苓植文集
與死共舞——「鞭杆」的故事
破題
鞭杆,俗稱鞭杆兒或鞭杆子,但此鞭杆絕非彼鞭杆,在這裡和車老闆的鞭杆子毫無一點關係。似一種隱語,又似某種詭稱。誰讓七十二行中自古就有這行呢?您就且聽我來破題。
說白了看,在這座塞外古城,「鞭杆子」乃是對從事某種隱密職業者的特有稱呼。帶幾分晦氣,帶幾分不祥,甚至還帶幾
分神神道道的鬼氣兒。一句話:慘人的行當!不信您就聽聽這兩位的賭咒發誓——
「得了吧!你那話得七折八扣被二除。小六子!這還算哥哥我給你留了面子。」
「五哥!您、您這是逼我的命!這、這麼說吧!這回我小六子要再敢冤您,得!趕明兒一大早就讓鞭杆子來拾掇我。」
「幹嘛?幹嘛?偏給哥哥許這個?」
「嘿嘿!不許這鞭杆子,您能饒得了我小六子嗎?」
夠了!這個誓就算起出點兒份量來了,比把老婆搭進去還起作用。
鞭杆子的威力何在?
再往深處來說,這就和我們老祖宗的厚生重死有關。悠悠數千年,竟傳下來一份兒喪莽文化。生老病死,哪一處地兒沒有紙紮、棺材、杠房組成的「獨聯體」?但既稱文化,就必然包涵很深的審美意識。對正常死亡者上述人等尚可應付,對某些橫死暴卒者卻需另請高明了。自殺他殺,千姿百態。意外死亡,慘不忍睹。雖純屬化腐朽為神奇,但幹久了也難免鬼氣纏身。加之禁忌,自然也就頗具威力了。
這些靠殮屍混飯吃的主兒大多隱匿于市井之中,常面對面難識其廬山真面目。但到用得著之時,似有特異功能,便會飄然閃現在死主身旁。憑得半瓶烈酒,一手絕活兒,專為束手無策者排憂解難。比如說,溺死者屍體膨脹腐敗,一動就是一堆肉沫子,如何裝裹成形入殮,其中就非有鞭杆子的學問不可。再比如,吊死者僵直頑固,不但舌頭不肯縮回,而且拒不穿衣套褲,如何使其服服貼貼躺進棺材裡,那就更非得借助於鞭杆子的大家手法。尤其是對女性橫死者的屍體,那其中的文章就更大了。更何況,不論男女橫死者均各有隱衷,而我們的老祖宗
又最講究禮義。暫不說如何向老天爺交待,起碼也得讓街坊鄰居看到死者順順溜溜地躺著像個人兒似的。
因而,雖然現代化的殯儀事業早已伴著火葬場的出現而出現,但鞭杆子這一行卻仍不失其存在的價值。推到殯儀館再收拾?得了吧!幹嘛當眾丟人現眼?還是請鞭杆子動了手兒再進火葬場,瞧著也體面!為此,七十二行滅了好多行,而鞭杆子這一行竟得以晃晃悠悠延續到今日。
但至今仍是個神秘而封閉的小圈子。神龍見首不見尾,具有著逆反式的強烈自尊心。外頭人瞧著他們晦氣、穢氣、鬼氣,他們瞧著外頭人媚氣、俗氣、賤氣。誰求誰呀?鞭杆子從不自報家門,還巴不得總罩上這麼層幽深莫測的恐怖氣氛。即使在幹「活兒」之時,也面目冷峻、從不多語。只要冷不丁來上兩句,就足能使活人嚇暈過去。但既能自成一行,就必有高手揚名于外。在這塞外古城也不例外。君不聞,老少爺們兒自幼即在接受這種教導:
「再哭!小心鬼金四抱了你去!」
「你打我!」這是稍長後的詛咒,「你爸准不得好死,鬼金四早就在你們家等著殮屍呢!」
金四?好一個令人安份的名字。
這就是古城鞭杆子的代表,這就是塞外鞭杆子的拔尖人物。但令人驚訝的是,他竟有一個頗帶宮庭氣息的綽號:大內高手。據說,他專來往於陰陽兩界,尤善引渡人間冤魂。手下的工夫更是令人叫絕,竟能把僵死的老嫗化為醉臥的美女。為此,聞之者色變,見之者驚避,唯恐將自己的魂兒也被他引去。但至今古城大多數人卻無緣一見這位「大內高手」的尊容,只留下個陰風慘慘包裹著的謎。
鬼使神差。陰差陽錯,所幸我曾結識過這不同凡響的老爺
子。純屬偶然,卻從始至終。天網恢恢,住事歷歷在目。好在前些日子他已經身穿黃馬褂兒改成的西服,懷揣英國影壇巨星勞倫斯·奧列佛的大幅照片,直挺挺地被送進了火葬場的火化爐,我們也可就此一窺「鞭杆子」的內幕。
說到這兒,故事也就算備齊了。
您跟我來……
1
那還是在三十年前,而且純屬偶然。當時,我剛由北京考入這塞外古城的一座新建
不久的大學。正多愁善感、度日如年。眼前沒了北京的五壇八廟頤和園,便常在暗中詛咒這古城的孤寂和老氣橫秋。要多單調有多單調,天哪!活得真讓人膩味。
得!刺激來了。
事情的起因似應歸咎於校園初創,各方面配備尚不完善。有些男女宿舍並不分樓,甚至就在一層樓裡打隔壁。應該說,雖然如此,但還是絕對令人放心的。經過反右鬥爭的大學生真可謂純而又純。不但沒有什麼黃色、粉色、黑色、桃色事件等等,就連毫無污染的白色也絕不沾邊兒。一個個簡直純得有如透明的水晶人兒似的,都恨不得抽盡七情六欲把自己變成工蜂工蟻,只記著埋頭釀蜜搬食兒。
可漏子還是闖下了……
一天夜裡,系裡有一位叫范寧的小子出事了。這傢伙本來是全系純了又純,正了又正,最拔尖兒的學生,要不然,班主任也絕不會安排他住在女生宿舍隔壁的男生宿舍把門邊兒。大
概是受命運捉弄,這位平時睡覺總睜著一隻眼睛的主兒,這天晚上起夜偏發起了囈症。從廁所回來大概是推錯了門兒,竟懵懵懂懂地走進了女生宿舍。而且還非把靠著門邊兒那張床當成了自己的鋪,一掀被子愣鑽進去準備繼續作那倒頭夢。等他剛「體」會到不對勁兒時,但已為時晚矣!隨著女生宿舍電燈猛地拉亮,一片惶恐的驚叫聲陡然乍起。尤其是那位無端受害的女同學,頓時間號啕得幾乎痛不欲生。
隨之,全校驟然也變得燈火通明。
以現在的眼光看來,這只不過是次頗帶喜劇色彩的小誤會。如能順水推舟,而且說不定還會有個頗為溫馨的美滿結局。但在當時卻不得了!要知道,那位女同學也是位純而又純、正而又正的拔尖兒人物,要不然班主任也不會安排她在分界線上為女同學把門邊兒。清白已被玷污,純潔終被褻瀆。於是,種種猜測四起,人人擦亮了眼睛,頓時間范寧由純而又純、正而又正,變成了最不純而又最不正、最不正而又最不純。
偽裝積極,居心叵測。
但范寧卻意外地失蹤了。等大夥兒罵著「狗操的」尋找了老半天,才發現這小子竟挺立于雲端高處,須仰視才見。天哪!原來這傢伙趁人不注意,愣爬上了大操場旁幾十米高的大煙囪。一副悲劇英雄的形象,雖然在下面看著小了點兒,但在藍天白雲襯托間,乃可見其正在悲悲戚戚冷冷清清淒淒慘慘地望著地面。
何以表白?唯有一死!
現在回想起來,如果當時創造個冷靜的環境再加以冷靜的處理,或者將會是另一種結果。但在當時,大夥兒卻早激動不已,整個學校頓時就猶如開了鍋。對范寧的看法又陡然遞轉,又由最不純而又最不純、最不正而又最不正,急變為純而又純、正而又正!眨眼間,同情加理解,友愛加關懷,激動加不安,便洶湧澎湃地將整個校園席捲了。
注目的中心是那巍然挺立的大煙囪。
誰也沒發出號令,但同學們還是猶如熱鍋上的螞蟻,紛紛無私地搬來了自己的被子、褥子、毯子、墊子,以及過冬的棉褲皮衣,愣把大煙囪四周鋪高了兩米多厚。而且還安裝了話筒,豎起了地對空的高音大喇叭。無數同學聚集在下面,不斷地對那頂上的小黑點兒發出血淚聲聲的呼喚。尤為感人至深的是那位已受「玷污」的女同學,也在一群女同學扶持下弱不禁風地出現了。真可稱得上「捨身救人」,竟也泣不成聲地向著煙囪頂上發出了感人肺腑的呼叫:
「范甯同學!我信任你!你是純潔而又高尚的……」
當時,我為之渾身顫慄了。往日的空虛寂寞一掃而光,代之而起的卻是胸中激蕩的熱浪,困為我熟悉一位叫王一勺的食堂大師傅,便主動承擔了往大煙囪下送吃送喝的任務。為的是讓大夥兒那血淚聲聲的崇高呼喚,能把范寧那小子永托于藍天白雲之間。
先得抽空為王一勺來兩句——
炒菜高手,年近五十,油光鋥亮地又胖又大。乃我們北京街坊一位八竿子打不著邊兒的遠房三大爺。他自幼被賣到口外,多年來從未再回京城露過面兒。是母親怕我受不了塞北的寒苦,愣托街坊給搭上了這個茬兒。對我還不錯,勺頭子下總是開恩留情。對范寧事件也格外熱情,飯廳距大煙囪夠遠了,他竟能催得我馬不停蹄,渾身累得直冒臭汗。一趟又一趟地來回跑著,時間也越拖越久。范甯還是永駐于藍天白雲之間,真讓人夠心急火燎的了。
這時我才朦朧發現:死也是這麼難。
當我又一次承擔重負走出大飯廳門口時,只見四周一片冷冷清清。人們都被抽到大煙囪下了,當然這裡必然寂無人影。我正走著,就聽突然從對面輕乎乎地飄出一聲兒呼喚:「小哥哥!」我嚇了一跳,正感到奇怪,就見隨聲從路旁花壇裡驟然閃現出個小老頭兒,笑眯眯而又文諂諂地擋住了我的去路。
「小哥哥!」他頗為謙恭有禮地叫了一聲。
我終於肯定了這是叫我,便放下飯挑子驚訝地望去。只見眼前這小老頭兒大約六七十歲。身高不過一米六十,體重頂多一百斤,似一件剛出土不久的老古董,卻又帶著幾分久闖江湖的灑脫勁兒。長壽八字眉,眯縫耷拉眼兒。笑著時似哭,哭著時似笑。但舉止言談又頗有譜兒,有派兒,絕不掉價兒。再看那一身古銅色中式的小打扮兒,更是瀟灑中透出儒雅,飄逸中透出古色古香。
校園裡怎麼會蹦出這麼個人兒?
我正在納悶兒間,他已經靠近搭上了話茬兒:「嘿嘿!小哥哥!今兒個這是趕得哪方神靈的廟會,熱鬧得實在可以。」
「哪來的什麼廟會!」我當即予以否定,並斷然他說明了事情的真相。
「嗅!嗅!」他竟點頭稱是了,「原來是這麼擋子事兒。糊塗蟲兒,傻瓜一個。」
「不!他是高尚的。」我又立即予以否定。
「嘿!」他竟遙望著大煙囪馬上表示同意了,「是夠高夠上的,要是低點下點兒,或許還摔不死。瘸了胳膊腿,活著也像鬼,得!我看這小子是玩兒完了。」
「什麼?」我一怔。
「什麼什麼!」說畢,他竟搖晃著小腦袋自顧哦吟起來,「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沒羞沒臊,沒煩沒惱。一頭栽下,不了也了。」
「胡說!」我大聲抗議了,「有我們!還有我們!」
「你們?」他卻翻了一下白眼兒,悠悠然他說,「小哥哥!容我老頭兒這麼說,沒諸位這一大哄,說不定這小子還死不了呢!」
「啊!」我愕然了。
正此時,王一勺從大飯廳裡跑出來催我了。沒想到他一瞧見這小老頭兒,竟像大白天遇見了鬼。表情複雜,一時間楞大驚失色地邁不動了步。但小老頭兒卻神情自若,偏笑眯眯地瞅了王一勺好一陣子,尤其是他那中式大褲襠,然後便頗為瀟灑地一背手兒走了。
當時,我尚搞不清他們之間的關係。
「要、要出亂子了!」王一勺半晌才緩起日氣兒說。
「什麼?」我頓時也受感染。
「小爺兒們!」王一勺仍很惶恐,「貓頭鷹聞不見死人味兒絕不往這兒飛,金四今兒個這大駕光臨能有好兒嗎?」
「金四?」我失口驚問。
「操!」王一勺顯然嫌我少見多怪,「咱這地兒有名的大鞭杆子。」
「趕車的?」我是頭一回聽這新鮮詞兒。
「鳥!」王一勺更急了,「趕他媽橫死鬼兒的!什麼投河的,跳井的,服毒的,火燒的,槍斃的,刀砍的,撞車的,跳樓的,胎崩的,還有那些抹脖子和上吊的,統統全歸這些鞭杆子打扮了往閻王殿裡趕。」
「啊!」我毛骨悚然了。
「今兒個准沒好!」王一勺還在惶惶然地叨叨,「這些鞭杆子全都和小鬼兒掛著鉤兒,得不著准訊兒絕不輕易露面兒。」
「迷、迷信!」我掙扎著喊。「瞧著吧……」玉一勺的聲音卻很惘然,有一種讓人琢磨不透的味兒。這就是我頭一次偶然得見金四、金四爺的經過。當時,我確實被這位神神道道的主兒嚇懵了,恍恍惚惚,也有著一種不祥的預感。但轉念一想,人鬼殊途,今後肯定再不會遇到這種怪物了,便急匆匆地挑起擔子向大煙囪跟前跑去。誰料想,眼前的情景卻又大出我的意料。在密密麻麻的同學群中,只見那位頗為晦氣的小老頭兒不但又出現了,而且好像還正在扮演一位頗為醒目的角色。被大夥兒擁戴在一個高音喇歎下,竟咳嘍氣喘地對準話筒向大煙囪上喊開了:
「大外甥哎,大外甥……」
「什麼?」我下意識地瞪大眼睛自言自語上了。
「他說,他是范甯的舅舅。」旁邊一位同學解釋道。
「不!他叫金四。」我忙糾正。
「對!」同學也忙解釋,「人家也說叫金四!這和當舅舅有什麼矛盾?」
「他、他是鞭杆子。」我又強調了一句。
「更沒錯兒!」同學又充分肯定說,「人家也說是趕車的,路過這裡,來看范寧的。」
「這……」我如墜五裡雲霧中去了。
「大外甥哎!」但那小老頭兒卻似格外地清醒,拖著老城人那種特有的古典式哭調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越吆喝越有板有眼兒,「我那冒傻氣兒的大外甥哎!玩兒什麼不好?幹嘛非拿著小命兒玩去。死了誰,苦了誰,連個媳婦兒的滋味兒都沒嘗著,不到二十歲就完了有多冤哪!」
語出驚人,引得老師們惴惴不安。
「大外甥哎!」小老頭兒卻如入無人之境,乾脆連哭音兒都免了,扯開嗓子就幹喊上了,」我那冒傻氣兒的大外甥哎!臉兒有這麼個要法嗎?清白能這麼著往回撿嗎?屁!頭沖下栽,半拉腦袋准得扡沒了,剩下的半拉也得扡進腔子裡!沒頭鬼兒,你還到哪兒找臉去?扡出來的腦漿子白花花的倒是清白的,可讓小哥哥們一想起就反胃,就噁心,就恨你髒了大夥兒的眼睛!」
喊得別致,令全場瞠目結舌。
我由不得膽戰心驚地向大煙囪頂上望去。天哪!剛才在一片崇高詞語的呼喚聲中,范寧那小子始終崇高地挺立著。現在經這小老頭兒這低俗的一嚷嚷,這傢伙竟也挺不住了。低俗地耷拉著腿兒坐在大煙囪頂端邊兒上,還低俗地用雙手捂住了眼睛。
我開始懷疑王一勺是否認錯了人兒。
「大外甥哎!」小老頭兒顯然也透出了幾分得意,「別磨蹭了,聽話,下來吧!過年讓你娘給你說個水靈靈的小媳婦兒,美不滋兒地這麼一摟,你就知道眼前這點兒清白不值幾個小錢兒了。」
「老大爺!老大爺!」終於有人出面干涉了。
「怎麼著?」小老頭兒一扔話筒回頭反問。
「這、這麼說,影響不好。」干涉者囁嚅地提示說。
「那好!」小老頭兒犯倔了,乾脆遠離開高音喇叭,「我不管了!您能耐大,那就變著法子交人吧!」
「不!不!」干涉者馬上又退縮了,「我們還希望您配合。」
「可以!」答應得痛快,但條件驚人,「那就乾脆把那位女學生許給那傻小子算了。」
全場大嘩,氣氛為之突變。
「嚷嚷什麼?」小老頭兒環視著眾人大為不滿了,「這不是明擺著有緣嗎?成全一對兒,積德三輩兒。快沖大喇叭喊,婚事就這麼定了,上頭的敢往下栽,下頭的就敢上吊。一條線兒上的兩螞蝦,讓傻小子瞧著怎麼辦去吧!」
這是哪朝哪代的辦法?
