苓植文集
狐幻
1
打獵,趕哪門子時髦?瞧!常四爺就算栽到這個上頭了……
要知常四爺如今也算得這塞外古城的一位名人兒了。一出京劇《七品芝麻官》,刹那間使他時來運轉。雖未見有哪位因此而回家賣白薯,可他演唐知縣這一炮卻的的確確打紅了。
您哪!現如今誰不知名醜常四爺呢?
生、旦、淨、末、醜,丑角這行向來是排老末尾兒的。老天保佑常四爺!輪到他這一輩兒,這黃曆的頁碼兒終於倒翻了個兒,丑角這一行也能挑大樑、掛頭牌了。又是一出《徐九經升官記》,常四爺便一躍而為塞外「著名表演藝術家」,致使多少英雄豪傑,一時間盡在舞臺上黯然失色了。
得!常四爺抖起來了。
回想當初,常四爺別說抖了,就連自己的名兒也差點給人忘了。孩子們管他叫「醜兒叔」「醜大爺」;師兄弟管他叫「醜兒哥」「醜兄弟」;老一輩的和有身份的主兒乾脆一拖腔兒管他叫「醜兒——啊」;就連他老婆也公然在人前人後不客氣地喊他「醜敗興」,沒辦法!誰讓自己的爸爸唱醜,爺爺唱醜,爺爺的爺爺還唱醜?戲班子裡祖傳就是這麼個稱呼法,沒轍!
可現如今你再這麼叫試試……
地位變了,稱呼也得跟著變。為了表示尊重,就得從老古董堆兒裡把常四爺的名號翻出來:常醜樂!常醜樂?嘿嘿!四爺原來名叫常醜樂!新鮮是新鮮,可要這麼沒大沒小地直著喊又似乎不大對勁兒。後頭好像還該再掛點什麼?同志?先生?師傅?都仿佛不太合適。好在現如今流行古典式的叫法,按師兄弟排行,「四爺」一詞便自然而然地掛在「常」字後頭了。常四爺?嘖嘖!叫起來上口,聽起來順耳,古色古香,有譜有派幾!
水漲船高嘛。
常四爺這稱呼一出世,便得到了劇團裡的一致首肯。管頭戴、管服裝、管蟒靠的夥計們,穿把子、打下手、跑龍套的哥兒們,以致拉京胡、打鼓板、文武場面上的弟兄們,似乎仍覺著這麼稱呼不夠過癮,於是乾脆免了「常」字直呼其為「四爺」了。聽!這夠透著多麼近乎?就連過去一貫掛頭牌、挑大樑、名震塞北的長靠武生——三師兄梁小樓,也主動為他捧場,不卑不亢地改稱他為「四弟」了。至於那位劇團裡的靈魂,自己那位專長青衣、擅演花旦、文弄不擋、京昆不亂的師妹尚蘭芳,更是搶先改了口,早就甜滋滋地「四哥!四哥!」喊不斷聲兒了。
今非昔比,鳥槍換炮了。
但這一換不要緊,麻煩事兒也似乎跟著多了起來。過去常四爺鼻樑上畫慣了豆腐塊兒,畫慣了小蛤蟆,臺上台下讓人打慣了哈哈,平時也就總難免露出一副貓腰縮肩、猴頭猴腦兒的模樣。可現在不行了,按行話說,那叫著該「端」起來了:腰板兒挺得倍兒直,目不斜視,口不常開,舉手投足,還真的有點「四爺」的架式。是有點彆扭,可不
「端」行嗎?且不說掛頭牌、挑大樑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更重要的是,老婆還在後頭盯著呢。稍一露出猴相,回家便是一頓好罵:
「瞧你那副醜樣兒,天生一副醜敗興的命!」
毋庸諱言,常四爺是有點懼內。要知道,當年常四爺的太太也長得水靈著哪!就是嗓子總找彆扭,才落得小姐演成了丫環、公主演成了宮娥。最後多虧了三師兄梁小樓費心說合,才含淚下嫁給常四爺。雖然這幾年越來越發福,連宮女丫環也顯得太占地方,被迫只好在臺上桁著女扮男裝當個三班衙役,但對常四爺來說仍然威力不減當年。即使在升格為「四爺」後,依舊對太太處處言聽計從。這不,太太一發火,常四爺就趕緊滿臉堆滿了笑:
「您哪!這又是怎麼啦?」
「怎麼啦?問問自個兒!讓你繃著繃著,你可好,今兒個又嬉皮笑臉向人家討煙頭兒抽!」
「嘿嘿!這不,這不……」
「這不什麼?!這不是我怕你得了癌症嗎?好心沒好報,好
你個沒良心的醜敗興啊!」
「別、別、您別哭!我保證一盒煙抽五天還不行嗎?」
「五天就委屈你啦?瞧瞧人家三哥梁小樓,煙酒不沾,多會兒也能繃在那點兒上,哪朝哪代都是個人物兒!就是如今不掛頭牌了,有誰又敢小瞧人家半毫分呢?」
「那是,那是……」
得!既然太太欽定了師兄為自己的樣板兒,那可真得下點功夫瞅著點兒了。可怎麼個學啊?師兄梁小樓雖然四十早出頭了,但人家可是天生的「胎裡帥」!無論是個啊、條啊、臉啊、面啊,都帥得那麼那麼瀟灑,帥得那麼正派,帥得那麼恰到好處,帥得那麼讓人心服口服!直到現如今,女觀眾的座兒還得賃人家叫呢!就連那些黃頭髮、藍眼睛的外國娘兒們,也似乎不甘落後。前一個多月,一個年輕的女者外看了梁三哥的《長阪坡》之後,不但親自送上臺一個大花籃兒,還猛地摟住他的脖子往腮幫子上啄了幾口,愣把趙子龍的小白臉上塗滿了口紅,真讓人瞅著眼饞。而自己呢?且不說這副長相就先天不足,就是學人家繃到那「點」子上也難啊!
要知道,戲班子裡混飯吃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是這麼回事兒!尤其是常四爺所在這個老劇團,那就顯得不容易了。遙想當年,乾隆爺為戍邊子弟在塞外修築這座古城時,就是以老北京為模子的。老北京有的樂子,這兒能少了嗎?於是繼遛馬、架鷹、玩鳥、鬥蛐蛐兒,隨後在老佛爺臨朝時又引來了這京戲班子。轉眼間就是百八十年,父業子繼,師徒相;,晃晃悠悠,忽興忽敗,這戲班子竟存了下來,頭好些年,甚:還混著當了一陣子塞外的小樣板兒團呢!據說是從唱《國際歌》以來的獨一份兒。板兒飯、板兒服、板兒待遇,好他媽的熱鬧了一陣子呢!可這裡的老禮兒特多,多到你拔不出腿來。就
連那些戲校的畢業生來這兒磨練兩年,也會變得古色古香、油膩兒閃亮的。不聽行嗎?至今那八十三歲的祖師爺「雲裡閃」老先生還挺精明呢!那可是一代名淨、師傅的師傅、劇團頭衰的見證人,老人家能瞅著你敗壞祖宗留下的家法嗎?您哪!誰掛頭牌,誰當角兒,端端爺兒們的架式還可以,但必須端得不出格兒,端得恰到好外,端得既威而又有人緣兒。不信您就試試?難呀!
可人家梁三哥卻作到了。
首先人家娶了個好老婆,當年劇團七代班主,塞外鬚生泰斗楊老先生楊越樓的小孫女。醜是醜了點兒,可聽話,百依百順,就像個沒嘴兒的葫蘆。而且楊老先生為了彌補孫女的形象的不足,盡把一身絕活兒當嫁妝賠送給了孫女婿。不用多說,三哥就成了劇團裡的正宗傳人。再加上人家那為人處世,那學著就更難呀!讓從小板兒團團長的位置上給撥拉下來,愣沒半句廢話,一出《長阪坡》上的趙子龍,又連踢帶打地給自己踢開了場子。再說人家和師妹尚蘭芳那檔子事兒,快十六七年了,任你背後眼饞地嚷嚷開了鍋,人家就是從不解釋,更不避嫌,而且仍然接近得那麼乾淨、那麼清爽、那麼絲毫不帶葷腥味,讓瞎嚷嚷的人們也感到自己下作。就拿昨天早上在小樹林裡吊嗓字來說,人們瞅著師妹那水靈靈的大眼睛,永葆青春的好腰身兒,又偷偷盯上三哥了。可人家卻像沒瞧見似的,還是那麼厚道地迎了上去:
「師妹!嗓子還好吧?」
「還行。」更是有禮兒,「多謝三哥惦記著。」
「瞧您說的,妹夫昨個兒還給我拎來一瓶好酒呢!」
「那不應該嗎?」頭兒垂得更低,「嫂子心疼他鬧腳氣,頭些夭還給他做了雙千層底兒布鞋呢!」
「誰和誰呀?」
「也是。」聲兒更感人,「替我謝謝嫂子。」
「您呀,又見外了,您嫂子知道了會生氣兒。」
「嫂子真好……」
聽聽!人家兩家人這關係?就是把弟兄們饞貓似的眼神兒織成一張網,也撈不出人家梁三哥一絲半毫的差錯兒。一句話,三哥梁小樓端得有板有眼兒,繃得有根有底兒。似乎人家渾身長滿了那讓人說不清、摸不著的「慘」毛兒,讓人敬,又讓人
可自個兒呢?
