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聲文集
錢包
一
春天的江南是美麗的,風很柔和,空氣很清新,太陽很溫暖;大田裡的麥苗像一片海,星羅棋佈的村莊是不沉的舟;縱橫交錯的彎彎曲曲的河道,河邊的柳枝吐了嫩芽,蘆筍也鑽出來放葉透青了;河道裡平靜的水,從冬天的素淨中蘇醒過來,被大自然的色彩打扮得青青翠翠;真是山山水水都愛嬌,好不動人。在陽光明麗的中午,還可以看到水底一群群的遊魚,一動不動地正兒八經停在那兒,好像待命出發的潛艇隊伍,這時候整個昆蟲界,正在掀起一個極其龐大的解放運動,在每一秒鐘裡都有無數億個生命在冬眠的殼殼裡沖出來,於是春天才有了活力,春天才如此繁富呀!
一條小河從黃家村旁蜿蜒繞過,曲曲折折向西邊伸出去,約摸離村裡把路,有一座小石橋架在河面上,把南北兩邊的大路接通了。現在,就在那小石橋下的一片河面上,有二十多個人,雜七夾八地蹲在河裡,細細地踹著、摸著、慢慢地移動著,把那裡的水搞混了。那混水隨著一個個漣漪向四外擴展,就像黑暗在吞吃光明,邪惡在侵蝕正直,叫人看了很不舒服。
從橋上走過的人,看了都不免好奇,因為這時候水牛還沒有開青[注],春水還是冰涼的,為什麼這些人把衣袖、褲管撩得高高的,冒著寒冷泡在水裡呢?於是便不禁要問:「你們在摸什麼呀?」
不管問多少次,沒有一個人肯回答,神秘極了。連老實的黃順泉,都會驚怪地抬起頭來看看提問的人,認為他是個癡鬼,怎麼可以問這樣的話!要曉得,連這些泡在水裡受罪的人,也不曾有誰說過他們在幹什麼呀!
……
當然,黃順泉也並不是傻瓜,他在世界上也活了四十年了,雖然經歷簡單得就像只活了一天,無非是勞動、吃飯;但畢竟又複雜得說都說不清楚,因為世界上實在沒有比勞動、吃飯更艱難的事情了。對於這一點,他甚至從來沒有想清楚,僅僅依靠一種本能,要讓自己能生活,要讓全家活下去。他老是感覺到這個基本的要求經常受到威脅,要花最大的氣力去掙扎、去鬥爭。正由於這種原因,他希望大家都生活得輕鬆些,不要互相妨礙,而要互相支持;最低限度,不要讓自己擋住別人的路。但是,要做到這一點,又是多麼不容易,你不想妨礙別人,別人卻偏來妨礙你,搶走你的米,逼走你的錢,叫你累得暈倒在田裡也吃不上粥,叫你除了勞動所得之外不得不另外設法謀生。這「另外」的辦法又是什麼呢?去搶嗎?去偷嗎?黃順泉這號人當然不肯幹;他只有兩個辦法,一是去討飯,是現實的;另一個就是希望有一天拾到一筆錢,是不切實際的幻想。這幻想實在太無聊、無幼稚,難道天上真會落下米來嗎,守株待兔有哪個不上當受騙呢!世界上從來不曾有哪一個胃是靠幻想喂飽的。
