苓植文集                   落鳳枝

 

引子


  玩鳥,堪稱這塞外古城祖傳的一絕。

  無論是老幫子還是新派兒,一經玩上,便終生有癮,而且越玩越有板、有眼、有譜兒。您瞧!前些日子老城根兒小公園內一驚一乍,鳥友們競又順應潮流玩出個愛鳥者協會來。

  得!有廟就得把神搭配齊了。

  為此,當主席和副主席選定了,鳥友們就開始為鳥協尋訪位叫勁兒的秘書長。但不知為什麼,挑來挑去,大夥兒竟挑中玩鳥純屬玩票性質的白三爺。更令人不解的是,這小子近半年:更難得露面兒了,可鳥友們卻仍一致認為:鳥協秘書長非他莫屬。

  白三、白三爺哪兒來的這麼大能耐?

  說到這兒,必須首先提到白三爺的父親。您知道,老年間這兒曾經是口外甘草、髮菜、皮毛、牲畜的集散重地。為此,一批靠嘴皮子吃飯的人便在這兒應運而生了。一般的靠著拉個掮、搭個線、敲個邊鼓兒,也能混碗飯吃。而那高級一點的就懂得「良禽擇木而棲」了。憑著那嘴皮子上的絕頂功夫,為主子東拼西闖,到頭來自己也落個吃香的喝辣的。但這必須要有眼力,東家一定要選准了,行話稱為選定「落鳳枝」。白三的父親屬後一種,在同行中屬拔尖人物兒。

  而白三爺從小又深得父親真傳……

  這小子從小就嘴巧過人,加上腦子又特別好使,十三歲跟著老頭子一亮相,就在訝行裡博得個滿堂彩,可惜世道變了,白二爺還沒來得及「擇木而棲」,這行當便銷聲匿跡了。最後,只落得在街道維修隊當個泥瓦小工子,靠著給師傅們打哈哈混日月。壯志未酬,閒暇只好對著鳥籠子跟鳥兒練練嘴皮子,生怕把一身絕技丟了。白三爺從來無心問鼎「虯龍爪」,只顧夢寐以求「落鳳枝」,因此在愛鳥界的人緣兒極好,深得老少爺兒們的愛戴。

  要不,大夥兒怎麼都想到他呢?

  但誰也沒曾料想到,平時那麼個隨和的主兒,經鳥友們一請、二請、三請,就是不為這頂烏紗帽所動,愣不邁出自己那小小的「茅廬」。勸急了,他竟不冷不熱地扔給了人家這麼一句:

  「您哪!我白三兒不犯那個癮!」

  為此,當主席和副主席選定了,鳥友們就開始為烏協尋汾位叫勁兒的秘書長。但不知為什麼,挑來挑去,大夥兒竟挑中玩烏純屬玩票性質的白三爺。更令人不解的是,這小子近半年:更難得露面兒了,可烏友們卻仍一致認為:鳥協秘書長非他莫屬。

  白三、白三爺哪兒來的這麼大能耐?

  說到這兒,必須首先提到白三爺的父親。您知道,老年間,兒曾經是口外甘草、髮菜、皮毛、牲畜的集散重地。為此,一批:嘴皮子吃飯的人便在這兒應運而生了。一般的靠著拉個捐、搭線、敲個邊鼓兒,也能混碗飯吃。而那高級一點的就懂得「良禽木而棲」了。憑著那嘴皮子上的絕頂功夫,為主子東拼西闖,到:來自己也落個吃香的喝辣的。但這必須要有眼力,東家一定要j准了,行話稱為選定「落鳳枝」。白三的父親屬後一種,在同行:屬拔尖人物兒。

  而白三爺從小又深得父親真傳……

  這小子從小就嘴巧過人,加上腦子又特別好使,十三歲跟弓老頭子一亮相,就在訝行裡博得個滿堂彩,可惜世道變了,白二爺還沒來得及「擇木而棲」,這行當便銷聲匿跡了。最後,只落了在街道維修隊當個泥瓦小工子,靠著給師傅們打哈哈混日月。壯志未酬,閒暇只好對著鳥籠子跟鳥兒練練嘴皮子,生怕把一身窒技丟了。白三爺從來無心問鼎「虯龍爪」,只顧夢寐以求「落父枝」,因此在愛鳥界的人緣兒極好,深得老少爺兒們的愛戴。

  要不,大夥兒怎麼都想到他呢?

  但誰也沒曾料想到,平時那麼個隨和的主兒,經鳥友訂請、二請、三請,就是不為這頂烏紗帽所動,愣不邁出自己那小、的「茅廬」。勸急了,他竟不冷不熱地扔給了人家這麼一句:

  「您哪!我白三兒不犯那個痛!」去。

  遙想當年,乾隆爺為戍邊子弟欽定此城時,曾御筆親書此並為「漠北第一泉」。後輩兒孫欲延世澤,便紛擁至此,順著茶樓酒肆,沿東西發展,爭相蓋起一座座作坊店鋪,致使各種小吃喝、各類小玩藝兒的門面,一時間綴滿了這左右兩條褲腿兒,熱鬧得實在可以。據說,一位末代翰林回鄉探親,曾為此慨然落淚,激動之餘,連聲贊道:「果不負皇恩浩蕩,咱們這地兒也有自己的天橋啦!」當然,近二三十年,大褲襠胡同也曾大大地冷落了一陣子。但世事多變,最近幾年,卻又開始時來運轉了。隨著四周高樓大廈的拔地而起,一時間兩條褲腿兒裡門面重修,店鋪重開,遊人如織,熙熙攘攘,更勝過當年的繁華熱鬧。而兩條褲腿兒交接處的古泉居茶樓,更因其緊傍古井,扼守要害,自然先聲複業,很快成為這鬧市區令人矚目的一景。

  白三爺牽著小驢兒,終於穿行到大褲襠深處,他停下了。

  茶樓老掌櫃,六十多歲,重操舊業,大有祖風,老遠一眼就認出了白三爺,一溜小跑,人尚未到,聲兒就先送到了身邊兒:

  「呵!白三爺,您今兒個也有工夫來賞臉了!」

  「瞧您說的!」白三爺滿臉堆著笑,「都怪我白三兒平時少問候,您就替我耽待著點兒!」

  「這是哪兒的話!」老掌櫃透著近乎,「想當年,您父親就常來這兒賞臉,有多少買賣就是這兒做成的!我打小兒就常伺候他老人家,可您這幾年?……」

  「唉!」白三爺似有難言之隱。

  「別、別!」老掌櫃忙勸慰,「好漢秦瓊還有個賣馬的時候呢!瞧您這印堂,好運道來了!您請,請!」

  「我這驢?」白三爺問。

  「放心!」老掌櫃的笑紋兒更密了,「祖宗的章法能少了嗎?那

  乾隆爺拴禦馬的拴馬石,早又在並邊兒立起來了。外國人就喜歡這個。」

  「那,給您添麻煩了。」白三爺遞過驢韁。

  「瞎!」老掌櫃恰如其分地來了點兒不高興,「瞧您說到哪兒和哪兒去了!您哪…… 小順子!一壺龍井,不准收錢!」

  小夥計吆喝著一答應,白三爺便一甩手兒踏進了多年不進的古泉居茶樓。

  二三十年了吧,朦朦朧朧,似乎眼前一切依然如舊。但仔細看來,恍恍惚惚,又好像四周有點什麼異樣。說不清,道不明,只覺得胸脯子裡頓時湧上一股熱乎乎、酸溜溜的滋味兒,拌著、攪著,直戳心窩子,直沖眼眶子。

  一時間,白三爺有點呆了、傻了、蔫了……

  白三爺在發呆,但老掌櫃卻顧不上回頭照應。他正牽著那頭小瘸驢兒在乾隆爺的拴馬石旁發懵。這算哪碼子事兒啊?且不說白三的父親從不親手經營牲口,就說一改父風也不該搗騰這瘸腿兒驢啊!瞧瞧這驢模樣兒:身架子忒小,全身就扛著個可笑的大腦袋了。渾身褐灰,只顯出個白色的貪吃嘴頭子。左後蹄兒很明顯從小受過治,走起路來,三步一瘸,兩步一拐,顛兒顛兒地露出一付傻裡傻氣的可憐相。如今這是什麼年月?這驢還有誰來要啊?老祖宗!白三兒這是做的哪門子買賣啊?

  啊!……不對!……這驢哪兒見過?……

  老掌櫃正在犯疑,茶樓上白三爺那股勁頭兒已經過去了。正倚桌而坐,手端扣碗兒,右腿兒搭在左腿兒上,有板有眼地品茶呢。剛等老掌櫃在乾隆爺留下的禦拴馬石上拴好了小瘸驢兒,他已品完了一碗茶,探頭窗外,分外客氣地喊上了:

  「勞您駕了,朝我那小驢兒屁股拍三下!」

  老掌櫃又是一怔,懵得更暈頭轉向了。但他還是不敢怠慢。

  只好抖著手兒按老主顧的吩咐行事。一下、兩下,哪想剛等拍到第三下,那小瘸驢兒便驟然昂起腦袋大聲嘶叫起來,長籲短歎,聲震遐邇,差點兒把老掌櫃嚇得掉進了古泉井。

  白三爺笑了,似乎茶喝到這時才喝出點味兒來。

  老掌櫃迷迷瞪瞪地回來了,他越想就越覺得暈暈乎乎如墜五裡雲霧之中。

  也就從這一天開始,白三爺徹底扔掉了他的鳥籠子,成天牽著他那瘸腿小驢兒,開始在這老茶館裡泡上了。而且還泡得頗有耐心,每天還必定三番五次地去拍那小驢兒的屁股,似乎就是專門為聽那長籲短歎的驢叫,來取這門樂子。

  聽驢叫?這可是連老祖宗都不敢想的解悶法子!

  老掌櫃越瞧越覺得納悶兒,一見到那瘸腿小驢兒就犯迷糊。這一天,他禁不住借著沖茶續水就想搗騰點兒底細:

  「三爺!這、這驢我好像哪兒見過……」

  「是嘛?」白三爺不動聲色,「您老真好記性。」

  「您、您這是到底做的哪門子買賣?」

  「嘿嘿!」白三爺還是微微一笑,「玩玩兒。」

  「玩驢?……」

  「老掌櫃!」白三爺整襟而語,「我白三兒總不會脖了上掛鐮刀——玩玄吧?」

  「那您?……」

  「您放心!」白三爺更加正氣凜然,「我打保票辱沒不了您的茶樓!」

  「這、這……」

  「您先忙著!」白三爺卻要起身外出,「我那小驢兒又憋得慌了!」

  「哦……」老掌櫃呆了,惘然間只感到眼前有過去和現在的兩條線頭兒,飄飄忽忽,可就是怎麼也接不起來。突然,那茶樓外的小瘸驢又長籲短歎地叫個不停。剛等白三爺面帶光彩重新入座品茶時,就聽得窗外傳來一片人群湧動的嘈雜聲。老掌櫃不安地向白三爺掃了一眼,只見這位主兒興奮中卻很鎮靜,僅僅自言自語似地來了這麼一句:

  「總算盼出個頭兒了……」

  老掌櫃驚詫地忙探頭向窗外望去,就看見茶樓外在一片人群熙攘聲中,一位形體特殊的主兒,正背著個羅鍋兒,眨巴著雙爛眼邊兒,撅著張不長鬍子的婆婆嘴,邁動著兩條羅圈腿兒,圍著禦拴馬石旁那頭瘸腿小驢兒轉來轉去,久久捨不得離開。老掌櫃脫口驚呼了:

  「是他!……」

  是誰?粗看這主兒,滿臉油泥兒,一副嚴肅相,除了面目苦了點外,真搞不清他是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或是六十歲。再看穿戴,更是古老陳舊,只見他光身子穿著一套長年不換、油漬麻花的中式褲褂,赤腳跋拉著一雙補來釘去、實納鞋幫的變形牛鼻子鞋,真可謂要多艱苦有多艱苦,要多樸素有多樸素。可又有誰能料想到,就是這麼一位極不顯眼的主兒一露面,卻在大褲襠胡同裡引起了這麼大的轟動。一群西裝革履、濃妝豔抹的男女青年,競相跟蹤圍觀,人湧得裡三層外三層,簡直比這老城鬧市區初次出現外國人還熱鬧。

  呵!大褲襠深處開鍋了!

  但這位主兒對此卻置若罔聞,如入無人之境,只顧抖動著兩條羅圈腿兒,圍著那頭小毛驢兒轉。漸漸地,他竟在一片嘈雜的哄鬧聲中站住了,輕輕地摩掌著小瘸驢兒的脖子,紅眼邊裡還撲簌撲籟滾出兩行熱淚。

  老掌櫃望著望著,似看到眼前那兩條線頭兒猛地撞在了一起,好像有兩頭驢影兒也跟著碰合了。老掌櫃再一晃悠腦袋,心裡透亮了,竟不由地自言自語嚷嚷上了:

  「我說在哪兒見過這頭小驢兒呢……」

  「可那頭早死了。」白三爺在他身後微笑著糾正。

  「三爺!」老掌櫃轉身讚歎了,「真有您的!原來您唱的是這齣戲!」

  「瞧您說的,」白三爺卻透著謙和,「論唱戲,我算得了什麼?老掌櫃!充其量咱只不過是個敲邊鼓兒的。你瞧!真的角兒這才出場了。」

  「哦……」又是一聲由衷地讚歎。

  但那位被稱為「角兒」的人,竟不顧自己的身份,在眾目睽睽之下,猛地摟著小瘸驢兒失聲痛哭了。

  也真湊巧,小瘸驢兒也在這時開始了長籲短歎的嚎叫。

  這時,白三爺一抖袖子,再整衣褂,不失時機地緊跟著走出了茶樓。

  「哦!」老掌櫃大徹大悟了……

  2

  白三爺站住了,嘴角旁掛出了幾縷灑脫的笑紋兒。

  人群裡三層、外三層擠得更密了。致使各酒樓、小店、各類鋪面兒裡的主顧們,一時間幾乎都被抽空了。

  但白三爺似乎又不急於進去了。

  他旁觀者似地站在人群之外,背著手兒,眯著眼兒,仿佛正

  在欣賞一幅難得的好畫兒。不!更好像一位唱壓軸戲的名角兒、台前的「急急風」 敲得越響,他就越不急於出場,越沉得住氣兒。

  白三爺眼角旁也掛上了笑。

  往事煙雲似地在他眼前飄蕩開了。玩驢、終於玩出這麼個歪脖子樹杈子來。他透過人群縫兒,久久望著那位只顧摟著小瘸驢痛哭的主兒,漸漸地兩隻眼珠子竟不轉動了。

  這個人?……

  是的!這裡是該說說這位不凡的人物了,要不然顯不出白三爺得了祖宗真傳。

  常言說得好: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這話要用到這位衣著相貌均很脫俗的主兒身上,那真是再恰當也沒有了。但要詳細講到他的身世,還必須說到一宗事兒。不說這個,這位人物的特殊價碼兒就顯示不出來。

  孔子曰:食不厭精……

  據說,咱們的老祖宗就是以吃而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的。您瞧瞧!北方越吃越大、越吃越野,什麼駝峰、熊掌、犴鼻、鹿唇。而南方則越吃越細、越吃越精,什麼銀魚、明蝦、海虱、鯰魚須。並且各有創造,爭相發明。也是據說,南方已由色、香、味,過渡到「聲」,已開拓到專吃胎裡的小自鼠。活蹦亂跳的,沾上咸水往口裡一送:一叫。咽進嗓子眼兒:二叫。落到胃裡:三叫。絕!顧聲思名,此珍饌曰:三叫,雖這只是傳聞,不足為信,但北方卻絕不甘落後,早在數百年前就卓有成效地又端出一道佳餚:湯褪驢!君不聞名諺:天上的鵝肉,地上的驢肉!僅此一斑,就足可知其在中國名菜史上的地位了。

  湯褪驢的發祥地則是老北京的青龍橋。

  據說,鹵制這種驢肉並非是驢即可:老驢肉老,病驢肉邪,死驢肉惡,而殺一般壯驢又違背天理。為此,青龍橋的湯褪驢是專

  門精選那非老、非病、非死、非用之驢。即一生下來就先天帶著殘缺之驢,或出世不久就受傷難愈之驢。您哪!這樣煮了,睡覺才能睡得安穩。還是傳說,湯褪驢還不准一起手就血糊淋拉地動刀子。血放了,神散了,味兒也就跑沒了。祖傳的絕招兒是:先在平地上深挖四個小坑兒,然後再把活驢的四條驢腿直挺挺插進去。這樣,任是那再頑固不化的驢兒,也陷地為牢再難掙扎半分。隨之,便是用整鍋滾燙的開水向驢身上澆去,直至驢兒長嚎短叫在全身筋腱肌膚的活蹦亂顫中死去。這樣,既保證了滿腔熱血盡浸在肉絲之中,又保證了肉質的色、鮮、活、嫩。但這仍不是關鍵,關鍵是在驢兒開、剝、宰、割後那一煮。雖然其間仍有種種秘方和絕招兒,但這關鍵之中的關鍵卻又在那鍋歷數百年、煮驢無數頭的珍貴原湯了。

  這才是薈萃,這才是精華!