果然,隨之引發的便是那位女同學一聲抗議式的悲啼,致使有關人士終於不得不出面嚴肅地進行干預了。
亂了!亂了!更亂了!
「幹嘛?幹嘛?」這老怪物竟然能方寸不亂,還在搖頭晃腦地力排眾議,「各位老少爺兒們,這種事情能叫真兒嗎?不就是要救那傻小子一條命兒嗎?為了這女學生不死他才不死,這個臺階夠多體面的?只要他順順當當下來了,我老頭子敢打保票兒,你就是給不給他媳婦兒,這輩子他再也不敢爬大煙囪了。」
這老古董還真有點兒舌戰群儒的架式。
但更多的同學卻為此感到委屈和不滿了:我們的真誠到哪裡去了?我們的崇高到哪裡去了?我們的原則到哪裡去了?
怪不得范寧爬大煙囪,原來他有這麼個古怪的舅舅。
「得!」果然小老頭兒在有關人士勸說下仍不肯服輸,「各位爺兒們!瞧我那大外甥可在煙囪上越呆越不耐煩了。依我看這麼著:各位帶著那套理兒先和小哥哥們歇著去,留下我們爺兒倆在這裡清靜會兒。只要各位打保票兒這裡不出現一個人影兒,我老頭兒也打保票兒還各位一個全眉全須的大活人兒。您哪!出了事兒,我這舅舅擔了。怎麼樣?用不用我給各位立個字據?」
這似乎可以研究。
但千不該、萬不該,偏偏在這節骨眼兒上玉一勺竟親自也送飯來了,一見這場面便神情大變地驚呼:
「我的小祖宗!你怎麼把他帶到這兒了?」
「不、不是我帶的!」我忙分辯。
「小爺爺!」他不聽,還在嚷,「我不是告訴過你,聞不到死人味兒他不露面兒嗎?」
「別、別嚷嚷!」我急阻攔。
但為時已晚。頃刻間,有關人士和同學們都紛紛圍了過來,開始聽他一驚一乍地揭老底兒:
「他不是范甯的舅舅!他是鞭杆子!專門攆著死人靠殮屍混飯吃的大鞭杆子!」
一片驚叫,警惕的目光頓時集中到我的身上。
我有口難辯,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忙急切地用目光在人群裡搜索那可怕的小老頭兒,以便捉住這老怪物說明事情真相。
但他卻早像個鬼影兒似地消失了。
一切都又恢復了原樣。下面的同學激情地喊著,上面的那傢伙卻反而又掙扎著站起來了。只有我惘然地立在圈外,仿佛真是我給校園內引進了鬼。
可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在僵持了十餘小時之後,范寧那小子還是一聲慘叫,猛地從幾十米高的大煙囪上栽了下來。人們寄期望於下面墊起的無數被褥,但他卻偏偏墜落在中間的高壓電線上,只見一個驚心動魄的強有力的反彈,他又被斜向重新送入半空。目不暇接,隨之便是風掣電閃般向沙石地面一頭紮下!果然,腦袋沒了,臉兒再也難找,腦漿倒是白花花的,可清白得有點兒慘人。
不幸!一切均被那鬼老頭兒言中了。
2
我再不會感到寂寞了!
就從這一天開始,這可怕的夢魘便始終追逐著我。老傢伙雖然鬼影兒般地消失了,但留下的問題卻絕不就此而完。
我在掙扎,我在分辯!
要知道,經過長時間的震驚之後,有人已經帶頭恍然大悟了:我們的願望和行動都是高尚的,當時的事態也是向著崇高的目標發展的!一切均無可挑剔,問題在於趁機被壞人鑽了空子!現已查明他根本不是范甯的舅舅,而是一個背景複雜專吃死人飯的壞傢伙!他怎麼能夠插足大學校園?必須引起廣大師生的深思!
天哪!這不說清楚行嗎?
當時我才十八歲,既有點血氣方剛,又有點膽小怕事。像老母雞抱窩似的,總想護住自己那點清白。面對同學,我怎麼也說不清這來龍去脈,便馬上想到了大飯廳那一驚一乍的王一勺。他媽的!全怪這多嘴多舌的胖傢伙,陷老子於這不清不白的境地!
「對!首先找他掰個明白!
這一衝動不要緊,隨之我也產生了個更崇高的願望:這一驚一乍的王一勺既然這麼瞭解那老傢伙,說不定從他那裡能順藤摸瓜乾脆把那鬼老頭兒抓了回來。這才是徹底驗明正身之道,也不在當一回新中國的大學生!
得!這去了……
但誰能料到,這位積極性頗高的大師傅竟也因此倒了黴。按說,他一驚一乍警惕性頗高。但隨之也因這一驚一乍卻抖露出自己和這鬼老頭兒別有一番淵藪。別的且不說,單據一位這塞外古城七十多歲的老炊事員揭發,原來解放前玉一勺就和這鬼老頭的老婆有一手兒。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和四十多歲的女人,貓膩得能不令人浮想聯翩嗎?
「小老弟!」王一勺一見我就眼淚汪汪,「這年月,好心沒好報!」
「可你那一嚷嚷!」我還是義憤填膺。
「還提那個幹嘛?」他顯得更可憐了,「怕你沾上晦氣不是?怕范寧那小子沒了小命兒不是?」
「這……」我一時竟無言以答。
「這個喪門星!」他卻咬牙切齒地接上了話茬兒,「我知道,一見他的面准沒好事兒!」
隨之,他便悻悻然說上了……
老天爺!原來這人不人鬼不鬼的小老頭兒竟出身不凡!遙想當年,乾隆爺為鎮北戍邊修築這座古城時,曾欽命一。位宗室貝子率領一支八旗子弟駐紮於此。不但引來了駕鷹、玩鳥、鬥蛐蛐兒,以及青龍橋的湯褪驢肉,而且還留下些歪瓜裂棗兒似的後輩兒孫。斷斷續續,晃晃悠悠,這敗落的貝子府裡終於又生下一個單傳的孽種兒——現如今這專靠殮屍混飯吃的老鞭杆子!
天哪!怪不得稱之為「大內高手」。
「一見他的面兒准倒黴!一見他的面兒准倒黴!」王一勺又在嘟噥了。
「倒黴?」我說。
「可不是!」他開始應證他的論點,「您不知道,第一次見他就差點要了我的小命兒!」
「什麼?」我又問。
「唉!」他歎了口氣兒回答我說,「那還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兒,家貧,從小就賣身進貝子府當了小聽差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當時他可不是現如今這鬼模樣兒。二十多歲,長袍馬褂一打扮,還頗有股子人模狗樣的帥勁兒。那陣子他正玩鴿子玩得邪乎,剛見面兒就指揮我爬上屋頂為他往起攆這群情種兒。聲東擊西,愣要我穿房越脊如履平地。得!見面兒不到半個時辰,我便一頭從房檐上栽下,差點兒就紮進閻王殿抽不出身來!」
「後來呢?」我忙問。
「後來,」他一擺手兒輕描淡寫他說,「後來拿我換了只蛐蛐兒!」
「大活人換小蛐蛐兒?」我愕然。
「可替我換了個好主子!」他卻由衷感謝道,「讓我到廚房學著掌勺子,這輩子才總算混下個飽肚子!」
「天哪!」我只能感到悲哀。
「這算什麼?」王一勺卻滿不當回事兒,又急著說那第二次相遇了,「第二回,那大概是十多年後的事兒了。當時我二十剛出頭兒,只聽說這位爺四十好幾了卻越活越灑脫。玩這,玩那,竟把祖傳的貝子府給折騰著賣了。可灑脫勁兒依然不改,譜兒大老去了。為了爭著捧個叫小桃花的女戲子,楞又賣了最後一座小破院。膽兒特大,偏要和一位有錢有勢的年輕爺摽勁兒。也算這一天該我倒黴,竟又在大?
「他呢?」我不能不問。
「聽說,」王一勺回答我說,「他一回頭又得了只好鳥兒,便把那位女戲子讓給了那位年輕的爺!」
「可怕!」我說。
「不!」王一勺卻斷然否定說,」最可怕的還屬第三回!」
「第三回?我忘乎一切了。
「可不!」王一勺那胖得流油的臉上,頓時顯出一付美不滋兒的羞愧神情,「說來,這回也該著……」
「怎麼?」我更來神兒了。
「說來話長!」像老奶奶講家史似的,「又是好些年過去了,看來這位末代貝子爺也早把家當敗盡了,要不貝子奶奶能流落到我們老爺府上當了大腳老媽子嗎?主子是位國民黨的什麼大專員兒,為有這麼一位特殊的老媽子也覺得挺光彩。最難得的是這位貝子奶奶,四十多歲了,還細皮嫩肉的那麼富態,沒一點往日的架子,在全府上下極有人緣兒。怪不得就連大專員也常誇獎她:這才算得真正的大家子出身,三從四德可真『從』
出點火候了!在家由著男人折騰,在外頭由著主子使喚,在下頭由著大夥兒動手動腳!」
「您就……」我故意往上引。
「那怪得了我嗎?」玉一勺委屈地大叫起來,「當時我不過二十郎當歲,誰讓她一個勁兒總向我叨叨呢?說她那位爺不到三十歲就把她當生荒地撂著,成天只顧架鷹、玩鳥、放鴿子、鬥蛐蛐兒、捧女戲子,外帶還和男坤角眉來眼去……她這麼成天叨叨還不算,有一天半夜愣綿乎乎地鑽進了我的熱被窩。能耐大老去了!就像調教生驟子馬似的,一晚上就讓我這小光棍開了竅兒。後來再瞅見十七大八的黃花閨女,就像瞧見了生瓜蛋子一般,怎麼也吊不起火兒來。不信?您就試試!」
「不!不不!」我慌忙婉拒了。
「那、那幹嘛現在又要批這個?」王一勺似馬上要拉口現實。
「別!別!咱們還是說第三回!」我忙阻止。
「第三回?」他好不容易又縮了回去,「當時我可真怕這第三回!要是我正摟著他的老婆熱火,真讓這位爺碰上那還了得?咋說也當了一回貝子爺,不和我動刀子才怪了!可怕什麼偏偏來什麼。有一天晚上,我在貝子奶奶細皮嫩肉的懷裡睡得正香。得!他老人家竟輕輕一推門兒,鬼影兒般地溜進來了……
「哦!要出人命!」我脫口驚呼。
「我也這麼想!」王一勺馬上呼應,「當時我就赤條條地光著屁股跪倒在這位爺面前。三魂出竅,但仍不忘磕著頭求饒。可誰曾料想到,他竟不明不白地先來了幾句:
『我說孩子們怎麼不像蔫小雞兒了?嘿嘿!傍著個大師傅,有食兒了!』隨之,他又頗有譜兒、有派兒、毫不掉價地微微一探手兒,說:『起來!起來!這是誰和誰呀?瞧這身子骨,瞧這腱子肉,算孩子他娘好眼力!我這輩子求個什麼?還不是求個老婆孩子有靠嗎?得!該怎麼歇著還怎麼歇著,我這一瞧就更放心了。接著來,今後我就拜託了!,還沒等我緩過神兒來,他竟瞅著赤條條的貝子奶奶嘿嘿一笑,便又灑脫地一甩手兒走了。我還嚇得要死。又多虧了貝子奶奶不失為大家閨秀,忙一把把我攬進懷裡說:『讓你接
著來,你就來呀!』聽聽……」
「我不聽!」但總算松了口氣。
「你不聽?」王一勺有點急了,「這第三回才算開了個頭兒,倒黴事兒還在後頭呢!」
「說!說!」我又來勁兒了。
「您哪!」王一勺神情轉為黯然,「從此這第三回就算沒完沒了了。我掙得幾個大錢兒不但得往那沒底的窟窿裡填,而且這
位爺還斷不了沒皮沒臉地到我這大廚房吃香的喝辣的。絕不失昔日貝子爺的譜兒,每吃還得昔日的貝子奶奶賠著。好在這位也頗講三從四德樂於伺候,一見他的面兒就絕不忘舉案齊眉的禮數兒。要不是這娘兒們在熱被窩兒裡越來越盡心,說不定我早和他在大廚房翻了臉!」
「吃醋?」我失口而言。
「誰說不是!」沒想到王一勺竟不否認,「雖然礙著面子沒發火,可後來還是鬧出了大亂子!」
「什麼?」我一陣緊張。
「有一天,」王一勺回答說,「他正擺著譜兒吃喝,偏偏讓我家老爺大專員碰上了!」
「得!你砸了飯碗!」我喟然而歎。
「沒有!」他出乎意料地回答,「大專員問明瞭他的來歷,便像欣賞一件古董似地圍著他轉。而這位爺也竟不發怵,照樣吃喝得有譜有派兒。這還不算,過了一陣子大專員乾脆又把他請進大廳,愣和這位爺稱兄道弟地神聊上了。真讓人琢磨不透!那時節,大專員正和另一位大人物爭當什麼國大代表,按說該是忙得屁打腳後跟,哪有工夫和這位敗家子閑磨牙?」
「絕了!」我也感到納悶兒。
「是絕了!」王一勺趕忙接話說,「而且等這位倒黴主兒一回大廚房,愣把腰板兒挺直了大聲嚷嚷:他也要竟選國大代表,得著空子也要到南京湊湊熱鬧!當時差點把我和貝子奶奶嚇暈了過去,這不是和大專員較勁兒嗎?可誰料到,大專員竟對這位昔日的貝子爺禮讓三分,竟由著他的性子胡來,要錢還真給錢!」
「與您無關!」我替他松了口氣。
「誰說的?」哪想王一勺竟憤然反駁,「這才真到我倒黴的時候了,他要競選,專門針對大專員的對頭,愣點著名兒要我去當他的聽差。還說是因為幫了他的大忙,要帶著我見見大世面去。得!大專員一點頭兒,我就開始每天跟著他去另一位大人物門口罵陣。罵陣不成,他又憑著老祖宗留下的貝子爺身份,乾脆躺進了大專員給自家老太大備下的楠木棺材,讓我領上大夥兒抬著滿街哭叫,楞把全城老百姓引到大衙門口去看熱鬧。我真害怕出大事兒,可他竟從棺材裡探出頭兒得意地對我說:『嘻嘻!夥計!這是多大的樂子?哪兒找去?』話音剛落,突然不知從哪幾乍響兩聲冷槍。一槍嚇得大夥兒把楠木棺材給扔了,一槍打在了我的屁股蛋子上。樂子沒了,他也鬼魂似地沒了影兒。慘了!」
「後來呢?」我餘興未盡。
「後來個屁!」王一勺大罵道,「後來大專員當了國大代表,我卻成了替死鬼下大牢蹲了半年。半個屁股蛋子化了膿,罪可受老去了。尤其聽說貝子奶奶竟為這抹了脖子,就甭提我有多恨這鬼老頭子了。見他一次,准倒大黴一次!後來聽說他落了個當鞭杆子的下場,就更發誓這輩子絕不再見他的鬼面兒!」
「唉!」我替王一勺歎息著。
「可,」他一下子便陷入了惶恐不安,「可偏偏這第四回又碰上了……老天爺!又有什麼橫禍要臨頭?……」
「你告訴我他住在哪兒?我變著法子給您除了這塊心病!」我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王一勺仍很惶然……
我緊追不捨地追問著,逼急了,他終於恍恍惚惚地說出了一個藏龍臥虎的地方—— 大褲襠胡同。
「試著去找找吧!」他悲哀他說。
我開始行動了。
原來,這鬼老頭兒不僅僅是個專吃死人飯的老鞭杆子,而且還是個貨真價實的遺老遺少,不折不扣的寄生蟲兒,地地道道的殘渣餘孽。這要是不清不白地和他掛上鉤兒,我這一輩子還能有個好嗎?
