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聲文集
陳奐生上城
一
「漏斗戶主」陳奐生,今日悠悠上城來。
一次寒潮剛過,天氣已經好轉,輕風微微吹,太陽暖烘烘,陳奐生肚裡吃得飽,身上穿得新,手裡提著一個裝滿東西的乾乾淨淨的旅行包,也許是氣力大,也許是包兒輕,簡直像拎了束燈草,晃蕩晃蕩,全不放在心上。他個兒又高、腿兒又長,上城三十裡,經不起他幾晃蕩;往常挑了重擔都不乘車,今天等於是空身,自更不用說,何況太陽還高,到城嫌早,他儘量放慢腳步,一路如遊春看風光。
他到城裡去幹啥?他到城裡去做買賣。稻子收好了,麥壟種完了,公糧餘糧賣掉了,口糧柴草分到了,乘這個空當,出門活動活動,賺幾個活錢買零碎。自由市場開放了,他又不投機倒把,賣一點農副產品,冠冕堂皇。
他去賣什麼?賣油繩[注]。自家的麵粉,自家的油,自己動手做成的。今天做好今天賣,格啦嘣脆,又香又酥,比店裡的新鮮,比店裡的好吃,這旅行包裡裝的盡是它;還用小塑料袋包裝好,有五根一袋的,有十根一袋的,又好看,又乾淨。一共六斤,賣完了,穩賺三元錢。
賺了錢打算幹什麼?打算買一頂簇新的、呱呱叫的帽子。說真話,從三歲以後,四十五年來,沒買過帽子。解放前是窮,買不起;解放後是正當青年,用不著;
「文化大革命」以來,肚子吃不飽,顧不上穿戴,雖說年紀到把,也怕腦後風了。正在無可奈何,幸虧有人送了他一頂「漏斗戶主」帽,也就只得戴上,橫豎不要錢。七八年決分以後,帽子不翼而飛,當時只覺得頭上輕鬆,竟不曾想到冷。今年好像變嬌了,上兩趟寒流來,就縮頭縮頸,傷風打噴嚏,日子不好過,非買一頂帽子不行。好在這也不是大事情,現在活路大,這幾個錢,上一趟城就賺到了。
陳奐生真是無憂無慮,他的精神面貌和去年大不相同了。他是過慣苦日子的,現在開始好起來,又相信會越來越好,他還不滿意麼?他滿意透了。他身上有了肉,臉上有了笑;有時候半夜裡醒過來,想到圍裡有米、櫥裡有衣,總算像家人家了,就興致勃勃睡不著,禁不住要把老婆推醒了陪他聊天講閒話。
提到講話,就觸到了陳奐生的短處,對著老婆,他還常能說說,對著別人,往往默默無言。他並非不想說,實在是無可說。別人能說東道西,扯三拉四,他非常羡慕。他不知道別人怎麼會碰到那麼多新鮮事兒,怎麼會想得出那麼多特別的主意,怎麼會具備那麼多離奇的經歷,怎麼會記牢那麼多怪異的故事,又怎麼會講得那麼動聽。他毫無辦法,簡直犯了死症毛病,他從來不會打聽什麼,上一趟街,回來只會說「今天街上人多」或「人少」、「豬行裡有豬」、「青菜賤得賣不掉」……之類的話。他的經歷又和村上大多數人一樣,既不特別,又是別人一目了然的,講起來無非是「小時候娘常打我的屁股,爹倒不凶」、「也算上了四年學,早忘光了」、
「三九年大旱,斷了河底,大家提魚吃」、「四九年改朝換代,共產黨打敗了國民黨」。「成親以後,養了一個兒子、一個小女」……索然無味,等於不說。他又看不懂書;看戲聽故事,又記不牢。看了《三打白骨精》,老婆要他講,他也只會說:
「孫行者最凶,都是他打死的。」老婆不滿足,又問白骨精是誰,他就說:「是妖怪變的。」還是兒子巧,聲明「白骨精不是妖怪變的,是白骨精變成的妖怪。」才算沒有錯到底。他又想不出新鮮花樣來,比如種田,只會講「種麥要用鋤頭抨碎泥塊」。「蒔秧—蔸蒔六棵」……誰也不要聽。再如這賣油繩的行當,也根本不是他發明的,好些人已經做過一陣了,怎樣用料?怎樣加工?怎樣包裝?什麼價錢?多少利潤?什麼地方、什麼時間買客多、銷路好?都是向大家學來的經驗。如果他再向大家誇耀,豈不成了笑話!甚至刻薄些的人還會吊他的背筋:「噯!連『漏斗戶主』也有油、糧賣油繩了,還當新聞哩!」還是不開口也罷。