  也是傳說。據說到「老佛爺」修萬壽山那陣子,湯褪驢的老主人臨死已為三個兒子留下了萬貫家產。但兄弟間寧可不要百畝良田、半街鋪面、無數金銀、數座宅院,就是拼死拼活要爭那鍋聞名遐邇的驢肉湯。到後來,哥兒仨竟爭得頭破血流反目成仇,官司直打到慈禧老太后大紅人兒李蓮英的門下。還是據說,這位大太監一輩子就辦了這麼件好事兒,他主張長兄嫡傳,才避免了三兄弟砸鍋漏湯的悲慘結局,使老北京的老主顧們保住了這點兒口福。

  從此,青龍橋的驢肉就更引得「京師萬人饞」了。

  但說到這湯褪驢又何時香飄塞外的?就又須提提老古話兒了。聽老人講,乾隆爺待此座塞外名城築成後,便欽命一位宗室貝子率領一支八旗子弟屯兵於此。而這位封疆大吏雖也願為王命肝腦塗地,但就是舍不下青龍橋這一口兒湯褪驢。好您哪!沒了這麼點滋味兒,那肝啊、腦啊的也都跟著沒了,還拿什麼玩藝

  兒為皇上往地下塗呢?奏請聖上把青龍橋搬到口外,不但顯著讓人笑話,就是讓其他王爺大臣知道了也不讓啊!京師裡誰不貪這滿口香?於是便有一位湯褪驢的幫工小夥計,在這位封疆大吏的親信策劃下,暗中偷得了主人那份兒泡制湯褪驢的絕技,尤其是還盜得半罐子那秘不外傳的原肉湯,追隨大駕,連夜潛逃至此。據說,自從這塞外名城有了這一宗美味兒,這位封疆大吏便勇武倍增、忠貞複加,致使大清江山數百年來無後顧之憂。雖此僅為老者傳說,只供姑妄聽之。但那位小夥計確實從此露臉塞北,很快就成了名聞口外的驢肉陳了。

  說完這宗事兒,就該說到人了。白三爺只覺得思緒飄飄忽忽,往事卻在眼前越來越清晰了。

  驢肉陳代代單傳……

  傳到第九代驢肉陳的時候,不但大清國早已壽終正寢,就連民國也快玩兒完了。但聞名遐邇的湯褪驢的聲名卻絲毫未減,只不過由將軍府流入到市井之中罷了。

  那時候的大褲襠胡同,四周雖少有高樓大廈,卻有自己一種獨特的風情。每當一大早,東西兩條褲腿兒便灌滿了一股煙薰火燎氣兒。鋪面一開,各類小吃喝店就競相敲響了鍋鏟、鐵勺、擀麵杖,刹那間一片各有特色的叫賣聲便隨之而起。有的拖長音兒,有的放短調;有的高亢入雲,有的聲重入地;有的似吟,有的似唱。此起彼伏,交織和鳴,混亂中不失和諧,嘈雜中卻很協調。叮叮噹當,吃高喊低,組成了一曲古老的市井交響樂。這其中最富魅力又最感染人的是這一聲:

  「哎!……剛出鍋的驢肉啊……油油……驢心、驢肝、驢肺、驢大腸啦……」

  只喊一遍,絕無二聲,但這已產生了振聾發聵的作用。只見人群聞聲而動,爭先恐後齊向古泉居茶樓擁去。不過這仍是先

  動閃向兩旁,一個個提心吊膽地順聲兒望去:

  哦!老驢肉陳歿了……

  就看到在那小瘸驢兒拉的木軲轆車旁,只跟著那位畏畏縮縮的小羅鍋兒,正戰戰兢兢地向著大夥兒走來。小瘸驢三步一拐,木軸輾兩轉一吱。莊嚴、肅穆,不像是賣肉,倒像是趕來一輛靈車。當時,上了歲數的主顧們即預感到不祥「莫非眾驢冤魂向老驢肉陳討債了?

  果然不出所料……

  事後老少爺兒們才知道,頭天晚上有人來報訊:終於給十五歲的小驢肉陳說成一門親。老驢肉陳興奮異常,當即灌下一瓶老白乾兒,並且還帶醉湯澆了一頭歪脖子驢。但不該的是,等宰剝了剛一下鍋,他又仰著頭兒幹了一瓶。而且越喝越來勁兒,竟然提著剝驢刀暈暈乎乎地睡了過去。誰料想慘禍就此而生。半夜,老驢肉陳在睡夢中一個打挺,只聽哢嚓一下,身未翻過,剝驢刀就明晃晃地直向自己胸脯子砍去。據說,似乎是這老光棍兒夢見了未來的小孫子向囪驢肉的開鍋爬去,急忙搶救,才落得這麼殺身成仁、捨生取義。慘啊!可這位市井好漢即使只剩一口悠悠氣兒,卻仍很關心著湯褪驢這萬年不敗的事業。血糊淋拉的,還不忘諄諄叮囑自己那嚇得半死的羅鍋兒子:

  「小子!別、別發悚,一定得把媳婦兒娶回來!咱可不是壽星老兒拉旱船——單憑個腦袋晃。爹從小就給你吃驢鞭和驢腎,你內秀!十代單傳的驢肉陳可不能斷了根兒……」

  得!從此小驢車旁就只剩下這位不起眼的主兒了。

  但小驢肉陳卻沒有娶到老婆,似乎隨著爹死媳婦兒也就跟著飛了,當然跟著也就把老驢肉陳的孫子給耽誤了。您哪!這小子羅鍋得厲害,仿佛連聲兒也給窩回去了,天生的結巴。沒了那市井好漢給他作主,誰還再願把閨女嫁給這小窩囊廢?好在這小

  動閃向兩旁,一個個提心吊膽地順聲兒望人:

  哦!老驢肉陳歿了……

  就看到在那小瘸驢兒拉的木軸鞭車旁,只跟著那位畏畏縮縮的小羅鍋兒,正戰戰兢兢地向著大夥兒走來。小瘸驢三步一拐,木軸輾兩轉一吱。莊嚴、肅穆,不像是賣肉,倒像是趕來一輛靈車。當時,上了歲數的主顧們即預感到不祥「莫非眾驢冤魂向老驢肉陳討債了?

  果然不出所料……

  事後老少爺兒們才知道,頭天晚上有人來報訊:終於給十五歲的小驢肉陳說成一門親。老驢肉陳興奮異常,當即灌下一瓶老白乾兒,並且還帶醉湯澆了一頭歪脖子驢。但不該的是,等宰剝了剛一下鍋,他又仰著頭兒幹了一瓶。而且越喝越來勁兒,竟然提著剝驢刀暈暈乎乎地睡了過去,誰料想慘禍就此而生,半夜,考驢肉陳在睡夢中一個打挺,只聽味嚏一下,身未翻過,剝驢刀就明晃晃地直向自己胸脯子砍去,據說,似乎是這老光棍兒夢見了未來的小孫子向囪驢肉的開鍋爬去,急忙搶救,才落得這麼殺身成仁、捨生取義。慘啊!可這位市井好漢即使只剩一口悠悠氣兒,卻仍很關心著湯褪驢這萬年不敗的事業。血糊淋拉的,還不忘諄諄叮囑自己那嚇得半死的羅鍋兒子:

  「小子!別、別發驚,一定得把媳婦兒娶回來!咱可不是壽星老兒拉旱船一一單憑 個腦袋晃。爹從小就給你吃驢鞭和驢腎,你內秀!十代單傳的驢肉陳可不能斷了根兒……」

  得,從此小驢車旁就只剩下這位不起眼的主兒了。

  但小驢肉陳卻沒有娶到老婆似乎隨著爹死媳婦兒也就跟著飛了,當然跟著也就把老驢肉陳的孫子給耽誤了。您哪!這小子羅鍋得厲害,仿佛連聲兒也給窩回去了,天生的結巴。沒了那市井好漢給他作主,誰還再願把閨女嫁給這小窩囊廢:好在這小去。可那位主兒還是視而不見、旁若無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摟著小瘸驢兒哭得更痛心了。致使白三爺一看,得意之情頓時全消,悲切之意片刻即起,眼含熱淚,急切地跨前一步。無語凝視片刻,這才手扶著乾隆爺留下的禦拴馬石,強忍哀傷,輕輕地呼喚上了:

  「陳爺!……」

  陳爺?是誰首次這樣親切地、恭敬地、厚道地、尊重地、誠懇地、恰當地稱呼這位殘缺、邋遏、窩囊、不起眼兒,卻又關係大褲襠榮辱的主兒?白三爺?因而這兩個字兒剛一出口,便引起了一片巨大的連鎖反應。不但圍觀者「陳爺、陳爺」地為之回蕩,就連小瘸驢兒也跟著長籲短歎地相呼應了。

  當然,陳爺的失聲號陶也絕不亞於這聲勢。

  「陳爺……」又是悲悲戚戚的一聲。

  「哦、哦哦哦,」哭聲中文文的結巴,「我的驢、驢、驢啊!……」

  「它還在!」白三爺柔情地提示。

  「早、早早早,」抽泣中時時地打呃,「早死、死、死啦……」

  誰說的?」白三爺斷然否定。

  「是、是是是,」淚水中長長的拖腔,「是沒、沒、沒了……」

  「這不是!」白三爺著重地一點。

  「哦?」號陶頓止。

  「您瞧瞧!」白三爺還在提示,「這小驢兒的身板兒、個頭兒、毛色兒?再瞧瞧這白嘴頭子、瘸驢蹄子、怪脾性子?」

  「這、這……」顯然懵了。

  「不信是不?您再問問它自個兒!」白三爺照準瘸驢屁股就是三下。

  長籲短歎,似在呼應,搖頭擺尾,仿佛首肯去。可那位主兒還是視而不見、旁若無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摟著小瘸驢兒哭得更痛心了。致使白三爺一看,得意之情頓時全消,悲切之意片刻即起,眼含熱淚,急切地跨前一步。無語凝視片刻,這才手扶著乾隆爺留下的禦拴馬石,強忍哀傷,輕輕地呼喚「陳爺!······」

  陳爺?是誰首次這樣親切地、恭敬地、厚道地、尊重地、誠懇地、恰當地稱呼這位殘缺、通遏、窩囊、不起眼兒,卻又關係大褲襠榮辱的主兒?白三爺?因而這兩個字兒剛一出口,便引起了一片巨大的連鎖反應。不但圍觀者「陳爺、陳爺」地為之回蕩,就連小瘸驢兒也跟著長籲短歎地相呼應了。

  當然,陳爺的失聲號陶也絕不亞於這聲勢。

  「陳爺……」又是悲悲戚戚的一聲。

  「哦、哦哦哦,」哭聲中文文的結巴,「我的驢、驢、驢啊!……」

  「它還在!」白三爺柔情地提示。

  「早、早早早,」抽泣中時時地打嘔,「早死、死、死啦……」

  誰說的?」白三爺斷然否定。

  「是、是是是,」淚水中長長的拖腔,「是沒、沒、沒了……」

  「這不是!」白三爺著重地一點。

  「哦?」號陶頓止。

  「您瞧瞧,白三爺還在提示,「這小驢兒的身板兒、個頭兒一毛色兒?再瞧瞧這白嘴頭子、瘸驢蹄子、怪脾性子?」

  「這、這……」顯然槽了。

  「不信是不?您再問問它自個兒!」白三爺照準瘸驢屁股就是三下。

  長籲短歎,似在呼應,搖頭擺尾,仿佛首肯。

  「哦、哦哦……」小瘸驢又一次被摟緊了。

  「您還呆在這兒幹什麼?」白三爺顯得更通情達理,「還不牽回府上,愛怎麼親熱就怎麼親熱去!」

  「您、您您……」結巴裡已全剩下了感激。

  「瞧您!」白三爺變得更落落大方了,「這論誰和誰呀?大褲襠胡同裡誰不知道:我爹和您令尊還拜過把子呢!從小兒一個鍋裡掄馬勺兒,咱倆不也就像親弟兄嗎?您,您牽走!您牽走!」

  「好、好人哪……」這位差點兒跪倒。

  圍觀者還沒反應過來,白三爺已經從禦拴馬石上解開驢韁繩,謙恭而又豪爽地遞在這位手裡,留下一大群傻帽兒站在那裡發懵,他陪同這位打道回府了。

  小瘸驢馱著一個又一個謎在前頭走,白三爺頗有分寸地在驢屁股後慢慢跟著。但那臉上的笑紋兒卻越來越密了,似乎越繃就越繃不住。突然,有誰從身後拍了他肩膀一下,猛一回頭,啊!就見一位洋裝小夥子緊跟在自己身後,還沒等他開腔,這小匪派兒已經主動搭上話了:

  「等等!茶樓上有人找您!」

  「哦……」白三爺一怔。



3


  這事兒是有點蹊蹺……

  但白三爺是什麼人物兒?哪能露這個怯?因而即使玩驢正玩到節骨眼兒上,隨時都有被攪了的可能,他還是面不改色地調頭跟著回來了。

  您哪!吃這行飯的,講究的就是見識見識!

  剛一上茶樓,就見老掌櫃面有憂色地迎了過來,想說什麼,又不好說。白三爺一愣,馬上就聯想起老祖宗留下的一句行話: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但更令他驚訝的卻是,倚窗而坐等待他的竟是一位娘兒們!

  白三爺不由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兒。

  抬眼望去,只見這女人的年齡大約在二十八九、或三四十歲之間,描眉、畫眼、長髮披肩、渾身上下一式的洋式小打扮。那水靈靈的身段兒叫人一瞧准會渾身冒火兒,但那冷冰冰的臉龐兒讓人一看卻准會急劇降溫。白三爺這一行講究的就是冷熱不吃,因而他一繃臉兒便灑脫地走了過去。

  倒要瞧瞧這驢和這娘兒們有什麼關係?

  茶桌是早包好了的,那男匪派兒正隨著她的眼色張羅著。迷得像個三孫子似的。

  「白先生!請坐!」她不卑不亢地招呼著。

  聽!不叫三爺叫先生。這算洋交道。白三爺也不怵這個,一轉身子,順聲兒有譜有派兒地坐下了。

  啞場。她不說話,他也不吭聲兒,都在繃著。

  片刻,那娘兒們似乎有點兒繃不住了,順手啪一下打開了那洋式小提包,輕輕捏出一張名片來,擱在桌上,兩指順勢一推,便送到了他的眼前。白三爺是幹什麼吃喝的,能不懂這個?他也不用手拿,只側著頭兒用眼角餘光掃去,呵!中美合資、大華貿易商行總經理、秦曉光……那女人嘴角馬上掛上了傲氣的笑。白三爺也馬上就明白了這傲氣的原因:這洋玩意兒上頭銜兒固然大得怕人,但關鍵還在那「中美合資」四個字兒上。

  還不說話,都在繃著……

  猛地白三爺由此聯想起一件事兒,前些日子玩鳥界曾風傳

  過一個消息:老城有一位女能人兒,不知怎麼就和老外掛上了鉤兒,硬說大褲襠胡同給中國人丟臉,盡往來招蒼蠅,發誓要集資金,挖能人,推平之後蓋自己的貿易商行大樓。聽說,還陪著一個外國人見過那驢肉陳。

  是她?!……

  白三爺心裡已有所警覺,但是仍憋著勁兒。

  「白先生!」還是女的先說話。

  「嗯?」白三爺仍不動聲色。

  「您那驢要多少錢?」問得突然。

  「怎麼?」白三爺一怔。

  「我出三千!」回答得驚人。

  「哦?!」白三爺再也繃不住了。

  三千塊錢買一頭瘸腿小驢兒,沒聽說過的荒唐事兒!老掌櫃聽後大吃一驚,幾乎把滾燙的開水澆了茶客們上身。

  但老掌櫃已經再明白不過了:醉翁之意不在酒,買驢說到底還是為了人!而那位結巴羅鍋的窩囊廢哪兒來的這麼大能耐,竟能把老幫子和匪派兒同時都給牽動了?好您哪,看來僅靠那上半截子故事已經不能說明問題,何況從那以後驢肉陳才真正開始倒黴了。

  上代驢肉陳刀劈自己死了,小驢肉陳總算苦苦掙扎橫空出世了。

  但好景不長。世事像中了邪似地在拐著彎兒變。從公私合營開始,大褲襠胡同就逐漸繃起了臉兒。又過了好幾年,兩條褲腿兒裡就更變得嚴肅到再不能嚴肅了。就像滿臉的笑紋兒慢慢消失了似的,隨之那瘸驢、破車、小羅鍋兒也就跟著慢慢消失不見了。

  好您哪!筷子頭下有槍聲……

  日月如梭,歲月如流。忘了,漸漸都忘了。人們除了夾起尾巴做人,就是戰戰兢兢過日子,哪有心思去想那位油漬麻花的窩囊廢呢。但有一次一位昔日的驢肉崇拜者隨泥瓦隊來修補塌房時,卻站在房頂上意外發現隔壁竟是末代驢肉陳的住處。這裡必須補上一筆:這地兒屬大褲襠胡同的褲腰部分。褲腰是掖在襖襟下見不得人的,故而要多髒有多髒,要多破有多破,而末代驢肉陳的府邸又是其中最不堪人目的。站在房頂朝裡一望,只見屋傾牆斜,滿院破爛,冷冷清清,一片淒涼,就像八輩子沒住過人似的。但在一株曲裡拐彎的歪脖兒榆樹下,卻意外地還拴著一頭大腦袋瘸腿兒驢。

  這可真叫人觸景生情、睹物思人啊!……

  這位驢肉崇拜者歇工時暗下一打聽,才知這位末代驢肉陳可是越活越背時,公私一合營他那驢肉就沒一點味兒了,改當小夥計不會說話,改洗盤子盡往爛打,最後只得靠撿破爛過日子了,而且越活越羅鍋、越活越結巴、越活越怕見人了。整天只知道溜著牆根兒過日子,像個小耗子似的,一見來人,便吱溜一下,躲了!驢肉崇拜者聽後,當即倒吸一口涼氣兒,把剛才勾起的那點兒驢肉香給掖回去了。

  您哪!這哪像是人兒?是鬼啊!