常四爺越想越害怕。他尚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演了一輩子醜,渾身連半根慘毛兒也沒有,鎮不住人,生怕自己繃出了格兒、端出了禍害。好您哪!戲班子裡這碗飯是好吃的嗎?四周的老少爺們是好惹的嗎?過去,夥計們的包銀是隨著掛頭牌的角兒走的,角兒越紅,包銀分得越多。可現如今這年月,一人一份子薪水,捧你還不是憑著點人緣兒嗎?要是得罪哪位、攪了大夥兒的和睦,不是文場上把胡琴的碼子挪挪位,讓你摸不著調兒,變著法子把你的嗓子「別」了,就是照著你的腮幫子上來一鑼錘子,叫你踩不到點兒上,非讓你當眾栽到臺上不可。
端著、繃著、不但難,而且玄呀……
但在戲班子裡掛頭牌、挑大樑,不端著繃著似乎又不行。這行當的人們見不得好臉兒。愛犯踩著鼻子上臉的臭毛病。讓這些爺們捏著了軟硬,您就在臺上過安生日子了。掛頭牌成了他們手中的玩物兒,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拿你開「涮」。您哪!歷朝氣並不缺少好嗓子、好作派、好功夫的能人兒,可熬到掛頭牌的絕沒幾個,就是因為這個理兒!
得!常四爺還得繃著。
多虧了太太在舞臺上杵著當慣了三班衙役,早從戲文裡摸索到一套繃的人生哲理,由她當場外指導,常四爺總算端著架式繃下來了。可繃著繃著,常四爺就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首先,他感到自己的身子板兒越來越不對勁兒,脖梗子發硬了,個頭兒一個勁兒往上躥。不、不不!這不僅僅是感覺,是事實。瞧瞧!頭些年掃著腳面的長褲,現如今快成了大褲權子。頭些年包著屁股的制服,現如今僅能遮住腰眼兒。常四爺有點兒愕然:四十出頭了還長上兒?可太太卻很滿意,難得地親了他一口,說:
「總算把你那貓腰縮肩、猴頭巴腦兒的醜敗興毛病改過來了!」
「還不是全憑著您指點嗎?」常四爺趕忙感恩戴德。
「昨兒個尚蘭芳還咬著我的耳朵悄悄他說,想不到四哥還自帶幾分帥呢!」
「嘿嘿!」常四爺有點得意忘形。
「犯賤!我可事先給您敲明瞭,你要是剛伸直了腰板兒就敢招惹哪個騷貨,老娘可跟你沒完!」
「不敢,不敢!」常四爺迅速保證。
「記住!還得繃著、端著、拿把著!」
「那是,那是!」常四爺馬上響應。
是的!常四爺是繃出了個頭,繃出了風水,可是也繃出了麻煩。過去,常四爺混在弟兄夥裡打哈哈,吃飯不管閒事,低頭哈腰什麼也看不出來。可現如今這一繃出個頭來,就覺得陰的、陽的、黑的、白的、還有那粉不嘟的,什麼都愛往眼眶子裡鑽。加之脖梗子一發硬,不知為什麼腦瓜仁兒就轉得分外快,這事兒就更不好辦了。比如,師妹尚蘭芳,那麼水靈拔的人物兒,為什麼心甘情願地嫁給打小鑼的窩囊廢呔呔劉?過去只當是師妹圖個厚道老實,從沒在心眼裡放過。現在可不這麼看了,
一瞅見呔呔劉那三孫子模樣兒,就不由得想起了又是梁三哥的天作之合,並由此而又聯想起自己老婆的來由。就為了這,常四爺第一次失眠了,半夜竟能從太太綿乎乎的懷抱裡咬牙掙脫出來。
但常四爺絕不會吭聲兒……
要知道,比這大的事兒還多著呢!戲文裡怎麼說來著?髒唐、臭漢、大清龍鳳一母生!常四爺想到這裡,又趕忙鑽回了太太熱乎乎的被窩裡。您哪!氣兒是有那麼點兒,可不想不就沒了,犯傻的才去捅這個馬蜂窩。前面說過了,戲班子這幫老少爺們不好惹,勾勾掛掛黏乎著哪!說把你嗓子毀了,說把你砸到臺上,這都還算小事兒。弄不好,自己找頂綠帽子戴著,這輩子就別想再在戲班子裡混個人兒了。好不容易熬到「四爺」這個份兒上,犯不著。
您瞧!常四爺精明著哪!
就連大夥兒也感到有點兒驚奇:喲呵!怎麼著?士別三日該刮目相待啦!這小子過去可是個猴頭巴腦、嬉皮笑臉、沒大沒小、渾打渾鬧、專愛喝個蹭酒、討個伸手牌香煙、嘴尖毛長的主兒。沒想到,這麼一繃,還真繃出點覺悟、繃出點水平來,出息得有點
「四爺」的架式啦。得了!又不礙著自個兒開工資,多一個四爺就多一個四爺吧!
但就在這時,常四爺卻走魔入邪了……
唉唉!全怪武丑鬼小伍勾引常四爺去打什麼獵。瞧!兔子沒打著,倒引出只狐狸來。這年頭兒誰聽說過城郊還有這稀罕物兒?您說,這能是個好兆頭嗎?
得!一連串禍患就從這兒開始了。
有人說,這是因為常四爺繃得過勁繃出鬼來了……
這似乎有點冤枉,自從常四爺覺著自己繃得長了個兒,什麼事兒都愛往眼眶子裡鑽之後,這小子就戰戰兢兢特意為自己備了副墨鏡兒,決心目不斜視,把一切亂七八糟都擋在漆黑的鏡片兒外頭。並且嘴裡還不住地默默念動四字真言:難得糊塗!難得糊塗……
但無論常四爺繃得怎麼有禮有節,怎麼有分有寸,還是架不住事情自個兒找上門來。
您哪!這就叫在劫的難逃。
說真格的,就在出事兒那天早上,常四爺還作夢也沒想到自己會跟著鬼小伍去打獵。他只是為了擺擺四爺的譜兒,難得地轉悠到大褲襠胡同的小茶館吃早點去了。可誰又能料想到,他嘴角帶著燒餅上的兩粒芝麻剛剛回來,就讓老祖宗「雲裡閃」給喊進西小屋了。
當時,他就感到有點不對勁兒……
老爺子屋裡,暖氣片和火爐子同時並存,互不干擾。大煙袋、小藥罐、濃茶缸子、痰盂兒和古典式的夜壺一應俱全,和睦相處。雖然一跨進門幾就聞到一股混雜的煙味兒、藥味兒、腳汗味兒、尿騷味兒,但常四爺仍然感到一片莊嚴肅穆的氣氛。好您哪!少了這一切還能顯出老祖宗的份量嗎?也唯有如此,才能把老祖宗皺成核桃皮兒的那張臉,襯托得使人更加琢磨不透。
常四爺更感到不祥。
但那時的常四爺可沒犯糊塗,別看也算個掛頭牌的名角了,還是一躬到底,恭恭敬敬地用老爺子的電子打火機點燃了老爺子三尺二的大煙袋,然後規規矩矩地站立在一旁,洗耳恭聽這
位祖師爺的吩咐。
老戲碼兒裡還缺這類教導嗎?