我開始出沒於大褲襠胡同了。
這一出沒不要緊,我才知道此胡同非同彼胡同。它始建於乾隆年間。有人稱之為塞北王府井,又有人稱之為口外小天橋。它正中有一跟古泉井,上有一座因此而得名的古泉居茶樓。兩條「褲腿兒」由此而東西斜向伸展下去,仿佛一個大人物正叉開兩腿向人們展示各類塞北風味的小吃喝。三教九流經常光臨於此,七十二行也不時到此一顯身手。熱鬧得實在可以。
就是不見那老鞭杆子的蹤跡。
人的名兒,樹的影兒,但這老傢伙在這裡似乎也算得一路「諸侯」。提起他的大名真可謂如雷灌耳,雖搞得人們神情惶恐,卻似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有的竟愣瞪大眼睛反問:「金四,找他幹嘛?」仿佛一提到他的名字,跟著便有個血糊淋拉的恐怖故事。如若我搖頭否認,這位肯定會一擺手兒說:「求您了!一邊兒打聽去。」好像我也帶著一身晦氣。
又是七八天過去了,學校裡也越鬧越大了!大煙囪上往下栽人是鬧著玩兒的嗎?王一勺失去了掌勺的權力,我也越來越說不清楚了。巧合?有這麼巧合的巧合嗎?得!還得去找那老不死的,只有找到他才能還我一身清白。第二天恰好是星期日,天剛亮我就大老遠地鑽進那老城的「褲腿兒」裡去了。早上還算清靜,人們大多都湧上了那交接部位的古泉居茶樓去喝「茶」。
我也去了。
這裡先得說明,塞外古城這「茶」喝得很個別。嚴格來說,吃為主,喝為鋪。致使茶樓上到處彌漫著一股暖乎乎的牛羊肉腥味兒。吃的是一種介乎於包子和餃子之間的玩藝兒,叫「捎賣」。或許是因在茶樓上捎帶著賣而得名,但現在大多已美化寫成「燒麥」。顧不上研究,留給飲食文化考據家考據吧!喝的是磚茶。釅,消食兒。有時還兌上奶子,稱奶茶,也算這塞外古城的一絕。但不管怎樣,也只是早上賣這麼一陣子,隨後茶樓就成為名副其實的茶樓了。
我也來了二兩「燒麥」,一壺奶茶。
人聲嘈雜,吆喝不斷,我漸漸只顧埋首於眾茶客間吃喝了。燒麥皮薄肉大,奶茶濃郁飄香,似乎嘗出點兒塞外的特殊風味兒了。但正在這節骨眼兒上,就猛聽得有誰慘人地喊了一嗓子:
「鞭杆子!鞭杆子!」
我一怔,忙四顧望去,只見四周圍好些張茶桌上就像抽了簽兒一樣,人們都一個個慌不迭地拔身就走。一時間,茶樓上就像大白亮天出了鬼一般。我再忙回頭向樓梯口望去,竟身不由己地失口驚呼了:
「是他——」
這才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只見這鬼老頭兒竟對茶客的惶恐置若罔聞,仿佛還像昔日的貝子爺驚走四座那樣坦然瀟灑,背著手兒,揚著頭兒,一步一悠還哼著一首京戲的牌子曲兒。我準備馬上撲過去了,但沒有想到一位女服務員早搶在我的前頭。剛一照面兒,便是一聲怒喝:
「金四!你幹嘛又跑到這兒搗亂!」
「什麼?」聲兒拖得很長,眼皮兒卻撩也不撩,「有這麼個說話的嗎?爺兒們賞臉往這裡送錢兒,楞沒大沒小說是搗亂。」
「滾!」女服務員更急了。
「滾?」他竟乾脆一搭腿兒坐下了,而且一占就是一張桌子,「有這麼個伺候人兒的嗎?換一個!裡頭聽著:四兩燒麥,一壺奶茶,要到火候的。」
「你!你……」女服務員差點兒氣瘋了。
「我?」他竟王顧左右而言他了,「諸位!諸位!昨兒個我可又見著一種新的死法了。絕了,愣把錢票子卷成卷兒往嗓子眼裡捅。瞅瞅!就是這兩張票子。」
噁心!嘩一下,茶客幾乎全走光了。
多虧了一位年長的主事大師傅從後頭及時趕來了。處理手法完全不同,一見面就是一連串的討好聲兒:
「金四爺!金四爺!……」
「喲呵!」他也趁勢大套近乎,「這不是麻三哥嗎?您哪!不是沖著您的手藝,我金四還沒工夫來呢!」
「瞧您說的。」這位也頗會對答,「咱們不是說好了嗎?您愛吃,就是抬舉了我麻三兒,茶樓每天讓人送到府上去,還用勞您的大駕嗎?」
「唉……」只是輕輕掃了那女服務員一眼。
「瞧你!」麻三兒馬上就拿她開涮,「古今中外全是一個理兒,有錢你能堵住誰下館子呀。伺候不好金四爺,你讓大夥兒跟著你去喝西北風?」
「得!我這就告辭了!」金四也見好就收。
「您慢走。」送得也及時,「呆會兒我就讓人給您送去。」
我一怔,猛然意識到是該到自己出場的時候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慌忙跳起來就追在了樓梯口兒上。老頭兒還在瀟灑地走著,我只好在他身後大喝一聲:
「你站住!」
「喲呵!」他一回頭兒,「原來是小哥哥您哪!」
絕沒代溝,但卻使我一時手腳失措了。剛才茶樓上那場戲尚歷歷在目,真可稱得起是位軟硬不吃的主兒,現如今想把他弄回校園去辨明是非;就憑我又談何容易!
我突然感到了自己的「嫩」。
「真有您的!」他卻意外地誇起了我,「還忘不了我老頭子?好眼力!絕不同於這般凡夫俗子。」
「我……」我被他誇得真有點兒懵了。
「您哪!」他也似乎對我更親近了,「難得,這就叫緣份!大褲襠胡同裡騷味兒大,俗氣。走!到我家聊會兒去。」
天哪!他要帶我到他老窩兒去?
我雖感到慘人,但還是跟著去了。到時候軟的不行,再領著同學們來動硬的。
到了眼前,我才知道這不是個人呆的地兒。
原來,在大褲襠胡同古泉井之後,還有塊人稱之為「褲腰」的地帶。掖在襖襟下面的,當然見不得人兒。老年間跑口外的旅蒙商死了,大多數把棺材寄厝於此,故又名為孤魂灘。後來雖漸漸有了人家,但大都是看墳人的後代,還有那些落魄的市井好漢,窮困潦倒的破落子弟,以及一些三教九流的神秘人物。髒、亂、破、爛、臭,可以說是五毒俱全。雖然又是好些年過去了,但現如今仍遺跡處處可見。
我真有點兒後悔跟來了。
但已經身不由己。又走了一陣子,才好不容易在一片高高低低的雜亂房舍中,終於找到了他那與眾不同的「府邸」。傍著兩個頹敗的小墳頭兒,深挖數尺,長方成形。用上坯砌起半拉
成為一間小屋,留半拉順其自然成為一處坑院兒。透著別致,真可謂「低」具一格。
「請!請!」他伸手禮讓了。
我只好咬緊牙關往坑裡跳。再一抬頭,就見坑屋門旁尚留著條單聯兒。紅色已褪,墨蹟尚存,上書著十一個瘦金體的黑字兒:笑口常開笑天下可笑之人。運筆自如,柔媚瀟灑,頗得那位功書善畫而又倒黴透頂的宋徽宗真傳。
但我卻絕笑不開口來。
我害怕坑屋內的陰森恐怖,真想轉身就告辭了。誰知又大出意料,他殷勤地剛一拉
開門兒,迎面便撲過來一股墨香。進屋一瞅,又見一張破方桌上赫然擺著古董似的文房四寶。只是油泥兒厚了點兒,難以辨明是哪朝哪代之物。青石硯臺旁邊,還展開著一部老掉牙而又殘缺不全的線裝書。我順手拿起一瞧,竟是一卷《聊齋》。四周雖然肮髒得實在可以,但這一切卻足以使我目瞪口呆了。
鞭杆子!這是鞭杆子的住處麼?
「坐!坐!」他又忙給我搬來張自製的古怪凳子,「坐在這上頭瞧《聊齋》,您准能瞧出點兒特別的滋味兒來。」
「什麼?」我大惑不解。
「您哪!」他又忙用袖子擦著凳子上的塵土,「您別瞧它不起眼兒,可是地道的楠木棺材板兒釘的。」
「啊!」這當即嚇了個半死。
「別客氣!」他卻安詳地坐在另一張三條腿兒的椅子上和我聊開了,「我就是照這本書挑的這地兒。兩旁墳頭兒裡的鄰居都不錯,都是十八九歲歿的。一位青樓的妓女,一位私奔的丫頭,可就是沒有一個到我府上串門兒的。」
「這、這……」這更使我心驚肉跳了。「上當了!」他卻置若罔聞,還在神聊《聊齋》,「前些日子我才瞧出點兒名堂來。依我看,准是這寫書的老爺子得了陽痿!說什麼那玩藝兒「如蠶」,又何謂那玩藝兒『不文』?您哪!起碼是憋著,沒暢暢快快地泄過火兒。下頭不作主,筆頭子就來勁。什麼和人、和鬼、和神、和狐狸,逮著什麼都瞎捅,連烏鴉都不能倖免,噴噴……」
「哦、哦……」我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嗯!」他卻猛地盯住了我,隨之話音一轉,「或許這地兒本來沒挑錯,只是我這模樣兒也太不濟了。再說,也『如蠶』。可瞧瞧您這精氣神兒,那可真稱得起『胎裡帥』,保准『不文』也能『不文』出個水平來。要不,我把這地兒讓給您兩晚上,試試隔壁這兩位芳鄰能不能給您送點兒樂子來?
「不!不不不!」我當即斷然拒絕。
「您哪!您哪!」他大為不滿了,「那您幹嗎跟著來湊這份兒熱鬧?」
「我、我——」我抓緊時機,馬上談出了他給我造成的誤會,以及我當前的微妙處境。
「哦!」他又恍然大悟了,「原來您是來找回清白的。」
「這、這怎麼說呢……」我只好這麼回答。
「怎麼說?」他一晃腦袋,「唉呀!您這也是往大煙囪上爬呀!」
「什麼?」我不禁一個寒戰。
「小哥哥!」他緊盯著我的印堂,「瞅得出,您現在越爬越高,差幾尺就到大煙囪頂上了!命裡註定,該著!」
「迷、迷信!」我失口就喊。
「迷信?」他卻不以為然,「信不信由您,可破災免禍唯有這條道兒:甘當三孫子,快把您那點兒清白當擦屁股紙扔了。」
「胡說!」我不屈地大叫了。
「什麼?什麼?」他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哥哥!這是您的聲兒嗎?」
「是又怎麼樣?」我一咬牙豁出去了。
「啊!」他似恍然大悟,「您哪!那我老頭子就幫不上什麼忙了,您就請吧。」
「我還會來的。」我話中有話。
「可以!」他更顯出一副老光棍相兒,「我這地兒,只有我外甥、侄子、徒弟、乾兒子,外帶蹲過大獄的主兒來。您不怕沾著包兒,就儘管來。沒關係,多一兩門子乾親我老頭子絕不含糊。」
「你!」我氣憤地摔門而出。
但剛等我撲出門外,就由不得又為眼前意外出現的情景震驚了。只見在這坑院的窗臺外還有個人兒爬著偷瞧。隨著我的奔出,也忙不迭地閃開了。我仔細一瞧,竟是個十六七歲的苗苗條條的小女孩子。迎著我惶恐的眼神兒,她竟挑著眉兒、乜著眼兒、咬著唇兒、嫣然地笑了起來。我一時間傻了,只顧得木木地望著她那一雙清澈明媚的眸子,還有那兩隻時隱時現的酒窩兒。恍惚間,似乎感到《聊齋》的某一章正向我展了開來。但還未等我驚叫出聲兒,就只見兩條辮子在我眼前一甩,這苗苗條條的女孩兒竟閃身鑽進那老頭子的鬼屋了。
我更愕然了。
但願這只是看花了眼。猛一搖頭,卻又看見了這坑院左右那兩座頹敗的小墳頭兒。
我惘然若失地回到了學校。
仿佛順藤摸瓜只摘回了個夢,而一進校園才真正面對著嚴酷的現實。這一夜,我楞夢見了自己已經站在了大煙囪頂上,范寧那小子還一直在下專向我招手兒。而那鬼老頭子也似乎在一旁大幫其忙,竟不斷嘻嘻哈哈拿我逗樂於。就是不見了那娟秀的女孩兒,大煙囪下只剩下了兩座墳。
我驚醒了,但絕不敢吐露半點兒風聲。要知道,如果大夥兒知道我這次的專門拜訪,再加上鬼老頭兒必然的反咬一口,那不但更說不清楚,反而會把事情更鬧大發了。
我第一次懂得了什麼叫「沉默是金」。
但我絕沒有料到,為了避免出第二個范寧,人們早已密切地關心著我的行蹤。實際上對老鞭杆子的拜訪早被發現了,而我的反常表現又只能加重大家對我的懷疑。
星期一整個下午都在為了我。
再無退守的餘地,我只好全盤托出了。心急如焚,委屈激昂,聲嘶力竭地解釋著此行的願望、動機、出發點。但這一切卻似乎難以取信於民。一句話:既然目的高尚,但歸來後卻為什麼包著、裹著、兜著,一點兒也不敢往外抖呢?
有口難辯,我恨死這鬼老頭子了。
汗流浹背,還得掙扎。但偏在這時,就只聽得窗外一片嘈雜。隨之,一陣熟悉的聲
音悠然傳來了:「坦白可以,得見過那小子再說。」天哪!是他?如果這鬼老頭兒再和我一認「乾親」,那可才叫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門一推,進來的果然是他。
「嘿嘿!」他冷笑一聲,認准的偏又是我,「小子!算咱爺兒倆有緣,又見著了。」
眾目睽睽,我如芒刺在身。
「您哪!」他又進逼了一步,「不管乾親濕親,小子!告訴你,當著大夥兒不承認,沒門兒。」
聲聲逼人,我悲憤欲絕。
「賠我那青花瓷筆筒兒!」他又突然冒出一句。
「什麼?」我更氣懵了。
「什麼?」他竟突然跳起來破口大駡了,「我操他八輩兒大祖宗!十六輩兒小祖宗!裝他媽的糊塗,和爺兒們非親非故,原來這些日子是跟爺兒們的蹤,盯爺兒們的梢,還到爺兒們府上踩盤子,臨走還砸了爺兒們的青花筆筒兒。」
「媽的!」我渾身發抖了。
「媽的?」這一下這傢伙又抓住了把柄,「你小子還敢罵人,想出名兒,想露臉兒,想討好兒,還想把爺兒們送進大牢當份禮兒。可以,但不該砸了爺兒們祖傳下來的看家寶。你小子要想賴帳,爺兒們跟你沒個完!」
「造謠!」我終於怒吼了。
「造謠?」他竟從口袋裡不緊不慢地掏出把碎瓷片兒,「瞧瞧!別瞅著上頭盡是油泥兒,可是地道的御用青花瓷兒。乾隆爺欽准就許燒一個,你小子竟敢耍橫兒給砸了!老年間三千兩銀子咱爺兒們都沒捨得賣,今兒個你小子就瞧著辦吧!」
「無賴!」我猛地跳將起來。
「無賴?」他竟受之無愧,「算你說對了,今兒個你要敢不賠,爺兒們也就不打算活著回去了。」
「混蛋!」我又是一聲怒吼,「你、你這個卑鄙無恥的遺老遺少,地地道道的殘渣餘孽,不折不扣的寄生蟲,喪盡天良的老無賴!老子就是要變著法子刨你的老根兒,掏你的老窩兒,把你送進大牢墊底兒。」
「嘿嘿!」他又環顧左右而笑了。
「你?」我一把拽緊了他的領口。
「送吧!」他更顯得滿不在乎了,「爺兒們坦白:是來大煙囪下湊過那份子熱鬧,可是我讓那小子鑽女人被窩兒的嗎?是我讓他往大煙囪頂兒上爬的嗎?是我讓他頭朝地皮往下栽的嗎?您哪!看熱鬧不犯罪,可砸了爺兒們的青花筆筒兒,是我親眼見的,有碎瓷片兒為證,沒說的!」
「我讓你這老瘋狗咬人!」隨之,連我自己也不知是怎麼搞的,揮臂便是狠命的一拳。
亂了!亂了!一切全亂了!
我意外地發現,同學們早已完全站到我的一邊兒了。群情激憤,很快就把那被我揍倒的鬼老頭子押到校部去了。事實勝於雄辯,我很快便以立場堅定和鬥志昂揚而聞名于全校。鬼老頭兒的下場如何,我不清楚。但我確切地知道,經此事件之後,我不但又純潔得像初生嬰兒一般,而且逐步取代了范寧原有的地位,住上了男女宿舍分界線上那把邊兒的床鋪。
時間的流逝在洗滌著一切。
忘了,忘了,一切都被淡忘了,直到有一天我收到這樣一封古怪的信,沒頭沒尾兒,只有幾行嘻嘻哈哈的墨字兒:
「小子!咱爺兒倆都得感謝小月兒。難得的樂子!這孩子好眼力!要不,沒人救你……」
瘦金體的,柔媚瀟灑。
小月兒?我猛地又想起了《聊齋》,還有那兩個頹敗的墳頭兒。
更重要的是,我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但我要清白,我撕了……
4
又是四五年過去了。
我始終再沒有見到過這鬼老頭子,甚至連金四這兩個字也已忘卻了。大學畢業之後,憑著一顆火熱的心,我又主動申請到偏遠的山旮旯裡當了一名中學老師。應該說,天隔一方,越距越遠,我和這位「大內高手」的緣份也該盡了。他殮他的死人,我教我的活人,看來是難有「且聽下回分解」了。
但誰曾料想到,天網恢恢,鬼神難測。就在我離開這塞外古城僅僅半年的時間,可怕的現實就牽著我主動來求這位鬼老頭子了。這是一個黑燈瞎火的夜,我惶惶然又向這見不得人的「褲腰」地帶撲來。
危機四伏,唯此一途。
我恐懼,我不安,我深一腳淺一腳好不容易趕到了。天更黑了,狗叫得邪乎。但更可悲的卻是,這片昔日市井好漢隱沒之地似乎也在變。規整的房子越來越多了,野墳頭兒卻越來越少見,致使我一時間竟找不到了那「低」具一格的「坑院」。
天哪!他和他那兩位芳鄰遷到哪兒去了?