  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驟然間世事又拐著彎兒繞回來了。又過了兩年,就像有這麼只巨杵往死水裡狠勁兒一攪,周圍的一切立刻又變得活蹦亂跳起來。大褲襠胡同再不繃臉兒了,兩條褲腿裡也呼呼地灌滿了熱風。各行各業重新翻騰了起來,一時間那古老的市井交響樂演奏得比往日還邪乎。

  就是久久不見那人、那驢、那車……

  好您哪!二十多年了,且不說那末代驢肉陳早已變得非人非鬼、似呆似傻,就說那份兒珍貴的煮驢原肉湯也早該漚臭耗幹

  了。但事情往往就是這麼邪門兒,哪壺不開提哪壺。有一個老外竟意外地出現在大褲襠深處,專門尋訪這早已銷聲匿跡的湯褪驢肉,並聲稱他們的大老闆特命他帶幾斤回美國。

  呵!震動且不說,這一下又算把人們的饞蟲兒逗起來了……

  這一天,正當一群驢肉愛好者相聚古泉居茶樓哀歎此項國粹淪沒之餘,就聽得有誰驟然疹人地喊了一聲:「瞧啊!」人們聞聲慌忙探頭向窗外望去,就只見熙熙攘攘的人群猛地波開浪裂地讓開一條人巷。又過了片刻,只見人巷中終於閃現出那久已消失的瘸驢、破車、小羅鍋兒。當時,燒餅劉就端著扣碗兒熱淚盈眶了。茶樓老掌櫃更是激動得壽眉抖動淚眼模糊了。

  老天爺!總算又軲轆出來了……

  這木軲轆車到底軲轆了多少年?似乎誰也搞不清了。只記得把大清國軲轆過去,把民國又軲轆玩完,現在又把一場渾渾噩噩的惡夢給軲轆結束了。擦著穿靴戴帽的、長袍馬褂的、西裝革履的、灰藍制服的、以至蝙蝠衫和喇叭褲的,一直軲轆了這麼多年頭兒,直至軲轆得車身早讓油泥兒膩得油黑發亮,車軲轆軲轆得難論方圓。而且拉車的還是這麼一頭小瘸驢兒,仿佛不這樣就不能配套,不這樣就不成規矩。

  這萬變不離其宗的這人、這車、這驢……

  聽說,老年間就有人向老驢肉陳建議過:又不缺錢兒,何不換頭好驢?老驢肉陳回答得誠懇:瘸驢聽話,健驢欺弱、欺小、愛尥蹶子,得為孩子們想。到末代驢肉陳接班兒的時候,恰逢上一代瘸驢戀主也死了,有些人也曾又舊話重提,可這位主兒換來換去還是換了條兩歲的瘸腿兒驢,並且難得地結巴出一句話:「祖、祖宗、留留留留下的章法……」當即迎來了個滿堂好,好在車軲轆早已不成方圓,似乎也非瘸驢拉動不可。車軲轆顛高時,恰是後驢蹄瘸下之際,取長補短,配合巧妙,慢雖慢點兒,卻軲轆得頗

  能使人發古之幽思。

  得!湯褪驢的活幌子終於又打出來了!

  老掌櫃剛一緩過神兒,小驢車早已按祖宗章法停在了古泉居茶樓門前。呵!人群一下子就圍上去了,要多麼轟動有多麼轟動。但賣肉的戰戰兢兢,主顧們也有點戰戰兢兢:到底那珍寶似的原湯還有沒有了?這小子還鹵得出地道的湯褪驢嗎?多虧了茶樓老掌櫃比大夥兒還急,走下樓來,擠進人群,先用權威的眼光細細審視,再把大拇指和食指一併,輕輕地捏起那麼一條肉絲兒,舉得老高,再看再察,然後再落入口中,細細地嚼,細細地品,細細地咂巴著,足足有十多分鐘。待圍觀者都快急出眼珠子時,他這才帶哭音兒猛地一叫:

  「老少爺兒們,驢肉陳的老滋味兒又回來了!」

  這一吆喝不要緊,只見忽拉一下,一車驢肉便被搶購一空。而且在當天,有關這傢伙捨身保護原肉湯、裝傻糊弄公家人兒的種種傳說,更沸沸揚揚地塞滿了整個大褲襠胡同。尤其聽說北京青龍橋的驢肉失傳了之後,這鬧市之遊客竟驟然增加了兩倍之多。更為重要的是作為塞北之一絕,湯褪驢竟在招待外國人的宴會上派上了用場。據說,這些洋人們剛吃了幾片兒,便伸出大拇哥連聲喊:「蒿!篙!」

  您哪!國粹頃刻問變成國寶了。

  可又有誰能料想到,這位末代驢肉陳的背時運還沒走完。就在他剛要走紅的時候,他那頭瘸腿兒驢竟活得不耐煩老死了。木軲轆車缺了這驢當然拉不出去了。但更奇怪的卻是,這位國寶也像缺了腿兒地開始晃晃悠悠起來,有一天半夜竟游魂兒一般沒了影兒。等老主顧們再發現他的時候,這主兒已經栽到一個公用茅廁裡只剩一口悠悠氣兒了。

  這驢、這車、這人,眼看結著伴兒要全完了……

  還有什麼說的?兩眼發直,四肢冰涼,剛等抬到醫院就準備著往火葬場送了。大褲襠胡同裡頓失肉香,古泉居茶樓上立布愁雲。一幫虔誠的驢肉愛好者只好忍痛節哀,張羅著提前為這位背時的主兒操辦起後事來。

  總不能讓他油漬麻花地去見老祖宗啊!

  作為大褲襠胡同盛衰史的活的見證人,老掌櫃當然就更難免兔死狐悲了。含著眼淚,戴著手套,捏著鼻子,率領著幾位老主顧一起走進了末代驢肉陳的府邸。您哪!是得在居委會監督下清理清理了,死了也得讓他穿一次新的褲褂吧?但走進去這麼一瞅,咳!瞧屋子裡這份兒髒、亂、破、窮、臭,真讓人瞅著寒心哪!有幾位當即拔腳就要走,多虧讓老掌櫃給喊住了:「諸位,諸位!還是翻騰點破爛兒賣賣吧,總得湊個火葬費呀!」 老天爺!這一翻騰可不要緊,破炕席下,爛被褥中,炕洞子裡,破頂棚上,死驢皮卷兒內,到處都是錢、錢、錢!有前清的銀錠、銀票、銀元寶,有洪憲的袁大頭,有民國的法幣,有日偽的蒙疆票,有蔣介石的關金和金元券,還有現如今的人民幣。油漬麻花,東掖西藏,海啦!海啦!

  就是沒翻到那份兒神秘莫測的原肉湯……

  但現有的收穫已經足夠了。當時,大褲襠區正苦幹找不到一位萬元戶來出席全市首屆致富戶代表大會。這一下可行了,送到銀行一兌換,豈止萬元?好您哪!整整十幾萬哪!於是區領導親自過問,將這位首批致富戶轉送到全市最好的醫院,住進高幹的特級病房,進行專門的特級護理,並下令不惜動用一切珍貴藥物進行搶救,是啊!怎麼能讓這麼一位先進人物兒在這時候不明不白、不吭不哈地死去呢?不!絕不允許!

  這麼一來,您還別說,末代驢肉陳還真的給從閻王殿拉回來了。

  時來了,運轉了!

  再等到這位淪塵落難的主兒睜開眼睛,呵!一時間他差點又讓鎂光燈、照像機和攝像機給晃暈了過去。從此,他便一躍而成為大褲襠胡同萬人矚目的一顆「新星」,連電視機裡的李向南也讓給比得黯然失色了。人們的注意力全被那十幾萬吸引了過去,致使大夥兒竟數月不想驢肉味兒。還提那油漬麻花的玩意兒幹嘛?如今他老人家還能顧上這個?

  末代驢肉陳被大夥兒號稱為驢財神了。

  但這位遍體生輝的財神爺卻有點兒使人失望,給他門頭兒上掛「致富光榮」那匾時,他竟愁眉苦臉的像給他貼報喪帖子一樣。送他參加全市首屆致富代表會的時候,他更像被綁赴刑場。最令人琢磨不透的是,歸來後他居然絕口不提湯褪驢,整日裡迷迷瞪瞪六神無主,只顧蒙著頭兒守著破院裡那株歪脖子樹發懵。

  可越這樣兒,大夥兒越感到神秘,越對他肅然起敬。

  有一天情況卻又有了新的變化。那陣子來大褲襠胡同的外國人越來越多,早已流行起諸如「古德、您哪、拜!」這類混合詞兒。更重要的是,上次那位要買驢肉帶回美國的老外又來了,而且專門點名兒要見這位末代驢肉陳。更令人不能理解的是,這位洋人兒在一位娘兒們陪同下,進門一瞧這位當今的驢財神,愣在驚喜之餘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喊上了:

  「哈!和我們經理說的一樣,一點不錯,是他、是他!蒿、蒿!先生……」

  並且當即預定湯褪驢肉五十斤!

  人們並不去研究其中的奧秘,只是因為有外國人這麼一提,頓時又把對這宗美味的嗅覺、味覺調動起來了,就連視覺也從錢上又重新落到驢肉上了。於是,湯褪驢更變得香飄萬里、中外聞名,仿佛沒了這份美味兒就會民不聊生,國將不國,大褲襠胡同也就更不稱其為大褲襠胡同了。

  至此,正宗驢肉陳才算得真正橫空出世了……

  但令人驚訝的是,正當這位驢財神聲譽卓絕、名利雙收、正可大展宏圖之際,他卻堅決拒絕再次出山,只顧得每日裡守著那株歪脖子樹發懵。任誰來苦口婆心相勸,都始終未能把這位悲悲、戚戚、淒淒、慘慘的「國寶」請出那大門一步。

  但是白三爺卻做到了,玩驢終於把這古怪的樹杈子玩出了大門來。

  而現在……

  老掌櫃一晃腦袋,猛地從飄渺的思緒中轉了回來。四周依舊是亂哄哄的景象,眼前還是白三爺和那矜持的娘兒們久久對峙著。只有那甘當三孫子的小匪派兒像是等不及了,又急衝衝地跑過來問上了:

  「怎麼樣?」

  「哼!」白三爺冷笑了。

  「五千!」女的更不同凡響。

  「謝您啦!」白三爺卻突然立起身來,「我白三兒不賣祖宗!」

  「啊!」驚歎聲。

  白三爺早已一甩手兒,灑脫地走下茶樓了。



4


  白三爺終於隨著小瘸驢兒走進了陳爺的府邸。

  好您哪!那娘兒們也好像認輸了,一連好幾天竟能相安無事。而白三爺不賣祖宗的故事卻在茶樓傳開了,愣讓老少爺兒們驕做了好一陣子:是得教訓教訓這些小匪派兒了!要想把大褲襠

  胡同扒平了,那不等於要刨祖墳嗎?

  得!白三爺又成了英雄!

  白三爺自己也躊躇滿志,一個心思就想著給祖傳這一行爭光露臉。這一天,他穿過大褲襠胡同,正準備去陳爺府上大展宏圖。誰料想冤家路窄,卻又偏偏碰上了這兩位對頭。白三爺向來是真人不露相,背起手兒走得更瀟灑了。但背後那甘當三孫子的男匪派兒竟口出不遜,冷不丁地來了這麼一句:

  「呸!出土文物兒!」

  「什麼?」白三爺當即停住,本想給他個難堪。

  「多嘴!」誰又料想,那女的競狠狠給了那小子一句,而且使勁兒一拽,拉著他就走,只給白三爺留下個琢磨不透的背影兒。

  白三爺立刻感到:這事兒還不算完……

  果然,過了幾天,這兩個傢伙雖然只串小鋪面,專嘗各種風味小吃喝,但大褲襠胡同裡的正人君子卻突然增加了好幾倍。寧可丟下自個兒的小鋪面兒,也得來這乾隆爺留下的茶樓裡泡著,整日裡神神道道地議論白三爺此次玩驢的目的,致使古泉居裡久久地彌漫著一層兒愁雲迷霧。

  玄哪!……

  要知道,這位窩囊的財神爺有十好幾萬哪!而這小子卻從來不吃、不喝、不穿、不戴、不玩、不樂,加之那成堆的錢兒又不儲、不存、不動、不用、不借、不花,愣成年累月漚在那又破、又爛、又髒、又臭、又陰、又暗的屋子裡招蒼蠅呢?從古至今只聽過玩鳥、玩蛐蛐、玩鴿子,誰聽說過玩驢啊?天哪!可別讓白三兒這位精明主兒,借著玩驢明偷暗抹地全給玩了去。

  這年月,什麼事兒都能辦得出來……

  白三爺聽著真揪心,他沒想到後院裡這麼容易就點著了火。按說,燒餅劉、修腳李、肉串楊、雜碎趙等等,都是從小一起長大

  的老夥計,而現在背後嚷嚷得最厲害的也正是這幾個。但白三爺卻臉上一點兒都不露,更不逢人就解釋,只是笑眯眯地在心裡頭琢磨著。

  背後的嚷嚷聲兒更大了……

  也難怪老少爺兒們這麼憂心忡忡,是這位迷糊財神爺的錢兒早招上蒼蠅了。大褲襠胡同乃藏龍臥虎之地,有時候就難免有點兒魚龍混雜。雖然驢財神的府邸就離派出所不遠,但一些小玩鬧們還是自有自己的生財之道。幹嗎動刀子見血呀,不就是這麼位耗子似的膽小人兒嗎?於是,半夜裡便有人敲這位的門兒,而他還總是聞聲而起,愁眉苦臉地就往門縫外塞出兩張大白邊兒。就是在鬧市裡也是如此,他在前頭夢夢悠悠地走著,身後也難免有人用鋼筆桿兒捅他腰眼兒一下,而他還是絕不回頭,只把手伸後悄悄遞出兩張票子。失者不吭,得者不哈,動作迅速,配合默契,絕不去驚動公家人兒。就是有人發現產生疑問,他也總是搖頭否認。

  如今,白三爺要比這些主兒能耐啊!

  白三爺卻仍然不動聲色,而且還天天陪著驢財神來茶樓喝會兒茶,好像是天天要來看夥計們的白眼兒似的。任大夥兒再竊竊私語,他都當沒聽見,只顧按祖傳規矩,主子似地伺候著陳爺。這簡直不僅僅是玩驢,而是玩人哪!更可氣的是,那位窩囊主子也仿佛置若罔聞,竟像是離了他就沒法活似的。

  這不等於臊大夥兒的皮嗎?

  這一天,老少爺兒們便決定動點「真格」的了。因而剛等這一主一僕一上茶樓,大夥兒就逼著老掌櫃親自去「套」一下白三爺的底兒。哪想剛等老掌櫃一開口,這位竟臉上不紅不白,冠冕堂皇地和大家叫上勁兒了:

  「諸位!我白三兒到底要幹什麼?按祖宗的話說,是輔佐主

  子!按時髦的話講,叫發展驢肉事業!除此而外,如若再有半點別的心思,我白三兒就不得好死!」

  輔佐主子?發展驢肉事業?誰信這個!」

  古泉茶樓裡,頃刻問便是一片竊語聲。也不看在大褲襠胡同混飯吃的都是些什麼主兒,愣想拿這麼幾句話兒糊弄人?於是大夥兒的主攻方向便轉了,迎著窩窩囊囊的驢財神便是一片同情的寒暄:

  「陳爺!這邊兒坐!」燒餅劉首先搭上了茬兒。

  「這、這……」這位顯然不情願離開白三爺。

  「您!」饒餅劉話中有話,「是該換身兒行頭了。要不,大夥兒也覺得對不起您,嘿嘿!您這麼一艱苦,也不知道日後會便宜了誰?」

  「這、這……」驢財神刹時像芒刺在身,更結巴得說不出話了。

  「也是!」修腳李又搭上話了,「您一輩子油光滑溜慣了,新的刺撓,可您也總不能一輩子就是鹹菜疙瘩就小米兒粥吧?」

  「這、這……」驢財神似乎頓覺噁心,更沒詞兒了。

  「唉!」輪到雜碎趙出場了,「從小油煙兒熏的!可小驢兒再親,也不頂個老婆吧?您哪!是到挑一個的時候了,有人管家,別人也就少打您主意了!」

  「這、這……」驢財神又是一陣結巴,突然失聲兒號陶大哭了。

  古泉居茶摟內頓時一片混亂,人們一個勁兒埋怨雜碎趙:幹嗎呀?話是「哨」給那位主兒聽的,為什麼偏不小心去捅驢財神的心窩子?.他老子不就是給他提媳婦兒那天晚上把自個兒劈死的嗎?

  只有白三爺一直安然地坐在一邊兒,微笑著聆聽大夥兒和

  陳爺搭話兒。見主子大哭才略顯慌了神兒,忙上前幫著眾人安慰:

  「別、別難過了,大夥兒不也是為您好嗎?」

  又過了幾天……

  古泉居茶樓顯得稍消停了一點兒,燒餅劉、修腳李、雜碎趙、裁縫王、估衣孫等等,似乎在這裡泡的勁頭兒也不那麼長了。好像面對白三爺的我自巋然不動,老少爺兒們都有那麼點兒沒轍了。其實不然,只有茶樓老掌櫃心裡最清楚:大褲襠胡同裡講的就是一榮俱榮、一辱俱辱,見了好處誰想鑽在被窩裡獨吞,沒門兒!為此,這幾天大夥兒改變了戰術,一個個見義勇為的勁頭兒大著哪!發展驢肉事業?屁!寧可下輩子兒孫都不吃,也非把白三兒這小子扳倒不可!於是每天晚上都有人跑居委會和派出所,差點兒填火藥把兩地兒都填平了,可臨走還都得咬著耳朵來這麼一句:

  「僅供您參考!您可給我保著點兒密!」

  大夥兒都戰戰兢兢地等著那麼一響兒,古泉居茶樓這才顯得戰戰兢兢地暫時這麼消停。但白三爺卻似乎不知道,每天照舊陪著陳爺來泡茶樓,瞧大夥兒默默無語,竟然還挑頭兒說上個葷故事。

  這一天,似乎火候已經到了……

  頭天晚上大夥兒就得到了訊兒,白三爺把整座茶樓給包了,專門要請大褲襠胡同的頭面人物來喝茶。白三兒這是怎麼了?玩驢又玩出了什麼新花招兒?因而大夥兒雖不願為白三爺抬這個轎子,還是經不住誘惑都來了。

  呵!這才叫大褲襠胡同英雄大聚義!