「醜兒——啊!」老爺子缺牙窩嘴,還這麼叫他。
「在!」頭兒半垂著,「您有什麼吩咐?我聽著哪!」
「小子!」老爺子走風漏氣他說,「如今丑角這一行在戲臺上走紅了,年輕的主兒都願在戲園子裡傻笑取個樂子,那咱們可得對著他們的胃口上戲碼兒!」
「您看得准!」
「那是!」老爺子頗為得意,「為這,昨兒個你三哥又從我肚子裡掏騰出一齣戲!」
「哪出?」
「四四《五花洞》!」老爺子的嗓門幾不愧當年是唱花臉的,「一個醜兒不過癮,咱們來四個!四個潘金蓮,四個武大郎,就聽戲園子裡那滿堂彩吧!」
「這……這……」
「你小子這又是怎麼啦?」聲兒更高。
「這、這又讓您勞神了!」
「別盡捧我!」老爺子似乎不太領情,「我是不放心你!」
「不、不不!您說,我敢嗎?」
「諒你也不敢!」老爺子很滿意,「可得提醒你點!你師妹可搶著應承演個潘金蓮,還打保票盡力拉把其餘仨!你哪,學著點兒!四個武大郎一定要演得一模一樣,真假難分!你、你小子又走神兒啦?」
「哎、哎,我聽著哪。」
「記住!」老爺子又一次提高了嗓門兒,「你小子一定要多收著點兒,矮子步,比其餘仨誰也不能高出一截兒,戲臺上要的就是武大郎。」
「哦!……」失聲驚叫,就像遭到雷殛似的。常四爺退出來了,縮著肩兒,貓著腰兒,個頭又猛地矮了回去,好像現在就準備去扮演武大郎似的,他明白自己遭到算計了,更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但他敢回撥老祖宗半點什麼嗎?不敢!一切都顯得那麼順情順理兒。他只覺得在偶然間眼前總閃現著梁三哥的身影。可是不論自己怎麼琢磨,那身影總是帥得那麼正派,那麼從容,那麼令人心頭發驚。
他不敢再住下想了……
常四爺越走就覺著自己越低,心頭只留下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兒,酸不溜溜,苦不嘰嘰,差點從嗓子眼兒裡湧了出來。可是他一咬牙,又硬硬地給咽下去了。他知道為什麼。走著走著,竟回想起自己有一次演的那個酒保。那回,他專門在自己鼻樑上畫了把酒壺。一隻眼睛是酒壺把兒,一隻眼睛是酒壺嘴兒。等演到那動真格之處,他猛地一手端著真酒杯,一手提著假壺把兒,頭一歪,那臉上的酒壺嘴兒還真往外滴酒呢。頓時,迎來個滿戲園子的碰頭好。誰都明白,那酒壺裡落下的是淚,不是酒,可觀眾們還是扯開嗓子那個樂啊!
人們要的就是這個。
常四爺越走越慢了。雖然來往的弟兄們還一個勁兒「四爺!四爺!」地打著招呼,可是他就是再端不起四爺的架式了。繃,也想繃,可就是怎麼使勁兒也繃不起來。但他似乎還不甘心,總想找誰掏騰個主意。心煩意亂間猛地眼前一亮,對!秤桿兒離不開秤舵,男人離不開老婆!這事兒只能鑽進一個被窩兒商量去。」
他又一次感到了太太的難能可貴……
真沒想到,愁眉苦臉的常四爺一跨進家門兒,屋子裡竟是一片喜氣洋洋的氣氛。師妹尚蘭芳也難得地來了,正指點著自
己的太太練身段兒。噠、噠噠噠噠……呔!噠、噠噠噠噠……呔!師妹輕快地念著鑼鼓點兒,太太正面對著穿衣鏡扭前、扭後、困難地舞動著過於豐滿的腰肢。在別人看來或許會感到慘不忍睹,但太太的自我感覺卻絕對良好。胖乎乎的臉龐兒上滲滿了小汗珠兒,擠小了的眼睛裡閃著美不滋兒的光彩。虛心、勤快、百折不撓。常四爺越瞧就越傻了眼,多虧師妹甜滋滋地迎上來了:
「四哥!您回來了。」
「是哪!這、這這……」常四爺趕忙發問。
「瞧你那德性!」太太搶先回答了,「這得謝三哥!」
「又是三哥!」常四爺失聲而出。
「怎麼著?」太太埋怨了,「當四爺就忘性大了?那年你演刁小三,就顧自己出風頭,弄得台下笑個沒完。你當了反革命不說,連累師妹也差點沒唱下來!」
「都過去了!」師妹忙打住了,「還提這個幹嘛?」
「幹嘛?」太太還要說,「要不是三哥那郭建光叫得響,說話算數,硬把你給保出來,你小子那小命兒在裡頭經得住折騰嗎?」
「是啊、是啊!」常四爺頓時天良發現。
「是個屁!」太太更不客氣了,「聽你那口氣!」
「我、我、我只是問這……」常四爺又慌忙解釋。
「這什麼?」太太更來火了,「跟著你多會兒沾過光?你當你的四爺,我跑我的龍套!還是三哥惦記著我,這不,人家剛一開排四四《五花洞》,立馬就讓我來個潘金蓮!」
「哦!」常四爺又失聲驚呼了。
「怎麼著?」太太大為不滿,「吃了耗子藥啦?」
「四哥!」還是師妹懂禮兒,「四嫂這些年窩得夠可憐了!憑您現在這影響,四嫂再不上還說得過去嗎?就是三哥不提,大夥兒也不讓!」
「你聽聽!」太太感激涕零了,「我把你個沒人味兒的醜敗興!」
「來!」又是師妹攔住了,「四哥這是高興的,咱們姐倆繼續練!噠、噠噠噠…… 呔!」
高興,是高興!自己成了武大郎,老婆成了潘金蓮!
刹那間,常四爺蔫了、傻了、呆了,只顧得眼瞅著屋裡頭這兩個一憨一俏、一怒一笑、一胖一瘦、天差地別的潘金蓮,腮幫子哆嗦著楞頭巴惱兒地笑,就是沒有一句詞兒。這一手兒來的真絕!正的、反的,明的、暗的,非把你逼下臺不可。完了,完了,好日子就此算完了。說?說什麼?舌頭沒脊樑,反轉都是理兒。只能佩服:絕,這事兒作得絕!
但就在這時候,常四爺還沒膽兒犯渾……
要知道,這一招叫「光榮退休」,再不知好歹,那下招兒就會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常四爺有氣,窩火,甚至暗下操祖宗,可他明白這個理兒。戲臺上那事兒都是哄人上當的,你真照七品芝麻官那樣去作,那非把小命兒搭進去不可。
常四爺準備認命當武大郎了……
但就在這時候,武丑鬼小伍找上門兒來了。這小子空懷一身絕活兒,跟頭、小翻兒、各種高難動作,翻得高,翻得快,翻得飄,翻得帥,可在臺上竟沒有一天走紅過,這回的武大郎也有他一個。不過這小子可鬼呀!轉眼間便從醫院開回個病假條兒:腰肌勞損外帶嚴重關節炎,沒法兒貓腰身子。再加上這傢伙刁鑽古怪,外頭還混著一群混混兒朋
友,就連三哥也拿他沒轍。這小子臺上的戲不好好唱,成天盡變著法兒到外頭找樂子。這不,他剛把常四爺拉在屋外,就指著手裡的獵槍煽忽上了:
「醜兒哥!」他還這麼叫,「與其窩在這兒等著當那武大郎,
還不如跟著哥兒們去外頭舒展舒展呢!」
「我不會這洋玩藝兒。」常四爺悶著頭兒說。
「您哪!」鬼小伍感歎上了,「這比在戲班子裡混飯吃可容易多了。一扣這兒,震天上響,也炸炸身板兒上的晦氣!」
「我、我沒這洋傢伙。」常四爺還想推脫。
「給您備著哪!」鬼小伍繼續煽忽,「還有香腸兒、麵包、好酒、牡丹煙捲兒。嫂子就顧演潘金蓮,還捨得給您備這些嗎?」
得!常四爺頓時覺著酒蟲兒蠢動、煙痛大發。
隨之,屋子裡又傳出兩個潘金蓮練唱腔的聲音,一位婉轉悠揚,一位聲嘶力竭。但你可以聽出,後一位的自我感覺還特別好。這一下不要緊,常四爺就像被這兩股音兒推著,刹那間就跟著鬼小伍踏上征途。