但是,人們的幻想卻並不因此絕滅,反而會更加活躍。黃順泉他們今天到這兒河裡來受苦,也是聽到了一種傳說。去年冬天,日本鬼子打進來,國民黨軍隊逃走了,縣裡的警察局長陳龍生拉了一支隊伍,自己當司令,在地方上稱王稱霸。他不去打日本鬼子,卻在附近蠶食農民保家保村的自衛武裝。有一天,就在這黃家村西打起仗來。農民自衛軍厲害得很,把陳龍生的隊伍打敗了。就在這座小石橋上,一個農民掄著大刀追上了陳龍生,一刀砍下去,陳龍生不及躲避,把手裡的皮包擋了一刀,總算沒有砍著。人逃脫了,一隻皮包卻掉在河裡,那包裡還裝著三百塊銀洋呢。不知怎麼一來,這件事不久就在黃家村上傳開了。誰看見的?不知道。誰第一個講出來的?不知道。那皮包是什麼樣子?不知道。皮包裡的錢誰數過的?不知道。但眾口一辭,都說確有其事。黃順泉當然也聽說了,與其說他相信這件事,倒不如說他希望確有其事,因為「有」比「沒有」實際,更有刺激性,更能帶來思想的活力。後來聽說有幾個人架了小船去用罱網罱過,不曾罱著、於是就又說沒有這回事。純屬謠言。誰知黃順泉倒反而更加相信真有其事了,他和某些上過當的老實農民一樣,有點經驗主義的鬼聰明,往往聽了傳說,不大相信,認為是謠言。但是,一旦有人出來證實那「傳說」是「謠言」時,他又猜想這是「別有用心」,認為事情顯然是真的,無非是有人要騙得大家不相信,才故意說成是「謠言」。黃順泉認定自己決不會上當,也不肯說明,說明了就沒有意思了。他希望別人都相信那是假的,唯獨自己認定是真的。這樣一來,他首先就在思想上獨佔了那個信念,把三百塊銀洋當作偶像豈不比泥塑的菩薩更實際嗎。它會讓你產生極其豐富的想像和細緻貼切的盤算,要知道那是一筆多大的財富問!當時一石米(一百五十斤)只要七元銀洋,三百元錢等於四十三石米,黃順泉勞累一生,也積不起那麼多的錢財,他怎麼能不動心呀!其次,只要大家認為是假的,也就不會有人去撈那個包,黃順泉就可以慢慢地想辦法去摸到它。當然,這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不相信自己有那麼好的運氣,不相信自己有那麼大的福氣,也許他畢生都會落空,但也決不抱怨,即使到了臨終的時候,他還要交代兒孫們繼續去摸索,就像老式故事裡常常講到的祖上傳下來的銀窖,等待後代人去開挖。它反正藏在那裡,至於誰得到它,就看誰有福氣了!在黃順泉看來,福氣和運氣,是祖祖輩輩給後代的遺產,積一的蔭德,這叫做
「根基」。這根基實在是個了不得的東西,收成的好壞,壽命的長短,子女的孝逆,出門的安然……無不受它的制約;如果根基淺薄,豐收了還會生病呢。李自成不是做皇帝的命,所以他坐在金鑾殿上就要頭暈。黃順泉也沒有把握能摸到那個皮包,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的根基厚不厚。他不是個自信的人,他寧願承認自己不配享福,但從此以後,他立志要終身積善積德,盡力為子孫培植能夠享有那筆財富的深厚根基。啊,中國真是一塊仙地,作用如此奇特,它竟使空想產生偉大的靈魂,使希望變成崇高的精神。
既然如此,還有誰來回答過路人的提問呢,這純是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行動啊!