  上樓一瞧,今天的茶樓要多乾淨有多乾淨,要多規矩有多規矩,要多正派有多正派,一片莊嚴肅穆的氣氛。當頭正面坐著德高望重的老掌櫃,緊挨供著愁眉苦臉的驢財神,身後便是提著大茶壺垂首而立的小順子。而白三爺則抱著個小包袱恭迎在門口,打前照後,外接裡應,既不失熱情大方,又顯得端莊正派,只不過眼神兒裡稍稍透出點令人莫名其妙的淒涼。

  謎,簡直是個讓人琢磨不透的謎……

  老少爺兒們正準備等著一層層揭這包袱皮兒。誰料想,白三爺剛等大夥兒一落座兒,便恭敬地回身看了陳爺和老掌櫃一眼,然後就雙手抱拳,開門見山他說上了:

  「謝謝諸位前來捧場兒!我白三兒知道,打從那小瘸驢兒一進陳爺的院子,大夥兒就開始為那十幾萬塊錢兒操上心了!」

  開門見山,令人不好意思……

  「也說真格的!感謝陳爺信得過我白三兒,這筆錢現在還真在我手上,一共是十二萬六千三百六十六元八角四。另外,又從炕筒子裡掏出了三張大清國的銀票,一張煙兒熏了,一張火兒燎了,一張剩下大半截子!」

  一針見血,頓使全場大嘩……

  「說來諸位一定不信,今兒個我還全抱來了,這不,就在這手頭小包袱裡!」

  出語驚人,使舉座目瞪口呆……

  這還不夠,白三爺把小包袱放在茶桌上,竟在眾目睽睽之下公然解了開來。只見隨著一片失聲驚呼,當即有幾位茶碗失手落地碎了,又有幾位屁股抬起再難落到凳子上去,還有幾位脖子僵直縮不回來……

  錢兒,一捆又一捆的大白邊兒……

  但白三爺好像覺得這還不夠意思,他一捆一捆地搬弄著,最後竟專門撿出一小捆兒說:

  「可現在這包袱裡是:一十二萬六千八百六十六元八角四分

  整,還多出這整五百!」

  事出意料,更令眾人膛目結舌……

  「老少爺兒們!」白三爺卻不急於解答了,漸漸熱淚盈眶,半晌才說,「別怪我白三兒沒出息,一提祖宗就當著大夥兒抹眼淚……您哪!傷心……我爹是傳給我這麼一碗飯吃,可從來就沒有教給我坑人。他老人家臨死就留給我兩個字兒:厚道!我沒出息,這好些年來我把老人家的牌子差點兒砸了,可就從來沒敢忘過這兩個字兒!唉!您瞧,我說這個幹什麼?……」

  停頓得滿屋又活轉過來。

  「得了!當著諸位的面,今兒個就把話兜底兒說清了,我勸過陳爺:錢兒窩著要招鬼呀,成天往外遞也不是個事兒啊!這年月,亮徹了正保險了。也是陳爺愛國,他老人家琢磨來琢磨去就賞我白三兒這個臉兒了。這不,連那五百整……」

  撩撥得眾人又開始注意。

  「說明了吧!我白三兒也為陳爺操過心,暗地兒找過派出所,提過陳爺被詐這檔子事兒。連帶我背後這麼一查、一訪、一咋唬,沒幾日,還真追回了這五百多!陳爺由這兒更愛國了,一句話兒:存!」

  說明得本應使人眾人肅然起敬……

  「老少爺兒們!我白三兒原想,陳爺那湯褪驢可是一寶,連外國人都瞅著眼紅哪!青龍橋的失傳了,咱可不能再讓大褲襠胡同的一絕也沒了。這麼好的年月,這能對得起誰呀?陳爺出山有苦處,而我白三兒又是天生祖傳跑腿的命。得!咱就為陳爺敲敲邊鼓吧。可又有誰能料想到,正和陳爺商量在節骨眼兒上,半道兒竟落了這麼個下場。既然諸位信不過我白三兒,不肯賞臉讓我吃這口飯,那就請諸位當著陳爺和老掌櫃的面把錢兒點清了,我白三兒也該回家重新溜鳥去了。得了!老少爺兒們,話說清了,咱們也該散了!」

  結束得令人大感意外。

  白三爺收拾好錢,紮好包袱,雙手奉還在陳爺面前,然後帶著一副問心無愧的模樣兒,真的準備著就要走了。誰料想,驢財神卻不接受,竟像要失掉主心骨似地一下子慌亂起來。

  更奇怪的是,老少爺兒們也全都不吭聲兒。

  應該說,這一招兒不可謂不絕:亮徹了撤手兒就走,下半篇文章留給大家去做。可這年月的老少爺兒們誰是吃這個的?慌亂中透著穩重,失措中仍不失沉著。燒餅劉當即覺得尿憋得慌,修腳李隨之也想到澡塘子水冷了,裁縫王竟立刻和肉串楊討論起烤羊肉串兒的火候。剩下幾位,也只是紛紛表示遺憾而不加阻攔,端起扣碗兒齊誇白三爺賞的茶這才喝出點味兒來。

  您還別說,白三爺也不含糊,竟滿臉帶笑,一抱雙拳,瀟瀟灑灑地走了。

  那一直手腳失措的驢財神,此時卻突然一聲號陶痛哭起來,搶天嗆地,但結巴著什麼也喊不出來。大夥兒剛剛圍上勸解,他竟一把把那小包袱奪了過來就走。仿佛白三爺走了,他那愛國之心也跟著全沒了。

  又兩天,古泉居茶樓真的消停了……



5


  白三爺似乎玩驢玩虧本兒了……

  古泉居茶樓上再沒見到他的身影兒,聽說他把那小瘸驢兒無償奉送給陳爺後,就直奔老城根兒小公園就任鳥協秘書長去了。

  但老掌櫃卻總覺得有那麼點不對勁兒……

  這是怎麼了?自從白三爺這一甩手兒走了不久,禦拴馬石旁便驟然出現了許多瘸驢拉的木軲轆車。從茶樓窗口向下望去,你喊我叫,熙熙攘攘,亂哄哄得實在可以。而且爭比高低,竟創名牌,相繼打出了「老驢肉陳」、「真驢肉陳」、「當代驢肉陳」、 「嫡傳驢肉陳」、「不折不扣驢肉陳」、「貨真價實驢肉陳」種種牌號。致使不到幾天工夫,這位十代單傳的老光棍兒,竟意外地新添了許多諸如侄子、侄孫、外甥、幹兒、幹閨女、叔伯堂弟、同輩七哥等等親屬。有一位年輕主兒,愣認定自己是這位末代驢肉陳的親生兒子,不但引用自己老娘的臨終忤悔來加以證明,而且還一個勁兒指著自己的後背嚷嚷:

  「瞧瞧!我是不是也帶點羅鍋兒?……」

  這一來不要緊,直把大褲襠攪了個亂亂哄哄、真真假假,食客們暈頭轉向,主顧們眼花鐐亂,幾乎被這驟然掀起的「驢肉熱」給淹死了。到後來,修腳李竟也大談起這位老羅鍋兒年輕時的羅曼史,而且還得到了老夥計的點頭贊同。但這位驟然有了許多兒女和情婦的當事主兒,卻竟然不聞不問、不吭不哈、不反駁、不辯解、更不避謠,只顧得自個兒睹驢思人,愁眉苦臉,唉聲歎氣,足不出戶,整日裡坐在歪脖子樹下發懵。

  老掌櫃隱隱感到要出什麼事兒了……

  果然不出所料。日子一久,麻煩也就跟著來了,這一股競創名牌兒的浪頭隨之便氾濫成災了。真真假假,又把人們沖得對一切都產生了疑心。上芻上夠了,就連燒餅劉的芝麻火燒、雜碎趙的辣油雜碎湯、爆肚兒張的風味嫩爆肚兒、肉串楊的現烤的羊肉串兒等等,全都跟著賣不出去了。大褲襠胡同蒙上了一層虛偽的陰影,一時間竟變得蕭條不堪。

  老天爺!這真叫禍從「驢」起……

  為此,大褲襠胡同的各路英雄好漢,便又紛紛擁進古泉居茶樓研究對策。對!一正壓百邪,還得請陳爺親自出山!真正的湯褪驢肉推出來了,那亂七八糟的冒牌貨也就不戰自退了!但談何容易,大夥兒簇擁著老掌櫃親自去請這位驢財神,一請、二請、三請,這位雖然沒有一句詞兒駁大夥兒的面子,可就是愁眉苦臉地守著那小瘸驢兒紋絲不動。

  好您哪!這才叫睹物思人哪!

  也難怪,人們只看到他不知要了多少驢的小命兒,卻沒看到他對驢竟還有這麼深的感情。而白三爺卻獨具慧眼看到了:殺驢的是他,愛驢的也是他!要知道,自從九世驢肉陳死了之後,他大半輩子幾乎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尤其是最後那頭小瘸驢兒,竟伴著他人不人不鬼地度過了近二十年,日夜廝守,對月相望,比他媽個老伴兒還親呢!一旦撇下他死了,他能受得了這份兒刺激嗎?多虧了白三爺玩出了這頭一模一樣的小瘸驢兒,才使他感到又有了活頭。可大夥兒硬生生把這麼個好人兒從他身旁逼走了,這讓他能受得了嗎?

  老掌櫃似乎也看出了這一點……

  更令人不安的是最後那一次,老掌櫃和夥計們剛一垂頭喪氣地邁出陳爺的門兒,就迎面又碰到兩位來請陳爺的主兒。老掌櫃只覺眼前一晃,再抬眼一瞧,唉呀!這不是那位要買白三爺驢的娘兒們嗎?洋妝打扮,光彩照人,恰和這古色古香的財神府邸形成鮮明對比。陪同前來的還是那位甘當三孫子的小匪派兒。兩人一塊兒捏著鼻子,扭著身子,好一副耍雜技走鋼絲的模樣兒。老掌櫃和夥計們當即停步了,傻帽兒似地瞅著這兩位不速之客。那女的還是冷若冰霜,見人愛理不理。而那男的卻瞧著大夥兒,竟嘻嘻哈哈地來了這麼一句:

  「謝謝諸位了,多幫忙!」

  「犯賤!」女的當即罵了他一句。

  雖然如此,老少爺兒們也受不了啊!等再回到古泉居茶樓上,就變得更憂心忡忡。好在第二天燒餅劉便打聽回消息來了。聽說那騷娘兒們是去動員陳爺參加他們商行的。而那油頭粉面的男匪派兒就說得更絕,說什麼要把陳爺弄出國展覽,要讓美國大總統也拜倒在湯褪驢肉的腳下,並且特地聲明:

  「美國的驢比中國多,比中國的好!……」

  問題變得更嚴重了,這兩個男女匪派兒要賣國,要把大褲襠胡同的風水給拔走了。於是茶樓之上頓時緊張起來,老夥計們又相聚在一起紛紛商量對策。研討的結果是大家一致認為:關鍵在於必須把陳爺留住,而且儘快地得請他出山!為此,老掌櫃又感慨系之地第一個發言了:

  「幹嗎呀?既然人家白三爺主動給大夥兒露了底兒,咱就該趁勢頭兒將他留住,憋什麼勁兒呀?」

  「也是!也是!」大夥兒竟紛紛應承。

  「其實,白三兒這人挺厚道,老實,有人緣兒,大夥說是不是?」

  「那是!那是!」又紛紛響應。

  「人家玩驢選定落鳳枝,又礙誰的事兒啦?肉爛了總在鍋裡,出不了大褲襠胡同!現在這可好,唉!」

  「唉!唉!」馬上就是一片歎息。

  「瞧瞧吧!沒了這湯褪驢,燒餅劉你那芝麻火燒賣不動了吧?燒餅不夾驢肉,那不是嚼泥嗎?連我這茶樓裡跟著缺了那份兒熱鬧,茶喝不出味幾啦!茶賣不出去,准還出汗?誰還洗澡?誰還想得到修腳?唉!」

  「唉!唉!」又是一片此起彼伏的歎息。

  「全他媽的害了紅眼兒病!把白三兒給逼走了,大夥兒都跟著倒黴,怪不得老主顧們都扯開嗓子罵大街!」「就是!就是!」大夥兒竟像說別人似的。

  老掌櫃又唉了一聲兒,不言語了。茶樓裡頓時一片寂靜,大夥兒也只顧低著頭兒品茶了。但要把陳爺弄出國外的事兒卻在老主顧們間沸沸揚揚傳開了,湯褪驢肉的眾多愛好者便開始群起興師問罪,發誓要堅決清除大褲襠胡同裡的紅眼兒病。也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燒餅劉、修腳李、雜碎趙、爆肚兒張等等,便無形中被列入了討伐之列。於是,當天下午便在古泉居茶樓裡又興起一股表白明誓之風。

  「我操他祖宗!」修腳李首先罵上了,「誰幹那號缺德事兒,生個孫子也沒屁眼兒!」

  「缺他媽的大德!」燒餅劉也不甘落後,「誰幹那號事兒,他媽賣了!」

  「誰冤枉好人,」雜碎趙一躍而起,「准他媽的不得好死!」

  「天地良心!」爆肚兒張更是義憤填膺,「讓刀子捅了!」

  罵到這時候,人們才更體會到白三爺的厚道、老實、有人緣兒。於是便紛紛公推茶樓老掌櫃親自去「三顧茅廬」。好您哪!沒有白三爺出場能牽出那頭強「驢」嗎?而禍從「驢」起,還必須禍從「驢」消,只要白三爺能再把這驢財神玩出來,那大褲檔胡同這點兒風水就算保住了。

  得!各路好漢這回總算服了白三爺……

  但常言說得好:三顧不如一哭。老掌櫃深知其中的奧妙,便又徑直來找那位甘願子孫成群,情婦成堆的主兒。

  您還甭說,老掌櫃這一招兒使對了。要知道,這一輩子有誰像白三爺這樣對待過驢財神?沒!眼瞅著大夥兒愣把這麼好個人兒逼走了,他心裡能不難受嗎?不能!可自個兒又結巴帶窩囊,

  阻止不了,於是白三爺這一走,便把他的魂兒也勾去了。只留下小瘸驢又有什麼用?它會陪笑臉兒嗎?它會解悶兒嗎?它會討好說話兒嗎?它會出主意想點子嗎?

  一句話,驢身上有人的影兒……

  老掌櫃這一登門說明原由,驢財神一聽要給自己請回白三爺,那積極性大了,當時就牽著小瘸驢難得地出了府邸。剛一到白三爺家的門口,便是一聲「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的號陶,愣把白三爺嚇得一下子就蹦出了自己那「茅廬」。一見面,陳爺似有千言萬語要往出結巴,可白三爺卻先摟著那小瘸驢兒委屈地抽泣起來。

  瞧!傷心卻仍不忘玩驢……

  「三爺!」老掌櫃這時才開了口,「瞅瞅這情份兒,您還能不回去麼?」

  「您哪!」白三爺哽咽得更厲害了,「真不愧薑是老的辣,可您就不該愣把我往這是非窩兒裡扯啊!」

  「不扯?」老掌櫃聲兒也很淒涼。「事兒可就鬧大發了!陳爺不出山,大褲襠胡同可眼瞧著給毀了!」

  「那是陳爺的能耐!」白三爺堅持認為。

  「瞧您!」老掌櫃有點兒發急。

  「憑我白三兒能有什麼本事?」白三爺仍不退讓。

  「好、好!」老掌櫃也來了絕的,「那就聽聽陳爺怎麼說吧!」

  「哇!……」陳爺卻又是一聲慘人的號啕。小驢兒也馬上嘶叫著呼應了。

  「您?!……」老掌櫃還是只顧盯著白三爺。

  「我?!……」白三爺還是只顧得痛苦地搖著頭兒。

  「哇!……」又是一聲絕望的號啕,又是一聲呼應的嘶叫。

  「三爺……」老掌櫃又恰到好處地輕輕呼喚一聲。

  「這……唉!」白三爺只得仰天一聲長歎,「老掌櫃,真有您的!我白三兒還能說什麼呢?就是火坑,我白三兒也只好咬著牙往下跳了!」

  「夠意思!」老掌櫃及時地一伸大拇指,「我老頭子替大褲襠胡同燒高香了!」

  陳爺也難得地咧嘴樂了……

  不知白三爺是能避邪還是能壓陣,說也奇怪,自從他一回到陳爺府邸,那禦馬石畔的瘸驢和木軲轆車就少了一多半兒。又過了半天,就連那位自稱是驢財神親兒子的小玩鬧也驟然改了口:

  「誰給爺兒們造謠?除非瞎了眼睛才能看上他!紅眼圈兒、爛眼邊兒、不滿五尺的老羅鍋兒、內漬麻花地他配狗去吧!」

  得!驢財神又跟著倒了大黴!

  古泉居茶樓外,正氣顯然一轉眼就回升了。人們一開頭還總嘀咕,白三爺是不是和這幫子爭創名牌的各種驢肉陳有什麼關係?但一細瞧,大夥兒就發現不是這麼一回子事情。即使只剩下了一個冒牌貨,也架不住人家眼勤、腿勤、嘴勤,嚷嚷的聲音能把整個大褲襠胡同灌滿了,喊得連茶樓都直顫悠:

  「諸位、諸位!誰愛賣驢肉我管不著,可有一點兒,千萬別沾陳字這個邊兒!話說前頭了,我白三兒受陳爺委託,就專管這冒名頂替的事兒!諸位、諸位!該姓什麼您還姓什麼,驢肉陳這塊老招牌可不願招蒼蠅!要不然,可別怪我白三兒告你坑、蒙、拐、騙、外帶詐!」

  瞧!冒牌貨果然聞聲逃竄了!一正避百邪嘛……

  更絕的一手是,人家回來剛不幾天,十代單傳的湯褪驢肉就又熱氣騰騰地出鍋了。這天一大早,就聽得古泉居茶樓前一陣小鞭炮兒乒乒乓乓山響,人們剛讓震到路兩邊兒,就只見那頭小瘸驢兒拉著那輛木軲轆車,又肉香撲鼻地軲轆過來了。驢車後還是

  跟著那麼位油漬麻花、不吭不哈的小羅鍋兒,只不過如今年齡大了點兒。

  像夢、簡直像是一場夢……

  如果沒有那小瘸驢兒身上的披紅掛彩,大夥兒一定會以為時間又倒退回好幾十年了。多虧了這位驢財神雖然身段兒毫無變化,但臉上卻添了許多抽抽巴巴的皺紋兒。就憑這個和那個鞭炮兒震響,才總算又把大夥兒給拉回此時此地來了。

  老少爺兒們!活幌子又打出來了……

  於是緊跟著驢車停下,人們稍一愣怔,便轟一下把一鍋真正的、嫡傳的、名副其實、不折不扣、期待已久的湯褪驢肉給搶購一空,臨了還差點把驢財神擠壓在驢車下。玄了!