一出門才知道還有小麵包車。
看來鬼小伍和他社會上那群狐朋狗友,早憋著勁兒要到郊外找這次樂子了。有一位名醜兒供大夥兒開心,當然就更使這次樂子增加了光彩。鬼小伍這幫朋友什麼人物兒都有,什麼個體戶、改革家、待業青年、高幹子弟、以至剛解除勞動教養的臨時工,七八個人,一應俱全。還沒到地兒,這幫小子就打著哈哈,你一杯,我一杯,把常四爺灌了個夠嗆。常四爺也樂得一醉解千愁。臨完,口袋裡還落了好幾包帶把兒的洋煙捲兒。
到了……
常四爺暈暈乎乎,只見眼前是一片望不到邊兒的大沙窩子。老高的沙堆子一個連著一個,這兒長著幾株野沙蒿,哪兒長著幾叢駱駝刺。滿眼死氣兒,連個鬼影兒也見不著,可下了麵包車,再跟著鬼小伍往裡頭一走,那情況就不一樣了。沙漠深處,豁然開朗。好密好密的芨芨灘,大片大片的水泡子。藍是藍,綠是綠,中間還長滿了帶刺兒的各色野花兒。人一走動,這兒驚
起一隻野兔,那兒驚起幾隻野鴨,直搞得常四爺心驚肉跳的。
您哪!酒勁兒上來了……
可鬼小伍一見著獵物兒就顧不上常四爺了。剛才需要的是樂子,現在需要的是獵物兒。於是這小子塞給常四爺一支獵槍,簡單教了幾下打法,便夥著狐朋狗友一哄而散了。只留下常四爺端著支獵槍,晃晃悠悠直打酒嗝兒。周圍這個靜啊!沙窩子裡沒有沙啞的潘金蓮,更沒有委屈的武大郎,只有個即將「光榮退休」的七品芝麻官兒。常四爺真想把審誥命夫人那大段唱詞兒再痛痛快快唱一遍,背著人好好出一出心頭的悶氣、怨氣、怒氣!可他僅僅是晃悠了兩下,便抱著那只獵槍倒在草灘裡了。
常四爺睡著了……
不對!常四爺沒全睡著,他還眯縫著眼睛哪!似乎有什麼聲音從草窩子裡窸窸索索傳來,聲兒不大,卻使人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麻蘇蘇的,好像輕輕觸了電似的。隨之,常四爺只覺著一片火紅的顏色從眯縫著的眼前一閃,這窸窸索索的聲兒就沒了。代之而來的卻是另外一種聲音,像自己剛結婚時的太太在耳朵旁出氣兒,輕柔,細膩,還帶著一股香噴噴的脂粉味兒。常四爺一個愣怔,頭髮根兒馬上就豎起來。荒沙窩子哪兒來的娘兒們?常四爺一咬牙,猛地把眼睛睜大開來。
老天爺!原來是一隻狐狸……
常四爺雖然抱著支獵槍,卻刹那間變成了一尊躺倒的泥胎木偶。只見那傢伙也一動不動,豎著兩隻耳朵,噘著一張尖嘴,瞪著一雙眼睛,拄著兩條前腿,距離自己頂多不過五步遠,正穩坐在那條火紅的大尾巴上,歪著頭兒直愣愣地瞅著自己呢!常四爺幾乎要下意識地失口驚叫了:狐狸精!但猛地瞅那傢伙的下胯處,卻又驚詫地給掖回去了。
不對!這傢伙還長著那玩藝兒呢……
但不管公的或母的,這只火紅的狐狸還是把常四爺嚇了個半死不活。好您哪!老祖宗傳下來的戲文裡還缺少這類事嗎?「雲裡閃」老爺子就不止一次說過,他小時候那戲園子的後臺就住著一隻狐狸,美著哪,天天晚上偷偷鑽他的被窩兒,差點把他給吸幹了。後來多虧了請老法師給拿了,要不能活到今兒這八十多嗎?是啊,是啊!哪本戲裡都這麼說狐狸這玩藝兒鬼著哪!你不把它滅了,它就一定把你毀了!要不然,自個兒身邊為什麼乍猛出現了四個武大郎、四個潘金蓮呢?
常四爺猛地端起了獵槍……
但那只狐狸仍然動也不動,還只顧歪著腦袋瞧著常四爺。似乎特別欣賞常四爺那手兒抖著、氣兒喘著、下嘴唇兒哆嗦著那可樂的模樣兒。常四爺更慌張,忙眯著一隻眼睛瞄準這厭物兒。可架不住胳膊打顫兒、準星晃來晃去。刹那間,眼前的狐狸一隻晃成了兩隻,兩隻晃成了四隻。
哦!正應了四四《五花洞》……
常四爺更覺得毛骨悚然了,猛一閉眼,惡狠狠地扣動了扳機。只聽嘣的一聲巨響,再睜眼一看,狐狸不見了,眼前只剩下一片翠綠的芨芨草。但剛等他松了一口氣,就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子幽幽的嘲笑聲兒。再一回頭,天哪!那狐狸又拄著前腿兒、坐著大尾巴出現在自己身後了。不好!老祖宗說得對:你不滅它,它必毀了你!這?這?這總不能眼瞅著叫它給毀了!
常四爺一咬牙豁出去了……
追!一場惡追就這樣開始了,不到片刻功夫,常四爺就被引進了大沙窩子布下的迷
魂陣。竄進了亂草彎子,鑽進了野樹林子,而這傢伙總是你跑它也跑,你停它也停,像和你逗著玩兒似的,害得常四爺四處亂放空槍。最後,累得常四爺只好扔了獵槍,仰天一聲長歎:天滅我曹!天滅我曹!隨之,兩腿一軟,便倒在沙堆子旁失聲痛哭起來。淚眼中,常四爺看見那狐狸那個樂啊!搖頭擺尾,越湊乎越近,最後竟想上來舔他那畫慣了白豆腐塊兒的鼻樑子。操你八輩祖宗!老鼠急了還咬貓呢!常四爺猛地再次抄起獵槍,冷不丁地就扣動了扳機,又是一聲炸響,只見眼前驟然騰起一片血光,那狐狸竟意外地被炸破肚子躺在那兒再也不動了。常四爺這份兒狂喜,又是栽跟頭、又是打把式。他娘的!淚水兒不行,還得動硬的!
鬼小伍他們聞聲趕來了……
這幫老少爺們實在搞不清:這位名醜今兒這是怎麼了?大白亮天的,硬說自己打死了一隻狐狸,草灘上還留下一灘血。大夥兒都說看不見,他竟擺起了譜兒楞發起四爺的脾氣。這帶著名醜打獵找樂子可打出漏子了,還是趁早收攤子回家吧!鬼小伍頭一個搶先順著常四爺的話音忙搭茬兒,愣說自個兒也血糊淋拉地看得明白,總算把這位即將
「光榮退休」的「七品芝麻官」,連哄帶騙地拖上了小麵包車。
瞧瞧!酒勁兒還不小呢……
到家了。鬼小伍更鬼了!自個兒煽忽常四爺打獵打出鬼來的事兒,他對誰一個字兒也沒提。只是把這位即將上任的武大郎,全眉全須地送回到胖乎乎的潘金蓮身邊兒。奇怪!常四爺自個兒也對人什麼都沒說,只把那死狐狸在心裡悶著,一時間變得讓人摸不著深淺了。
您哪!常四爺已經走魔入邪了……
3
常四爺悄沒聲兒地開始變了……
但好長時間,夥計兄弟們竟愣沒看出來。大夥兒只感到奇怪:這小子是怎麼啦?明明知道自個兒快「光榮退休」了,還硬撐著擺那副掛頭牌、挑大樑的架式:脖梗子硬挺著,腰板兒硬直著,個頭兒一點兒也不見往回縮,還成天帶著一副傻咪咪兔似的笑。犯傻呀!這小子越活越糊塗了,成心找著丟人。
您想想,一個槽頭能拴兩頭叫驢嗎?
不行!戲臺上從來靠一張臉兒混不下來,瞧人家梁小樓梁三爺,那才是那麼塊料!十六歲上《伐子都》,紅了,然後批鬼戲,再上!二十歲上《海瑞罷官》,紅了,然後變大毒草,再上!二十三歲上《沙家浜》,紅了,然後遇垮臺,再上!四十出頭上《長板坡》,又紅了,然後丑角擋道,再上!人家梁三爺就是這麼能,無論你左、你右;你反、你正;你古、你今;你帝王將相、你當今英雄,人家都能混出個名堂來,而且不論哪朝哪代,還都准認這種人兒!這個票兒,那個票兒;這個銜兒,那個銜兒,都得給人家開個特殊份子。你一個唱丑角的不躲著,那是人家的個兒嗎?