夜,更深了。我聽著四周狺狺然的狗叫聲,一時間呆了,傻了,或者說清醒了。人活到這麼個份兒上,昔日的老師不信,昔日的同學不信,昔日的母校不信,竟走投無路地只能來求助於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玩藝兒,這還有什麼活頭?夜幕沉沉,我仍在下意識地走著。又一腳,差一點兒栽進一眼井裡去,黑古隆咚,深不可測。但借著一汪水光,仍可見幾顆冷淒淒的星星。
我凝視了多久,連自己也不知道。
心如死灰,目不轉睛,竟連遠天漸漸透出一抹魚肚白也未覺察。偶然間,我只發現井底裡的星星一顆顆相繼消失了,又只剩下了汪死水。頓時,我竟產生了個古怪的願望,愣想著立刻投身井底,把那幾點兒光亮撈起來。
「幹嘛?幹嘛?」背後突然冷嗖嗖的一聲。
我猛一怔。
「真是的!」背後那聲兒更不滿了,「找人有到井底兒我的嗎?小瞧人兒,把爺兒們當成了只蛤蟆。」
我猛地又是一抖。
「要跳也行!」背後的聲兒更灑脫了,「您先調過臉兒來讓我瞧瞧。現如今這主家越來越愛挑刺兒,光把死人伺候順溜了還不行,還得像。泡成豆腐渣似的,心裡沒底兒准露怯。咱爺兒倆一晃眼就是好幾年沒見面兒了,就算您行行好賞個臉兒。」
是他!是他!果然是他!
我不明不白地又是一陣激動,剛一回頭,便禁不住失聲號啕了。
「謝您啦!」他竟因此頗為得意,「難得您又給老頭子送來份樂子。」
「什麼?」我轉為悲愴。
「您哪!」他卻擺起譜兒開始叨叨了,「昨兒個晚上就有人給我報訊兒,就有位年輕的主兒在我舊府四處溜彎兒,還說准是給我送活兒來的。您想想,咱爺兒們是見財就收的那號人兒嗎?得!我就擺開了周易八卦。一推算,卦上竟讓我在這兒候著,說是個有緣的人兒來相會。您還別說,真讓我在這兒等著了小哥哥您哪!」
說得我身上直發冷。
「請!」他也頗為及時地一探手兒。
我隨聲下意識地望去,只見天已大亮,眼前除了一眼古井之外,尚有一座小廟似的破敗小屋。看得出,這裡已有擺脫「褲腰」之勢,顯得更加荒僻偏遠。
難道這就是昔日貝子爺的新府邸?
「嘿嘿!」他竟又是傲然地一笑,「老年間的土地廟,我早就
琢磨上了,多虧了前些日子有位跳進了這眼古井裡,才總算把舊主兒嚇得搬走了。話又說回來,他配住這地兒嗎?」
我不安地望了一眼古井,竟由不得馬上跟了進去。
仍舊是一股墨香。您還別說,這鬼老頭子還真講一貫的風格。只不過在那幾件滿是油泥兒的文房四寶旁,又多了兩個沾滿灰塵的紅布口袋。
「瞧著扎眼不是?」他主動提問。
我沒表態。
「唉!」他卻為此感歎了,「誰讓鄰居了一回呢,要蓋新房子,總不能眼瞅著讓刨出來粉骨揚灰。十八九歲,滿水靈的,怎經得住這個。」
天哪!原來是他那兩位芳鄰。
我癡癡凝視著這兩個紅布口袋,又恍惚,又不安,竟由不得想起了坑院裡閃現的小女孩兒,似乎叫小月兒。
這哪位是她?
「有什麼委屈?」他竟指著那兩個紅布口袋對我說,「就當著我們敞開口兒往外倒吧,嘴嚴實著哪!」
我們?天哪!人鬼原是一家子呀!
但一經他提出「委屈」這兩個字兒,這一切似乎馬上退居次要了。要知道,我當時的處境比這還令人恐懼。
我忙不迭地向他全盤托出了……
自從那一年范寧從大煙囪上栽了下來,我就爬上了難得的清白高度。而且把給女宿舍守邊兒的勁頭兒,畢業後一直又帶到了那荒僻的山旮旯裡。山溝雖窮,偏女孩兒一個比一個水靈。尤其在我班上有個叫小薺的女孩子,更是水靈的拔了尖兒,只是十六歲了,才上初中一年級。
金四插話:「得!惹禍的苗子。」
我沉吟了,下面的話沒有對他明說。當我第一次見到小薺的時候,竟差點兒失口對她喊出:「小月兒?」恍恍惚惚,似乎在眼前又重現了昔日坑院的情景。造化是如此神奇,天地間竟有這麼相像的人兒。
金四催促:「怎麼不吭聲兒了,有難處?」
我忙接住了話茬兒:是有難處!不久我便發現,小薺不但已經有了比她大二十多歲的未婚夫,而且至今還是個仍穿著開襠褲的傻子。當時我為此拍案而起了,致使全校隨之一震。有些好心的同事當即告訴我說,傻二雖至今仍公母不分,但在這山旮旯裡卻是名副其實的「禦弟」。再娶什麼媳婦兒,都受之無愧。
金四插話:「那還用說,是這個理兒。」
但我當時卻不信這個邪,一咬牙不但課堂上擊桌大罵,而且下課後常找小薺加強教育。義無反顧,恨不得一夜之間把這窮山溝拉到二十世紀。
金四插話:「對!起碼也得換只好鳥兒。」
不!不不!當時我的心情是絕對高尚的。有法可依,有理可講。但又有誰能料想到,正義明明在手,大禍還是臨頭了。起先只是惡言穢語四起,隨之便是趁我和小薺談話時來「捉姦」。我自詡一身清白何須懼之,沒想到一群山漢乾脆把我剝了個淨光,一繩子就把我捆在村口的老榆樹上讓我清白了個夠。
金四插話:「這法子地道,絕!」
更令人悲哀的是:唾我、罵我、打我最厲害的竟是小薺的爹媽!而且一回頭兒還千恩萬謝大人不記小人「醜」,又趕忙把女兒打扮好連夜送貨上門去了。
金四插話:「聰明!誰說山漢冒傻氣兒?」
可我卻在一片山區特有的鼓樂聲中,被學校「名正言順」地開除了。
金四插話:「夠便宜您的了。」
但我卻不這樣認為,一穿上褲子就準備咆哮公堂,就準備從天理、良心、道德、法紀上和他們決一高低!但還未等我撲出門去,就猛聽說小薺已經上吊死了。眨眼間,我又成了「強姦未遂、逼死民女」的罪犯。
金四插話:「您哪!就撒丫子溜了。」
還能再說什麼?不撒丫子就小命兒難保。我寄希望於這塞外的古城,誰料想人家早已在這裡布下了羅網。惡人先告狀,致使原先的朋友見了我就躲,同學見了我就生疑,王一勺見了我更要大義滅親,再加上我肚裡早已沒食兒,身上早已沒錢兒,如再不找個
地兒躲一下,就是不被抓住也得累死餓死。萬般無奈,走投無路,這才突然想到這鬼才敢到的地兒。
「說完了?」他問。
「說完了。」我答。
「您信得著我?」又是一句。
「那、那還用說。」馬上回話。
「嘿嘿!」他竟頗為得意地笑了,「有樂子就往咱爺兒們這裡送,算沒白疼了您一場。行了!您就說該著怎麼辦吧?」
「我想,」我當即感激涕零他說,「眼前首要的是避避風頭兒,只要不被抓回山旮旯去,我就能申辯,我就能告狀,我就能幫助上頭搞清事實的真相。」
「有理兒!」他完全表示同意,「是得避過這陣風頭兒。大事一樁,一樁大事!交給我了,您就瞧好兒吧,」
什麼「好兒」?我不明白。
但隨之一連好幾天,竟不見了他的面兒。還把我唯一的一件上衣也披掛走了,使我整日裡戰兢兢絕無法邁出這小土地廟
兒半步。四顧茫茫,唯有伴著紅布口袋裡那兩位芳鄰昔熬日子。試著寫了幾次申訴,竟抖抖瑟瑟一字難得。度日如年,我驀地想起他似乎還有過一本線裝的《聊齋》。
我開始搜尋了。但這一搜尋不要緊,誰料想競翻騰出個長方形的大木匣子。箱不箱,櫃不櫃,但裡頭卻雜七亂八地裝著好些書。不知是哪個年頭出的些玩藝兒,大多被書蟲兒蛀得殘缺不全。有剩下一半兒的《論語》,還有掉了皮兒的老子的《道德經》,以至《紅樓夢》、《西廂記》,甚至還有一本《金瓶梅》和一部《太上感應篇》,而且大都有瘦金體的眉批。風格特異,語出不凡。
現特錄幾條如下——
如剩下一半兒的《論語》批註曰:「半部《論語》治天下,剩下的一半兒擦屁股。」
對老子《道德經》的批註更別具一格,塗抹半行,改寫為:「道可道,非常道,沒牙老驢轉磨道。」
對《紅樓夢》的批註更是妙語驚人:「夢他媽的個屁!既知道白茫茫一片,還寫這鳥玩藝兒?倒黴就倒黴了,還總夢著往事泄火兒。」在林黛玉名下批註曰:「我見過,鬥雞眼兒,硌得慌。」在薛寶釵名下只給了三個字兒:王一勺。」
對《金瓶梅》的批註:「也算一部經。」
對《太上感應篇》的批註:「別活了。」
全部用瘦金體墨字寫成,一絲不苟,頗為嚴肅認真,又頗為嫵媚瀟灑。
但更引我吃驚的是,書抖落完了,這長木匣子底兒上竟顯露出一件老氣橫秋的黃馬褂兒,小時候聽京戲我見過,皇帝老兒御賜的。再一聯想鬼老頭兒那貝子爺的老祖宗,便由不得使我暗暗大吃一驚。殮屍混飯吃還偷藏著這老古董,實在猜不透
這老鞭杆子的居心何在。
但唯有黃馬褂上沒有瘦金體的批註。
正當此時,就猛聽得身後響起了一連串不滿的聲兒:「幹嘛?幹嘛?幹嘛?幹嘛?」
我慌一回頭,果然這位爺偏偏這時回來了。
「夠意思!」神情令人琢磨不透,「瞧不出您還真有兩下子,背著主家竟敢私自挖墳掘墓。」.「什麼?我大吃一驚。
「您哪!您哪!」他又是一番搖頭,「愣把我這裝殮好的小棺材給翻騰出來了。」
「啊!」我驚叫一聲,這才徹底看出,眼前這確是一具小孩兒的棺木。
「啊個屁!」他又頗多感慨地頂了我一句,「留下紅布口袋這兩位給您解悶兒還不夠,愣還要變著法子開棺找樂子!」
「我!我……」我徹底慌了神兒。
「嫩!」他卻意外地寬宏大量來了一句,「您哪!比這更大的樂子還在後頭呢,求您了。坐好,坐好穩住神兒。」
「什麼?什麼?」我被他按坐在凳子上更糊塗了。
「別動!」他隨之竟擺弄著我的腦袋玩賞起來「像!像!沒說的,絕活兒!該怎麼著謝小哥哥您哪?得!您讓我逮著機會露了這麼一手兒,我也絕對虧待不了您!小哥哥,還您個大自在。」
大自在?我瞠目結舌了。
「您哪!」他終於推開了我的腦袋,得意洋洋他說,「這事兒也算碰巧了。」
我聽著——
原來,在這塞外古城的北面大山溝裡出了車禍,山澗裡留下了兩具血乎淋拉的屍體。他本來嫌山高路遠不願大駕親征,可我的到來卻使他意外地改變了主意。靈機一動,抄起我的那件上衣便隨著徒弟前去。而且到了之後,愣用死人屁股上的肉皮兒,照著我的模樣兒,精雕細捏地給其中一位沒頭鬼安了張臉兒。等再穿上我那件上衣,當即博得眾鞭杆子們的一片喝彩。加之上衣口袋裡又偏偏裝著我寫好了的兩封申訴狀,竟使很多人斷定:和那偏遠山區提供的特徵一模一樣,這大概就是那個逼死少女潛逃在外的罪犯。
「嘿嘿!」他還在美不滋兒地笑著。
天哪!我卻頓時被嚇了個半死。我只不過想暫避一時風頭,他卻竟永遠使我在地球上消聲匿跡了。我惶恐,我不安,我瞪大眼睛只覺得自己真的灰飛煙滅了。
我?我他媽的被捉弄了。
「您命好!」他卻這樣概然總結道:「說您活著,您已經死了;說您死了,您還活著。說您是鬼,您還有人影兒;說您是人,您再難得戶口本兒!三界不收,五行不留。不生不死,唯您得了這份大自在。」
我內心在詛咒:他媽的大自在!
「可我,」他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了起來,「我怎麼就沒有這個福份?從小兒就變著法子修練,可就是始終摸不著這大自在的邊兒。苦熬了六七十年,至今還背著『金四』這兩個倒黴的字兒。小哥哥!一句話,我命不濟。」
我也失聲號啕了,但這是絕望。
「瞧!」他竟為此激動不已了,「咱倆有緣份不是?連鼻涕眼淚都不分家。可這 『不自在』不能糟踐了,要不咱們准造大孽。」
「他媽的!」我一聲大叫。
「對!」沒想到他又誤會了,「人生難得幾次樂,您就等著再
我又一次嘗到了人生的若澀。但他卻似乎沒幾天便把種種遺憾忘光了。又仿佛在外頭尋找到了什麼新鮮樂子,瞧那勁頭兒,竟好像比老年間溜鳥兒、捧戲子、玩蛐蛐兒的癮頭還大老去了。當時我竟沒有覺察,望著他成天捧著我那些信樂顛顛地跑出跑進,內心甚至對他產生了某種歉意。
可誰曾料想到……
這一天,他回來已近大半夜了,當時我好不容易才睡著,但他卻偏偏不管不顧,一推門兒,沖著我就是一連串美不滋兒地嚷嚷:
「恭喜您了!賀喜您了!」
「什麼?」我一個鯉魚打挺驚坐起來。
「小哥哥!」他更喜形於色了,「您已經給拉回那窮山旯旮裡,和那位小薺姑娘合葬進一個墳頭兒裡了。」
「啊?」我又大叫一聲。
「瞧您!」他竟埋怨起我的大驚小怪,「結鬼親也不懂?還算得個大學生,真是的!我還以為小哥哥您正夢這碼子好事兒呢。不過在夢裡也別找著打架。那主兒當一回您的替死鬼兒,也該讓人家嘗嘗這點甜頭兒。」
「怎麼回事?」我決心搞個水落石出。
「嘿嘿!」他卻仍只顧著沾沾自喜,「您就放心咱爺兒們的手藝,保准就連小薺姑娘也分不清是真您還是假您。小哥哥,沒事了,就讓他們先樂著去吧!」
「你說!」但我絕不就此罷休。
「說就說!」他有點兒不高興了,「您不是要一身清白嗎?咱爺兒們就還您個一身清白,還窮嚷嚷個什麼?」
隨之,他又頗為得意地給我講述了事情的經過。
老天爺!
瞧好兒吧!