二
上面那些想法,完全是真的。所以,他們這天來摸皮包,也並不是約好了一起來的。他們到這裡來的目的當然十分明確,但是到現在為止,還從未有人把那句話說出來。
這一天黃順泉吃過早飯以後,已經在門口坐下來搓土笠繩了,左鄰右舍,有的在裝鐵鈀,有的閒散地說著家常話,遲吃早飯的,手裡還沒有放下碗,大家都沒有想到要做什麼正經大事。忽然,住在村東頭的榮福老爹,經過小橋從街上回來了,他匆匆穿過禾場,在大家身邊走過,卻反常地沒有說一句話,似乎緊張又生氣。眼看他進了家門,又背了一隻籃很快走出來,仍舊往上街的那條路走去。於是大家注意起來,才看見小石橋下面有兩。三個小孩子在河裡摸東西。榮福老爹走到那裡,毫不猶豫,也下河去了。大家愕然,立即就想到……原來已經開始了。有人咂了咂嘴巴,有人明知故問說了句「幹什麼?」有人為自己的行動辯護說了句「去看看。」
立即分散開來,各自歸家,拿了自認為合適的工具,一個個出門,陸陸續續往小石橋走去。
黃順泉完全沒有估計到事情竟會這樣突然幹起來,事前誰也沒有透露出一點話風,就一下子各顧各使勁搶在前頭……黃順泉覺得自己的希望幻滅了,原來黃家村上的人,誰都沒有上「謠言」的當,都和他黃順泉一樣秘密地堅信有那個皮包,都希望能夠摸到它。這能怪誰呢?他們都和黃順泉一樣窮呀!他們早就有足夠的經驗,曉得在那樣的世界上靠種田無法溫飽,也從來沒有找到過溫飽的正當途徑,而這一次卻有一種可能,可以不損害任何人獲得一筆財富,又怎麼肯輕易放棄呢。他們中間的每一個人,看到大家都關注那件事,也都會像黃順泉一樣不滿的。黃順泉毫無理由怪罪別人,他很快就醒悟過來,他沒有任何別的辦法,只有同大家一樣,下河去摸,碰一碰運氣。
黃順泉拿了一隻籃子,很快也參加了那個摸的行列。水的確還是冰冷的,如果是嬌生慣養的人,腳一伸進去就會像被妖怪咬住了,嚇得跳上岸來;但黃順泉毫不在乎,他磨練慣了,大概是老天爺將降大任於他吧,所以從小就給他苦頭吃,讓他吃夠,他才擔當得起糧食供應部長,老實說,交了春還怕水冷,乾脆就別當農民!看那河裡的人,一個個都是英雄好漢,不用指揮,就能各就各位,擺開戰場。每個人對錢包存在的位置,各有猜測,有的認為反正在石橋兩側,便在兩側摸,有的認為既然裡面有三百銀洋,分量很重,一定已陷入河泥深處,便用竹竿探測,有的認為水是流動的,錢包受水力影響,可能已移到較遠的河底(否則為什麼用罱網罱不到呢),便到遠處去摸;黃順泉則認為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如果命中註定歸他,又何必自作聰明,別人不去摸的地方,他就低頭摸去。真是散散落落,各自為陣。黃順泉很講究實際,他知道摸皮包是很渺茫的事,為了撈個飯錢,從下河開始,碰到河蚌、螺螄,就無樣不要,一揀進籃裡,很快就摸了半籃,心裡就比較踏實,明早上街賣了,工夫錢還是賺得到的,盡可奉陪大家。他希望大家都摸個落空,從此歇了念頭,不再胡思亂想,剩下他一個堅定的人,以後細細來摸。今天他不存任何希望,他到場是因為他不到不放心,到場的目的就是巴望大家失望,他自己不想摸到它,也巴望大家不要摸到,別人摸到了,他的希望就破滅;自己摸到了,別人的希望要破滅;在大庭廣眾之間,不管是誰摸到都將是一件尷尬的事情,很容易引起一場風波。老天爺如果有靈,就該讓大家空手回去。
黃順泉一邊摸,一邊想,一邊注意著旁人的動靜。這時候他摸到了一塊大石頭,於是就在石頭的四邊摸螺螄,後來覺得這塊石頭很大,很平整,撈上來抬回去放在門口做階沿石倒很好。便沿著石壁把手插入河泥去測量它的厚度,忽然間就像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雙手倏地抽出水面,雙腳倒退幾步,把水搞得嘩嘩直響。驚動了大家,一河的人,眼睛都朝這邊看過來,一齊問道:「什麼,什麼?」
黃順泉驚魂初定,連忙遮掩道:「唉,一條繪魚,不曾揪住,倒給刺了一針。」
大家馬上失去興趣,不再注意他了。但是黃順泉的心卻顫抖不停:真要命,他摸著了那只皮包。是的,緊靠著石頭,河泥裡有一個光滑柔軟的物件……
黃順泉定下心來,又開始懷疑,生怕自己想得太急切,錯認了。便又小心翼翼再彎身摸去,細細地把那東西四圍撫了幾遍,一點不錯,是一隻皮包。捏著它,包裡還真有幾卷硬梆梆的東西,一擔便滑動了。
黃順泉緊張極了,這可怎麼辦呢?怪不得李闖王坐龍庭要頭暈,他黃順泉摸著個皮包就沒得主意了。他既不能公開取出,又不能稍或離開,他像孩子們玩老鷹捉小雞,圍著那塊石頭摸索打轉,刻意要想出一個穩妥的辦法來。他琢磨來,琢磨去,長久一籌莫展。太陽已到燒飯時光,看來只有拖到大家回去吃飯,才能把皮包轉移。再一想,也靠不住,一則吃飯時間並無定規,眼看這種場面擺在這裡,不得結果,恐怕誰也不肯先期撤離;二則家家都有灶頭,不像軍隊統一開飯,誰餓了可以回去吃了再來,誰不餓可以摸了一陣再走,輪流往返,也不會斷人。哪裡就能依著自己的如意算盤,想著怎樣就怎樣了呢?