唉唉!常四這小子要自找倒黴了……
只有一個人發現了常四爺這種悄沒聲兒的變化,那就是那位準備粉墨登場的胖潘金蓮,這傢伙在變呀!過去他可像個饞貓兒,哪夜都離不開自己的熱被窩兒。吃不夠,攆不走,打不離身邊兒。可現如今這是怎麼了?好像在自己的懷裡也擺起了四爺的架子,摟都摟不住,一不注意就讓他溜出了被窩筒兒,半夜總給自己一個冰冷的光脊樑。當機立斷:即使是升任了潘金蓮也不能掉以輕心,必須嚴密注意監視。
得!太太注意上了。
可這一注意不要緊,很快就發現了常四爺各種圖謀不軌的蛛絲馬跡:煙捲兒抽得沖了,渾身還不斷酒味兒。這是哪兒來的錢?要知道,自己的手兒攥得緊著哪,連一個錢硼兒也鑽不
出去。莫不是這傢伙在外頭打上了野食兒、還遇上了個甘願倒貼的騷貨?刹那間,潘金蓮忘記了自己過去和西門慶那段「貓膩」事兒,跟蹤得更加嚴密細緻了。您哪!這可得加倍留神兒,得手的鳥兒可不能讓他炸翅飛了。
但偵察的結果卻使她若有所失。
太太發現,劇團裡的旦角們好像誰都對掉價的七品芝麻官不感興趣,似乎還很怕沾上這未來武大郎的一身晦氣兒。雖然這結局使她感到放心,但也有那麼點兒感到屈辱:原來自己的男人就這麼不值錢呀!錢?對!沖著錢還得往下查!這一查不要緊,很快就發現這煙啊、酒啊、小零嘴兒啊,全是從鬼頭巴腦兒的鬼小伍那裡來的,還有哪!這傢伙竟躥出團外跟鬼小伍那幫混混兒朋友也混上了。
這還了得!
要知道,鬼小伍可跟梁三哥憋勁兒憋了多年了啦!梁三哥演武松,他扮虎形兒,愣敢在臺上就是不死。梁三哥演關公,他扮馬撞,竟差點把關老爺引著栽到台下去。梁三哥什麼角兒上都想串一下,露一手,他就是刁鑽古怪地處處專找彆扭。別看師兄弟表面客氣著哪,背地裡那可是尿不到一個壺裡的死對頭。自己那醜敗興和這麼個鬼東西打得火熱,到頭來能落著好嗎?要讓梁三哥知道了,說不定自己就會當不成潘金蓮,馬上還得回去扮那三班衙役!
那你一輩子就靠邊兒杵著吧!……
想到這兒,她當即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再顧不得向師妹尚蘭芳討教了,馬上就循蹤把常四爺從大褲襠胡同的小茶館拉丁回來。這傢伙還算得不忘過去,迷怔點是迷怔點,
總算乖乖地跟著回來了,她呢?也總忘不了立竿見影,一關上門兒就馬上來了出《三娘教子》。
「你,你成天盡給我在外頭鬼混!」一聲怒喝。
「沒錯兒!」他還算老實,「沒幹一件正經的。」
「都幹什麼?」又是一聲。
「幹什麼?」他帶幾分滿不在乎了,「喝茶,抽煙,聊大天兒,變著法子解悶兒。」
「成天就和鬼小伍在一起?」一聲質問。
「錯不了!」他但白得有點不正常,「絕對沒有一個娘兒們。」
「都說些什麼?」又是一聲。
「多啦!」他突然壓低聲兒,「主要是說狐狸!」
「你!你!」倒吸了口涼氣。
「不是我!」他更顯得神神叨叨了,「是科技局的小車司機說的,好兒國的老外都研究出來了,狐狸這玩藝兒,還帶著一種特異功能。這可再不叫迷信了,叫、叫什麼科學的迷人法。告訴您:神啦!」
「哦……」這回輪到太太失聲驚呼了。她突然發現,這些日子自己盡忙著靠攏潘金蓮,竟沒發現自己身邊幾的武大郎早換了個人兒:第一、膽兒大了。第二、神兒變了。第三、渾身還罩著一層妖氣兒。她驚訝得好半天合不住嘴巴,只顧直勾勾地盯著常四爺。
您哪!都快成了紙糊人兒了。
望著、望著,她只覺得常四爺身上的那層妖氣兒越來越重了。罩著,裹著,還閃著古怪的光點兒。那光點兒還交錯著,閃亮著,漸漸地似乎把常四爺隱沒了,不好!她忙揉了揉眼睛,拼命地尋找著自己的男人。老天爺!總算又閃出來了。但越看就越覺得不對勁兒,越瞅就越覺得自己的男人變了,婆婆嘴驟然尖了起來,胖嘟嚕的腮幫子往下垂著,一雙三角眼也仿佛發綠了,正傻乎乎地緊盯自己笑著。偶然間,她突然發現自己往日
間那規規矩矩的男人就算沒了,而眼前這傢伙總讓人聯想起什麼?
夭哪!多麼像一隻狐狸。
她嚇得就想拔腿便跑,但偏偏這時小腿肚子抽筋兒,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在地上。她正要高聲叫救命,就聽得身邊有誰在問話:「這是怎麼了?」她忙一搖頭,只見那滿眼的光點兒隨著這聲音驟然全沒了,那妖氣兒也跟著一眨眼全散了,身邊又出現了全眉全須的常四爺,一點兒沒變,還是那副老模樣兒。莫非是自己這兒天跟著師妹練功累得看花了眼?她長長舒了口氣幾,但眼神兒裡仍透著兒分慌亂。
「瞧瞧!」常四爺繼續說,「為了個世世挨駡的潘金蓮,頭暈眼花、兩腿發軟,圖了個什麼?」
「你?」她仍有點懷疑。
「我?」常四爺反問說,「我怎麼啦?白蹭個酒兒,白抽根煙捲兒,白泡個茶館兒,這又礙著誰啦?幹嘛惹你發那麼大的火?」
「你和鬼小伍鬼混,就不怕梁三哥知道?!」
「知道了又怎麼的?」常四爺還是滿不在乎。「我就不信梁三哥比狐狸還厲害!淚水兒不行,那是專門供人打哈哈的。您哪!武大郎為什麼不長個兒?那全是讓狐狸給嚇的!」
「什麼?!」她以為常四爺瘋了。
但這回她沒眼花,常四爺也沒變,除了幾句瘋話,一切還老樣兒。下午,團裡正式成立四四《五花洞》劇組,首次召集排練會,她本來有點擔心,可沒想到常四爺竟意外反常地正常。端著個沾滿茶銹的大花缸子,悄沒聲兒地和另外幾個武大郎坐在一塊堆兒裡,似乎忘了自己曾經是個四爺,可又滿不在乎地不倒架子,雖然這樣,她還是有點提心吊膽,生怕他當眾冒傻氣、說瘋話、一不留神兒得罪了梁三哥。
要知道,梁三哥是劇組的大拿呀!
還算好!這傢伙好像沾上了瞌睡蟲兒,只顧得悶著頭兒喝茶呢。等到人家梁三哥一開始說話,她就顧不上監視常四爺了,瞧人家長相那個帥,作派那個帥,聲音那個帥,一手一勢那個帥!瞧還不夠呢,哪能顧上自個兒那醜敗興。再說人家還是大導演呢,不拍著點行嗎?用眼神兒表示尊敬算什麼,劇團裡搭上身子的旦角還少嗎?
再說,人家梁三哥那話又句句在理兒啊!