如今,為了這點,他總覺得比別人矮一頭。黃昏空閒時,人們聚攏來聊天,他總只聽不說,別人講話也總不朝他看,因為知道他不會答話,所以就像等於沒有他這個人。他只好自卑,他只有羡慕。他不知道世界上有「精神生活」這一個名詞,但是生活好轉以後,他渴望過精神生活。哪裡有聽的,他愛去聽,哪裡有演的,他愛去看,沒聽沒看,他就覺得沒趣。有一次大家閒談,一個問題專家出了個題目:
「在本大隊你最佩服哪一個?」他忍不住也答了腔,說:「陸龍飛最狠。」人家問:
「一個說書的,狠什麼?」他說:「就為他能說書,我佩服他一張嘴。」引得眾人哈哈大笑。
於是,他又慚愧了,覺得自己總是不會說,又被人家笑,還是不說為好。他總想,要是能碰到一件大家都不曾經過的事情,講給大家聽聽就好了,就神氣了。
二
當然,陳奐生的這個念頭,無關大局,往往蹲在離腦門三四寸的地方,不大跳出來,只是在尷尬時冒一冒尖,讓自己存個希望罷了。比如現在上城賣油繩,想著的就只是新帽子。
儘管放慢腳步,走到縣城的時候,還只下午六點不到。他不忙做生意,先就著茶攤,出一分錢買了杯熱茶,啃了隨身帶著當晚餐的幾塊僵餅,填飽了肚子,然後向火車站走去。一路遊街看店,遇上百貨公司,就彎進去偵察有沒有他想買的帽子,要多少價錢。三爿店查下來,他找到了滿意的一種。這時候突然一拍屁股,想到沒有帶錢。原先只想賣了油繩賺了利潤再買帽子,沒想到油繩未賣之前商店就要打烊;那麼,等到賺了錢,這帽子就得明天才能買了。可自己根本不會在城裡住夜,一無親,二無眷,從來是連夜回去的,這一趟分明就買不成,還得光著頭凍幾天。
受了這點挫折,心情不挺愉快,一路走來,便覺得頭上涼嗖嗖,更加懊惱起來。到火車站時,已過八點了。時間還早,但既然來了,也就選了一塊地方,敞開包裹,亮出商品,擺出攤子來。這時車站上人數不少,但陳奐生知道難得會有顧客,因為這些都是吃飽了晚飯來候車的,不會買他的油繩,除非小孩嘴饞吵不過,大人才會買。只有火車上下車的旅客到了,生意才會忙起來。他知道九點四十分、十點半,各有一班車到站,這油繩到那時候才能賣掉,因為時近半夜,店攤收歇,能買到吃的地方不多,旅客又餓了,自然爭著買。如果十點半賣不掉,十一點二十分還有一班車,不過太晏了,陳奐生寧可剩點回去也不想等,免得一夜不得睡,須知跑回去也是三十裡啊。
果然不錯,這些經驗很靈,十點半以後,陳奐生的油繩就已經賣光了。下車的旅客一擁而上,七手八腳,伸手來拿,把陳奐生搞得昏頭昏腦,賣完一算帳,竟少了三角錢,因為頭昏,怕算錯了,再認真算了一遍,還是缺三角,看來是哪個貪小利拿可油繩未付款。他歎了一口氣,自認晦氣。本來他也曉得,人家買他的油繩,是不能向公家報銷的,那要吃而不肯私人掏腰包的,就會要一點魔術,所以他總是特別當心,可還是丟失了,真是雙拳不敵四手,兩眼難顧八方。只好認了吧,橫豎三塊錢賺頭,還是有的。
他又歎了口氣,想動身凱旋回府。誰知一站起來,雙腿發軟,兩膝打顫,竟是渾身無力。他不覺大吃一驚,莫非生病了嗎?剛才做生意,精神緊張,不曾覺得,現在心定下來,才感渾身不適,原先喉嚨嘶啞,以為是討價還價喊啞的,現在連口腔上爿都像冒煙,鼻氣火熱;一摸額頭,果然滾燙,一陣陣冷風吹得頭皮好不難受。他毫無辦法,只想先找杯熱茶解渴。那時茶攤已無,想起車站上有個茶水供應地方,便硬撐著移步過去。到了那裡,打開龍頭,熱水倒有,只是找不到茶杯。原來現在講究衛生,旅客大都自帶茶缸,車站上落得省勁,就把杯子節約掉了。陳奐生也顧不得衛生不衛生,雙手捧起龍頭裡流下的水就喝。那水倒也有點燙,但陳奐生此時手上的熱度也高,還忍得住,喝了幾口,算是好過一點。但想到回家,竟是千難萬難;平常時候,那三十裡路,好像經不起腳板一顛,現在看來,真如隔了十萬八千里,實難登程。