀!

  朱坤榮把一腔怨氣都發洩在大黃狗身上,奔過去追著要打,想不到還沒走三步,陳禾生慌慌張張指著朱金秋走出門來了。那金秋就像個棉花塔袋,軟綿綿地伏在禾生肩胛上。

  「怎麼怎麼?」朱坤榮又驚又氣地問。

  「金秋昏過去了,送醫院,送醫院。」禾生匆忙地說。

  「金秋,金秋!」朱坤榮急了,看著女兒抱在禾生懷裡,實在不像樣子,但又不能怪禾生,只得叫道:「我來背她,我來背她。」

  「還是我來吧,還是我來吧,」禾生捨不得放,急匆匆跑得像一溜煙。

  「慢點,慢點,別摔跤,等等我!」朱坤榮在後面追趕著。一面叫道:「誰作的孽?該死的狗!」

  金秋姑娘已經醒過來了,她聽見爹爹在罵狗,也知道自己被禾生抱著。她覺得很舒服,她裝傻……

  苦生不管這些,朱坤榮一走,他就趕忙去把金頂拉出來。

  「金頂,金頂,快去練節目。」

  金頂打著呵欠,懶洋洋地說:「我要睡覺。」

  從那時候開始,朱金頂便失蹤了,等到朱坤榮發覺,派老婆去找沒找到。天夜了不見回來吃夜飯,一家子出動也沒尋著。

  朱金頂被藏在村頭的張桂泉老公公家,一團整整困了兩天兩夜。因得張桂泉老公公流了眼淚,他從不罵人,這時也禁不住罵了一句「這該死的朱坤榮」!






  就在朱金頂呼呼大睡了兩天兩夜醒來的那天傍晚,陳洪泉從工地上趕回來取糧食。他來往一趟要跑六十裡路,所以平時宿在工地上,既省力氣,也多掙工分。他離家出門做工,也實在勉強;無論對生產隊的社員或自己的三個孩子,他都覺得抱歉。他一走,社員有事就找不著他,家裡也冷一頓、熱一頓不像過日子。大的管耕作,拼命擠出時間來到朱家去鬼混,兩個小的從學校裡回來,不但要燒,要洗,還有豬、羊、雞、兔要喂,累得叫大人看了難受。可是,陳洪泉卻不能不出門做工,因為光憑包幾畝田,生活不見得會有多大好轉。生了兒子就是欠了債,不得不替他們作個打算,儘管這打算似乎已經太晚了。做父親應該完成的責任不得不讓兒子來分擔。

  陳洪泉今天回來,心情也極不愉快,最近在工地上聽人家說,地鱉蟲有的地方降價,有的地方已經停止收購;蚌珠的價格也比去年減了許多。這些原來大家都認為很有前途的副業似乎又不景氣了。一切都還不穩定,時下流行的德國毛兔,精明人趕在前頭,已經發了財,不知有幾年鼎盛期,後來的人會不會吃虧?這兩年來,陳洪泉也曾勸社員幹這樣幹那樣,現在看看,又沒有多大把握了。如今的情形真奇怪,東西只要少一點,就緊張得不得了;可是,東西只要稍稍多一點,就沒有地方容納,就糟塌掉。那麼多人口的國家,好像在過著現做、現賣、現用的臨時日子。少養了幾隻豬,吵著沒肉吃;多養了幾隻豬,食品公司就限制收購。今年夏熟大豐收,社員的麥子沒處存放,市里幾爿麵粉廠,以每百斤二十三元的貿易價收購小麥,一天就堆滿了倉庫……這裡面都有很大的投機性,常常還是老實人吃虧,奸巧人沾光。想想真叫人生氣。

  陳洪泉回到村上,已是掌燈時分,天氣熱,月色好,大家端著碗,在屋前一邊吃,一邊乘涼或閒話。洪泉走過,一一打了招呼。走到自家門口,見山羊還系在樹下,便跑去解開,牽進家來。到家一看,鴨子沒有上棚,母雞還縮在門角裡;冷鍋冷灶,家裡一個人也沒有。估計禾生一定在朱坤榮家,但兩個孩子哪裡去了呢?

  陳洪泉又跑出門,見各家孩子都已在門口乘涼,問他們銀生、雲生在哪裡,都說不知道。

  陳洪泉也沒有空四處去找;孩子沒娘,野慣了。橫豎天夜了,總該回來了。那就等他們回來燒夜飯吧,自己還要上自留地去澆苞菜呢。別人家的苞菜早就剝葉喂豬了,自己的苞菜還只有碗口大,眼看山芋藤快過時了,再不把苞菜栽培好,青飼料就接不上手。禾生他幾時想到這些了?還不懂當家過日子呢!

  陳洪泉回身進屋,去挑糞桶。可是糞桶只剩了一隻,扁擔。料勺也找不著。他心裡一動,莫非兩個孩子去澆菜了?為什麼到現在還不回來呢?

  想到這裡,他丟了澆菜的念頭,出門朝菜畦走去。那塊菜畦靠近河邊,陳洪泉沿岸走著,心裡忽然冒起了不祥之兆。他先是走得很快,後來驚怕似地慢了下來。

  但也終於靠近了。

  在月光底下,他分明看見,河灘上有一隻糞桶。

  陳洪泉嚇住了,他想起了那只翻了的小木船和妻子的遺體。

  他提心吊膽地輕輕走下河岸,沿河灘來到糞桶跟前。糞桶裡滿滿一桶水,一把料勺橫在河灘邊,一支扁擔靠在河岸上,兩個孩子卻影蹤全無。

  陳洪泉呆住不動,有片刻時間,腦子裡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了。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停止了活動,地球也分明不轉了。他看看河面,河面上波光泛寒;看看天空,天空中雲彩蒼白,柳蔭深處,約約綽綽,野草叢中,秋蟲唧唧。青蛙撲通一聲,跳入河裡,把陳洪泉驚出一身汗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之間,陳洪泉發覺有輕微的呼吸之聲。細細聽去,時斷時續,若有若無,好像就在岸上附近。

  陳洪泉懷著一線希望,輕輕爬上岸頭。這時薄雲退盡,藍天高遠;一地明月,分外皎亮。他看見菜畦那邊,灰塘囗上,在嚶嚶的蚊子聲中,雲生的頭枕住銀生的右臂,銀生的左手拉著雲生的右膀,兩個孩子倒在一頭,呼呼大睡。

  原來,苞菜快要澆完,孩子勞累過度。銀生再去河邊舀好一桶水,喊雲生來扛,不見答應,上岸一看,雲生已經睡著。銀生彎下身去,一手操起雲生後腦,一手拉住雲生手臂,想扶他起來;想不到一個瞌睡,自己也倒在旁邊睡著了。

  陳洪泉心頭湧熱,他伸開臂膊,跑過去彎下身子,把孩子們一把擁在懷裡…… 頓見一串珍珠,滾到孩子臉上,在月光下晶瑩閃亮。

  「孩子呀!」陳洪泉在心裡大聲喊道:「不是你們拖累了我,是我害你們吃了苦啊!」

  夜風拂拂,涼露點點,青草如茵,野花吐香。蛙鳴田間,魚躍河心;幾隻遲歸的鴿子,從夜空中輕輕飛過,發出一串鈴聲,叮叮然發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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