聽聽:「且不說為人民服務,這裡頭還透著藝德呢!想當初,梅蘭芳梅先生,程硯秋程先生,尚小雲尚先生,荀慧生苟先生,那名氣兒大不大?大!可為了這出四四《五花洞》,心甘情願去當小小鏍絲釘兒,共同把勁幾鉚在這齣戲上,流傳百世,影響深遠!」
她很過癮,自個兒也能上四大名旦上過的戲……
再聽:「就拿眼前的事兒來說,咱們劇團也有這麼一個人物兒!他繼承了革命傳統,發揚了雷鋒精神,主動提出甘當無名英雄!這就是塞北名醜、我團著名表演藝術家常醜樂常先生!」
她忙擠過,一推常四爺:「哎!說你哪!」
他似初醒,兩眼帶睡意:「是嘛?」
她壓低聲兒:「你聽,常醜樂!」
他尚在懷疑:「什麼?這常醜樂是我?」
她忙肯定:「哎!」
他還不信:「我還以為好到這麼個份兒上,准死了!」
她一愣:「什麼?」
他還說:「您瞧!雷鋒還活著嗎?剩下的全是些武大郎!」
她愣然:「哦……」
好在這老戲班子開會自有自家獨特風格,有多少人兒到會,就有多少大茶缸子,還帶一半兒抽煙捲兒的。喝茶聲兒此起彼伏,香煙霧兒雲遮霧蓋。過不了多久,在滿屋子煙霧掩護下民主便得到了充分發揚,咬耳朵的,說小話兒的,添茶續水的,出出進進的,
嘰嘰喳喳,人影晃動,好一片生動活潑的景象。而主講者也絕不干涉這種自由,你亂你的,我說我的,互相配合默契。當然,梁小樓梁三爺登臺自有一批忠實的女聽眾,但也絕不會暴露常四爺和太太間這番神秘的對話。您哪!說不定人家是在下頭研究晚上是吃三鮮餡餃子、還是吃餑餑熬小魚兒。這正是對權威的肯定,伸長脖子摳著每句詞兒那正麻煩了。
瞧!梁三爺說著說著,難得地掉下眼淚兒了。
新鮮!還得聽:「常醜樂同古的行動使我十分感動。我想:要是梅蘭芳梅先生、程硯秋程先生、尚小雲尚先生、苛慧生苟先生、在天之靈有知的話,也會感到打心眼兒裡頭高興。我這裡僅代表劇組、團裡、以及千百個熱愛丑角藝術的觀眾,特向常醜樂同志表示深切的敬意!」
呵!熱烈歡送「光榮退休」了……
掌聲。可太太不知道這個理兒,也只感到自己那潘金蓮算十拿八穩了。看來梁三哥還沒發現醜敗興和鬼小伍鬼混的事兒,就為了這個也值得把巴掌拍疼了。回頭再一看常四爺,哦呵,這傢伙竟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抽搐上了。她也覺得鼻子發酸,忙壓著聲兒說:
「瞧瞧!人家梁三哥夠多麼厚道!」
「唉、唉……」還在哭。
「沒完了?」她問。
「不是!」他沉痛他說,「我得坦白!前些日子我還和鬼小伍在大沙窩子打過一次獵,打著一隻狐狸,可我愣忘了往回撿了!」
「不許胡說!」她忙制止。
「沒胡說!」他哭得更悲傷了,「我是後悔!幹嘛不把它撿回來啊!」
「你瘋了!」她威脅。
「沒瘋!」他抽泣著說,「我只是說,把皮剝下來,給您作條狐狸皮圍脖兒,那夠多麼漂亮啊!」
「哦!」差點喊出聲兒來。
這還了得?瘋了,瘋了,愣和鬼小伍混瘋了。一天到晚地就是狐狸、狐狸,終究會手紙裡包不住火的。天哪!這該怎麼辦呢?直接告訴三哥?不行!三哥一定會讓你不冷不熱摸不著底兒,弄不好反倒會把事兒弄糟了。這、這這這……對!找師妹!人家可像一條褲腿裡的兩條腿兒,誰也不會扭著誰走。師妹好說話兒,有人緣兒,從不駁人的面子!
得!胖潘金蓮求救于俏潘金蓮了。
4
常四爺完全不知道太太的行動。
真的!他這麼順嘴兒一說不要緊,自己竟迷迷怔怔當真了,這一晚上都還在琢磨,幹嘛不把那炸爛肚子的狐狸撿回來?毛兒好好的,給太太作一條火紅的圍脖兒,是夠人眼饞的。您哪!往太太胸脯子上一繞,尖嘴兒咬著毛乎乎的大尾巴,服服貼貼地攀在那兩個胖嘟嚕的奶頭子上,多迷人哪,還免了鬼鬼祟祟地鬧事兒。
唉唉!全怪自個兒那天喝多了酒……
常四爺躺在床上這個後悔喲!太太還沒回來,燈卻讓他早
就拉熄了。窗簾縫兒透進一縷月亮光兒,恰好映出常四爺那雙後悔的眼神兒。啊!不對!那不是在牆旮旯的破衣架上掛著嗎?尖嘴巴咬著掛衣鉤兒,大尾巴朝下耷拉著,綿綿乎乎,別提有多順溜了。還是鬼小伍夠哥兒們,一定是這小子幫著撿回來的。
常四爺滿意地將要合上眼了……
啊!還不對!是活的!正頭朝上往上爬呢!常四爺頓時覺著脊樑骨發冷、頭髮根兒發乍。這鬼玩藝兒是多會兒跟回藏到這兒的,竟跑到家裡鬧鬼?這還了得!幸虧鬼小伍那只獵槍還忘在這兒呢。刹那間,常四爺輕手輕腳地爬下了床,閉著氣兒摸著了槍,戰戰兢兢擺好了架式,然後猛地拉開了燈!
他媽的!原來是太太的粉紅大褲權子……
雖然大褲衩子不是狐狸,但從第二天開始,常四爺就覺著自己更和往常不一樣了。如果說,那次獵狐歸來,他只感到自己膽兒變大了,專門想幹戧茬子事兒。而且眼神兒也變得顛三倒四,好像總勾引著他去拿老祖宗留下的規矩逗樂子,那今兒個就變得更出格了。常四爺總覺得自己揣著個什麼嘻嘻哈哈的念頭兒,在心裡栽著跟頭、打著把式,折騰得他一時一刻也坐不住了。
您哪!常四爺身不由己了……
他越想就越喜,走魔人邪的程度就越深。再加上從鬼小伍那兒走了一趟,那嘻嘻哈哈的古怪念頭兒就更有物質基礎了:兩瓶瀘州大麯,一包腸子小肚兒,外帶十塊茶錢,齊了!刹那間就把師妹那位窩囊廢丈夫呔呔劉,悄沒聲兒地帶到大褲襠胡同的小茶館去了。
喝吧!先什麼也別說……
呔呔劉別看娶了個人尖兒,那可是個窩囊到不能再窩囊的人物兒。一輩子藏在幕條後打小鑼,見了誰都不敢直起腰來。再
瞧那長相,要樣兒沒樣兒,要個兒沒個兒,委委瑣瑣,瘦裡巴肌,兩目無神,一臉晦氣,真可謂拿不出手,見不得人兒,是戲曲行裡公認的特號大牛糞堆。再加上樑三爺這麼一比,誰還愛理這麼個甘心當三孫子的主兒?
可今兒個常四爺卻把他奉為了上賓。
呔呔劉一輩子哪受過這抬舉?在常四爺一再勸酒下,早受寵若驚地軟成一團了。等半瓶兒下肚後,竟感激涕零地叫上了:
「醜兒哥!不、不不不!四爺……」
「得、得!兄弟,你就饒了我吧!」
「那、那,四哥……」
「這不對了!喝、喝!」
得!又是大半瓶兒進去了。這才叫: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果然,呔呔劉一把鼻涕、 一把眼淚,自動嚷嚷上了:
「四、四哥……我難受……我、我憋得他媽的難受!」
「這、這又是怎麼了?」
「活得窩囊……窩囊……四哥!您、您還總算有個掛頭牌、露、露臉兒的日子…… 我、我可他媽的是天生一副三孫子相!」
「瞧你說的!」
「什,什麼?」
「什麼?我師妹那是什麼人兒?二十年前就叫紅的名角兒!那水靈勁兒,讓多少人看傻了眼,就連好些當官兒的也輪著班兒沒命地攆。得!最後還不是讓你樓進了自個兒的熱被窩兒裡!」
「四哥!您、您……」
「我?這三孫子怎麼就輪不到我當呢?」
「您、您、您還不如抽我兩個大嘴巴子哪!」
「什麼話?」
「四、四哥!您、您哪……」
「別哭、別哭。兄弟!聽哥哥說,咱可不能生在福中不知福!」
「福、福、福他媽的個蛋!十、十好幾年,人家捏、捏著鼻子,捂、捂著眼睛,才、才讓咱上過三次身子。成年得卷著爛鋪蓋捲兒,睡、睡小廚房呀!水靈,是水靈!可、可甘眼饞就是摸不著,是留給別人摟、摟、摟的!」
「兄弟!千萬可別胡說!」
「胡、胡說?您、您瞧瞧我家的小柱子……」
「小柱子怎麼啦?」
「瞧瞧那長相,就、就就知道是誰、誰、誰揍的!」
啪的一聲,常四爺拍案而起了……
他也搞不清:今兒這是怎麼了?那嘻嘻哈哈的怪念頭,竟能把自己迷迷糊糊地搞得越來越叫勁兒。往日那膽小怕事的勁兒哪去了?不知道。今兒個這尖酸刻薄的話兒哪來的?更不知道。只是覺得腦門分外地靈,舌頭尖兒分外地活,身不由己,收不攏神兒地就想這麼幹。
怪了!……