他只得找個位置坐下,耐性受痛,覺得此番遭遇,完全錯在忘記了帶錢先買帽子,才受涼發病。一著走錯,滿盤皆輸;弄得上不上下不下,進不得退不得,卡在這兒,真叫尷尬。萬一嚴重起來,此地舉目無親,耽誤就醫吃藥,豈不要送掉老命?可又一想,他陳奐生是個堂堂男子漢,一生乾淨,問心無愧,死了也口限不閉;活在世上多種幾年田,有益無害,完全應該提供寬裕的時間,沒有任何匆忙的必要。想到這裡,陳奐生高興起來,他嘴巴乾燥,笑不出聲,只是兩個嘴角,向左右同時嘻開,露出一個微笑。那扶在椅上的右手,輕輕提了起來,像聽到了美妙的樂曲似的,在右腿上賞心地拍了一拍,松松地吐出口氣,便一頭橫躺在椅子上臥倒了。
三
一覺醒來,天光已經大亮,陳奐生肢體癱軟,頭腦不清,眼皮發沉,喉嚨癢癢地咳了幾聲;他懶得睜眼,翻了一個身便又想睡。誰知此身一翻,竟渾身顫了幾頓,一顆心像被線穿著吊了幾吊,牽肚掛腸。他用手一摸,身下賊軟;連忙一個翻身,低頭望去,證實自己猜得一點不錯,是睡在一張棕綳大床上。陳奐生吃了一驚,連忙平躺端正,閉起眼睛,要弄清楚怎麼會到這裡來的。他好像有點印象,一時又糊塗難記,只得細細琢磨,好不容易才想出了縣委吳書記和他的汽車,一下子理出頭緒,把一串細關節脈都拉了出來。
原來陳奐生這一年真交了好運,逢到急難,總有救星。他發高燒昏睡不久,候車室門口就開來一部吉普車,載來了縣委書記吳楚。他是要乘十二點一刻那班車到省裡去參加明天的會議。到火車站時,剛只十一點四十分,吳楚也就不忙,在候車室徒步起來,那司機一向要等吳楚進了站台才走,免得他臨時有事找不到人,這次也照例陪著。因為是半夜,候車室旅客不多,吳楚轉過半圈,就發現了睡著的陳奐生。吳楚不禁笑了起來,他今秋在陳奐生的生產隊裡蹲了兩個月,一眼就認出他來,心想這老實肯幹的忠厚人,怎麼在這兒睡著了?若要乘車,豈不誤事。便走去推醒他;推了一推,又發現那屁股底下,墊著個癟包,心想壞了,莫非東西被偷了?就著緊推他,竟也不醒。這吳楚原和農民玩慣了的,一時調皮起來,就去捏他的鼻子;一摸到皮膚熱辣辣,才曉得他病倒了,連忙把他扶起,總算把他弄醒了。
這些事情,陳奐生當然不曉得。現在能想起來的,是自己看到吳書記之後,就一把抓牢,聽到吳書記問他。「你生病了嗎?」他點點頭。吳書記問他:「你怎麼到這裡來的?」他就去摸了摸旅行包。吳書記問他:「包裡的東西呢?」他就笑了一笑。當時他說了什麼?究竟有沒有說?他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吳書記好像已經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和駕駛員一同扶他上了車,車子開了一段路,叫開了一家門(機關門診室),扶他下車進去,見到了一個穿白衣服的人,曉得是醫生了。那醫生替他診斷片刻,向吳書記笑著說了幾句話(重感冒,不要緊),倒過半杯水,讓他吃了幾片藥,又包了一點放在他口袋裡,也不曾索錢,便代替吳書記把他扶上了車,還關照說:「我這兒沒有床,住招待所吧,安排清靜一點的地方睡一夜就好了。」
車子又開動,又聽吳書記說:「還有十三分鐘了,先送我上車站,再送他上招待所,給他一個單獨房間,就說是我的朋友……」
陳奐生想到這裡,聽見自己的心撲撲跳得比打鐘還響,合上的眼皮,流出晶瑩的淚珠,在眼角膛裡停留片刻,便一條線掛下來了。這個吳書記真是大好人,竟看得起他陳奐生,把他當朋友,一旦有難,能挺身而出,拔刀相助,救了他一條性命,實在難得。