  可為民造福的白三爺呢?……

  尊重陳爺也不該尊重得不露面兒了?大夥兒正在捧著熱騰騰的驢肉納悶兒,就猛聽得又是一陣乒乒乓乓的小鞭炮聲。驚魂未定,就又覺眼前閃起一片火樹銀花。光焰剛落,就只見古泉居茶樓上意外地閃現出一塊白底黑字兒大招牌。硝煙散盡,這才在招牌下顯出了幕後英雄白三爺。可就在這工夫,他也是一手拿著營業執照,一手恭恭敬敬地攙扶著驚魂未定的陳爺。也正因為這樣,才襯托出那自底黑字兒大招牌的古色古香、光明正大!致使大夥兒一瞧,便不由得肅然起敬。忙抬眼向前望去,只見招牌上堂堂皇皇寫著十個大字:

  驢肉陳驢肉開發總公司!



6


  古泉居茶樓從此在大褲襠胡同就佔有了更重要的地位,老掌櫃也因此而大沾其光。

  好您哪!這還不是全憑著人家白三爺嗎?

  常言說得好:人比人,活不成。瞧瞧人家白三爺,不但敢選中這麼個窩囊廢當落鳳枝,而且還真讓這歪脖兒樹杈子發了新芽兒。絕啦!老古話兒裡也挑不出這樣的故事,比起他爹來可真稱得起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不信?您就去問問老掌櫃……

  泡茶樓的主顧們都知道,自從這「驢肉陳驢肉開發總公司」的招牌一掛出來,這樁買賣可就越做越鉚上勁兒了。人家白三爺真不愧深得祖宗真傳,忠心保國,權不傾主, 愣首先把那位結巴羅鍋的驢財神捧上了總經理、總技師、總財務主任的高位,而自己卻甘願隱姓埋名,整天上憑一張嘴,下憑兩條腿,吆來喊去,顛兒來顛兒去地為主子打江山了。雖然早已成為了古泉居茶樓的靈魂人物兒,可忙得連坐穩喝杯茶的工夫都沒有。不信您瞧,他剛一跨進茶樓的門兒就讓人給堵上了。

  「三爺!幫個忙,您大外甥娶媳婦兒,可怎麼也得來個十斤八斤湯褪驢肉!」

  「六哥!」白三爺准這麼回答,「您見外了,咱們弟兄還說這個?不過……」

  「不過您不肯高抬手兒?」

  「六哥!」白三爺喟然長歎,「您還不如乾脆給我兩個嘴巴子!」

  「怎麼?」

  「您想想,」白三爺分外真誠,「我白三兒算什麼?充其量只不過是個小跑腿兒的!沒有陳爺點頭兒,我敢在私下胡亂應承麼?」

  「那您?」

  「您放心!」白三爺話音兒一轉,「我這就去舍出老臉兒給您求個情兒!大外甥辦喜事的時候,這就算我白三兒的喜禮兒啦!」

  「三爺!難得啊!說句官話,您就是咱大褲襠胡同的活雷鋒!」

  「不敢!」白三爺惶恐地一揖,「要誇您就誇陳爺吧!」

  說著,他竟屁股連凳子都沒沾,一回身推開了晾涼的茶碗兒,又急急忙忙地小跑出了古泉居茶樓。您瞧瞧!夠多忙啊?可忙出了個對主子的忠心,忙出了個對朋友的厚道!怪不得人家玩驢能玩成個大褲襠胡同公認的大能人兒,擱著一般主兒能行嗎!

  古泉居茶樓裡只留下了由衷地感歎……

  至於說到被白三爺抬得那麼高的陳爺,那當然再不能在茶樓前抛頭露面了,有那小瘸驢拉著那木軲轆車當幌子就足夠了。要知道,總經理、總技師、總財務主任,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再讓他老人家成天吆喝著小瘸驢兒、趕著木軲轆車去賣驢肉,那不是成心自個兒找掉價兒嗎?好在這位驢財神也尚有自知之明,似乎也很發愁茶樓前那每天一趟的自我展覽。尤其最後那次差點兒被擠在木軲轆車輪下之後,就更對老少爺兒們的熱情敬仰發悚了。

  多虧有了白三爺……

  為了開發驢肉事業,他把自己的兒子打發來幹這苦差事,而把陳爺恭恭敬敬地供在那神秘的府邸裡,任其發揮自個兒的高超本領。這一下可好了,什麼瘸驢、強驢、豁唇子驢、斷脖子驢、轉腦子驢、六條腿兒驢等等殘缺之驢,便源源不斷運進了這塞外湯褪驢的發祥地。而這位總經理、總技師兼總財務主任,也樂得一天到晚汗流滿面、咳嗽氣短、呼哧呼哧、哼哼呀呀,埋著頭兒地褪呀、宰呀、剝呀、割呀、切呀、煮呀、鹵呀,沒明沒黑地忙著玩兒命,差點兒一頭栽到湯鍋裡把自個兒也一塊兒煮了。但這值得!古泉居茶樓裡的夥計們都知道,一位年輕記者來採訪,一出門就高度評價:這才像個埋頭苦幹的當代企業家!如果不是因為外形和服裝差了點兒,早就上報了。

  瞧瞧!陳爺又成了大褲襠胡同第一個當代企業家!

  為此,古泉居茶樓的老夥計們又跟著驕做了好一陣子。但白三爺似乎仍覺不夠,他還要把主子推向榮譽和事業的頂峰:好您哪!驢肉滾滾而來,那就必須為擴大影響而大造聲勢。按現在的時髦話兒說,那就得做廣告。電視裡不是動不動就閃現出個現代妞兒嗎?嗲聲嗲氣兒地來一陣子什麼「譽滿全球、全國第一」,就是這麼個意思。僅以牙膏為例,就不知讓多少人吃盡了苦頭,據說鳥協副主席宗二爺一下子就買了二十多種,愣把腮幫子裡都杵出了血。

  白三爺看不上這個……

  老王賣瓜,自賣自誇?不幹!白三爺用的是祖傳的老辦法,講究正派。只要滿臉真誠地對得月樓飯莊經理來這麼幾句:「七爺!我好不容易給您掖下四十斤!您天黑了派人來拿,讓塞外香酒摟知道了,我白三兒可不好做人哪!」得!行了,塞外香酒樓得到的訊兒准比打電話還快,而且一張口還得比得月樓多要一倍。再說,前一陣子那哄起的各種冒牌驢肉陳,總不能讓人家白置了那瘸驢和木軲轆車吧?不能!白三爺最講究的就是厚道!於是這些倒黴主兒便不時得到了點兒真正湯褪驢肉的供應,成了「驢肉陳驢肉開發總公司」的分銷車。讓這些傢伙趕著各自的瘸驢破車到大街小巷軲轆去吧!肉不多,剛夠逗起饞蟲兒,可這老城裡卻到處都是陳爺的活廣告啦!

  絕!

  果然,自從有白三爺忠心保主,驢財神便更加財源不斷、滾滾而來。據古泉居茶樓老掌櫃說,不到三個月就又是好幾萬了!

  但老掌櫃卻不知道,牙齒還難免咬舌尖兒呢,何況家大業大,這兩位之間也常常鬧點兒小彆扭。比如說,湯褪驢肉賣得順順當當的,白三爺卻總愛冷不丁地抽一下筋兒,愣把驢肉捂在大鍋裡就是不往外賣了,而這位結巴總經理也總被這抽筋兒抽得更結巴了,愁眉苦臉地一個勁兒不高興。每逢這時候,白三爺總是擺出一副拼死進諫的忠臣模樣兒,大談其做生意之道。而這位財神爺卻總不吃這一套,耳朵眼兒就象塞進驢尾巴似的。沒法子!這時的白三爺就得拿絕招兒:一片忠義無處傾述,只好抱著腦袋痛心地哭,直哭得那頭小驢兒也跟著這過去的主人悲從心頭起,叫從嘴邊兒來,大彎大調,哀聲入雲。最後終於迫使這位總經理天良發現,心神不安,頭昏腦脹,手腳失措,結巴的頻律驟然 加快了五倍,但還得告饒似地說:

  「啊!……行、行、行行行行……行不行!」

  瞧!到這工夫還得玩驢!但眨眼間上下級關係便得到了調整,人再不哭,驢再不叫,珠聯壁合,樂在其中。

  當然,這種玩驢玩多了也就會失靈,於是白三爺該讓步的地兒一定讓步。比如,白三爺提出「公司」要來點兒現代化,買它個三兩個的大電冰箱。而總經理卻就是皺著眉頭不同意,堅持他那小院裡不讓進電。那白三爺就得翻騰老皇曆、尋找老辦法,寧可在小院裡挖地窖、貯冰塊兒,也得以示對總經理權威的尊重。但即使是這樣,老城的驢肉市場經白三爺這麼一調節,貨源便時而有了、時而沒了;時而多了、時而少了;時而東了、時而西了,只搞得幾乎讓湯褪驢引導了老城的飲食新潮流,竟使中外眾多美食家一個個暈頭轉向,只好成天跟著白三爺含而不露的眼神打轉兒。

  當然,油漬麻花的總經理就顯得更神乎了……

  古泉居茶樓前那塊總公司的招牌越來越亮了,十代單傳的驢財神有了這麼一位諸葛亮來輔佐,一時間便拔盡了大褲襠胡同裡所有的風水,取得了其上九代祖先夢寐以求而又從未取得的成就。怪不得老掌櫃急著要送他這幅對聯兒:財源茂盛達三

  江,買賣興隆通四海!

  當然,白三爺的能耐也就被傳得更神乎了。

  但是,在這令人暈暈乎乎的時候,或許也只有白三爺還能經常想到那擋橫兒的娘兒們。聽說,這些日子她去廣州了,去見給她錢兒的那位美國大財主,貓膩兒好長時間了。

  白三爺知道,就是不露……



7


  白三爺防範著……

  樂極生悲、否極泰來!老祖宗不是早就敲過這錘子響鑼嗎?

  果然,白三爺很快就發現,正當自個兒忙得屁打腳後跟的時候,後院又開始起火苗兒了。古泉居茶樓裡又是一陣嘰嘰喳喳,竟又傳出這樣的議論:驢財神雖然高高在上,但結巴帶窩囊,又無孤可托,充其量只不過是個阿斗。而當今的諸葛亮也非三國的諸葛亮,精明而又得人緣兒,這座湯褪驢肉堆成的江山將來還不知歸誰呢!

  白三爺不露聲色地又琢磨上了……

  這一天,他剛忙完外頭的一大攤子,便匆匆趕回向陳爺又來,請示。不知為什麼,就發現陳爺也不象平日那樣對自己熱乎了。一開始他還以為:陳爺只不過是慣壞了,開始擺主子的譜兒了。但仔細一瞧,卻又發現似乎不全是因為這個。白三爺馬上便聯想到茶樓裡的嘰嘰喳喳,但還是不忙著解釋,而是在恭恭敬敬地向陳爺請示之後,出人意外地先上了古泉居茶樓。

  這可算得件稀罕事兒……

  要知道,這些日子裡茶樓裡難得見到這位大忙人兒,可白三爺今天卻悠著步子來了。灑脫地和大家打過招呼後,一屁股坐下就再沒有挪窩兒。但不知為什麼,他只顧得和老掌櫃壓低嗓子說小話兒。真吊人味口,於是夥計們便難免伸長了耳朵悄悄地聽上了。

  「您哪!」老掌櫃的聲音,「別聽那個,聽螻螻蛄叫喚還不種莊稼呢!」

  「可這心口兒總是堵得慌……」

  「也是!」老掌櫃一聲歎息,「如今這年月人們也不知怎麼了?沒事兒老犯病!」

  「您說,陳爺真的窩囊嗎?……」

  「這、這?」掌櫃顯然感到突然,「這說到哪兒和哪兒去了?」

  「就說那鍋湯!」

  「湯?!」老掌櫃顯然更懵了。

  「就是那鍋十代秘傳的原肉湯!」

  「您說這個?」老掌櫃恍然大悟,「那可是陳爺來錢的泉眼兒呀!」

  「對!可陳爺真要窩囊,他幹嗎一鹵肉總得避開了我?而且火一滅了,那鍋原肉湯還總不見影兒?阿斗,有這樣的阿斗嗎?」

  「哦!……」老掌櫃倒吸了口涼氣兒。

  「您哪!不是我白三兒背後議論主子,我知道陳爺有陳爺的難處。祖宗留下的規矩,對誰都得防著點兒。可不該總變著法子這麼抬舉我,我沒根兒!」

  「哦!……」老掌櫃又順勢吐出了這口涼氣兒。

  隨之,各茶座兒又頓時活躍起來。好像老掌櫃一吐出這口氣兒,大夥兒心頭也跟著暢快了。於是又開始品茶的品茶,聊天的聊天兒,而且越看白三爺就越覺得厚道、越覺得他有人緣兒。

  嘿嘿!沒想到那窩囊廢還留著最絕的一手兒哪……

  大夥兒面帶笑容,白三爺卻仍然還面帶憂戚。等大夥兒心情舒暢地樂夠了,他這才替在座的各位付了茶錢,一抱雙拳告辭了。當今的諸葛亮又成了三國的諸葛亮,夥計們又開始為他抱屈了:好一個老羅鍋兒!表面窩囊心眼兒多著哪,連這麼位厚道的主兒也信不著!

  得!白三爺要的就是這個!

  背後,白三爺一打聽,原來那男匪派兒又開始串小鋪吃風味小吃喝了。白三爺不由地冷笑了:那女能人兒也不過如此,留給這小子的還是這一手兒,嫩著哪!

  又過了幾天,果然就又變得風調雨順了……

  這一天,白三爺又要到後草地為陳爺收購殘缺之驢。為了茶樓前那塊招牌,老掌櫃月月得到不少「租賃費」,臨行前有關夥計們的事情,當然也就得多拜託他老人家了。而有關「公司重地,閒人莫入」的禁令,白三爺則一再囑咐過自己那趕車賣肉的兒子嚴加注意。而且怕陳爺沒人伺候,外出前早已督促這小子搬去伴睡了。

  不這麼安排,怎能算深得祖宗真傳呢!

  但說起來也邪門兒,即使作到這樣滴水不漏,白三爺卻還是總感到有點不對勁兒。剛剛出來幾天,就常常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莫名其妙的情緒攪得睡不安然。這一夜,好不容易睡著了,但半夜裡卻做了一個可怕的夢:那群收回之驢竟突然炸群兒跑了,而自己手裡只剩下一根兒斷韁繩。

  不對!這是祖宗托夢報訊兒……

  白三爺趕忙又趕回家來。但穩住神兒一看,江山依舊,裡裡外外似乎並沒有什麼變化:「總公司」裡還是他白三爺說了算!可不知為什麼,他卻總覺得那斷韁繩老在眼前晃悠著。再仔細一

  看,他找到了心底兒不踏實的原因:瞧!那歪脖兒樹杈子掛著的小瘸驢兒竟顯得活得那麼沒勁兒。

  白三爺一怔,似乎預感到了什麼……

  小瘸驢兒孤孤單單,再不像他玩那陣子那麼有神兒了。耷拉著耳朵、低著個腦袋,還不住寂寞地打兩個響鼻兒,一副沒娘孩子的架式。白三爺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兒,他實在沒有想到,自己精心玩出的小瘸驢兒轉眼間竟開始掉價兒了。

  白三爺馬上提高了警惕……

  第一個查問的是自己的兒子。誰料想這小子每天就是一趟趕車賣肉,完了就泡在酒吧裡扭那洋玩意兒。而陳爺還總是大力支持,少不了接濟他幾張大白邊兒。更可怕的是,那男匪兒在舞廳裡竟成了他的鐵哥兒們!白三爺忙再問街坊鄰右,也都是和他擠眉弄眼兒地一笑,臨完還誰都不願露底兒。完了!自個兒只顧得成天沒明沒黑地為主子玩兒命了,到頭來只落得給蒙在了鼓裡。

  玩驢玩出個這下場?不幹!還得查!

  這一查不要緊,白三爺首先發現自個兒的主子在變,不但開始洗臉了,而且在油漬麻花的衣褂外還皺皺巴巴地罩上了一件特大號的西裝套服。見了他雖然有點兒羞羞答答,但眼神兒裡卻透出股子怪模怪樣的高興勁兒。

  白三爺又是一驚!