猛一低頭,原來那火紅的狐狸圍脖兒,正熱乎乎地勒在自己的脖子上呢!尖嘴兒叼著大尾巴,兩隻死眼睛直勾勾地瞪。雖然勒得喘不過氣兒,但常四爺卻一點也不感到奇怪。好像從一生下來就攀在脖梗兒上,不這麼尖酸刻薄地喊著、叫著、鬧著,出氣兒就不會痛快。
「他媽的!我就不信沒有王法!」常四爺一聲怒喝。
「四哥!」呔呔劉為之一振。
「這事我包了!常四爺一拍胸脯兒,「四哥豁出命去,也要幫兄弟把媳婦兒奪回來,就看你的了!」
「您說!」酒是人的膽兒。
「好!」常四爺又猛捧過一碗酒,「有種的你先一口喝下去!」
「看、看我的!」呔呔劉奪過一飲而盡。
「有種兒!」常四爺一伸大拇指。
「您、您就吩咐吧!再,再沒出息,我,我他媽的不是人!」果然酒後出英雄。
「有志氣!」常四爺也來了一碗,「到明兒四哥給你賣命到節骨眼兒上,你就響噹噹站出來,告他個欺壓良民,霸妻棄子!然後你就等著看四哥把他掀翻了,等著把水靈靈的媳婦斷給你!」
「好!聽您的!」酒勁兒上頭了。
您瞧!這假戲就這樣迷迷糊糊地越演越真了。但您也別說,越這麼演氣兒似乎出得越順當。常四爺感到納悶兒,低頭一看,喲呵!脖子裡那狐狸圍脖兒竟沒了!但好像他也不感到奇怪,只是覺得仿佛隨著狐狸圍脖兒沒了,膽兒也有點小了,心兒也有點虛了,勁兒也有點沒了。眼望著爛醉如泥的呔呔劉,一下子就變得有點手腳失措了。
這時,鬼小伍竟意外地從櫃檯後舉著個小錄音機,鬼鬼祟祟地鑽出來了。常四爺嚇了一跳,他卻竊竊自喜:
「四哥!別愁,您瞧這個!自有現代化,不怕這窩囊廢翻供!」
「你可真鬼……」常四爺有氣無力。
「打起勁兒來!從古到今,這事兒最埋汰入!等咱們把那狗日的弄趴下了,日久天長,那水靈靈的還不歸您?嘿嘿……」
「別胡說!」常四爺甚至有點後伯了。
等把呔呔劉像死豬似地拖了回去,他更變得忐忑不寧了。怎麼?難道人非得讓狐狸圍脖纏著、勒著,一沒了就會變得丟了魂兒一樣?常四爺酒醒了可心頭卻變得更亂七八糟了。那出獵、遇狐、追蹤、去狐種種,恍恍惚惚間全忘光了,現在腦子裡就留下了一條狐狸圍脖兒了,而且產生了一種患得患失惶惶不可終日的感覺。
現在是狐狸圍脖兒沒了……
太太不在,常四爺也在家裡乖乖地坐著,總覺得一會兒傳來了師妹委屈的哭泣聲,一會兒傳來了三哥憤怒的腳步聲,一會兒傳來了太太刻薄的叫駡聲,一會兒傳來了老少爺們幸災樂禍的嘻笑聲。常四爺心裡頭這份兒亂呀、怕呀!竟莫名其妙地暗暗臭駡上了:好你一個賤狐狸!勾引人家闖出漏子,自己竟消沒聲兒地溜了!
不好!果然有人朝這兒走來了……
常四爺一聽這腳步聲兒,臉就嚇了個煞白。像是梁三哥的!您還別說,怕什麼來什麼。一推門兒,只覺著眼前咧的一亮,來人正是梁三哥!常四爺這個怕喲,小腿肚子都不由地直打轉兒。啞了!只顧得從頭到腳打量著梁三爺。瞧瞧人家那一身打扮兒,樸素、大方、乾淨、利索。就像第一流的衣架子,披上條麻袋也能襯出帥!再瞧瞧人家那張臉兒:頭髮留得正派,劍眉挑得爽快,眼睛亮得親切,嘴角彎得和藹。滿臉竟沒一條皺紋兒,當然就更掛不住一絲邪氣兒。
沒了狐狸圍脖兒,常四爺只剩下傻了……
「四弟!四弟!」倒是梁三哥首先打上招呼了,「你今兒個這是怎麼了?」
「我?我?」常四爺覺著這話裡有話。
「你呀!」梁三哥一歎氣兒,「老四,老四!讓三哥怎麼說你啊!」
「哦!」常四爺心頭連喊:要壞!要壞!
「跟我來!」梁三哥再不說什麼了,一甩手兒率先走了出去。
常四爺嚇暈了,迷迷糊糊跟上去了……
剛一醒神兒,突然發現已經來到了梁三哥家門口兒,再一細看,師妹尚蘭芳也從裡頭迎出來了。雖然仍然是那麼甜滋滋
兒地向自己笑著,但常四爺一想起爛醉如泥的呔呔劉,還是一下子從頭冷到了腳後跟兒。完了,完了!看來王金龍和玉堂春,要在這兒給自己來個「二堂會審」了。
常四爺完全絕望了……
「老四!」耳邊飄來了梁三哥的聲兒,「你忘了今兒個是什麼日子?」
「哦,哦……」常四爺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四哥!」又是師妹甜滋滋的聲音, 「您哪!今兒個是老祖宗八十五大壽!」
「哦!」常四爺刹時舒了口氣兒,像看到了一線曙光:他媽的!原來是為了這啊!但幾乎與此同時,他又開始有點驚慌起來。要知道,怠慢了老祖宗那也是個大漏子啊!」
「老四!」又是梁三哥的聲音,「上頭不讓搞鋪排,可咱們能嗎?老爺子心疼的就是咱們仨。哥哥我對他老人家說了,借我這地兒,這是咱們師兄妹仨合夥兒安排的!」
「四哥!」又是師妹的聲音,「老祖宗見咱們這麼齊心,高興得直流老淚兒!」
「哦、哦……」常四爺只覺句句話直戳自己的心窩子,躲著似地就想進門兒。
「就這麼空手兒去嗎?」師妹攔住了。
「這、這……」常四爺暗暗叫苦。
「跟我來!」師妹在前頭引道兒了。
他怕,可還是跟著去了。又是一轉,到了師妹家裡。心頭有鬼,幾乎是閉著眼睛跨進門兒的,可睜開一看,卻見呔呔劉正醉臥在那漂亮而整潔的席夢斯床上,腦門兒上搭著條濕毛巾,身子上蓋著條毛巾被,床頭櫃上還放著桔汁和濃茶水。哪有什麼爛鋪蓋捲兒和小廚房?那舒但的大爺架式,真讓常四爺眼饞得直掉口水兒。
「師妹!這……」他更底虛了。
「沒什麼。」師妹竟完全不當回事兒,「您妹夫什麼都好,就是有這麼點毛病,往日只在家裡,今兒個丟人丟到外頭了。可您千萬別擱在心上,他可是個難得的好人,只是心眼兒實了點兒。」
「這、這……」常四爺一時沒詞了。
「這您等著,」師妹進小廚房了。
常四爺傻了。往日間他或許能看出什麼,可今兒個沒了狐狸圍脖兒就什麼都完了,只能直勾勾地眼瞅著師妹端著一大盤白生生的大壽桃兒,笑盈盈地重新出現在自己的身邊兒。八十五個大壽桃,得多少富強粉啊!點著紅的嘴兒,網著紅的紙條兒,上頭還掛著個金色的大壽字。這得花費多少心思、花費多少錢兒?更重要的是,這是多麼大的情份啊!
常四爺一時感激得直想抽自己大嘴巴子……
「別謝我!」可師妹卻這樣說,「這是梁三哥讓給四哥準備的!」
「哦!」常四爺一時感謝得失聲驚呼了。再一回頭,只見梁三哥恰好也應聲出現了:左手拎著兩瓶兒茅臺,右手抱著兩條帶把兒的大中華,一臉正派,兩目關懷,一隨手兒便把這兩樣貴重物兒遞在了常四爺懷裡:
「拿著!老祖宗就喜歡這個……」
沒有多餘的話,卻早把常四爺的淚水兒擠出來了。而人家卻當看不見,一轉臉兒就又去給呔呔劉喂桔汁兒去了。誰想窩囊廢哇的就是一下,臭哄哄地竟吐了梁三哥一身。可人家還是不當那麼回事兒,給呔呔劉又是擦臉,又是漱口、又是熱毛巾。那份厚道勁兒,比對自己的親兄弟還親。常四爺的鼻樑骨發酸了,斜眼一看,師妹的眼睛也噙著淚水兒顯得更水靈了。
常四爺突然感到了自己是那麼下作……
但片刻功夫,梁三哥就收拾得恢復了常態,長兄似地帶著常四爺和師妹,返身回自己家給老祖宗祝壽來了。這還不算,等常四爺跟著進了客廳,這才更體會到梁三哥的能耐夠有多大了。只見這個頭頭,那個腦腦,這位名流,那位專家,滿騰騰地擠了一屋子,正眾星捧月似地捧著那位壽星老呢!常四爺頓時覺著,自己就像進了大廟似的,一股莊嚴肅穆的氣氛直從腳後跟兒湧向頭頂。隨之便感到兩腿發軟,還沒站穩,就兩眼一黑向老祖宗跪了下來。
哈哈!一片讚揚的笑聲……
「醜兒——啊!」老祖宗雖很滿意,還是拖長聲兒一叫,「怎麼今兒個來晚了?」
「這、這……」梁三哥趕忙上前護著師弟,「為了孝敬您老人家,四弟到處掏騰這份兒壽禮,這才不歇氣兒地趕回來嘛!」
瞧!顯眼的壽桃,珍貴的壽禮……
「哦!哈哈哈哈……」老祖宗仰著脖梗兒笑得更暢開了,「好小子!好小子!」
常四爺更不敢抬頭了,只覺得心頭這份愧啊!是誰給了自己這份兒體面?是誰給了自己這份兒榮耀?可、可自己竟背後幹了那麼一手兒!這、這鬼迷心竅是怎麼搞的?讓自己變成了這麼個昧了良心的王八蛋!