正在萬分無奈的時候,忽然河裡一陣擾動,水聲嘩啦啦不住價響,大家喧鬧著向一處地方圍攏。原來那邊有人摸著一堆石塊,隙縫間竟藏著魚群,一經觸動,便亂竄亂撞,亂跳亂蹦,龍騰虎躍,潑水掀波,把一河的人,都吸引了過去。黃順泉碰著這樣一個天造地設的機會,遲鈍的腦筋居然馬上靈敏起來,趁大家把屁股朝著自己的忙亂時刻,迅速拎起皮包,竄上岸去,揀一處麥苗茂密的地方,把皮包藏在麥城裡,連看都來不及看,便急忙回到河裡,神不知,鬼不覺,像沒事人一樣,照舊彎腰在水裡摸索。
魚群被驅散了,消失在茫茫的深水裡。於是大家也安靜下來,分散開去,重新去摸索那個皮包。
從這一刻起,黃順泉陷入了十分複雜的心境之中,他人在河裡,心卻在麥壟裡,生怕皮包藏得不好,被別人發覺了拿走,因此,忍不住過了一陣就爬上岸來,假裝蹲在那裡抽煙,監視著那個地方。甚至要跑到那裡去看一看,是否確實還藏在那裡。他本來可以乘人不備,把皮包裝進籃子,拿回家去;但又心虛得很,怕別人見他第一個離開,馬上就會懷疑他已經摸到了,否則怎麼捨得呢?他不得不裝模作樣,去摸那已經不存在的東西;而這一切都是為了欺騙別人,他覺得非常痛苦,因為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對不起他的村坊們。黃順泉是個渺小的人物,他沒有「寧我負天下人」的氣魄,他哪裡曉得,自從開天闢地以來,有多少正人君子、帝王將相撒的漫天大謊,比銀河裡的星星還多,常常騙得天地混沌,乾坤倒轉,也一向臉不變色心不跳的。可惜黃順泉不懂「歷史」,繼承不著「偉大的策略」,他的天真的心,忍受不了虛偽的折磨,他希望這尷尬的局面趕快結束。他作這種孽做什麼!他不過為了不傷害任何人獨自得到那一筆財富,他要瞞住大家並不是昧了良心,因為宣揚出去可能是一場災禍,會招惹各種各樣意想不到的麻煩。時代不太平,任何人都不是露富的時候,他根本就不曾指望現在得到這筆財富,可是他不幸得到了,是運氣嗎?悔氣嗎?該笑呢,還是該哭?真猜不透啊!
黃順泉思緒繚亂,怔忡發呆,他終於忘記了當時的客觀環境,居然有一次竟沒有想到避嫌疑,在分明有人窺視的情況下,又去探望了那個心愛的皮包。
間隔了片刻,他再次上岸假裝抽煙,慢慢走過去,蹲下身來檢查皮包,證明確實存在,站起想回河裡去時,忽然發現他被包圍了,二十幾雙眼睛——不滿的、輕視的、驚奇的、羡慕的……一齊盯住了他。他的精神一下子垮臺了,他對不起大家,他直感到必須彌補自己的過失,他想表態……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二十幾個人,竟沒有一個人瞧得起那個皮包——儘管大家都知道裡面裝著三百元銀洋。他們一齊譴責黃順泉說:「什麼了不起,你摸著就是你的,你儘管講明白好了,為啥還讓大家餓著肚皮摸不完……」
黃順泉當然生氣了,他把皮包一下打開,拎著皮包底豁朗朗一聲,把圓溜溜、白花花的一大堆光洋一股腦兒倒了出來,嘶啞著喉嚨喊道:「哪個要,就拿!」
只有到了這時候,大家才猛然明白,黃家村上的人,一個個都是英雄好漢,他們誰都不在乎,沒有一個人伸手去摸一摸。
那一刻,世界上什麼都不存在,就只剩下了人的自尊心。
黃金——糞土!