陳奐生想,他和吳楚之間,其實也談不上交情,不過認識罷了。要說有什麼私人交往,平生只有一次。記得秋天吳楚在大隊蹲點,有一天突然闖到他家來吃了一頓便飯,聽那話音,像是特地來體驗體驗「漏斗戶」的生活改善到什麼程度的。還帶來了一斤塊塊糖,給孩子們吃。細算起來,等於兩頓半飯錢。那還算什麼交情呢!說來說去,是吳書記做了官不曾忘記老百姓。
陳奐生想罷,心頭暖烘烘,眼淚熱辣辣,在被日上拭了拭,便睜開來細細打量這住的地方,卻又吃了一驚。原來這房裡的一切,都新堂堂、亮澄澄,平頂(天花板)白得耀眼,四周的牆,用青漆漆了一人高,再往上就刷刷白,地板暗紅閃光,照出人影子來;紫檀色五斗櫥,嫩黃色寫字臺,更有兩張出奇的矮凳,比太師椅還大,裡外包著皮,也叫不出它的名字來。再看床上,墊的是花床單,蓋的是新被子,雪白的被底,嶄新的綢面,呱呱叫三層新[注]。陳奐生不由自主地立刻在被窩裡縮成一團,他知道自己身上(特別是腳)不大乾淨,生怕弄髒了被子……隨即悄悄起身,悄悄穿好了衣服,不敢弄出一點聲音來,好像做了偷兒,被人發現就會抓住似的。他下了床,把鞋子拎在手裡,光著腳跑出去;又眷顧著那兩張大皮椅,走近去摸一摸,輕輕捺了捺,知道裡邊有彈簧,卻不敢坐,怕壓癟了彈不飽。然後才真的悄悄開門,走出去了。
到了走廊裡,腳底已凍得冰冷,一瞧別人是穿了鞋走路的,知道不礙,也套上了鞋。心想吳書記照顧得太好了,這哪兒是我該住的地方!一向聽說招待所的住宿費貴,我又沒處報銷,這樣好的房間,不知要多少錢,鬧不好,一夜天把頂帽子錢住掉了,才算不來呢。
他心裡不安,趕忙要弄清楚。橫豎他要走了,去付了錢吧。
他走到門口櫃檯處,朝裡面正在看報的大姑娘說:「同志,算帳。」
「幾號房間?」那大姑娘戀著報紙說,並未看他。
「幾號不知道。我住在最東那一間。」
那姑娘連忙丟了報紙,朝他看看,甜甜地笑著說:「是吳書記汽車送來的?你身體好了嗎?」
「不要緊,我要回去了。」
「何必急,你和吳書記是老戰友嗎?你現在在哪裡工作?……」大姑娘一面軟款款地尋話說,一面就把開好的發票交給他。笑得甜極了。陳奐生看看她,真是絕色!
但是,接到發票,低頭一看,陳奐生便像給火鉗燙著了手。他認識那幾個字,卻不肯相信。「多少?」他忍不住問,渾身燥熱起來。
「五元。」
「一夜天?」他冒汗了。
「是一夜五元。」
陳奐生的心,忐忑忐忑大跳。「我的天!」他想,「我還怕困掉一頂帽子,誰知竟要兩頂!」
「你的病還沒有好,還正在出汗呢!」大姑娘驚怪地說。
千不該,萬不該,陳奐生竟說了一句這樣的外行語:「我是半夜裡來的呀!」
大姑娘立刻看出他不是一個人物,她不笑了,話也不甜了,像菜刀剁著砧板似的篤篤響著說:「不管你什麼時候來,橫豎到今午十二點為止,都收一天錢。」這還是客氣的,沒有嘲笑他,是看了吳書記的面子。
陳奐生看著那冷若冰霜的臉,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得罪了人,哪裡還敢再開口,只得抖著手伸進袋裡去摸鈔票,然後細細數了三遍,數定了五元;交給大姑娘時,那外面一張人民幣,已經半濕了,盡是汗。
這時大姑娘已在看報,見遞來的鈔票太零碎,更皺了眉頭。但她還有點涵養,並不曾說什麼,收進去了。
陳奐生出了大價錢,不曾討得大姑娘歡喜,心裡也有點忿忿然。本想一走了之,想到旅行包還丟在房間裡,就又回過來。
推開房間,看看照出人影的地板,又站住猶豫:「脫不脫鞋?」一轉念,忿忿想道:「出了五塊錢呢!」再也不怕弄髒,大搖大擺走了進去,往彈簧太師椅上一坐:「管它,坐癟了不關我事,出了五元錢呢。」
他餓了,摸摸袋裡還剩一塊僵餅,拿出來啃了一口,看見了熱水瓶,便去倒一杯開水和著餅吃。回頭看剛才坐的皮凳,竟沒有癟,便故意立直身子,撲通坐下去……
試了三次,也沒有壞,才相信果然是好傢伙。便安心坐著啃餅,覺得很舒服,頭腦清爽,熱度退盡了,分明是剛才出了一身大汗的功勞。他是個看得穿的人,這時就有了興頭,想道:「這等於出晦氣錢——譬如買藥吃掉!」