  要知道,祖傳的絕招兒裡也有這一手啊!莫非那娘們……

  這一天,白三爺佯裝外出,躲在附近的茅廁裡等著,決心要看出個究竟。蒼天不負有心人,真讓他給等上了。就在他解完手系褲子那工夫,驢財神便把一個人送出了大門。白三爺只覺眼前光豔一閃,便不由地暗暗叫苦了:

  天哪!果然是她……

  白三爺沒猜錯,她是從廣州早已回來了。還是那副神態,只不過現在穿得更洋、打扮得更俏,直把四周的破屋爛舍襯托得老氣橫秋。但這次身邊兒卻沒跟著那位油頭粉面的男爺兒們。或許正因為少了這位,那誘惑力就顯得更大。致使眼前這位羅鍋兒總經理也就變得更加扭扭捏捏、羞羞答答,處處表露出一副急於替補去當三孫子的模樣兒。

  不好!自己玩驢,人家玩人……

  瞧著,瞧著,白三爺的腦門兒上當即就冒出一層冷汗珠子。看來,這娘兒們背著自己來了已經不止一次了,要不然這窩囊主兒也不會一下子變得色迷了眼兒似的。更看得出,這娘兒們是有高招兒的。不但把自己的兒子收買了,而且把街坊鄰居也打點滿意了。這還了得?絕不能等閒視之!因而剛等這娘兒們前腳走出了巷口兒,白三爺後腳便緊跟著邁進了驢財神家的大門坎兒。

  「陳爺!」恭敬中含著埋怨,「您、您今兒這是怎麼了?」

  「怎、怎怎怎怎怎麼了?……」陳爺有點兒裝傻。

  「您哪!」委屈中透出直率,「我早和您說過,這娘兒們就知道賤賣老祖宗,聽說她那公司一半錢兒就是洋人給的哪!您想想,不和外國人睡能得這個便宜嗎?陳爺!她這樣貓膩兒地纏著您,到頭來能落個好兒嗎?」

  「這、這這這這……」陳爺似有點兒內疚。

  「這事兒?」憂戚中含著責備,「咱這兒竟讓這麼個主兒隨隨便便混出混進,讓我們這下面跑腿兒的怎麼向茶樓老主顧交待呢?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的,那就更漏子啦!知道的還好說,不知道的可就總會說我白三兒老沒正經,拿祖宗留下的原肉湯要給主子換騷娘兒們!」

  「你、你你你你……」陳爺象有點兒不高興。

  「怎麼?」驚訝中透出悲憤,「您不愛聽?我就知道忠心報國的

  沒個好下場!磨破了嘴兒,跑斷了腿兒,到頭來頂不住騷娘兒們一個色媚眼兒。您哪!大褲襠胡同裡都拿您當神兒似地供著,您可不能為了個騷娘兒們又讓大夥兒說成是饞貓兒、賴狗子、不要臉的下三爛!」

  「瞎、瞎瞎瞎瞎瞎掰!」陳爺真有點兒急了。

  「瞎掰?」震驚中顯出絕望,「罷、罷、罷、罷!您不下三爛,是我白三兒下三爛行不?活該!都怪我自個兒犯賤!一天到晚背著口黑鍋顛兒顛兒為主子玩兒命,累得像個三孫子似的,到頭兒卻落了個:瞎掰?我多嘴,我該死,我白三兒不是個好鳥兒!」 最後竟邊說邊打自己的臉。

  「別、別別,行不行?」陳爺又有點兒慌了。

  「行不行?……」白三爺接著茬兒一聲長叫,突然抱著腦袋蹲在地下痛哭起來。

  小瘸驢兒仿佛也有同感,驟然也長籲短歎地嘶叫起來。

  畢竟是頭一回捅開這事兒,這位總經理兼總技師兼總財務主任還繃不起來,因而面對著這一人一驢、一哭一叫、一長一短、一高一低驟起的悲聲,便徹底手腳失措了。

  「這、幹幹幹幹嗎?」他結巴得更厲害了。

  應該說,開頭兒那次這娘兒們和那位油頭小生一起來,他是恐懼的、甚至反感的。可後來她單獨一人姍姍而來就不一樣了。頭一回尚有點兒戰戰兢兢,第二次就有點兒恍恍惚惚了。明知白三爺會反對,可不知為什麼,就是盼見到她。好您哪!九世驢肉陳臨死還不忘誇兒子「內秀」,雖然有羅鍋兒壓著,內裡還憋著好大一股勁兒哪!過去因為倒黴給耽擱了,如今面對這麼水靈的娘兒們能不引爆嗎?何況人家就是要以自個兒為模子,主動專程來要給他說個媳婦兒的。

  為此,那小瘸驢兒也就失去了往日的魅力……

  當然,要媳婦兒就必須付出代價。那水靈主兒每次一來總是一段話兒、一個媚眼兒、一串新詞兒,直把他搞得既暈暈乎乎美不滋兒的,又慌慌張張有點亂神兒,要知道,他畢竟從小就結巴,老祖宗的章法難免就在肚子裡窩得多了點兒。為此,他夜裡翻騰總想現代化的媳婦兒,白天琢磨又怕挖了祖墳裡的老根兒。為難著哪!瞧,偏偏又在這節骨眼兒上讓白三兒給堵上了。

  「這、這這這這……」陳爺急得更沒轍了。

  「得了,陳爺!」白三爺終於停止了痛哭,「您也別為難了。都怪我白三兒不好,不該這麼個數落主子,我這兒給您賠不是了!」

  「啊?啊啊?!……」陳爺一怔,大感意外。

  「您多保重!」白三爺又是悲悲戚戚地一揖,「咱們總公司這一攤兒,您心裡也該有個總數兒了。後草地的驢、各飯莊拿走的肉、老少爺兒們欠下的款、外頭該聯絡的事業,還有稅務局、派出所、防疫站、工商聯、居委會、個體戶協會、古泉居茶樓那塊牌子……」

  「你?你你?!……」陳爺一聽,更目瞪口呆了。

  「我?」白三爺又是眼含熱淚地一垂頭兒,「都怪我白三兒沒能耐,伺候不好您。陳爺!您瞧清楚了,咱這可是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我白三兒是空著兩手來的,現在還是空著兩隻手走。您哪!這回我該告辭了……」

  「別、別別別別走!」這一告辭可真夠陳爺亂的。

  「您放心!」白三爺卻又補了幾句,「我白三爺的嘴就像針縫上似的,騷娘兒們的事兒保證從我這裡漏不出去。就是大褲襠胡同有誰敢說您賣祖宗什麼的,我白三兒也得和他豁出命拼了!

  「這、這這這這……」這麼一說就更使陳爺膽戰心驚。

  「走吧!」白三爺卻徑直走向了小瘸驢兒,「別發賤!主子對咱們瞧不上眼兒了,幹嗎還賴在這裡惹人嫌?……」

  得!臨散夥還不忘玩驢……

  一刹那,這位總經理兼總技師兼總財務主任,便在這位「小跑腿兒」的面前徹底抓瞎了。好您哪!白三爺這一走將會給他留下個玩不轉的大攤子且不說,就單論那走後留下的臭駡也得把他給淹死了。他知道,白三爺越明誓守口如瓶,那古泉居茶樓裡准越會罵大街、操祖宗,非把他咒成個連武大郎還不如的三孫子不可。更何況,這小瘸驢兒還牽著往事兒哪!猛一拉走,可還真有點兒讓人割捨不得啊!

  「別、別別別別走!」陳爺開始告饒了。

  「謝您啦!」白三爺卻分外堅決,「我白三兒耽待不起!」

  「不、不不不不……」陳爺進而阻攔了。

  「何苦哪?」白三爺卻更是說走就走,「陳爺!您又信不著我。」

  「信!信信信信……」這回輪到陳爺明誓了。

  「嘿嘿……」白三爺只好苦笑著。

  「真、真真真的!……」逼得陳爺走投無路了。

  「嘿嘿……」但白三爺還是只顧搖著頭兒。

  「我、我我我我……」只聽陳爺猛地被憋出一串聲來,「告、告告告告訴你、你、你你你你——」

  「原肉湯!」白三爺不失時機地一點。

  「哦!……」陳爺哭了。



8


  這才叫因禍得福!

  但白三爺卻不這樣看,他不但不露,而且又感激涕零地到後

  草地為陳爺說親去了。不能讓把主子比下去,他挑了啞巴。要有生育經驗的,他選了個壯實的小寡婦。看來,他不但現在打算忠心伺候陳爺,而且將來也準備忠心保「孤」。世世代代,永報知遇之恩!

  但就在白三爺回來這天的上午,古泉居茶樓裡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這一天,茶樓裡本來就夠熱鬧的!大褲襠胡同裡的老夥計們,正圍著一張茶桌兒大談白三爺外出為陳爺說親之事。談到興濃之處,只聽得樓梯上猛地一片震動。等到大夥兒緩過神兒來,就看到一大群人畢恭畢敬地簇擁著一位老者閃現了。白須白髯、西裝革履、顫顫巍巍、仙風道骨,身旁還有兩位洋人兒伺候著。

  一刹那,大夥兒都傻了眼兒……

  老者卻如人無人之境,還在拄著拐杖癡癡地向四周望著。漸漸地,兩行老淚竟由面頰滾落而下,直掛在白鬍子尖兒上。沒聲兒,誰也不敢出一聲大氣兒。片刻,老者的目光又緩緩轉動了,由物即人,從一張張目瞪口呆的面孔上望了過去,最後竟慢慢落到老掌櫃臉上又一動不動了。只看到他嘴在抖,鬍子尖兒在顫,但足足又等了好大一陣子,才憋著勁兒輕輕喊出三個字兒:

  「少、少掌櫃……」

  少掌櫃?大夥兒更懵了……

  但老掌櫃卻猛覺得眼皮兒一跳,鼻尖兒一酸,心裡頭便像馬上裂開條縫兒,幾乎不由地失口驚叫起來:是他?!

  是誰?

  老掌櫃驟然淚流滿面了……

  原來,這位老者便是當年曾在這塞外古城富極一時、亂極一時、紅極一時、悲極一時的大名人兒劉一品——劉老先生。其父曾是這塞外的毛皮泰斗,去世時他才不過二十八歲。但在他獨自

  掌管了萬貫家財之後,卻敢一改老子守財奴似的經商做法。一出世便插足四行八業,側身煙花柳巷,廣為結交軍、政、憲、警、特,很快便成為這老城富極一時的劉大少。到後來老蔣搞國大競選,便更是當仁不讓,憑著無數白嘩嘩的袁大頭,愣把最高欽定的一位貴胄親王給頂了。老王爺搶天嗆地抬著棺材要告禦狀,他卻鼓樂喧天抬著花轎去娶小老婆。這真叫亂極一時!一到南京,他又是國大代表中最年輕的一個,風流調儻,揮金如土,最後竟引得名媛淑女爭向他眉目傳情。就連有名的孔二小姐也向他連拋飛吻。這又叫紅極一時!南京風頭出夠之後,他又赴上海風月場中大顯英雄本色,但此時卻傳來了後院起火的消息:老父的八位姨太太趁他不在,紛紛招郎入室,雙宿雙飛,利益均沾,財產分為八份,只給他留下一張老頭子臉上踩滿了十六雙腳印的遺像。這才叫悲極一時!後來這位主兒就突然不見了,再聽不到他的訊兒了。有人說他跑臺灣了,有人說死于楊梅大瘡喂狗去了。但誰又能料想到,三十多年後他卻又像個夢似地閃現了。

  「是您哪!……」老掌櫃的聲音打著哆嗦。

  「是、是我……」這位的話語也打著顫兒。

  「老了……」他只顧瞧著他的臉說。

  「老了……」他只顧握住他的手答。

  走了,參觀片刻,劉老先生經不住激動,終於滿懷感慨地走了。但隨之湧進古泉居茶樓的消息卻令老掌櫃目瞪口呆了:還想往日那些陳穀子爛芝麻幹什麼?如今的劉老先生能耐可大著哪!在紐約、舊金山、洛衫磯、加利福尼亞等等地兒,開著幾百家中國餐館,在美國也是數得著的大財主哪!就連洋人兒也搶著伺候他,可給咱們老祖宗爭光爭老鼻子啦!

  更重要的是,他一回國就鑽大褲襠胡同……

  為此,大夥兒對劉老先生敬仰之情不禁油然而生。隨之,一

  股憶舊之風也跟著在茶桌間勃然興起。燒餅劉大談老先生小時候最愛吃他爹的芝麻火燒;肉串楊暢敘老先生年輕時頓頓離不開他家的羊肉串兒;修腳李比劃如何為當年的老先生搓腳剜雞眼;裁縫王表演如何為當年老先生的三姨太剪旗袍。多了,多了!一時間似乎每個人都感慨萬分,都發現了劉老先生和自己有著千絲萬縷的特殊關係。

  但劉老先生卻似乎更看重那秘傳的湯褪驢……

  這天晚上,就有人專程來報訊兒:劉老先生要在自己下塌的豪華賓館裡親自接見末代的驢肉陳。當然,面對這種殊榮陳爺就難免有點兒發怵。要知道,雖然他被人稱著驢財神,但和這位美國牌號的老鄉親相比,那畢竟是小巫見大巫。

  但更為此焦心的卻是白三爺……

  要知道,他本來就回來晚了,等聞訊兒趕到古泉居茶樓時,茶桌間早已又傳來許多新消息。據說,這位老先生一直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愛國心大著哪!數十年竟不忘家鄉的湯褪驢肉,每一思及便常常夜不能寐。時事一順,不但馬上打發一個洋聽差的回來買,而且怕出了差錯,二次又專門回來看過末代驢肉陳。人對上號了,但肉沒買到,於是便又不遠萬里重歸鄉粹,遠涉重洋前來就食。多給老祖宗面子啊!

  白三爺聽罷,暗自一驚……

  怎麼?是專為湯褪驢肉回來的?!但隨之傳來的消息卻更令人震驚:原來和那娘兒們合資的美國大老闆,正是這個中國種兒的老頭子!而且眨眼之間,她又成了他的表侄女!撲朔迷離,眼花鐐亂,白三爺當即便沉默不語了。誰料想夥計們還真會拍馬屁,不但不理解他此時心情,而且竟瞅准了空子不冷不熱地給了他幾句:

  「誰說人家那公司拿外國人的一半錢兒?嘿嘿!那是劉老先

  生愛國投的資!」

  「就是嘛!就連人家那身洋打扮兒,也是為了鎮外國人才穿的!」

  「什麼賣國?什麼和洋人兒睡覺?扯淡,盡瞎掰!」

  「說的是!人家劉老先生愛國的勁頭兒這麼大,那親戚還能錯得了嗎?」

  「沒錯!我早就這麼說過!」

  得!一人得道,雞犬也跟著飛升了……

  幸虧緊接著又傳來了要在豪華賓館單獨接見陳爺的消息,才使大夥兒猛然間酸不溜溜地拷了話題兒:這位美國牌號的中國人這是怎麼了?為什麼眼裡只有一味湯褪驢?但更為難得的卻還是人家白三爺,為了主子,甘願忍受這旁敲側擊的委屈。一聽訊兒,馬上就推開扣碗兒走下了古泉居茶樓。

  好您哪!現在顧不上這個……

  為此,白三爺扔下外頭一大攤子急待處理的事務,急急忙忙便又奔向了驢財神的府邸。下決心緊跟陳爺寸步不離,大有隨時準備陪主子赴湯蹈火之勢。要知道,雖然知道了原肉湯的隱秘,可還是人最重要啊!門外等著的汽車又在催了,白三爺只好伺候陳爺愁眉苦臉地洗了臉兒,皺皺巴巴地罩上了那件特大號的西裝套服,不離左右地陪同出發了。

  您還別說,還多虧有白三爺陪著……

  要不然,這位單獨被邀的驢財神不但賓館大門兒進不去,就連電梯也暈乎得不敢上,瞧那戰戰兢兢的窩囊模樣兒,緊拽著白三爺的襖袖子,簡直成了個離不了娘的二傻子。但越是這樣,白三爺就越感激主子的信賴,心裡頭也就越踏實。

  十九樓,就這個門兒……

  白三爺把嚇懵了的驢財神扶著靠牆根兒剛站穩,便搶先去按電鈴兒。他發誓就從這一刻開始,伴隨主子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再不分離。但一開門兒,白三爺便只覺一股不祥的香風迎面撲來:啊!又是她?!……只見她一揮手兒,便出來一位洋人兒連攙帶拖地把陳爺請進了房間。而當他正要緊跟而入時,就又聽啪的一聲,她已伸手拉上門兒,卻偏偏把他堵在外頭了。

  「您?……」他顫著聲兒問。

  「我?」她眉梢兒一挑,「我倒要問你:還要把這老古董兒拖在地下多少年啊?」

  「什、什麼?……」白三爺給問懵了。

  「還什麼、什麼呢?」她又手兒一叉,「缺德帶損人!連個女人都不讓人家見,就想一輩子拿這窩囊廢當猴子玩兒!」

  「造、造謠!」白三爺試著反抗了。

  「得了吧!」她又鼻子一哼,「你背著這位驢財神,到底撈了多少?」

  「天理良心,祖宗不容!」白三爺指天發誓了。

  「說得好聽!」她又是幾句,「防疫站、稅務局、工商聯、居委會,甚至還有派出所的個別人兒,你到底裡裡外外打點了多少錢兒?」

  「那、那是祖宗的章法!」白三爺竟失口而出。

  「什麼?!」她冷笑了,「瞧瞧!好些事兒就讓你們這些出土文物兒給毀了!」

  「我、我是為了陳爺!」白三爺嚴正聲明了。

  「哼哼!」她又冷笑了一聲。

  「你、你你你你?!」白三爺義憤填膺了。

  「你靠邊吧?」她猛地臉兒一繃,轉身進屋,隨手把門兒關了個山響。

  白三爺被晾在幹灘上了……

  眼瞅著緊閉的屋門,他委屈,他惶恐,他感到沒著沒落。就只顧得暗罵劉老頭子幫助婊子勾引人,卻不懂這娘兒們早自有自己的打算了。說穿了看,人家就是要洋模洋樣洋打扮,就是要專門這樣去招引驢財神。好您哪!據說這叫什麼「啟發人的性本源」,讓窩囊廢也能噴出股子火兒來,也好自己掙扎著出土不當老古董!白三爺面對著空空蕩蕩的樓道似乎沒轍了,只好罵罵咧咧地下了十九樓。

  他媽的!你才缺德帶損人!……

  但罵大街絕對解決不了問題。於是白三爺一跑出賓館,就連夜又摸上了古泉居茶樓。懂祖宗章法的人兒都在這裡,還得動員大夥兒一起上啊!果然,老掌櫃聽白三爺這麼一說,又挨家把各路好漢招集到了茶桌兒旁。要知道,各路英雄均因不在應邀之列,心裡本來就有點兒憤憤不平,再聽白三爺這麼一說,馬上便更覺言之有理!

  瞧!大褲襠胡同又迅速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兒了……

  本來嘛!姓劉的為什麼不請在座的諸位,卻單請一個驢財神?這不單單是小瞧了老少爺兒們,更重要的是這裡頭一定有鬼呀!仿佛是有意配合這種判斷,恰好又有一位老夥計摸黑來報新的消息:劉老先生娶的是位外國老伴兒,聽說還生了兩個半土不洋的小崽子哪。聽聽!早讓洋娘兒們把魂兒勾跑了,心裡頭還能留著老祖宗嗎?這次回來表面是惦記著大褲襠胡同,實際上是想往外拔大褲襠胡同的風水!為的就是把塞外一絕的湯褪驢給弄走了,好再回美國去發大財呀!議論結果,白三爺便被公推為「國寶」的主要保衛者,而大夥兒則誓死作為他的堅強後盾!