三
黃家村上的人,在一堆銀洋面前把自己塑成了一群巨人;但是,他們很快就發現大錯已經鑄成。普遍陷入了深深的不安之中,覺得黃家村上就要出事,黃順泉危險了。
他們想到,當時根本就不應該責怪黃順泉,因為不管是誰,摸到了那只皮包以後,惟一的妥善辦法,就是把它隱藏起來,不讓大家知道,只有這樣,才能避免禍患。所以,黃順泉做得絕對正確。想不到大家竟這樣愚蠢,硬要戳穿他,硬要認為他做了對不起大家的虧心事,在官塘大道旁邊演出了那樣一場品質崇高的好戲,讓往來的行路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很快地傳播出去……實在是把黃順泉害了。
地方上的情形,大家都很清楚,政府已經沒有了,亂世正在出「英雄」,十幾裡路方圓之內,就有十幾股武裝勢力,各據一塊小地方,有的是流氓集團,有的是土匪勢力,有的是地主武裝,有的是迷信會門,少數本來是農民的自衛武裝,也很快被壞人掌握了,他們一律打著抗日招牌,四處搜刮錢財武器,擴充實力,凡是小康以上人家,都被敲詐勒索,傾家蕩產,有的實在拿不出錢來,人被綁去就撕了
「肉票」[注]。黃家村上倒還算安穩,因為這個村莊是窮出名的,沒有油水,無人眼紅。現在,黃順泉居然家裡橫著三百大洋,傳開去後,會招來什麼禍患,並不難猜。去年冬天(其實只隔了三個多月)在浚河工地上,有人挖到一個金色小人像,一下子傳開去,說是「金像」。不到半天,竟有十一個武裝集團派了荷槍實彈的勇士來攫取,圍住了那個河工不讓轉身,好像要把他撕成碎片後各取一塊。所有這些勇士,不管原來關係如何,在「金像」面前。都豎眉瞪眼,準備撕拚到底。當時幸虧有幾個識貨的匠人來看了,一致說這不是金像而是銅像,並且架起爐子來,當場把它熔化掉,以證明他們的鑒定絕非虛假,才平息了這場風波。否則的話,真要死一批人呢。
所以,黃順泉非常明白,他等於抓了一手屎,等於抱了一個定時炸彈,尷難危險已把他纏住,無法脫身了。
他沒有數清楚究竟有多少錢,他拎著回去,走過那短短一段路程,忽然覺得這世界是多麼荒涼,麥苗也好,剛透青的蘆尖也好……都龜縮在地裡,一個人要躲藏起來的話,竟找不到屏障。村頭上散散落落幾棵雜樹,都還沒有放葉,黃家村上幾十戶伸前縮後的房子,本來還不如王寶釧的寒窯,現在卻像瓊樓玉宇,突兀地顯露在平原上,光棱棱地變得十分惹眼,山羊咩咩,家犬汪汪,好像都在向歹徒通風報信。黃順泉的心顫抖了,啊,這險惡的亂世,沒有錢要餓死,有了錢要遭劫,叫人怎樣活下去!黃順泉儘管根基淺,也不曾作過孽,為什麼要受這種折磨!