「再瞧好兒!再瞧好兒!!再瞧好兒!!!」我幾乎炸了。
「沒鍺兒!」他仍是一副頗受鼓舞的勁頭兒。
「天哪!」我又是一聲慘叫,猛地困獸一般沖出了小土地廟,在古井旁那荒僻的野灘裡,發了瘋似地嚎叫著、狂奔著。他也不攔。
夜,冷淒淒的夜!我抽夠了筋兒,終於又夾著尾巴回到了這座破敗的小土地廟裡。因為我突然意識到,如果現在再被人發現,其後果將更不堪設想。但眼下我又絕無其它去路,好像暫時還只能呆在這座活墳裡。
他對我仍很大度,可我絕不甘心。一連好些天,我始終在寫。悲壯激昂,慷慨陳述。一支筆似乎飽醮著公理、正義、道德、良心。我首先給父母寫,不但讓他們放心,而且讓他們堅信自己的兒子是高尚正直的。隨之我又給各有關方方面面寫,聲聲血淚說明了事情的真相,憤怒地控訴了那慘害少女的罪行。
一開始,這鬼老頭子尚很寬容,似乎下決心絕不干涉我的「內政」。只不過時而頗為惋惜地歎息一聲,好像是我攪了他的樂子敗了他的興。但過了些時候,他終於不甘寂寞了,竟不斷向我提出些離奇古怪的建議。比如說,應該用死人的名義專門給那穿開襠褲的「禦弟」寫一封「冥信」。再比如,還應以冤魂不散的口氣給那早已紅顏薄命的小薺寫一封「情書」。
「我反對!」我怒吼了。
「得!得!」他竟頗有保留地讓步了,「不寫就不寫,嚷嚷什麼?道行還淺,點化不透。」
「我今後還要活人!」我又是一聲。
「活人?」他更搖頭了「您哪!您哪!活得那麼累,那還有什麼滋味兒?」
原來,這鬼老頭兒給鬼界寫冥信和情書的建議被我徹底否定之後,他竟背著我親自動手幹了起來。看得出,他是絕不願讓這份樂子付諸東流的。為此,他把我給父母及有關方面寫的信通通扔進了門外那眼古井裡,而單單把自己用黃表紙寫成的冥信和情書寄到了「禦弟」和小薺家裡。恰好這時「禦弟」由於穿開襠褲得了「縮陽症」,於是這兩封寄往鬼界的信便產生了陽世的信難以達到的威力。在一片陰氣森森的氣氛之中,首先是「禦弟」之家發表聲明,聲稱他們早就反對此事,小薺之死純屬其父母自作多情而造成。又過不久,便傳出我不但是清白無辜的,而且還高尚到為婚姻法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隨後,便是為了對我的崇高品德永志不忘,又進一步把我拉回了山區,同時應小薺父母和廣大群眾的要求,還隆重地將我和小薺合葬在一個墳頭兒下。雖有點兒不倫不類,但鄉俗不可違,群眾的美好願望還是可以理解的。何況,又都是死人。
「我抗議!我抗議!」我急不擇言地咆哮起來。「她、她才十六歲。」
「瞧瞧!」他還是那麼瀟灑,「又得清白,又得自在。小是小了點兒,湊合吧!」
「不!不不!」我還在不屈地叫。
「那,」他突然冷不丁地給了我一句,「您就自己瞧著辦吧。」
我傻了……
5
一連幾天,我真像死了一般。
我躺在這小土地廟裡一動不動,一時尚無法消受這難得的大自在。不願吭聲兒,不願答話兒,似乎正在體驗黃土埋沒的滋味兒。時間久了,我竟變得恍恍惚惚、迷迷怔怔。有幾次半夜睜開眼來,我竟朦朦朧朧發現小薺就在我的身邊兒。荒蠻山區的女孩兒,柔情似水,像在幽怨地望著我。
「老師。」她在輕柔地叫著。
「躲開!」我慌不迭地推開了她的手,「小心,小心人們正瞅著。」
「您忘了!」她哭著說,「咱倆已經被埋在一塊堆兒了。」
「不!」我喊,「我要清白。」
「有!」她說,「留在墳頭兒外了。」
天哪!原來黃土堆兒下不埋清白。我又是一聲慘叫,一睜眼又返回到現實。月光如流銀,冷幽幽地從破土地廟的裂縫兒射了進來。那鬼老頭子又游魂兒似地不知哪兒去了,只留下那兩個紅布口袋和我作伴兒。
夢!只是一個可怕的夢。
啊!不對!只聽破廟門兒輕輕一響,隨著一片月光竟飄然閃進個人影兒。藉著月色,可以看清是位女性,再仔細一瞧,分明是那屈死的小薺也趕到這裡了。只不過似乎驟然長大了幾歲,顯得更成熟,更苗條,更光彩照人罷了。驚詫間,我仿佛又退回到夢中,由不得失口驚叫了:
「小薺!」
「又是小薺!」聲兒輕柔,卻帶不滿。
「你?」我頓時又恍然覺得對不上號兒。猛一怔,月光又驟然落在了那兩個紅布日袋上,下意識地猜測起她到底是哪一位?
「我?」她卻似乎對我很熟悉。
「快說!」我色厲內荏地又是一聲呐喊。
「瞧瞧!」她竟一點兒也不在乎,「怪不得倒黴,還是這生瓜蛋子模樣兒。」
「什麼?」我還想呐喊。
「唉!」她更拿我不當回事兒了,「都怪我當年替你求情了。不但讓老爺子白白挨了你一拳,還真把你給寵得越來越傻了。」
「小月兒!」我失聲喊道。
她不語,只在笑。
月光顫抖著,我只剩下目瞪口呆了。恍惚間,只覺得山野裡那小薺又隱去了,眼前又再現出四年前坑院中那《聊齋》式的幻境。造化是如此神奇,一個失去了,一個出現了;一個出現了,一個失去了。似她引出了她,又似她引出了她。如醉如夢,如泣如訴。
「走吧!」她輕輕呼喚了。
「走?」我下意識地回應著,目光卻由不得落在了那兩個紅布口袋上,似還想弄清她到底是那丫頭?還是那妓女?
「你總把我當成鬼。」她悲哀了。
「不!不不!」我又忙否認。
「你到底走不走?」她來氣了,「是老爺子讓我喊你。」
「老爺子?」我更覺得有鬼了。
「告訴你!」她乾脆來狠的了,「你要是不跟我走,老爺子可要把你一個人扔在這兒不管了。」
「別!別!」我趕緊告饒。要知道,老頭子現在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真是的,」她在前頭一邊兒帶路,一邊兒還在自言自語地叨叨,「都怪我給爺爺帶來了累贅!」
「爺爺?」這引起了我的注意。
天哪!她原來是那老鞭杆子的小孫女。但轉念一想,又好像有點幾不對。聽王一勺早就講過,這鬼老頭子自從老婆抹了脖子之後,他乾脆就把眾兒女告了「忤逆」,不但從不管他們的死活,而且早斷了和他們的一切來往。現在怎麼又突然冒出個孫女兒?
小月兒還在前頭飄飄忽忽地走著,但我的神經卻更緊張了。這鬼老頭兒遣這麼一位《聊齋》式的女孩兒喚我到底去哪兒?我努力回憶著。幾天來,他似乎一直為我享受不了這份「大自在」而遺憾著,甚至為了我攪了他這份「樂子」而垂頭喪氣。後來,小土地廟裡就乾脆不見了他的鬼影兒。我原還以為他徹底放棄了我去另尋「熱鬧」,誰料想他竟還這麼惦記著我。
黑燈瞎火,他到底喚我去幹什麼?
我再抬眼一望眼前那也似身帶鬼氣兒的姑娘,驟然間內心感到更惶恐不安了。是要懲罰我的不知好歹?還是要力逼我去幹犯罪勾當?尤其是突然專派這麼個女孩兒來引導我,就使得前景變得更加不祥了。
但我卻什麼也不敢問。
三走兩走,愣走入了大褲襠胡同後面的「褲腰」部分。只不過這裡屬打褶子地帶,更掖著見不得人兒。到了一間半破爛的上房,外帶著個碎磚頭壘就的小院兒,大門外還拴著條塞外特有的惡狗。多虧了小月兒溫柔地制止了它的齜牙咧嘴,我才得以偷身竄進這不是人住的地兒。
鬼屋!鬼屋!又是一處鬼屋!
站在院內,我望著小月兒的背影,便再蜘躕不前了。瞧選的這地兒,瞧關的這死沉沉的門兒,瞧堵得這黑漆漆的窗戶簾兒,還有這條狺狺不已的惡狗!
我不知自己是怎樣被推進屋裡的。
但等我咬牙再睜開眼睛,卻被屋內的情景驚得目瞪口呆了。
門外是一片漆黑,四處破爛,但屋裡竟是電燈放亮,幾明桌淨。牆上掛著幾幅水彩畫,窗臺上還擺滿了盆花兒。更令人驚訝的是,簡陋的寫字臺上竟放有報紙,以及幾本攤開的外文書本兒。
這是個什麼地方?
愕然間,又似有點兒感到惘然若失。《聊齋》式的氛圍頓時失去了,似反而遺憾眼前的人間煙火味兒太重。再抬頭,又見這夢幻般的書齋正中還擺著一桌酒菜,而那位喚我前來的鬼老頭子又偏偏當頭正面身居主位。雖然他搖頭晃腦自我感覺極其良好,但在這樣的環境映襯下還是顯得頗為荒誕。
有人起身相迎了,而且竟是一位文質彬彬的先生,四十多歲,個兒瘦且高,鼻子尖且大,頭頂上平擺浮擱著一頂壓扁了的鴨舌帽,腳上穿著雙不知是哪個世紀的尖頭大皮鞋。尤其是那副厚如瓶底的眼鏡兒,就使人恍若見到了一位當代的老夫子。
「請!」他一探手兒,又頗具洋人風度。
「坐!坐!」還有一位也應聲打著招呼。此人年過四十,體微胖,板板正正,天生一副富態相。
我越來越犯迷糊了。文縐縐的眼鏡先生,虎威威的正派人兒,怎麼能和這麼一位下九流的老鞭杆子搭上邊兒?再瞧瞧電燈下的小月兒,越瞅就越覺得和那紅布口袋不合套兒。文文靜靜,怎麼瞧怎麼像個女大學生。扎眼的倒是身居正位的鬼老頭子,雖也算得
「眾星捧月」,但還是一眼就可以瞧出他不是個正經玩藝兒!奇怪的是,全屋的人卻對他特別恭敬。
「瞧瞧!」我正在納悶兒,他已經喧賓奪主地向我嚷嚷上了,「小哥哥!大夥兒有多疼您?千辛萬苦得著個樂子,還怕您給拉下了,難得呀,難得!百年不遇。這麼著辦吧!教授哥兒們,貴人大兄弟,讓小夥子見識見識。」
教授?貴人?我更是大吃一驚。
「這、這,」那眼鏡先生說話果然帶有學者風度,「其實非常簡單:極度興奮,心肌梗死。」
「操!」另一個說話也頗具貴人氣魄,「惡貫滿盈,罪有應得!」
我當即又嚇出一身冷汗來。疼我?就這樣拿死人當樂子疼我?我戰戰兢兢地只顧望著教授、貴人,還有那真像大學生的女孩兒,一時間又像墜入一個恐怖的惡夢中去了。
這到底是些什麼人兒?
「小月兒!」老爺子沉吟片刻終於開口了,「先到小廚房呆著去!別髒了您的耳朵,也別攪了這份樂子。」
小月兒馬上執行,另兩位也不反對。
「貴人兄弟!」他當即頗為嚴肅地批駁上了,「有這麼著對待樂子的嗎?什麼叫惡?什麼叫善?什麼叫失?什麼叫得?您錯了,您又錯了!討這麼個死法,非大福大貴之人不能。由『樂極』到『極樂』,難得呀,難得。」
「有理兒。」教授似茅塞頓開。
「屁!」貴人卻絕不服氣,「他這是不得好死!」
「錯了!」老爺子又進一步諄諄予以啟發,「又錯了!您想想,摟著那麼個小娘兒們,又在那麼軟乎的床上幹那種樂事兒,出汗發力的為了什麼?還不是求那股子『痛快死了』的滋味兒?得!果真痛快死了,這怎麼能叫不得好死呢?」
「深刻!」教授又深表贊同。
「鳥!」貴人仍憤而不屈,「丟人現眼。就是死了,手下的還讓他原封爬在那小娘兒們身上不許動。當著他老婆孩子的面兒,要的就是這份兒公開展覽。可見這小子平時作惡多端,連一點兒人緣兒都沒有。」
「可能是為了保護現場。」教授插話。
「得了吧!」貴人怒吼了,「他這叫死有餘辜!」
「瞧瞧!」老爺子竟為此直搖頭兒,「怪不得您白長了一副貴人模樣兒,一輩子盡倒大黴。挺好的一樁大樂子,您非把它繃著臉兒攪荒了。我問您,如若真的死有餘辜,幹嗎不請殯儀館的收攤子,偏要勞咱們爺兒們幾個的大駕?」
「防擴散。」教授又是一針見血。
「這不結了。」老頭子繼續點化啞了口的貴人,「什麼事兒都要往好處去想、去說、去作!樂子就是樂子,別他媽的胡扯白咧,幹咱們這一行兒講的就是替天行道,把什麼都得變著法子擺得順順溜溜體體面面的。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不這樣行嗎?您哪!我真想把您捏了出去。」
「得!老爺子,您犯不著來勁兒。」教授忙勸慰道。
「也是。」他竟突然抽泣了起來。
眾大驚。
「老少爺兒們!我倒是生在一個大福大貴的人家,可就偏沒這份大福大貴的命兒。娘幾們經見的是不少,可怎麼就沒能夠『樂極」到『極樂」,也這麼著『痛快死了,呢!」
罕見的遺憾,誰也說不清原因。
「都怪我!」老爺子抽泣片刻,卻自我總結道,「如蠶。」
眾愕然。
我卻從他們的交談對話中,不但漸漸明白了這件「樂子」的大體輪廓和來龍去脈,同時也逐步明白了這書齋式的住房竟是鞭杆子們的一處老窩兒。而這些個號稱「教授」、
「貴人」的傢伙,甚至還包括那位貌似女大學生的小月兒,原來都是些靠殮屍混飯吃的下九流玩藝兒。對!沒有《聊齋》式的意境,只有令人厭惡的現實。
門外,那惡狗狺狺然叫起來了。
「小月兒!」果然老頭子一抹鼻涕眼淚喊起來了,「該給狗也來點兒樂子。門外那紅布口袋裡,有死主兒肚皮下刮擦下的油兒。」
我頓時嘔吐不止了。
幸虧這時小月兒推門而入了,有一件事兒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原來,是那位由『樂極』而至『極樂,的主兒家派車來請了。深更半夜,可見用意之深。但老爺子卻為此破涕為笑,馬上便激動不已了:
「瞧瞧!多懂規矩?老少爺兒們!這老城的人兒有幾位能得著這份兒榮耀?可話又說回來了,不是我老頭子擺譜兒,是咱們也不能沒了規矩。委屈諸位了,到時候咱們還得師徒相稱,多瞅著我的眼色行事。」
「瞧您說的,」這回是貴人不滿了,「這不是事實嗎,師傅!聽您的。」
「嘿嘿!」老爺子臨走對我一笑,「小哥哥!您瞧,這就叫大自在。」
走了,把我扔給小月兒都走了。
狗停止了吠叫,大概正在舔食那肚皮下的肥油兒。由此足可想見,他們把那『極樂』
的主兒打扮得是如何身心交瘁克己奉公。四周死一般寂靜,我內心卻更加忐忑不安。頂上明亮的燈光,牆上的水彩畫,窗臺上盛開的盆花,還有那桌上攤開的外文書本兒,頓時在我眼前變得更污穢,更醜惡,更肮髒,也更顯得虛偽不堪。鞭杆子,鞭杆子,原來都是些不同型號的鞭杆子。那鬼老頭兒硬把我拽到這裡,難道僅僅是讓我分享這點兒令人噁心的樂子!
沉默中,我內心充滿了警惕。
「騙子!騙子!通通都是騙子!」我終於悲憤地總爆發了。
「你罵誰?」小月兒似在裝糊塗。
「誰騙人就罵誰!」我慨然回答道:「本來是些專吃死人飯的社會渣子,還愣充什麼教授,還有什麼……」
「你是說我爸爸?」她打斷了我的話。
「還很像。」我頗有修養地來了一句。
「他本來就是嘛!」小月兒竟沖我嚷嚷上了,「英國劍橋的生物學博士,國家正式承認的教授。不信你就去打聽打聽,支援邊疆主動申請到這兒的。」
「天哪!」這又使我大吃一驚。
「還有,」她還在嗔怪地繼續說,「叫個貴人又怎麼是騙人了?本來就不賤嘛!人家冒著槍林彈雨打天下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啊!」這使我更驚詫不已了。
「唉!」她卻只輕輕歎了口氣兒,「怪不得爺爺遲遲不肯告訴我你來了,原來只是個繡花草包大枕頭。」
「什麼?」
「又來勁兒了不是?」頗多哀怨。作為一個女孩兒,她竟這樣總結道,「說你什麼好呢,算老爺子白費心思點化你了。」
「點化?」頓時我啞然無語了。
6
我還是選擇了牢房。
久久的惘然,隨後面臨的便是人生的抉擇。他媽的!這鬼老頭子是在點化我!點化我!點化我!當時,我幾乎忘記了自己是主動「送貨上門」的,卻只顧探索著別人的險惡用心和企圖。終於,我毅然避開小月兒出走了,重新從黃土堆兒裡爬出投向了人間。
去他媽的「大自在」吧!