  「明兒個他要再來,」爆肚兒張說,「我要給他個正眼兒,算我缺德沒志氣!」

  「他想嘗我的芝麻火燒,」燒餅劉說,「做夢吧!饞死這老狗日的!」「我把他臭死!」修腳李說,「他要搓澡?他想修腳?呆著去吧,爺兒們不伺候!」

  「看我的了!」肉串楊一拍胸脯兒,「他想拔走咱大褲襠胡同的風水,沒門兒!」

  得!眾志成城了……

  白三爺果然不負眾望,剛聽大夥兒喊完了,又摸黑趕到了陳爺的府邸。小油燈下,只見這位「國寶」正孤孤單單、昏昏悠悠盤腿兒坐在火炕上。借著燈光,後牆上映出個老大的羅鍋兒來,小山似的。看得出,這位主兒還沒有徹底緩過神兒來,還像在做個沒完沒了的夢。白三爺一瞧陳爺這副神態,愛主之心竟使他不禁潛然淚下。

  「陳爺!」他輕輕地叫了一聲兒,「您回來了。」

  「嗯、嗯嗯是哪!」這位還沒緩過神兒來。

  「瞧這彆扭的,」他又慢慢走近身邊兒,」我幫您先把這套服給脫了。這麼晚了,您想吃點兒什麼?醋拌鹹菜疙瘩絲兒,還有小米兒粥,臨走前我就給您焐在火上了。」

  「哎、哎哎不啦!」這位有點兒感動。

  「您就想開了!」這回才過渡到正題兒上,「去一趟沒什麼,大夥兒的心都向著您哪!他們要再敢借著洋人牌子折騰您,老少爺兒們全不答應!」

  「這、這這這……」這位又開始煩了。

  「這您就放心!」白三爺竟愣沒看出來,「我早就在茶樓告訴大夥了:陳爺那是什麼人兒?十代祖傳的老招牌砸不了!別說是這麼倆不洋不土的主兒,就把美國大總統搬來,陳爺也絕不會賣祖宗!」

  「不、不不不要啞、啞、啞巴……」這位卻突然把話題兒扭到

  眼瞅著緊閉的屋門,他委屈,他惶恐,他感到沒著沒落。就只顧得暗罵劉老頭子幫助婊子勾引人,卻不懂這娘兒們早自有自己的打算了。說穿了看,人家就是要洋模洋樣洋打扮,就是要專門這樣去招引驢財神。好您哪!據說這叫什·麼「啟發人的性本源」, 讓窩囊廢也能噴出股子火兒來,也好自己掙扎著出土不當老古董!白三爺面對著空空蕩蕩的樓道似乎沒轍了,只好罵罵咧咧地下了十九樓。

  他媽的!你才缺德帶損人!……

  但罵大街絕對解決不了問題。於是白三爺一跑出賓館,就連夜又摸上了古泉居茶樓。懂祖宗章法的人兒都在這裡,還得動員大夥兒一起上啊!果然,老掌櫃聽白三爺這麼一說,又挨家把各路好漢招集到了茶桌兒旁。要知道,各路英雄均因不在應邀之列,心裡本來就有點兒憤憤不平,再聽白三爺這麼一說,馬上便更覺言之有理!

  瞧!大褲襠胡同又迅速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兒了……

  本來嘛!姓劉的為什麼不請在座的諸位,卻單請一個驢財神?這不單單是小瞧了老少爺兒們,更重要的是這裡頭一定有鬼呀!仿佛是有意配合這種判斷,恰好又有一位老夥計摸黑來報新的消息:劉老先生娶的是位外國老伴兒,聽說還生了兩個半土不洋的小息子哪。聽聽!早讓洋娘兒們把魂兒勾跑了,心裡頭還能留著老祖宗嗎?這次回來表面是惦記著大褲襠胡同,實際上是想往外拔大褲襠胡同的風水!為的就是把塞外一絕的湯褪驢給弄走了,好再回美國去發大財呀:議論結果,白三爺便被公推為「國寶」的主要保衛者,而大夥兒則誓死作為他的堅強後盾!

  「明兒個他要再來,」爆肚兒張說,「我要給他個正眼兒,算我缺德沒志氣!」

  「他想嘗我的芝麻火燒,」燒餅劉說,「做夢吧!饞死這老狗日的。『我把他臭死,修腳李說,「他要搓澡?他想修腳?呆著去吧,爺兒們不伺候!」

  看我的了/肉串楊一拍胸脯兒,「他想拔走咱大褲襠胡同的風水,沒門兒」

  得!眾志成城了……

  白三爺果然不負眾望,剛聽大喊完了,又摸黑趕到了陳爺的府邸。由燈下,只見這位「國寶」正孤孤單單、昏昏悠悠盤腿兒坐在火炕上。借著燈光,後牆上映出個老大的羅鍋兒來,J』山似的。看得出,這位主兒還沒有徹底緩過神兒來,還像在做個沒完沒了的夢。白三爺一瞧陳爺這副神態,愛主之心竟使他不禁潛然淚下。

  「陳爺!他輕輕地叫了一聲兒,您回來了」

  「嗯、嗯嗯是哪!」這位還沒緩過神兒來。

  瞧這彆扭的,他又慢慢走近身邊兒,我幫您先把這套服給脫了。這麼晚了,您想吃點兒,醋拌鹹菜疙瘩絲兒,還有小米兒粥,臨走前我就給您悟在火上了。

  哎、哎哎不啦!這位有點兒感動。

  您就想開,這回才過渡到正題兒上,「去一趟沒什麼,大夥兒的心都向著您哪:他們要再敢借著洋人牌子折騰您,老少爺兒們全不答應!」

  這、這這這……這位又開始煩了。

  這您就放心!白三爺竟愣沒看出來,「我早就在茶樓告訴大夥了:陳爺是什麼人?祖傳的老招牌砸不!說是這不洋不上的主兒,就把美國大總統搬來,陳爺也絕不會賣祖宗!」

  「不、不不不要啞、啞、啞巴……」這位卻突然把後題兒扭到這兒了。

  「什麼?」白三爺一怔,他知道這是因為什麼,半晌才又接上了話茬兒,「哦!您是惦記著這碼子事兒?這還不好說嗎?大夥兒是怕您受氣,您不可心,咱再變著法子替您挑!一定挑個壯實的,十代單傳的驢肉陳絕不能斷了種兒!」

  「別!別別唉唉……」這位卻開始歎氣兒。

  「您怎麼了?」白三爺明知故問,「是在那兒出了什麼事兒嗎?」

  「沒、沒沒有……」這位在掩飾。

  「那?」但白三爺似乎更關心了,「他們都對您提了些什麼?」

  「沒、沒沒有……」這位還是搖頭兒。

  「真的?」白三爺更加關切。

  「這、這這這這個,」總算憋出一句話,「他、他他他們……要、要要要要……蓋、蓋蓋蓋蓋……一座樓!」

  「一座樓?」白三爺頓時傻眼兒了。



9


  樓、要蓋一座特高的樓……

  白三爺這個心煩啊!這騷娘們繞了半天彎兒,還是要平了大褲襠胡同蓋這座樓?!

  第二天一大早,古泉居茶樓裡也沸沸揚揚地傳開了。雖然還未見一磚一木,但整個胡同卻早已蒙上了它的陰影。那麼濃,那麼重,直壓得好多人都喘不過氣兒來。

  他媽的!全怪那美國牌號的劉老頭兒!

  就像是故意捉弄人,這老頭子憑著自個兒有大把大把的愛國大洋錢,勾結著那賣祖宗的騷娘兒們,不但要蓋一座老城前所未有的二十五層的洋樓,而且還真的放出風兒來告訴大夥兒,選定的地兒就是這大褲襠胡同!聽說還要把乾隆爺親自命名的「漠北第一泉」給填了,而換上帶漂白粉味兒的自來水。真缺德呀!那古泉居茶樓的茶、塞外香酒肆的酒、雜碎王的辣油雜碎湯,還能喝出那祖傳的老滋味兒嗎?

  可小匪派兒們還說,這叫什麼愛國?……

  愛個屁!老少爺兒們真想和他們拼了!想想吧,填了古泉井,折了兩條褲腿裡的鋪面兒,這祖傳的手藝可到哪兒去露啊?但一聽說,上頭似乎已經點了頭兒,大夥兒便又垂頭喪氣沒轍了。還再說什麼?只好拼著命往回招攬主顧,搶日子往回多劃拉點錢兒吧!

  您哪!一時間大褲襠胡同全亂了……

  但過了不久,卻又吹出另一種風兒:好像原本沒那麼回事兒,人家劉老先生還親自建議把乾隆爺的禦拴馬石當重點文物保護呢!大樓是要蓋,可是地點選在後頭那「褲腰」 部分。應該說到,如果開頭就這麼提,大夥兒准會炸了!怎麼?想遮我們大褲襠胡同的風水呀?!可現在這麼一說,大夥兒竟覺著大大松了一口氣兒。好您哪!大褲襠胡同保住了,各路好漢也就有了用武之地,還窮嚷嚷什麼?老少爺兒們便又來神兒了,一個勁兒猛感激老祖宗在天之靈保佑。轉眼間,兩條褲腿兒裡又變得喜氣洋洋了。

  可白三爺卻沒這份福氣……

  這位古泉居茶樓裡公認的最精明的主兒,早已被近些天這眼花繚亂的變化給搞懵了。那位洋式娘兒們,還有那位昔日的劉大少,好像並不怎麼露面兒,可就不知為什麼,一會兒把大褲襠胡同攪了個亂七八糟,一會兒又把大褲襠胡同弄得個風調雨順,竟使老祖宗留給自己那套絕活兒,可憐巴巴地變得連一個大子兒也不值。瞧著夥計們各守自己鋪面那份高興勁兒,白三爺頭一次感到自己形影孤單了。

  唉!還得回去守住了落鳳枝……

  陳爺的府邸裡,也顯得有那麼點不對勁兒。雖然表面看去,陳爺腳不出戶,是唯一沒受這外頭干擾的主兒。但仔細看來,自從那晚上公然宣佈不要啞巴作老婆之後,那舉動就神神叨叨地有點兒反常了。不但越來越愛擺主子的譜兒了,而且還越來越愛洗臉了。尤其對照鏡子有了特殊愛好,愁眉苦臉,怪模怪樣,一照就是老半天。同時還破天荒地結巴著要他往破院裡通電,甚至還提前買回台電視機。好您哪!這全怪那騷娘兒們!現在人家再不背著他出出進進了。似乎陳爺告訴他原肉湯的秘密,就是為了換回這點兒樂子。主子漲價了,那女人也就更來勁兒了,甚至公然當著陳爺的面兒臊他的皮。白三爺有點兒首尾難顧了。所幸「總公司」那一大攤子他還掌握著,那原湯罎子除陳爺外也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他這才能支著、撐著、硬頂著。可憐就可憐了那頭小瘸驢兒了,瞧!現在又變得灰溜溜地沒人理了。

  白三爺突然感到,玩驢似乎玩到盡頭兒了……

  這一天,白三爺又在破院裡摩挲著小瘸驢兒感歎了:瞧瞧這毛色兒,瞧瞧這眼神兒,一副沒娘孩子的倒黴樣兒。小瘸驢兒似乎也難得這麼一次愛撫,竟滿懷委屈長籲短歎地哀叫上了。再一看窗口邊兒的那位驢財神,愣好象沒聽見,還在那兒愁眉苦臉地一個勁兒照鏡子。白三爺先是一悲,隨之便是一驚,然後竟聯想到了那罐十代秘傳的原肉湯。他感到連這個也玄了:

  「陳爺……」他聲音打著顫兒叫著。

  「唔……」陳爺只結巴著應了一聲。

  「嘿嘿!」白三爺的笑聲裡透著忠誠,「那娘兒們今天沒來?人兒不錯,就連我都越瞧越順眼,難得地人緣兒好!」

  「哦、哦哦是是?」陳爺的眼神中有激動,也有驚奇。

  「真的!」白三爺對著窗戶卻更認真了,「您真要是找上這麼個媳婦兒,下邊人也跟著光彩啊,我連她一起伺候!」

  「不、不不是……」陳爺激動中想解釋。

  「我知道!」白三爺更厚道了,「她是要拿自個兒當模子給您挑一個,那就更說明人家厚道心眼兒好!」

  「這、這這對對!」陳爺結巴著點頭兒了。

  「讓我說,」白三爺顯得更貼心了,「您要再把那原肉湯的底兒一露給她,這事兒不就來得更快了嗎?」

  「別、別別別……」陳爺卻不同意。

  「怎麼?」白三爺一副不理解主子意回的神態。

  「怕、怕、怕、怕怕怕糊弄……」陳爺終於說出口來了。

  「啊!」白三爺頓時領會了,「您這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啊!」

  「……」陳爺再不吭聲兒了。

  但白三爺卻只覺得心頭頓時又湧起一片狂喜:想不到這窩囊主子還真有絕的!自己還是陳爺最信得過的人兒,騷娘們還不知道原肉湯的底兒!嘿嘿,只知道糊弄人兒不懂得糊弄湯,還嫩著哪!白三爺越想就越覺得眼前充滿了希望,一片忠貞保主之情又不禁死灰復燃。既然主子還信得著,那就必須趁大夥兒高興勁兒已過,再去說動兩條褲腿兒裡的各路能人兒,以便群起保護這點兒「國粹」。

  對!絕對不能讓匪派兒把大褲襠胡同的風水拔走了!

  想到這兒,白三爺拔腳就走。一出陳爺府邸,滿懷的豪情便有點按捺不住了。姥姥!栽在一個洋式娘兒們的手下,摘了這行的面兒,天理不公,祖宗不容!但一走進古泉居茶樓,就發現情況

  有點兒不對頭。老少爺兒們那樂呵勁兒不但沒有過去,而且比聽說不拆大褲襠胡同那陣子還邪乎。

  一桶涼水兜頭又向白三爺潑來了……

  誰料想,人家總是走前一步,就在白三爺到來之前,那騷娘兒們已經陪著劉老先生又來過了。而且這次不是一看就走,而是專門為坐到那古老的茶桌旁喝茶的。一手端著茶碗兒,一手捏著碗蓋兒,喝得有板有眼兒,一舉一動無處不符合老祖宗的章法。致使老掌櫃瞅著瞅著,竟不由地熱淚盈眶了。隨之,人家又就勢在茶桌旁品嘗了燒餅劉的芝麻火燒,雜碎趙的辣油雜碎湯,爆肚兒張的嫩爆肚兒,肉串楊的鮮羊肉串兒,以及各路能人的拿手絕玩藝幾。雖然一家只嘗一點兒,但已經嘗出三十多年前的老滋味兒來了。最後,只嘗得老淚縱橫,顫著聲兒連連誇道:

  「嗯!嗯!不錯、不錯!老牌子沒倒了,還是祖宗留下老滋味兒!好、好!……」

  還要什麼?不就是要的這麼一句話嗎?當即又有好幾位主兒竟為此也抹開眼淚了。

  好您哪!誰說人家忘了祖宗?……

  更重要的是,人家劉老先生茶用過了,風味小吃也品嘗過了,還是捨不得離開這塊地兒,卻坐在老掌櫃一旁和大夥兒聊上了。一個話題兒:給將來那二十五層高的大洋樓起個名兒。七嘴八舌,您猜起了個什麼?最後還是人家劉老先生想的絕:

  「我看,咱這老城是乾隆爺點的地兒,數祖不忘典,就叫乾隆大酒家吧!」

  瞧瞧!把老祖宗豎得夠多高?後輩兒孫還能夠跟著不沾光嗎?如果說,過去老少爺兒們還有什麼不滿,那現在就讓劉老先生的行動一掃而光了。

  但更令人高興的話題兒還在後頭呢!……

  可惜白三爺沒趕上。他來了,人家早走了。但樂懵了頭兒的夥計們今兒是大方的。一見他來晚了,都恨不得馬上就把自己的高興勁兒分給他一半兒。

  「三爺!」燒餅劉首先嚷嚷上了,「這回褲腰裡的老住戶可有盼了!人家劉老先生說了,先挑地兒蓋什麼居民新村!這才叫鳥槍換炮,一步登天哪!」

  「還有哪!」爆肚兒張也搶著說,「蓋好那高樓,咱們都能在裡頭露一手!劉老先生說過,帶著自己的拿手絕活兒也能入股,年底還保准能夠分紅!」

  「您知道,」修腳李也馬上插嘴,「說是酒家,那可稱得起服務一條龍啊!上頭有賓館,中層有各式餐廳,院裡有游泳池,底樓還專門設有搓澡修腳服務部。瞅著吧!到時候連老外也得排著號兒求我啦!」

  「大好事兒!」老掌櫃德高望重得地作了總結,「聽劉老先生說,大褲襠胡同還留著!兒子上樓,爹守鋪面兒,一古一今,一洋一中,互相搭配,那才叫勁兒哪!」

  「那是!那是!」一片叫好聲。

  白三爺傻了。大夥兒熱情越高,他覺得心坎兒裡越涼。好您哪!他是祖傳靠耍嘴皮子吃飯的,褲腿兒裡自古就沒有他家的鋪面兒。白三爺沒有這個福氣,但他還是不願摘面兒。他想笑,又笑不出來。臉皮兒抽巴了幾下,只抽巴出一堆苦紋兒。又是老掌櫃先看出來了,走上一步,問:

  「三爺!您、您這是怎麼了?」

  「我、我只顧想著陳爺……」白三爺慌忙應付。

  「咳!」老掌櫃忙安慰,「您先別替主子發愁!陳爺是什麼人物兒?劉老先生能想不到嗎?」

  「就是!」修腳李馬上插話了,「人家早就說了,湯褪驢連北京青龍橋都絕了,咱這幾算獨一份兒,高樓頂兒上不插這幌子,能稱得起乾隆大酒家嗎?」

  「是呀!」燒餅劉又搶過話茬兒,「劉老先生早有安排了,他要陳爺第一個到樓頂兒大辦公室去,當什麼大股東、大顧問、大技師的。說明了!人家借的就是十代單傳驢肉陳這點風水!」

  「那更棒!」肉串楊總結性地發言,「風水拔得越高越好,那整個胡同不就都罩上寶氣兒了嗎?」

  「那是!那是!」又是一片歡呼。

  白三爺一時間覺得心更冷、手更涼了。恍恍惚惚中,似乎聽到有誰來他耳旁悄悄遞著話兒:

  「說來歸去,老頭子總是要走的,那娘兒們才是真正的大拿!舍出老臉兒向她去求個情兒,能到大樓裡當個端盤子跑堂的也不錯,聽說,老外可大方啦,真捨得給下人小錢兒…」

  頓時,白三爺更感到沒著沒落了……

  他走了。趁大夥兒樂懵的工夫,悄悄走下茶樓走了。大褲襠胡同裡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還是亂亂哄哄的聲音。但他卻什麼都聽不見了,只覺著有一個聲兒在自個兒身前身後飛繞著:

  她是大拿!她是大拿!她是大拿……

  完了!老祖宗留下這一行眼看真要完了!自己由大褲襠胡同眾人矚目的拔尖兒人物,眼瞅著就要敗倒在一個騷娘兒們手下了。白三爺明白,那老頭子剛從國外回來能知道什麼?在幕後打鼓點兒的還是這個女匪派兒!但白三爺也絕不是那善罷甘休的主兒,走著走著便加快了腳步。對!趁陳爺還不知道,變著法子也不能讓他們拔走風水,何況還有那罐原肉湯!