他把皮包拎到家裡,往堂屋裡的破桌上一放,就呆呆地在門口一張小凳上坐下來,長久不動不響,村子上的人,默默地走來看看,然後又默默地走開,連小孩子都變得小心謹慎,空氣沉悶極了,隨手撈一把像能擠出水來,所有的心似乎都被一個問題鎮住了:「怎麼辦呢?」
黃順泉想不出辦法。好人創造的上帝,是站在惡人一邊的,亂世把什麼都剝光了,讓最笨拙的人都看透了世道,痛快而可悲,失望得要自殺,徹底得要革命。
黃順泉的老婆要把皮包藏起來,黃順泉一拋手說:「你省點力氣吧!」
他好像在等待著有人來把它拿走。
消息傳播得很快,很快,整個下午,那邊小石橋沿河一帶,附近四面八方村莊上都有人跑來看現場,黃順泉掩藏皮包的那塊麥田,幾乎被踩平了,居然還有個人拾到一塊銀洋。他們在那兒大議大論,說那塊麥田裡上午堆滿了銀洋,黃家村上的人用籮擔挑了半天,家家發了大財。有些人甚至下河去摸,他們一面罵黃家村上人心眼壞,有財不讓大家發;一面又不相信黃家村人能把河裡的銀元摸乾淨,他們也要碰碰運氣呢。這就把黃家村人鬧慌了,有的人怕羊肉沒吃著惹上腥,跳出來洗身清,交頭接耳,把真情如此這般傳開去。於是,有幾個懂得當地局勢的包打聽就搖搖頭說:「白歡喜。黃順泉用了這筆錢,命都要丟脫。」
「為啥?」
「我們這裡的幾個大亨[注],已經拜了陳龍生做先生[注],現在我們這地方,就是陳龍生的勢力範圍,他若曉得了,會饒你嗎?派個弟兄來,拿不到錢就拿你的頭!」
黃昏的時候,黃家村上就來了幾起陌生人,在村子裡遊轉了一陣,然後又走開。村子裡和黃順泉相好的人們,包括榮福老爹在內,都緊張地跑來,把一切都告訴順泉,勸他逃走。
那一夜,黃家村上沒有一家上燈,很早就吃了夜飯,把門關緊了,穿著衣裳鑽在被窩裡睜著眼睛睡覺。
那一夜,黃家村上的腳步聲和狗叫聲一直鬧到天亮。
黃順泉一家,都沒有住在家裡,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哪裡躲過了這可怕的一夜。
榮福老爹清早起來上街去,走過黃順泉家門口,大門敞開著,居然還有兩個腰裡飄著紅綢帶[注]的人坐在那裡。出了村一段路,在一個偏僻的地方,黃順泉從沿河一個河泥塘裡跑了出來,手裡拎著那個皮包。
「躲好,躲好,別回去。」榮福老爹急忙說。
但是黃順泉卻毫不在乎,大大方方走近來,笑笑說:「我送去。」
「送到哪裡去?」
「給陳龍生送去。」黃順泉毫無表情地說:「求個安穩。」
「唉!」榮福老爹長歎一聲,便像昨天趕去摸皮包那樣,緊張又生氣,匆匆上街了,沒有再說一句話。他當然也想到這禍是他惹出來的,昨天他千不該、萬不該引動大家下河去。他何止使黃順泉受難,他還把整個黃家村上人的希望破滅掉了。但那算什麼希望,難道一個錢包就真能包住了人心嗎?讓它破滅吧,不破滅又哪來新生呢?
黃順泉跑了二十多裡路,把皮包送到陳龍生那裡。他肚子很餓,又沒帶乾糧,總以為陳龍生會給他吃一頓飯。想不到陳龍生打開皮包數數銀元,硬說少了五十一元錢,要黃順泉賠出來,黃順泉說也說不清,賠也賠不出;陳龍生就叫手下人拿板子來打了他五十一個屁股板,一個屁股權抵一元錢,抵清了才放他走。
黃順泉回來以後,就生了一場大病,從此變得又癡又呆,再無用處。他常常在街坊、村頭游轉,站在別人家門口不聲不響長久不離開,討著吃就吃,討著錢就放進口袋,傍晚回家,走到小石橋那裡,把錢一個一個丟人河裡。孩子們有時看見了,下河去摸。他等著他們上岸,就捉住了打屁股。這樣過了三年,才死去。
19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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