只有面對著牢房的鐵柵欄,我似乎才對這一切略有所悟。我開始懷疑自己所得出的結論,也開始懷疑自己對人生的判斷。
我總在回憶那個晚上。當時狗在院子外嚼著肥油兒,小月兒也隨著給我講了許多許多。
明淨的眸子裡是不盛一絲謊言的。
是沒有冤人!教授的確是教授,貴人也的確曾是貴人。都或因時運不濟,或因尚未得人生「大自在」,雙雙竟成了不齒於人的「狗屎堆』。一個成了右派,一個成了某集團的成員。教授當即發了從劍橋學來的洋脾氣,貴人也當即擺出一副,「士可殺而不可辱」的好漢氣魄。後果可想而知,竟白送給他人許多難得的樂子。但二位還在一意孤行:教授勞改歸來死也再不回大學,貴人在妻子叛離後也毅然跳樓自殺。前者為救妻子的小命兒,因賣血在醫院前巧識鬼老頭子。後者在被人收屍時,又恰好讓老爺子給救活了。於是在教授的老婆一命嗚乎後,三者之間竟漸漸結成了個奇異的組合體。生物學教授自然懂得解剖和修復的奧妙,而貴人早年便出入槍林彈雨更不懼血糊淋拉。當然三人中
「精神領袖」非那鬼老頭子莫屬,率領著兩位竟在鞭杆子這一行中很快就「獨秀一枝」。就連小月兒雖然被嚴格排斥在外,但日久天長也似乎頗得「大自在」的真傳。
可惜當時我並不理解。
聽小月兒講畢之後,竟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天哪!原來眼打這幾位不是暗藏的右派分子,就是隱匿的反動傢伙,而且領頭兒的又是這麼一位腐巧透頂的遺老遺少。驀地,那小棺材裡的黃馬褂兒在我眼前恍然閃現了。
黃馬褂兒!黃馬褂兒!我為此不寒而慄了。簡直像一面旗,在下面糾集著這麼一些玩藝兒。而且居心叵測、行蹤鬼祟、還想千方百計地「點化」我。
我格外地警覺了。
點化?我似乎一眼就看穿了他們的險惡用心。什麼叫還我清白?什麼叫給我大自在?這分明是千方百計地把我先造就成一個專吃死人飯的鞭杆子。然後再施展陰謀詭計,進而也把我推到黃馬褂下去幹那不可告人的勾當。
沒門兒!絕不同流合污。
要知道,我畢竟是個剛出校門不久的大學生,雖然命比紙薄,但絕對心比天高。身陷困境,仍堅持疾惡如仇。為此,只容得自己有冤枉委屈,卻絕不懷疑他人是否罪有應得。因而經過一系列的分析之後,便作出了這樣的決定:
甯為人死,不為鬼活!
但牢房生活,卻似乎並未把我和金四完全阻隔開來。有些獄友們聽了我的故事,竟非把我說成是他的私生子不可。要不,幹嘛唯獨對我垂青?日久天長,就連我自己也犯迷糊。謎!一連串的謎!非解開難得清靜,一天夜裡,在眾好漢的鼾聲大作中,我似睡非睡地開始走火入邪了。
朦朦朧朧,恍恍惚惚。
驀地,一個黑影兒一閃,老爺子那瘦小的身影兒竟飄然落在了我的身旁。我剛想驚呼,就只見他伸指在我額頭輕輕一點,隨之,一切便在我心目中變得天生合理、自然而然了。他再一擺手兒,於是他便坐在大尿桶旁開始了對我的「答記者問」——
我:你到底和我是什麼關係?
老爺子:我才是您的私生子。
我:天哪!
老爺子:別,我問過我媽。
我:胡說!你快趕上我爺爺了。
老爺子:要的就是這份兒自在。
我:你、你到底是個什麼人兒?
老爺子:一個屁,一縷煙兒,二隻蟲子,一個飽嗝兒。
我:頭一回大鬧教室,你是不是為了救我?
老爺子:您賠我的青花瓷筆筒兒。
我:第二回,你幹嘛又非把死人捏成我?
老爺子:碰巧了,手癢癢。
我:那我呢?
老爺子:也算我一件絕活兒,把您給捏沒了,可又讓您愣給毀了。
我:不!你是想讓我也當鞭杆子?
老爺子:您配嗎?
我:那你幹嘛還非拉我到教授家點化我?
老爺子:點化?您小瞧爺們兒了。
我:那為什麼?為什麼?
老爺子:得!說白了,讓另兩位也瞧瞧爺兒們的手藝。一件精品,該露就露,不能總藏著、掖著。
我:你、你把我當成了件玩藝兒?!
老爺子:是您總把自己當成個人兒。
我:啊!
一聲驚叫,我醒了,是個夢。好漢們仍在鼾聲大作,我卻在尿桶旁似悟出了什麼禪機。一時間,就像他已融入我的心坎間了,往昔也恍然變成了個解開的謎。
從此,我灑脫多了。
但生活卻仿佛偏偏不容我在這幫慣偷、流氓、搶劫、詐騙
和強姦犯中好好地品味這份「大自在」。竟有人來探監?這可使我大出意外。要知道,上述好幾項罪名我都兼蓄並有,連爹娘都羞於再來見我。幹嘛?這陣子又想起自我這份子不自在。
我準備好了哭哭啼啼。但當我一見來人的面兒,雖然我的眼珠子瞪得老大老大,卻再也滲不出一滴淚水兒來。
會是她?小月兒!
有誰會懷疑她是個鞭杆子的女兒?文文靜靜地更像個女大學生了。致使監管者放心地只顧盯住別人,而讓我有機會一露從好漢們那裡學來的作派。尤其在小月兒面前——
「門口那狗不缺吃的吧?」我拉開架式,這麼開了個頭兒。
「不缺!」她羞答答地回話,「爺爺捎來的。一位大師傅多餘的油水兒。」
「王一勺?」我脫口而出。
「沒錯兒。」她更靦腆了,「想不開,前些日子自個兒走的,還得爺爺送他去上路。」
「莫非又碰上了?」我更急切了。
「沒有!」聲兒更柔和了,「只聽說這些年他總犯病,老是嘀咕什麼: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
「啊!」我半晌才說,「你、你就是為了來告訴我這個?」
「不是!」她竟然凝視著我的眼睛說,「是爺爺告訴我說,別老在家裡捂著,是到外頭尋點兒自在的時候了。」
「尋自在?」我一怔。
「這不,」她說,「來了……」
小月兒走了,只留下一片令人琢磨不透的溫馨。真不愧是鞭杆子的女兒,竟敢到牢房裡來尋自在。
驀地,我恍若又聽到了那鬼老頭子的竊笑聲兒。
不久,那場可怕的浩劫便開始了。在我看來,這回老爺子總該玩兒完了,就憑他那件該死的黃馬褂兒,他也輪著滾進歷史的垃圾堆裡去了。所幸小月兒不受這一切的干擾,到這監獄裡來尋自在的次數竟越來越多了,不但給我帶來了某種幻想,而且也給我帶來了有關老爺子恰恰相反的消息。
您哪!大顯身手的機會來了。
要知道,當時群雄紛爭,山頭林立,各派暗中都難免心毒手狠,明面又頗講形象光輝。於是各類屈死鬼兒只好交鞭杆子們處理,以防在對方手中落下把柄。為此,老爺子只忙得屁打腳後跟,竟沒了精雕細捏的工夫。絕了!天降大任於斯人也!
這場浩劫比我的刑期還要長得多。在我刑滿留勞改農場就業後,外頭還亂得實在可以。小月兒終於長久留在我的身旁守著大自在了,一個鞭杆子的女兒和一個勞改釋放犯的結合也算得門當戶對。不管我在監獄裡學得再灑脫、再無所謂,但摟著個柔情似水的大姑娘還是飄飄欲仙的。
忘了!忘了!一切都被暫時遺忘了!
「老爺子真好!」她卻依偎在我的懷裡,冷不丁地對我說。
「幹嘛!」我一怔,忙用親吻堵住了她的嘴,怕晦氣。
「嗯!」她卻像灌滿酒似地話更多了,「你還記得那年你傻頭傻腦跳坑院兒嗎?」
「別、別總說這個。」我又忙用嘴去堵。
「嘻嘻!」她嬌娜地一歪頭兒,笑了,「你走後,老爺子就說,我的小孫女兒眼力不錯。沒娘的孩子,你這份兒心事交給爺爺了。」
「天哪!」我哀叫著恍然大悟了。
「怨你!」她卻猛地摟緊了我嗔怪起來了,「自個兒愣偏要往火坑裡跳,差點兒把事情給攪黃了。」
「媽的!我說他這麼疼我?」我恨恨有聲。
「來呀……」她卻柔情地呼喚著。
這真是一筆糊塗帳。福我?禍我?我緊緊擁抱著小月兒怎麼也算不清了。他媽的!得自在時且自在。我猛地向上一翻身子,頓時便氣喘如牛了。似在對那鬼老頭兒進行報復,恍然間卻又像聽到他仍在竊竊嬉笑。
我再不敢想了,只願在急驟的運動中失去思維。
只有小月兒歡快地呻吟著。
7
呻吟中終於迎來了天翻地覆,隨之而來的竟是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時代。變、變、變!一切都在目不暇接地變。就連我這樣的人也徹底平反了,真讓人有一種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之感。
我開始漸漸忘卻那鬼老頭子了。
當時,我已調到縣城任中學教師,並且沉浸于「作家夢」之中。我那洋博士的老岳丈從不和我們通信,要想調往省城就只能靠個人奮鬥了。但小月兒老是敗我的興,時不時地總愛在我那玫瑰色的夢幻中插上這麼一杠子:
「老人家大概八十多,或者快九十了吧?」
「幹嘛?幹嘛?」我就怕聽這個。
「怕幹不動了。」她仍在癡癡他說。
「鞭杆子?」我脫口而說。
「……」小月兒不吭聲了。
小月兒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甚至使我隱隱感到了自己的自私和無情。但如何解決,我心裡又沒一點轍。須知,即使算件出土文物兒,也沒法和秦始皇的兵馬俑相比。鬼頭鬼腦兒的,該往哪兒擺設?
多虧省城傳來的消息掃去了小月兒的一臉愁雲。
原來,我那劍橋博士的老岳丈早成了落實政策的重點。不但早恢復了教授的頭銜和待遇,而且已經搬進了設計典雅的教授樓。四室一廳,設施齊全。奇怪的是,洋博士似乎忘了他還有一對遭災落難的女兒女婿,卻偏偏把有傷教授樓大雅的老鞭杆子迎了進去。說是報恩,好像又不恰當。據說我那老岳丈在培育首例試管小白耗子之餘,最大的嗜好就是聽老頭子胡侃神聊。一天不對坐那麼一兩小時,就像紮海洛因的那樣犯癮。為此,竟由著那鬼老頭子在高雅的教授樓裡瞎折騰,不但任其把裝著黃馬褂的小棺材當頭正面擺在寫字臺上,而且還任其收羅進了諸多的蛐蛐罐兒和鳥籠子;同時還專門為其高價請了一位保姆,負責其飲食起居諸多事宜。真可謂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瀟灑得實在沒邊沒沿兒。但鬼老頭子的老底兒還是被同樓的名人學者知曉了,有人就難免戰戰兢兢地向我那老岳丈發問:這是?……在這時我那老岳丈卻洋博士味兒十足,鴨舌帽仍在頭頂上平擺浮擱著,目不斜視傲然而答,導師!
天哪!真讓人嫉妒。
但小月兒卻欣喜欲狂了。就在得知這消息的第二天,她就迫不及待地約我同返省城,真不愧墳圈子裡長大的女人。對自己父親的榮辱沉浮可以不聞不問,對這樣一個以殮屍為生的糟老頭子卻充滿了感情。怪事兒,莫非我的老婆至今仍沾染著幾分鬼氣兒?但想要拒絕已是不可能了,要想借此到省城尋找個接收單位,只能滿懷酸溜溜的滋味兒和小月兒同行。
到了!教授樓前果然景象不凡。眼瞧著就要與福我禍我的老頭子相見了,心裡就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他媽的!這鬼老頭子哪來的這份福氣?生於古典式的貝子府,老于現代化的教授樓。賣了老婆非但沒報應,臨了還撿了個洋博士的孝子賢孫。再瞅瞅自個兒這一身脫胎換骨的樣兒,真感到老天爺是瞎了雙眼。可能是由嫉妒發展為氣恨,恍然間我的腦海裡竟閃現出一個詞兒:鵲巢鳩佔!
但當事人小月兒卻似沒有這種感覺,竟激動地搶先向樓上沖去。等我穩定了情緒隨之走進家門後,屋內的情景真使我大吃一驚。客廳裡空蕩蕩地彌漫著一股愁雲,冷清清地竟沒了一絲生氣。罐子裡的蛐蛐兒啞了口,籠子裡的鳥兒耷拉了頭。小月兒臉色蒼白瞪大眼睛站在那裡,老岳丈頂著鴨舌帽窩坐在沙發中間。
不祥之兆!我下意識地失口驚呼道:
「怎麼,死了?」
「你才死了呢!」誰料小月兒當頭就給了我一棒。
「那?那?」我如墜五里霧中。
「還不快去找!」小月兒當即向我下了命令。
「不用了。」老岳丈終於犯煙癮似地開了口。
再不會出現鵲巢鳩佔的現象了,但我卻頓時產生了一種多餘人的感覺。
很快我就瞭解到,很多人羡慕不已的教授樓,老爺子愣把它稱之為「匣子」。一開始他尚能學著擺老太爺的譜兒,後來擺著擺著就有點發蔫兒。隨之便按他的話來說「大鳥籠子裡玩小鳥籠子,大蛐蛐罐裡玩小蛐蛐罐兒」,但玩著玩著卻又走了神兒。越來越不安份,公然聲稱是教授樓掃了他的興,於是便成日裡幽靈般地開始串門兒。這出那進,竟當著諸多名流學者大發他
的宏論:「抽水馬桶是不硌屁股,可這小洋樓也太沒風水了。您還別說,想當年貝子府破是破,可夜裡那小陰風兒一吹也真有嚼頭。小後院裡就住著兩隻狐子,前庭堂裡還住著一隻黃鼠大仙。只要您捏起鼻子壯了膽兒,到處都能找到樂子。現如今這洋氣倒是洋氣,可比考古董裡冷清多了!」出語驚人,致使教授樓裡鬼影幢幢。這還不算,竄回家來他又閑得手癢,竟又奪下保姆手中準備紅燒的大塊豬肉,神神道道地開始故伎重演,念念有詞,再現舊藝,當即令保姆又嘔又吐嚇了個半死,任憑再給多少錢兒也不幹了。最後直鬧到輿論譁然,眾叛親離,就連我那老岳丈似也難支撐下去。但他卻憑藉自己的老而頑健,竟然連神侃胡聊的癮也不讓洋博士過了。成天木乃伊似地繃著臉,仿佛頗帶現代派氣息地印上了兩行字:別理我!煩著呢!
「老人家可真通情達理。」小月兒插話說。
「什麼?什麼?」當時我便為之一怔。
「有理!」但教授卻拍案叫絕了。仿佛這時才發現女兒歸來的可貴。
「這?這?」我只能左顧右看了。
但這通情達理給老岳丈帶來的卻是憂煩和惆悵。隨之是老爺子便挾著小棺材匣子的溜之乎也。等洋博士培育第一例小白耗子歸來,早就不見了他那瘦小乾癟的鬼影兒。寫
字臺上只留下幅墨寶,瘦金體的,卻似恨恨有聲。上書曰:我讓你小子把爺們兒當蛐蛐玩兒?後面便接著是一串力透紙背的墨點,發狂般地直點到桌子旁一行排列有序的蛐蛐罐兒。揭開一看,一隻只蔫頭巴腦兒的。原來,溜走前老爺子竟全部掐斷了它們的後大腿兒。典型的恩將仇報,從此便猶如石沉海底,至使我那老岳丈癖癮大發,頂著鴨舌帽從此一蹶不振。
回來的實在不是時候。
「莫非,」小月兒卻驀地發問,「老爺子不僅能聞出死人味兒,還能嗅出活人的行動來?」
「什麼?」我頓時覺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我算過了,」小月兒神神道道地仍在說,「咱倆起程回來的日子,恰好是老爺子挾著小棺材匣子出走的日子。」
「啊!」我只能驚叫著倒吸一口涼氣兒。
「得!」老岳丈卻猶如又得到一個知音,「那你就陪著爸爸也當個缺腿的蛐蛐兒吧。」
「可老爺子到底在哪兒呢?」小月兒又變得惘然若失了,蒼白的面孔,癡癡的眼睛。
「唉,」老岳丈眼瞅著又要犯癮。
多虧了此時伴隨著一聲聲「操!操!」有人推門而入了。喲呵!這不是貴人嗎?也早聽說,貴人不但成了名副其實的「貴人」,還續娶了個風姿綽約的小寡婦當老婆。今非昔比,夠美滿的了。就不該從死人堆裡剛探出頭兒: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隨之便日漸氣憤不平,「操!操!」之聲也日漸增加了。
他來幹什麼?