  但他又晚了一步……

  等白三爺再次返回陳爺的府邸時,就看到一群人兒擁著一位長者從前面剛剛拐過彎兒去。白三爺一怔,馬上意識到那劉老頭子已經來過了。天哪!果然一出茶樓就來這裡找幌子了。白三爺一驚,又慌忙推門進院,怎麼?那騷娘兒們竟然單獨留在這兒啦?

  這才叫冤家路窄啊……

  白三爺再定神兒望去,只見這位女匪派兒打扮得比以往更洋、更俏、更水靈。但那羅鍋兒財神爺卻仿佛甘心當陪襯,愣陪著人家站在那株歪脖兒老樹下,一邊兒眼瞅著小瘸驢兒,一邊兒正在說些什麼。白三爺一見,頓覺不祥。果然,那小驢一瞅見他便不安地長籲短歎起來。

  這女匪派兒又在打什麼主意?……

  但人家瞧見白三爺進院,就跟沒瞧見一樣,理也不理,好像還故意放大聲兒給他聽似的:

  「您這回可親自聽到了,劉老先生對您有多麼看重!」

  「哎、哎……」陳爺頗為感激,就是說不出來。

  「您哪!」她更親切了,「他老人家可就提了這麼個要求:從小就愛吃個湯褪驢肉,可就是不知道是怎麼個做法。光聽傳說的神乎其神,就想專門親眼瞧瞧。這不正該您露一手兒嗎?他老人家還說要叫人來拍電影呢,帶回美國也讓外國人見識見識。」「這、這這這個?」陳爺似很激動、又有難處。「您不願露?」她還很和藹。「不、願願不是……」 陳爺忙結巴著分辯。「那為什麼?」她還很耐心。「這、這這這這……」陳爺更結巴了。 「沒、沒有驢!」白三爺毅然撲出救主了。「這不是!」她卻突然一指小瘸驢兒。「哦!」 陳爺目光驟然落在白三爺身上了。

  刹那間,白三爺那眼神兒再轉不動了,只顧癡呆呆地瞪著那頭小瘸驢兒。但他心裡卻明白,自己玩驢的事情她一定知道了。天哪!這娘兒們幹得可真毒!借老頭子看做湯褪驢,是想讓主子徹底甩掉自己呀!天理良心?天理良心?隨著心底兒發出的呐喊,白三爺的眼神兒便唰一下反射到驢財神的臉上。

  「這、這這個個……」陳爺也仿佛給嚇懵了。

  「陳爺!」白三爺又是悲戚地一叫。

  「別、別別這這……」陳爺頓時更慌神兒了。

  「這是怎麼了?」她也有點兒悲哀,「我跑斷腿兒給您說人,您卻捨不得一頭驢?」

  「不、不不不不是!」陳爺又忙著調頭分辯。

  「陳爺!」白三爺又是淒慘的一叫。

  「這、這這這個……」陳爺更加進退兩難了。

  「這您是信不著我?」她似乎有點來氣了。

  「我、別別我我……」陳爺又忙調頭解釋。

  「陳爺!」白三爺又哭哭啼啼一叫。

  「唉、唉唉唉唉……」陳爺徹底陷入困境了。

  「別唉聲歎氣!」她當機立斷地來了一句,「今晚上我就領您去見人!」

  「您?您是不是?!」陳爺猛地抬起了頭。

  「我要說不成,」她補了最關鍵的一句,「我就自個兒嫁給您!」

  「我的驢!」白三爺猛地撲了過去。

  「連你也是主子的!」她冷冷一聲。

  「天哪!……」

  得!一錘定音了……



10


  白三爺只覺得眼前驟然一黑……

  一時間,他癡了、他傻了,他呆頭巴腦兒地轉身就向門外走去了。心裡頭塞滿了淒涼,眼睛裡只剩下了絕望。他想再喊些什麼,喊不出來。他想再掙扎一下,渾身又沒一點勁兒,耳旁只飄忽著一絲悲悲戚戚的聲兒:

  沒用了!沒用了!再說什麼也沒用了……

  那小瘸驢兒也像知道自己就要完了,驚恐地號陶得更厲害了。白三爺只覺得這聲兒揪著心、拽著肺、牽動著肝腸,一時間,他又慢慢地站住了。手在抖,心在抖,嘴皮子也在打顫兒。猛地,他真想把這老羅鍋幾提起來大喊大叫一通。但沒有,人家是主子。半晌,他才背對著那位自己輔佐過的驢財神,帶著哭音兒崩出這麼一句:

  「陳、陳爺!真有您的……」

  他走了,終於沒著沒落地走了。好您哪!這才是真正名副其實的卸磨殺驢哪!

  但他似乎還殘存著一絲幻想……

  下午,白三爺又出現在古泉居茶樓上了。茶桌間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著。除了小順子提著把大銅茶壺心不在焉地陪著以外,就再沒有其他主兒了。向窗外瞧去,大褲襠胡同像戒了嚴似的,冷冷清清地見不到幾個人影兒。白三爺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只不過因為心冷得像掉在了冰窖裡一樣,屁股早凍在茶座上挪不了窩兒。

  好您哪!願錯過那百年難逢的熱鬧啊!

  刹那間,白三爺仿佛看到,人們熙熙攘攘地都向著驢財神的大院湧去了。那破牆上、舊屋頂兒上、大門外、窗戶口,黑黑壓壓都擠滿了人兒。只有歪脖兒樹權子下那塊地兒是空的:拴著一頭打顫兒的驢,挖著四個深深的小坑兒,旁邊還有燒得正旺的火以及那口翻騰著開水的大鍋。

  白三爺猛地閉上了眼睛……

  但那破院裡的情景卻似乎顯得更清楚了。人,人!一個個瞪大了眼睛的人!空地裡還站著那姓劉的老頭子、那欺人的娘兒們、那手提攝影機的洋聽差、更重要的是還有那結巴羅鍋的驢財神!瞧,拉驢韁了!小瘸驢兒掙扎著、蹦跳著、哀叫著、後扯著,但那驢緩卻越縮越短,一步又是一步,驢蹄子下就是那四個深深的小坑兒。

  白三爺又恐懼地猛然睜大雙眼……

  湧動的人影兒雖然霎時消失了,但在冷冷清清的茶桌間卻驟然冒出了許多聲音:

  「想想!沒有人家劉老先生,咱們能見識這秘不外傳的絕活兒嗎?」

  「對對!托祖宗的福,跟著沾光啦!」

  「還有!也多虧了那娘兒們說動了陳爺!要不,蓋著被子夢去吧!」

  「嘖嘖!沒說的,大能人兒啊!」

  白三爺又趕緊捂住了耳朵,可這回更邪門兒了,嘈雜的人聲兒聽不見了,卻似乎猛地聽到一聲小瘸驢兒乍起的慘叫。白三爺又是一個愣怔,刹那間茶樓的一切又消失了,眼前又驟然閃現出大鍋裡不斷傾倒出的滾燙的開水,慘叫中驢身上蒸騰起的熱氣兒。

  白三爺收攏不住地渾身打顫了……

  在外人眼裡看來,茶樓裡還是那麼冷清那麼靜,但他卻像架在火堆上煙薰火燎似的。臉皮兒無端地抽巴著,兩手莫名其妙地痙攣著。只有他那眼神兒是直的,死羊眼一般,直勾勾地慘人。小順子回頭一瞅,當即嚇得把大銅茶壺失手扔在地下。白三爺像猛地驚醒了一樣,但當他低頭一看樓板上流動著的開水、茶桌下蒸騰起的熱氣兒,便又繃著身子死死地一動不動了。

  但他的眼神兒卻在急驟地變……

  等到老少爺兒們看完熱鬧歸來,白三爺那眼神兒已令人琢磨不透地變得和沒事兒一 般,而且就連臉上也跟著變回了原來的老模樣兒。甚至顯得比以往更瀟灑、更超脫、更得人緣兒。為此,老掌櫃帶著大夥兒一上茶樓,竟沒能看出一點兒破綻來。

  「三爺!」老掌櫃像見了親人似的,「您消閒啊!」

  「嘿嘿!托主子的福!」白三爺笑容可掬。

  「您哪!」老掌櫃又接過話茬兒,「活了六十多了,今兒個我算一飽眼福了!」

  「是嗎?您真好精神!」白三爺又含笑回話。

  「來勁兒!」修腳李也馬上插話說,「果然名不虛傳!那燙、澆、開、剝、宰,可真叫絕了,瞧著真過痛哪!」

  「那是!」白三爺灑脫地肯定。

  「聽說,」肉串楊又補充幾句,「露完這手絕活兒,今兒晚上陳爺就要去相親了。只要有那女能人兒保駕,這樁事兒准成。三爺!回去就把那驢鞭驢腎給主子留著吧,到時候您就聽好兒了!」

  「錯不了!」白三爺笑著滿口答應。

  「嘿嘿!」肉串楊樂了。

  「哈哈!」大夥兒笑了。

  瞧!誰也沒有瞧出點幾差錯來,甚至連白三爺是多會兒走的也沒顧得上理會。好您哪!百年不遇的大樂子,還能不圍著茶桌

  好好聊聊嗎?誰都搶著談驢,哪還顧得上去瞧人兒。只有老掌櫃例外,他怎麼瞧都覺得白三爺渾身罩著一層晦氣兒。得!晚上抽空兒去求求劉老先生去吧,瞧他爹的面子也得為他討碗飯吃。。白三爺不知道,只顧自個兒徑直走著……

  但令人不解的是,這位主兒明知現在卸磨已經殺了驢,卻仿佛還要給祖宗臉上抹黑。就好像有什麼勾著引著似的,竟又返身向著那變了臉的主子的大門兒走去。而且眼瞅著那剛剛剝下的驢皮,愣仿佛自己從來沒有玩過驢那樣,一見主子,還是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兒:

  「陳爺!……」

  陳爺沒吭聲兒。

  「已、已經煮上了?」白三爺又主動遞話。

  陳爺還是沒吭聲兒。

  沒聲兒了……

  灶火呼呼地響著。只見湯鍋裡熱氣騰騰,那小瘸驢兒正碎屍數段在湯鍋裡顫動著。碩大的驢頭顯得格外突出。只不過早已洗剝乾淨再看不出那顯眼的白嘴頭子了。一切都被滾燙的湯水咕嘟著,再也聽不得那長籲短歎的嘶叫了。

  白三爺眼巴巴地盯著。

  驢財神也在愁眉苦臉地瞅著。

  還是沒有一點聲兒……

  「陳爺!……」白三爺聲帶哭音兒說。

  「唉、唉唉這這……」這回總算搭茬了,而且頗為內疚。

  「好、好陳爺!」白三爺竟激動起來。

  「唉!這這唉唉……」又是歎息,又是內疚。

  「今後?!」白三爺只覺得眼前充滿了希望。

  「這……」驟然沒詞兒了。

  「……」眨眼心冷了。

  熱氣兒騰騰,香味兒四溢。那小瘸驢兒的肉塊兒還在湯鍋裡咕嘟著。一會兒探出個驢腦袋,一會兒伸出個驢蹄子。似在不平,似在掙扎,又似在懶洋洋地在裡頭打把式,眼看就要熟了。小瘸驢的肉變得越來越醬紅,白三爺的臉顯得卻越來越慘白。但他還在直勾勾地瞧著……

  熱氣兒散了,火苗兒滅了,小瘸驢兒又被一塊塊晾在肉案上了。還有那頭、那蹄、那心、那肝、那肺、那驢大腸,再沒有一點兒聲息,都乖乖地讓在那裡擺著。只是閃著油光、散發著香味兒,再不能搖尾巴尥蹶子了。

  白三爺冷眼中竟又漸漸滲出了淚……

  淚眼中,那小驢兒竟仿佛又拼拼湊湊自個兒爬起來了。瘸著一條腿兒,頂著個可笑的大腦瓜子,顛兒顛兒地撒起歡兒。禦拴馬樁旁一鳴驚人,古茶樓前穿針引線,陳爺府邸後院壓陣,胡同深處拉車賣肉……玩兒,它還在玩兒,按著自己調教的玩兒。玩得有板有眼、有聲有色,玩出了古色古香的「驢肉陳驢肉開發總公司」!

  而現在?……

  白三爺猛一眨眼,就見那老歪脖兒樹還杵在那裡,但旁邊卻見不到那小瘸驢兒了。只留下不知軲轆了多少輩子的木軲轆車還孤單單停在樹影裡,老氣橫秋、油膩黑亮,車軲轆更不成方圓了。過去它和小瘸驢兒一配套,曾是塞北聞名湯褪驢的活幌子。如今小瘸驢兒被煮了,它也就顯得更破爛不堪了。像一個老絕戶躺在那兒,半死不活地喘著氣兒。天哪!這才叫自己的驢被殺了,幌子被拔了,牌子被砸了,路被堵絕了!

  白三爺幾乎失口喊出聲兒來……

  但等他再一轉眼,卻見那位驢財神正往一個陳年酒罈子裡

  舀那原肉湯,這是絕頂的寶貝啊!祖祖輩輩玩命地秘藏。就連那無法開張的倒黴日子裡,這窩囊廢也懂得寧可挨打受罵、裝瘋賣傻,也要把這絕玩意兒裝在一個陳年酒罈子裡,冒險埋到一個人們猜不到的絕地兒。還得一次次半夜偷偷熬過,一次次再趁黑藏起。誰料想,眼瞅著自己已經掌握了這絕玩藝兒,但在眨眼間即又讓人家連人帶湯一鍋端了。

  這、這、這這這這!……

  白三爺的兩隻眼珠子,突然死死盯住那原湯罎子一動不動了。那麼冷、那麼陰、那麼直勾勾地可怕。但那位驢財神卻沒看出來,他著急慌忙地要去相親。

  天,也眼瞧著快黑了……

  驀地,大門外傳來一片哄鬧聲兒。隨之,修腳李、裁縫王,還有其他一些熱心腸主兒,便嘻嘻哈哈一起湧了進來。也不知是因為天快黑了沒瞧見,還是因為陳爺身手不凡太打眼了。人們竟像沒瞧見白三爺似的,剛一進院就沖著驢財神嚷嚷上了:

  「陳爺!是媒人叫我們來的!都快相親去了,您哪也該收拾收拾了!」

  「哎、哎哎哎哎……」這位來勁兒了。

  「走!」修腳李先上來了,「先上我那澡堂子裡洗洗去!我呀給您搓搓澡,修修腳,渾身捏巴捏巴,保證您一定來精氣神兒!」

  「這、這……」陳爺似乎有點兒不好意思。

  「瞧您?」又是修腳李的聲音,「您能到我那兒洗澡,不是賞我臉兒嗎?那水我得留著,煮肉准帶原湯味兒!」

  「您哪!」裁縫王又搶先了,「人是衣架,馬是鞍韉,您得到我那西眼店走走!我早給您琢磨出一身兒套服,保證您穿上身條兒顯得順溜!」

  「行、行行這這……」陳爺更顯得羞羞答答。

  「還這什麼?」還是修腳李搭話快,「大夥兒還不是借您的風水沾您的光嗎?沒有您,這大樓能在這兒撐得起來嗎?您還別說,女大拿給我們看過一張圖,瞧大樓那個高啊,把天都能捅個窟窿!」

  「真的!二十五層哪!」又是一片呼應。

  一時間,白三爺什麼都聽不見了,甚至連陳爺是多會兒讓夥計們擁走的也忘了。眼前只剩下了一座樓,頂天立地、黑壓壓的、鬼影兒似地直杵在他的眼前。壓得他安不了神兒、喘不過氣兒、伸不開手兒、邁不出腿兒。天更黑了,四周黑漆漆地沒有一點聲兒。猛然間,白三爺突然扯開嗓子大喊了:

  「樓!樓!老子讓你們蓋他媽的樓!」

  隨之,他借著黑暗,一下子撲向了那秘藏原肉湯的絕地兒,瘋了似地把那陳年酒罈子搬到了當院兒。他手兒抖著,氣兒喘著,眼白在黑地兒閃出冷冷的白光。猛地,他一下子摸起把砍肉的斧子,帶著風聲,嗖一下便高高掄過了頭頂。

  但斧子在半空抖動,卻久久未落下來……

  也就在這功夫,那豪華的賓館十九樓房間裡,老掌櫃正舍出老臉為白三爺求情。但誰能料想到,劉老先生一聽完有關白三爺的身世,家傳、以及玩驢前前後後的種種故事,竟不由地拍案叫絕,讚歎不已,連聲說道:

  「原來是白老九的兒子呀!身手不凡,人才一個!快請來見見,快請來見見!說白了看,驢肉陳雖身懷絕技,但也只能起號召作用,真正辦事兒的還得這種人兒!如真像您說,這位可真稱得起中國牌號的商業經濟人!難得、難得呀!我要和他好好談談,對路了,我這就建議下聘書,請他當乾隆大酒家副總經理!」

  老掌櫃瞠目結舌了……

  但也就在這時候,白三爺雙手顫抖了半天,終於一咬牙還是

  把斧子掄下去了。砰的一聲,那陳年酒罈子便粉身碎骨了,原肉湯四處亂流著,在黑暗中漸漸滲進了地皮兒裡。

  白三爺大笑了,他覺得那黑壓壓的大樓也讓他砸碎了。

  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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