啃完餅,想想又肉痛起來,究竟是五元錢哪!他昨晚上在百貨店看中的帽子,實實在在是二元五一頂,為什麼睡一夜要出兩頂帽錢呢?連沈萬山[注]都要住窮的;他一個農業社員,去年工分單價七角,因一夜做七天還要倒貼一角,這不是開了大玩笑!從昨半夜到現在,總共不過七八個鐘頭,幾乎一個鐘頭要做一天工,貴死川真是朋錯陽差,他這副骨頭能在那種床上躺屍嗎!現在別的便宜抬不著,大姑娘說可以住到十二點,那就再困吧,團到足十二點走,這也是撈著多少算多少。對,就是這個主意。
這陳奐生確是個向前看的人,認准了自然就幹,但剛才出了汗,吃了東西,臉上嘴上,都不愜意,想找塊毛巾洗臉,卻沒有。心一橫,便把提花枕巾撈起來乾擦了一陣,然後衣服也不脫,就蓋上被頭困了,這一次再也不怕弄髒了什麼,他出了五元錢呢。——即使房間弄成了豬圈,也不值!
可是他睡不著,他想起了吳書記。這個好人,大概只想到關心他,不曾想到他這個人經不起這樣高級的關心。不過人家忙著趕火車,哪能想得周全!千怪萬怪,只怪自己不曾先買帽子,才傷了風,才走不動,才碰著吳書記,才住招待所,才把油繩的利潤用光,連本錢也蝕掉一塊多……那麼,帽子還買不買呢?他一狠心:買,不買還要倒黴的!
想到油繩,又覺得肚皮餓了。那一塊僵餅,本來就填不飽,可惜昨夜生意太好,油繩全賣光了,能剩幾袋倒好;現在懊海已晚,再在這床上困下去,會越來越餓,身上沒有糧票,中飯到哪裡去吃!到時候餓得走不動,難道再在這兒住一夜嗎?他慌了,兩腳一踹,把被頭踢開,拎了旅行包。開門就走。此地雖好,不是久戀之所,雖然還剩得有二三個鐘點,又帶不走,忍痛放棄算了。
他出得門來,再無別的念頭,直奔百貨公司,把剩下來的油繩本錢,買了一頂帽子,立即戴在頭上,飄然而去。
一路上看看野景,倒也容易走過;眼看離家不遠,忽然想到這次出門,連本搭利,幾乎全部搞光,馬上要見老婆,交不出賬,少不得又要受氣,得想個主意對付她。怎麼說呢?就說輸掉了;不對,自己從不賭。就說吃掉了;不對,自己從不死吃。就說被扒掉了;不對,自己不當心,照樣挨駡。就說做好事救濟了別人;不對,自己都要別人救濟。就說送給一個大姑娘了,不對,老婆要犯疑……那怎麼辦?
陳奐生自問自答,左思右想,總是不妥。忽然心裡一亮,拍著大腿,高興地叫道:「有了。」他想到此趟上城,有此一番動人的經歷,這五塊錢化得值透。他總算有點自豪的東西可以講講了。試問,全大隊的幹部、社員,有誰坐過吳書記的汽車?有誰住過五元錢一夜的高級房間?他可要講給大家聽聽,看誰還能說他沒有什麼講的!看誰還能說他沒見過世面了看誰還能瞧不起他,唔!……他精神陡增,頓時好像高大了許多。老婆已不在他眼裡了;他有辦法對付,只要一提到吳書記,說這五塊錢還是吳書記看得起他,才讓他用掉的,老婆保證服帖。哈,人總有得意的時候,他僅僅化了五塊錢就買到了精神的滿足,真是拾到了非常的便宜貨,他愉快地劃著快步,像一陣清風蕩到了家門。
果然,從此以後,陳奐生的身份顯著提高了,不但村上的人要聽他講,連大隊幹部對他的態度也友好得多,而且,上街的時候,背後也常有人指點著他告訴別人說:「他坐過吳書記的汽車。」或者「他住過五元錢一天的高級房間。」……公社農機廠的採購員有一次碰著他,也拍拍他的肩胛說:「我就沒有那個運氣,三天兩頭住招待所,也住不進那樣的房間。」
從此,陳奐生一直很神氣,做起事來,更比以前有勁得多了。
19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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