.「操!」貴人還真能開門見山,「我說你這是犯哪門子邪?要當好人就得把門看緊了,怎麼能放出老頭子去拿我開涮。」
「老爺子他?」洋博士卻如獲至寶。
「操!」貴人更是口若懸河,「不明不白愣和我泡上了。小乾巴老頭兒,鬼魂兒似的,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推門鑽了進來。門衛追了進來查問,他竟張口就說是我二大爺。操!你說我該怎麼回答才好。」
「現在他老人家在哪兒?」小月兒忙問。
「操!」貴人倒也豪爽,「我這不是來問你們嗎?知識分子可以有怪癖,只能傳為美談。可我現在就不行,必須注意影響!影
響!影響!稍不留意,背後總有人下絆子。操!記得前些日子我還來專門說過。這可好,不說倒相安無事,說了倒反而招來鬼上門。」
「不忘師徒情份。」洋博士竟悠然而答。
「什麼?什麼?」貴人為之勃然大怒了,「操!純屬是拿我開心。前天下午趁我不在,他竟溜進我的臥室裡,專對著我那瑟瑟作抖的老婆,他愣擺出了一副老公公的架式。你們想想,我那女人原來是上海名牌大學生,要論時髦市內也沒有幾位夫人可比。可老頭子竟鬼頭巴腦兒地左一聲『他媳婦』,右一聲『他媳婦』,那舊譜兒可大老去了。這還不算,這老棺材瓤子還滿得意地向我老婆抖了咱們當年的老底兒,聲稱某種死亡屍體類似醬豬肉,某種死亡屍體類似白斬雞。尤其是吊死者伸出那舌頭,是如何如何像涼拌口條兒,把我老婆嚇得差點暈吐過去,當夜即宣佈和我分室而居。說是怪不得平時總聞著我噁心,原來至今我身上仍沾著死人味兒。」
「嘻嘻!」誰料小月兒竟突然笑出聲來。
「還笑?還笑?」貴人為之痛心疾首了,「更大的漏子還在後頭呢。昨天晚上,我正請一位老領導到家傾訴種種不平。氣氛本來很好嘛,誰料想他愣又偏偏鬼魂兒似地閃了進來。乾癟古怪,當即令我那老上級目瞪口呆。氣氛毀了且不說,他還趁勢教訓起我來:『小子!放著現成的師傅你不求,找外人,摘面兒!』說畢,又見他一轉身子,轉手便抖露出件稀奇的玩藝兒。變戲法似的,令人目不暇接,你們猜猜是什麼?天哪!黃馬褂兒,就是他那件藏在小棺材匣子裡的黃馬褂兒。當時我就覺心跳得有點不太正常,他卻抖弄著嚷嚷得更來勁兒了:『瞧瞧!這才是件看漲的絕玩藝兒,乾隆爺御賜,講明白了世襲罔替,誰得了誰將來准當大官兒。不冤你,我那二十好幾個兒子孫子重孫子早
醒過了這神兒,爭著認祖歸宗就是為了這件黃馬褂兒。可幹咱鞭杆子這一行的講究的就是個傳徒不傳子,得!這玩藝兒從今天起就歸你了。』聽聽!這不是變著法子拆我的台嗎?當即我眼前一黑心臟病便突發了。雖然老領導像欣賞一件老古董似的還逗著他聊,可這後果更不堪設想,不堪設想呀!」
「哈哈!」小月兒聽後竟笑出了眼淚。
我卻搞不明白,這老頭子是抽得哪門子筋?想留他的地兒他偏不留,討厭他的地兒他又偏要去。似有悖他的為人之道,這明明是自找不自在嘛。
「笑!笑!」貴人盯著小月兒終於喊出此行的目的,「今天我來,就是要找死老頭子算清這筆總帳。操!今後他要再敢登我的家門,可別怪我不客氣。」
「不必了。」我那老岳丈終於開了口。
「你說得倒輕巧。」貴人卻更憤憤不平了。
「了結了。」老岳丈仍不緊不慢他說,「對你、對我,老爺子要的就是這個。你這一來,這筆帳就算清了。老人家嫌咱們累贅,終於甩了。」
「累贅!」我恍然若有所悟了。
「倒也清靜。」小月兒的聲音卻突然變得哀怨起來,「可畢竟八九十歲了,孤零零地讓他怎麼活。」
也是。人海茫茫,老爺子你到底在哪兒?
8
這就是我歸來後的第一堂人生哲學課。
我從貴人的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又從老岳丈身上恍然憶起了昨天。眼瞅著蛐蛐罐裡那一隻只掐斷了後腿兒的蛐蛐,我竟莫名其妙地產生了想見見這鬼老爺子的念頭。
何況小月兒還夜夜在我枕畔歎息。
恍恍惚惚間,我似乎被一種神秘的力量吸引著故地重遊了。大褲襠胡同,墳頭間的坑院兒,還有那荒野裡頹敗的小廟和古老的水井。有的變了,有的沒了,但都有舊址可尋。唯有那甩掉累贅的鬼老爺子,任我尋尋覓覓卻難得再見蹤影。而妻子的歎息,岳丈的沉悶,竟使我尋找得更加頑強了。
說不清、道不明的魅力。
這一天,我下定了最後的決心:如果再找不見老爺子,我就立即返回原先的勞改農場,或許這正有助於徹底擺脫這鬼老頭在我身上投下的陰影。大褲襠胡同裡人群熙攘,我在這裡作最後的大海撈針。煩透了,亂透了,我又開始操這老頭子的八輩兒祖宗了。就在這時,就只覺得誰在我肩頭拍了一下輕輕對我說:
「哥們兒!跟我來。」
轉身一望,啊!好帥的一個年輕小夥子,西裝革履,時髦眼鏡,像是個文質彬彬的研究生,又像個風流瀟灑的小記者。真可謂要派兒有派兒,要面兒有面兒。
「幹什麼?」我自慚形穢。
「別問。」他只顧帶著我往胡同外走,「缺少現代意識!在這裡窮逛能找到老爺子麼?」
「啊!」我當即失口驚呼了。
是缺少現代意識,三轉兩繞小夥子竟把我帶進了一家省城新落成的大酒吧,完全超一流的,致使我一走進去就暈頭轉向不知所措。這時只聽得身後傳來一陣嘻嘻之聲,猛回頭一望,就
見一張豪華的酒桌後便閃現了老爺子那難得的身影兒。
天哪!比過去是縮小了一個號兒,但果真依然老而彌健。只不該愣怪模怪樣地來了一身醫生的打扮:白小帽,白大褂兒,脖子下還吊了個白口罩。似個土頭巴腦兒的中醫郎中,但又多了點嬉皮笑臉的荒誕勁兒。
「坐!坐!」他的自我感覺卻特別良好,「來瓶兒人頭馬還是白蘭地?」
呵!好一個現代派的鞭杆子。
「說!」剛等我坐穩了他就嚷嚷上了,「幹嘛總用老眼光瞧人,總在老古董堆兒裡去找咱爺們兒?呆會兒我非讓你聽聽,咱也來一曲卡拉OK。」
這?這我只剩下膛目結舌了。
「嘻嘻!」酒來了,他氣也消了,「緣份!還是剩下那點緣份!這幾天我老瞅見你在老古董地兒轉悠,我就知道咱爺倆緣份未盡。教授、貴人全是累贅,該淘汰就得淘汰。你還年輕,想來就來吧,誰讓咱這行業務擴大了呢。」
什麼?放著活神仙不當,他還在當鞭杆子?
「機靈!」他一張沒牙的嘴樂了,「現如今橫死暴卒的咱也收,好死順倒的咱也管。老法子照用不誤,洋架式咱也毫不含糊。這年頭的兒女啊,既怕噁心,又要顯示孝順,到手的活兒多了去了。而哪座醫院沒咱們買通的內線兒,你就等著成天點票子吧!比如這位——」
另一位也頗有風度地向我點了點頭。
大酒吧裡激光唱盤響起來了,搖滾樂聲很快就把我搖入了迷幻之中。朦朧間,只望見一位身著白大褂的年輕人手提著醫箱向太平房走去。醫生一般,頗為自尊,頗為自信。但他面對的不是病人而是一具屍體,高級藥箱中裝的也不是藥品而是一
瓶燒酒幾宗工具。進得門來,先是仰頭灌下幾口燒酒,然後便極為麻利地修面、淨身、更衣、化妝,程序似地一氣呵成。待到死人栩栩如生躺順時,才將眾親者召入。絕不吭聲,只管伸手。數目不夠,拒不縮回。即使滿意了,也難得見他笑容,再等眾親者號啕失聲時,他早將白褂工具等裝入了藥箱。眼鏡一戴,頓時間化為一位風度翩翩的西裝客,絕不影響情緒,半個小時後又准出現在燈紅酒綠的舞廳裡。擁抱早已等待的女友,盡情旋轉著享受人間的歡樂。
「嘿嘿!神仙過的日子。」老爺子的聲音又閃現了。攪拌著搖滾樂,不倫不類,卻使我猛地清醒了。
學者型的年輕人就坐在我旁邊。
「瞧瞧!」老爺子更加得意了。「喝的墨水一點兒也不比你少,楞放著助教不當來投奔我老頭子。好眼力!怪不得好幾個跳舞的漂亮妞兒死纏著他不放。」
那小子竟也顯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自豪感。
「怎麼樣?」老爺子卻突然轉向了我,「費了咱爺們兒半天唾沫星子,你小子是打定了主意沒有?」
天哪!他還是想招我當鞭杆子。
頓時,我惘然,我困惑,我煩躁,我不安。我舉止失措,我六神無主。須知,我原本是為了憐憫他八九十歲才來找他的,誰料他竟把我當成可憐蟲兒倒要收留我。三十年並沒有河東,三十年也沒有河西,只不過像蒼蠅飛了一圈兒,臨到完了又落在了一起。他還是他,我還是我,區別就在於換了個地兒重溫一場夢。
「得!小月兒白伴你睡了。」又是一聲喟然長歎。
「我、我……」我想解釋,我想說明,我想分辯,我想當眾就給他幾個嘴巴子。
「等等!」他卻突然一驚一乍地示意住嘴。
怎麼了?酒吧內依舊歌舞昇平,老爺子的核桃般的老臉上卻驟然佈滿了鬼氣兒。一雙黃眼珠子滴溜溜地亂轉著,滿臉的老人斑也在跟著抽動。神神道道,迷迷怔怔。似聽,
似嗅,又似在運轉他那獨有的特異功能。夜貓子進宅一般,刹那間便有一種神秘的恐怖感籠罩了我的全身。豪華的酒吧似乎驟然消失了,心裡頭只剩下了他能預卜生死的種種傳說。我開始手腳冰涼打冷顫兒了,他竟驀地兩眼發直似化成了一具僵屍。
幹嘛?幹嘛?買賣不成仁義在,幹嘛冷不丁地給我來這個?
我正暗暗叫苦間,他又猛地一抖突然活轉過來。核桃臉上冷汗淋漓,像忘了我似地沖著那年輕人就喊:
「走!來活兒了,橫死的。跟著師傅去學兩手。」
我還沒緩過神兒,他又扔下一疊票子就往外走。自在得實在可以,頑健得絕不亞於一個沒拴鏈子的幽靈。嚇得我完全忘了尋他的初衷,竟恨不得他就此不再回來。
但他卻運轉得更加自如:
「還得等等,小子!你不仁,咱可不能不義,既然給你個一世痛快你不要,得!咱爺們兒就送你個地地道道的蛐蛐罐兒。」
啪一聲扔在酒桌上,走了。
什麼?什麼?原來是個大信封兒,裡頭就是能裝個蛐蛐罐兒,也准得讓他摔碎了。再一抬頭,老爺子早像一溜煙兒似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只留下一個頗為乖戾的夢,還有酒桌上的「蛐蛐罐兒」。
莫非他又在點化我?
恍恍惚惚間,我只覺得我似乎連找那點念頭也沒有了。他到底是要拉我,還是要甩我?搞不清了,腦子似被這鬼老頭兒攪成了一盆漿糊。漸漸地,一種被捉弄戲耍之感萌生了,我竟
由不得遷怒於我那老岳丈和小月兒:
我讓你們歎息!我讓你們發悶!
我讓你們牽腸掛肚!我讓你們自作多情!
瞧瞧吧,說不定這大信封是變得什麼戲法呢!但肯定比抖露出那件黃馬褂兒還要驚人。坐在大酒吧喝洋酒的老鞭杆子絕不會浪費他那一筆瘦金體,就等著拆開信封讓他開涮吧!
我捧著大信封兒重歸了教授樓。
老岳丈不在,小月兒一見面就告訴我說,就在我外出不久,又有好幾撥人兒探寶似地來找老人家呢,除了貴人那老上級外,大多都是老人家的子子孫孫。而且絕少淪為下三濫,似都爭著想重振貝子府的名聲。
絕了!我又只能呆站著犯傻了,裡頭的外出去找,外頭的裡面去尋,致使我恍若又聽到教授樓裡處處也傳出鬼老頭子的竊竊嘻笑聲。
「爸爸說,」小月兒還在叨叨,「那天在貴人家捅出黃馬褂兒絕非荒誕。」
是有點兒未卜先知。
「他還說,」小月兒話鋒一轉,「兒孫們也似有預見之明:名人效益,廣告意識。」
是一家子都罩著一股鬼氣兒。
小月兒還在說著,但我卻只覺著老頭子已脫下醫生的白大褂兒,陡然間羽扇綸巾,正瘦裡巴肌地套著件諸葛亮的八褂袍在向我扮鬼臉兒。
「你、你今天這是怎麼了?」小月兒見我神情不對,忙撲到我身邊問。
「我、我剛才見到老爺子了。」我仍很恍惚。
「真的?」小月兒驚喜地叫道。
「可、可就不知道是人還是鬼?」我下意識他說。
「什麼?」小月兒愕然了。
「這不,」我拿出信封兒說,「他、他還給了我這麼個『蛐蛐罐兒』。」
「你還罵人!」小月兒不滿了。
「不是!」我真心實意地想解釋,「我、我真懷疑,說不定拆開這信封兒,准能扒出件黃馬褂兒來。」
「你胡說!」小月兒早一把將大信封奪過去了。
我定了定神兒,就準備幸災樂禍瞧下文了,再讓你們父女倆自作多情,瘦金體下才不知怎麼嘻笑怒駡呢!老爺子有的是絕活兒,也讓你們父女倆嘗嘗苦頭!
誰曾料小月兒拆開後竟歡呼起來了:「你看!你看!」
什麼?莫非我老婆也沾染了他那鬼氣兒?
但看過她遞來的那一頁紙,我也立即熱淚盈眶了。惘然中只聽得小月兒仍在歡呼:
「調令!調令!」
鞭杆子怎麼能搞到這種東西?至今仍似個天機不可洩露的謎。如若說和某宗橫死案有什麼牽連,那也只不過是一種猜測。
我真嫉妒,老爺子哪兒來這麼多驚人之舉?
9
又是好幾年過去了。
雖然我那老岳丈曾經說過,老爺子在酒吧裡的驚人之舉純屬「為了小月兒,」掐斷你的後大腿兒」,但我還是自覺自願地鑽
入了這「蛐蛐罐兒」中。埋首創作,只覺得生活節奏驟然加快了。
打從這以後,我再也沒見過這老爺子。
但聽說,隨著影視書刊《末代皇帝》、《末代皇后》以及《末代王妃》的發熱,似乎這位末代貝子爺的身價也在看漲。據說,在貴人的老領導偶識老爺子後,竟比對老部下還要百倍看重。隨著新的旅遊景點「貝子花園」的修復,這位神出鬼沒的老鞭杆子就更成為熱門的追蹤對象了。但就是沒有聽說,有誰得以一見尊顏一睹風采。
越神秘,越吊胃口!
倒是給兒孫們留下極大的餘地,可以神乎其神地重塑他們的老祖宗。高而又雅,致使他人不露面兒竟擁有了很多頭銜。諸如「愛鳥家協會主席!、「蟋蟀大賽榮譽裁判長」,以及這個「委員」、「那個「理事」等等。但老爺子卻絕不再現真身,於是便產生了個代表權的問題。倒黴時本來尚能摽著勁兒往上爬的子子孫孫。
於是種種傳聞便不時沖進我這「蛐蛐罐兒」裡,比如老爺子今日外出開會啦,明日出國訪問啦,夏天到北戴河避暑啦,冬天到海南島療養啦,等等。但總不能老在外頭轉
悠呀,隨之竟聲稱老爺子年事已高,已被迎進貝子花園著書立說。為求清靜,具體住處高度保密。頓使貝子花園一時遊人如織,幾近於撐破,逼得管理人員不得不當眾闢謠。但越闢謠就來人越多,小月兒竟為此專門去了兩次。
這時我才悟到了什麼叫名人效益和廣告意識。
但有時也難免適得其反。比如這一夭小月兒帶回的消息,就和上述新聞有點背道而馳。據說,老爺子從未外出一步,也從
未住進過貝子花園,而是在兩年前就讓人卡斷脖子暗害了,人幹兒似地「窩藏」於一大皮箱內,直至最近才在野墳灘裡偶然發現。經查,皆源于黃馬褂的爭奪,系第四子所為。據供,乃因眾兄弟都嫌他過於高大,並屢屢暗示其應繼承大炒勺。為奪正宗傳人的鞏固地位,才搶先下手如此而為。沸沸揚揚,竟又使抹了脖子的王一勺一時也成了新聞人物。
我不關心後者,卻不能再不關注老爺子了。小月兒的淚,又使我想起了這老頭兒曾和我的命運息息相關。算起來他大概快九十了吧,即使不遇害還能在人間嗎?
鬼影幢幢,卻讓人尚留眷戀。
這一夜,全家仍被這未經核實的消息困擾著。須知,這絕不是庸人自擾,瞧瞧在坐的哪位能因此不憶及往事呢?大概都和我一樣,都懷有某種深深的愧疚。驟然下起了夜雨,漸漸瀝瀝地更使人煩悶悵惘。
突然,電話鈴響了起來。不知為什麼,我只覺猛地被誰推了一下,某種預感頓時使我跳起抓起了電話。
「喂!喂!」我大聲喊著。
「您嗎?」長長的停頓後才吭了聲兒,「聽得出我是誰嗎?酒吧,人頭馬。」
「是你!」頓時我想起了那年輕的鞭杆子,「老爺子他?」
「活著!」簡練,但話鋒隨之一轉,「可貴人死了。」
「什麼!」全家人都圍上來了。
「不什麼!」年輕人的聲音已帶上了幾分鬼氣兒,「老爺子傳話:你、教授都來,誰要敢壞了老祖宗傳下的規矩,可別忘了咱這行的家法。」
「這……」這簡直像地獄裡傳來的聲音,但電話已經啪地一下掛上了。
「活著!」小月兒歡呼了。
洋博士絕不講行規家法,但卻意外地冒著夜雨沖下樓去了。我在小月兒目光的威逼下,也只能匆匆緊跟而行。貴人死了,鬼老頭兒卻還活著,這本身就攪拌著夜雨夠人驚訝,但到現場一瞧就更讓人只剩下目瞪口呆了。
原來貴人竟是這麼個死法?
想當初,雖然有時也難免「操!操」,但尚能『操」得「一日三餐九碗飯」。現在名正言順了,他還是「操!操」,只「操」得總想著「堤外損失堤內補」。這不,這回竟「補」得痛快死了」,完全和當年老爺子讓我見識的「樂子」如出一轍。
世道輪回,如此巧合,造化竟這般神奇。
終於,老爺子從現場暗影中閃出來了。我驚奇地看到,它又縮小了一個號兒,乾癟臉兒皺巴地更像個核桃,但老而彌健卻餘韻猶存。即使在年輕鞭杆子莊嚴肅穆地扶持下,也壓抑不住他那鬼頭巴腦兒的激動。更奇怪的是我那身為洋博士的老岳丈,來了就來了,絕不寒暄,仿佛跨越了時空,一見老爺子就只顧打下手。
一切均嚴格按鞭杆子的儀式進行著。
我總算親眼目睹了整個過程,但我只能說身手不凡,只能說神秘莫測。夜雨瀟瀟,我幾乎是在嘔吐中恍惚度過的。冷風嗖嗖,我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化腐朽為神奇」。但更令我愕然的還是打扮好了貴人後那桌酒,似幽靈歡聚般讓人終生難忘。
貴人莊重嚴肅地躺著,老爺子終於得到了解脫。師徒一場,竟毫無悲戚之色。一上酒桌就喊那年輕鞭杆子快快斟酒,似要慶祝完成一件頗為得意的傑作。猴頭巴腦兒的,實在有點出格兒。燈光幽暗,窗簾緊閉,他還一沾酒就誇讚起死人來了:
「好小子,算我老頭子沒白疼他一場。有種兒,死得其所。」
語出驚人,如雷灌耳。
「想當年,」他卻嚷嚷得更來勁兒了,「我是怎麼說來著?討這麼個死法,非大福大貴之人不能!由『樂極』到『極樂』,難得呀難得!」
無人插話,只有恭聽。
「還行!」他又仰頭來了一盅兒,「我還以為,這小子成天的『操』,非委屈死了不可,沒想到這小子背後還留了這麼一手兒,楞『痛快死了』,比我強!比我強!」
急轉直下,似要壞事。
「可我,」果然他竟抽泣起來,「卻難得這麼個正果。身子骨不作主兒,如蠶……」
痛心疾首,又如當年。
多虧了年輕鞭杆子出面收攤子,急忙上來攙扶,畢恭畢敬地勸慰:
「師傅!咱們打個的回去吧。」
「不!」誰料老爺子又重振起了雄風,「咱爺們兒鬼道」上混夠了,這回該到人世間露一手了,不能讓兒孫們白打那急急風,吊足了胃口就該咱登場亮相了。」
什麼?什麼?
但那年輕鞭杆子生離死別般悲悲戚戚地就是一聲:「師傅。」
兒戲一般,太出人意料了。
夜雨未斷。但歸來時,我那老岳丈卻難得地對我說:「悲音!謝世之作!」
天哪!
10
老爺子說到做到,果然一回到兒孫身旁就引起了轟動效應,每家僅「賜」住個三五天,便引起了社會各界的普遍關注。謠言不攻自破,效果火爆極了。
但就不該洋博士的預言也應驗了。
就在老爺子返回人世間不久,渾身的各種零件就開始出毛病了。除嗓子眼兒仍保持自在外,再沒有其它部位能夠保持自在了。但這絕不影響轟動效應,倒好像反應了老爺子的決斷英明,不僅為兒孫們提供了個展示孝順的機會,而且為各界人士提供了個準確地址:醫院。
這鬼老頭子的後代不知哪兒來的那麼大能量,竟把老爺子送進了高幹病房,享受著特殊醫療護理,吊著瓶子,插著管子,別著針頭,「全副武裝」絕對現代化,但也絕對不好受。夠了!也該輪到這嬉皮笑臉的老頭兒嘗嘗這悲悲戚戚淒淒慘慘的滋味兒了。
但越是這樣越是火爆。醫院周圍人聲鼎沸,頗似當年人們湧向初開掘的長沙馬王堆。個體戶也就此在外攤起了攤兒,紛紛舉著各種奇裝異服這樣吆喝上了:「哎!瞧一瞧啦,看一看啦,末代貝子爺就要把氣斷啦,捎上咱這名牌的皮坎肩啦!」隨之便又傳出治喪委員會已經組成了,這就更促發了人們探視和慰問的緊迫感。
得!大限到了,自在也該到頭了,乾癟老頭子絕對無法自己打扮自己了。
往事悠悠,不堪回首。
我和小月兒是排了好幾天隊才得以一見尊顏的。人人都面帶愁容,我自然也準備好了一臉憂戚之色。尤其是小月兒更動了真格的,雙眼竟飽含著兩汪淚水。
老爺子!你就要這樣走了吧?
但誰能料想到,當我和小月兒心懷悲傷剛一定進病房,就驀地發現這一切都算白勞神兒了。
「嘿嘿!」老爺子抬眼就是一臉笑。
怎麼?!我倆當即嚇了一大跳。木乃伊似的還有心思笑?是好藥撐著?還是迴光返照?
「絕了。」他還在向我倆眨巴眼睛。
我的小月兒有點兒心慌。
「您猜怎麼著?」他卻像樂子大了去了,「昨兒個來參觀我的差點兒擠破門兒,比瞧大熊貓還熱鬧。國寶級的,多大的譜兒!」
「這醫院不負責?」小月兒抗議了。
「就是!」他充分肯定,「我讓他們賣門票兒,愣是不聽。」
「不!不!您還是多保重身子。」我忙說。
「身子?」沒想到這句話竟捅出了漏子,「它配嗎?它配嗎?咱爺們兒是個什麼人物?可瞧瞧這手,雞爪子似的。瞧瞧這身架子,幹蝦米似的。再瞧瞧這腦袋,尖棗核兒似的。配嗎?它配嗎?爹媽缺德,不挑個像樣兒的皮囊就把爺們兒往裡塞,這輩子耽誤了多少大事兒。」
「啊!」小月兒當即驚得目瞪口呆。
「叫你爹來。」他卻發令說。
「幹什麼?」我忙問。
「告訴他。」老爺子喘了一陣子氣兒說,「別弄什麼試管小白耗子了,來個試管趙子龍,就是試管關老爺也湊合。越快越好,
給咱爺們兒準備著。」
天哪!鞭杆子這行的突破性發展。
又拖了一些日子,老爺子便眼瞧著不行了,昏迷的時候多,醒著的時候少,除了貴重的藥物,就是靠著氧氣瓶拖日子。熟透的老倭瓜,老天爺逼著他自個兒離蔓兒了。
小月兒終於轉告了老爺子的要求。
老岳丈也深表遺憾,別看這位洋學問大了去了,可對老爺子的土要求竟然很為難。但他還是放下了試管小白耗子,一連好些日子就只顧恍惚地傻坐著,仿佛正在琢磨著那關老爺和那趙子龍。又多虧了小月兒別出心裁,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張因扮演哈姆雷特而聞名於世的英國影星勞倫斯·奧列佛的大幅照片準備著,這才使岳丈大人稍得安慰。也是!雖然現代科技水平難以滿足老爺子的遺願,但「王子」和「貝子」畢竟尚很般配。
只有我落得一身清靜。
但為時不久,我便又變成了最難得清靜的忙人。老爺子的子子孫孫來請,言稱老祖宗非要我去筆錄遺囑,以備日後主持公道。這使我才又一次隱隱覺察,難得的孝順還源于那件黃馬褂兒。這就是幌子,這就是憑證。廣告已經做得夠火爆了,爭得它便是貝子府的正宗傳人。更不該貴人的老上級也讓我去,要我代為排憂解難,協助處理一切善後事宜,以正社會影響。
盛情難卻,我只能操他祖宗。
但等我恨恨有聲地趕到醫院,這才瞭解到原來是老爺子時至今日仍不乏驚人之舉。別看拖著個大氧氣瓶子昏昏然不起,可只要不咽最後一口氣兒就自在得沒邊兒沒沿兒。
江山易改,秉性難移。
這一天,大概是要真正地迴光返照了,從一大早起,就顯得格外有精神。除了身子骨兒朽得再無法動轉外,嘴皮子又難
得地恢復了大自在。得!愣在笑嘻嘻地要立遺囑之餘,進而頗為嚴肅地提出以下兩項要求:
一、趁他還活著,希望能親自審核一下給他寫的悼詞兒。
二、趁他還活著,希望能親眼目睹一次自己的遺體告別大演習。
這可難壞我了。
幾經請示,又多虧了深切關注「孝敬大賽」結果的兒孫們來幫助,總算才敢再轉回老爺子的病榻旁。「嘿嘿!」沖我就是大有深意地一笑,隨之就擺開譜兒首先要聽悼詞兒。
我也不敢怠慢,真巴不得這迴光返照早點結束。好在兒孫們早有準備,保證盡是些難得和受聽的好詞兒。我念畢偷眼一望,呵!老頭子正微閉雙目聽得滿來神兒。
「念完了?」他雙目一睜,果然似很滿足。
「完了。」我也松了口氣兒。
「能不能,」誰料想他竟驀地一轉,「在最末尾兒『總之』那後頭,再給咱爺兒們加上幾句?」
「什麼?」這才叫人心不足蛇吞象。
「這麼寫,」他又閉目吟頌上了,「一個屁,一縷煙兒!一隻蟲子,一個飽嗝兒!」
「天哪!」我當即幾乎驚得栽倒。
這絕不是因為大感意外,而是使我猛然又回想起牢房酣睡中的「答記者問」。鬼使神差,如此巧合。是夢?是醒?竟使我一時間惘然莫辨了。
「沒錯兒。」他卻在充分地肯定。
我真嚇得夠嗆,但多虧了後頭他又變得頗為通情達理,我才又得以漸漸地緩過了神兒來。關於「遺體告別大演習」的要求,他竟主動讓步改為「紙上談兵」了。這更使我為之一振,由不得想對準了老人家謝恩。
您哪!難得的關照。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生怕老爺子萬一變卦,我當即拿出了名單,攤開了草圖,並且靠著一枝紅藍鉛筆的點點劃劃,竭力想使他老人家猶如「身臨其境」一般。但老爺子卻極為認真,又很客觀,一一親自過目,不時哼哼哈哈,頗具有上級聽下頭彙報的風度和氣魄。
但願別再節外生枝。
「多謝了!」他說,「有這麼多體面的主兒來送終,那咱爺兒們還能再說什麼?夠譜兒,夠派兒,什麼叫新舊對比?這就是。」
難以理解,但我趕忙點頭兒。
「嘿嘿!」他更樂了,「你就瞧著吧,准得把祖宗貝子爺的威風給比沒了。」
結論出奇,但我終於松了口氣兒。
「不過……」
可怕的轉折,我又得戰戰兢兢。
「您哪!」但他卻仍照說不誤,「可千萬別忘了催各位走得快點兒。我這人好動,繃得久了沒準兒出漏子。」
天哪!這是死人應有的態度嗎?
但「演習」總算結束了。
病房外也似配合得恰到好處,驀地那吵吵嚷嚷的聲兒又大了起來。
也難怪!門外那些老爺子的子子孫孫早熬不住了。「孝敬大賽」總該有個結果了,是到老人家親自點出誰是獲勝者的時候了。廣告效應,名即利,黃馬褂兒絕不可一日無主。
「你配嗎?」門外猛起一聲呐喊,「你爹就不是人揍的!」
我惶然忙看老爺子反映。
「沒錯兒!」誰料老爺子竟聽得有滋有味兒。「那年我娘正黃鼠大仙附體。」
似受鼓勵,外頭更加熱鬧了。
「你敢罵人?」果然驀地又是一聲怒吼,「我操你八輩兒大祖宗!」
太不像話,令人悲哀。
「嘿嘿!」沒想到老爺子竟樂了,「多大的孝心?一人一份兒,呆會我就給老祖宗們捎了去。」
這時,多虧外頭有人強行制止。
「幹嘛?幹嘛?」老爺子似頗為遺憾,「好戲這才開了個頭兒。」
病房內外,又是一片寂靜。
「勞您駕了。」片刻,他就好像忍受不了了,「準備紙筆。多子多孫多福,該把這些小爺兒們請進來了。」
老爺子要幹什麼?
但我還是不敢怠慢,當即遵命執行。小爺兒們是一個個奉命進來了,可全都失掉了在外頭剛才那火爆勁兒。人人都眼含熱淚,個個都面帶悲哀,魚貫而入,步履沉重,隨後便四周環立,甚是莊嚴肅穆。
老爺子似大為掃興。
「得!沒戲了。」他對我說,「您哪!該記就記吧。」
要立遺囑!我忙攤開了紙筆。
「小哥兒們!」出語慈祥,分外親切,頗具老祖宗應有的風度,「不錯,難得的孝敬,都不愧為先朝貝子爺一脈相傳的好種兒」
得!黃馬褂兒要有主兒了。
「不過……我還打算就這個機會出國逛逛去!從大清、民國、偽蒙疆,直到如今現在這陣子,老祖宗留下這黃土地也真讓人呆得膩味。圖個自在,老頭子我這就準備著到外頭見見洋世面兒!」
眾皆驚絕,如聞吃語。
「這年月,」他卻分外平靜,「中國人喜見外國人的洋玩藝兒,越時髦越好。外國人喜見咱們的老古董,越年頭兒久了越絕。可我得雙方都照應著點兒:既合洋人的胃口,又不能掉了咱們老祖宗的身價兒。」
更加愕然,不知所云。
「我琢磨,」他卻似胸有成竹,「這就該對不住各位了,黃馬褂兒改件西服,在洋人面前准能得個碰頭好兒。顧全大局,這事兒就這麼定了。您哪,記在紙兒上,」
漸露倪端,開始叫苦。
「誰?」他又特別來了一句,「要後悔白給我當了這麼長時間兒子孫子和重孫子,現如今為時還不晚,那就請自便吧!」
面面相覷,無人退出。
「完了!」老爺子喘了一口氣兒,「就這一兩天了,只要看見火葬場大煙囪冒青煙兒,得!那就是我穿著黃馬褂兒西服上飛機了。」
恍然大悟,為時已晚。
人未亡,就博得在場親眾欲哭無淚、欲呼無聲、如癡如醉、呆若木雞,足可見老爺子人格力量偉大了。
「還有……」
這才是貨真價實的遺囑,我趕忙揮筆記錄。不多不少,歸納後恰好為三條兒:
一、死後出國,除穿黃馬褂兒改制的西服外,腳上要配「老頭樂」。尖頭兒皮鞋是好,可雞眼多,硌腳;二、骨灰盒子不入紀念室。人生地不熟,應在當年的孤魂灘插個空兒埋了。熟人多,好辦事兒;三、建議恢復湯褪活驢,以增添美食品種。把全部遺產捐贈蛐蛐兒大賽作為基金,以獎勵後起之秀。
「還有,」隨後,他便示意我停下筆來,「這事兒告訴你老丈人就行了。試管兒太小就別換大缸了,小月兒那主意也不錯。」
天哪!他接受了丹麥王子。
終於,他老人家把話都說完了,瀟灑地合上了眼睛,似有點兒累,想睡。
再回眼一瞧,四周環立的子子孫孫一個個慘不忍睹。這才叫請神容易送神難,誰讓他們的廣告效應作得這麼好呢?總算熬到老爺子睡著了,一個個踮起腳跟就想往外溜。
「幹嘛?幹嘛?幹嘛?」沒想到老爺子冷不丁就是幾聲。
兒孫們只能惶惶然止步。
「真是的!」老爺子竟親自指點上了,「該給老祖宗報信兒了:咱爺們兒這就要上路,快哭,快哭!」
怎麼著?這就要死?
「嘿嘿!」在一片無可奈何的號啕聲中,他腦袋一歪,竟真的笑著走了。
收尾
這就是一位老鞭杆子一生的故事。
隨後,他老人家就穿著黃馬褂兒改制成的西服,滿像那麼一回事兒地被送進了火化爐。燒了,燒了,連同「王子」一起被火化了。
這一天,我懷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悵惘心情回到家裡,一時間竟感到四周是這樣冷冷清清、空空蕩蕩,就像是丟了魂兒似的。
但小月兒仍不讓我安靜。
她告訴我說,她和爸爸是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但歸來後她卻一直望著遠郊火葬場那大煙囪,竟猛地看見一溜青煙兒恰好鑽進了一架大型客機。她再掙著命一瞧,頭等艙裡竟坐著一位穿黃馬褂兒的哈姆雷特。
令人驚詫!
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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