他媽的!全怪那只鬼狐狸……
「醜兒!」老祖宗好像也立馬心靈感應到了,「我聽你媳婦兒說你見著狐狸了?
「哦!」常四爺倒吸了一口涼氣兒,猛地瞅見自己的太太也在這裡。大概剛才被大人物們擋住了,雖然那麼胖,自己竟沒有發現。現在經老壽星這麼一提,卻一下子顯得分外突出了:眉
梢兒挑著,嘴色兒撇著,刹那間變成了個賣了男人的真正潘金蓮,常四爺一愣,頓時便覺得胸脯兒堵得慌。
糟了!又要走魔入邪……
「哈哈哈哈!」但老祖宗卻像得到了樂子,「狐狸?別說現如今早沒了,就是有,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兒,你那長相配嗎?別是你小子吃著碗裡的瞧著鍋裡的,做夢給自己尋開心吧?哈哈!」
哈哈哈哈!四周果然樂了個前仰後合……
常四爺在笑聲中抬不起頭兒,只覺得心頭越來越堵,氣兒也越出越不順當了。稍一收神兒,啊!只見胸脯前又出現了那毛茸茸的大尾巴。不知為什麼,一瞧見這個,他那臉上的羞肉便沒了,竟合青四周圍的嬉笑聲自己也樂了起來。
哈哈哈哈!有了猴兒戲,大夥樂得更來勁了……
「夠了!夠了!」老祖宗笑得喘著氣兒說,「這就算樂夠了!今兒個我難得高興,大夥兒也難得地高興,這全憑著什麼?瞧瞧!咱們只顧著樂了,「把這屋裡糟害的這樣兒!長壽麵、慶壽酒、一桌又一桌的大魚大肉,這得開銷多少錢兒?說是醜兒、小蘭芳領的頭兒,可我老頭子卻知道是誰墊的底兒。還是我大師哥有眼力,這、這、這孩子從小就厚道……」
雖然沒點名兒,大夥兒的眼神兒還是喇的一下全去找梁三哥了,巧就巧在人家偏偏又不在,就只給大夥兒剩下感歎了。唯有常四爺顧不上瞧。他又突然發現,胸脯上連那狐狸的尖嘴兒也露出來了。到後來老祖宗落淚,大夥紛紛上前勸說,他就更不知道了。
您哪!身不由己,又糊塗了……
「沒、沒事兒。」老祖宗的聲音,「我這是樂的!我只是想告訴大夥兒說:昨兒個小樓這孩子落實政策,又批回了個副團長兒……」
哦!常四爺低頭一看,那狐狸圍脖幾一下子全了。
「借這酒兒,」還是老祖宗的聲音,「求大夥兒賞我老頭子一個臉兒:多扶持小樓一把!能、能聽他的,就算孝敬我了。我老頭子死了,也、也好給我那大師哥有個交待……」
又是眼淚、勸說,還有感人的紛紛發誓……
常四爺還是顧不上,只顧得瞅著繞在脖子上那狐狸圍脖兒。全了!尖嘴兒死咬著大尾巴,攀得緊圍得嚴,箍得幾乎把眼珠子憋出來。但也正因為如此,看東西也格外奇怪,一切事兒都打著顛倒。而且隨著出不上氣兒,那嘻嘻哈哈的怪念頭兒閃了出來,似乎愣逼著人去喊、去叫、去出怪相、去變著法子搗亂,要不就不痛快!
得!常四爺要捅漏子了……
5
可太太還悶在鼓裡……
這天晚上,壽筵緊接著就變成了慶賀席,梁三哥那裡人來人往,杯盞交錯,歡聲笑語,猜拳行令,好一番熱鬧景象。
太太當然得留在這場面上了……
您哪!人總得有個良心。瞧人家梁三哥夠多厚道!不但經師妹一說情,就忘了自己男人和鬼小五鬼混那碼事兒。而且私下掏腰包兒備了那麼重的壽禮變著法兒為自己一家臉上貼金。那情份夠有多麼重,就是舍了身子能報得了嗎?這樣的人當團長真是老天爺賜福!
得!太太忙乎得連自己的男人也忘了……
但這也不能全怪太太,在這種場合上誰能不搶著獻殷勤呢?好像常四爺也樂得自在,一開始在老壽星的膝下,他就心甘情願地讓大夥兒打著哈哈。到後來就更顯得嬉皮笑臉了,酒兒不住地往下喝,一直從慶壽筵喝到了梁三哥的榮升宴上。他越喝就越覺得眼前光搖影閃、五彩斑斕、恍恍惚惚、撲朔迷離。又是幾盅酒兒下肚,便迷迷怔怔地驟然發現,胸前那尖嘴兒猛地放開了大尾巴,整個狐狸皮圍脖兒刹那間便從自己的脖梗子上滑脫,飄然而向遠處飛去。
老天爺!那狐狸原來還活著……
常四爺正感到納悶兒,只覺得自己的身子也變得飄飄忽忽的,竟不由地也隨著那狐狸飛騰起來,他感到有點害怕,但只見前頭那火紅的大尾巴一閃,那狐狸頓時化成了淩空飛天的紅衣仙子。雖說透過那薄如蟬翼的紗裙子仍舊可看到胯下長著那玩藝兒,但常四爺卻早已不管公母地緊跟著追了上去。
您哪!常四爺開始神游太虛幻境了……
夠多麼美啊!暈暈乎乎,飄飄悠悠,前頭還有個大美人兒!雖然帶著把兒,可在老古戲臺子上哪出現過?現代化的!身邊兒有雲團兒,鼻子前有香味兒,大概坐什麼波音
747也就是這個滋味吧?不過,聽三哥說,那大傢伙肚子裡的大美人兒,可給人端茶、送水、遞可樂呢!常四爺正想問,便覺得眼前一閃,可樂來了!
呵!想什麼就來什麼啊……
但這可樂帶著酒味兒。美國貨,不地道!簡直和二鍋頭沒兩樣,可還要愣逼著人家喝。瞧這大美人兒是怎麼回事兒?推都推不回去,像和自己粘乎上了。不對!常四爺猛一睜眼,只見原來是鬼小伍舉著個酒瓶子站在自己的眼前。
這、這是怎麼回事兒?
再看四周,雲霧繚繞,清風徐拂,一座古色古香的高樓酒肆,正座落在長街鬧市之中。匾額上寫三個大字:獅子樓!常四爺正在驚歎著:天哪!自個兒這是回到哪朝哪代了?就見鬼小伍早已變成一身酒保打扮,又一次向自己敬酒了。
怎麼?自己已經在獅子樓上落座兒了……
「武都頭!小的敬酒啦!」鬼小伍拉長聲兒喊著。
「武都頭?」常四爺猛地發現:自己竟是武松武二郎!而且義無反顧,堅信不疑。
「好漢啊!」鬼小伍又說,「想不到憑您一身本事,又給撥拉回來了!」
「也罷!」武二郎感歎著,「只不過是個七品芝麻官兒。」
「小是小!」鬼小伍又提示,「您知道是誰背後搗您的鬼?」
「是哪個?」武松問。
「西門慶!」鬼小伍慢答。
「哎呀!」一聲京腔兒,「想那西門慶,早讓我武松慣下獅子樓,腦漿崩裂,觸地身亡!」
「您哪!」一聲鬼音兒,「那是幾百年前的事兒啦?如今這西門慶活得好著哪!」
「我便不信!」一副都頭架式。
「親眼去瞧!」一副酒保姿態。
「當真?」一問。
「不假!」一答。
「走!」
話音兒剛落,武松二郎就覺得自己又變成了常醜樂常四爺,正跟著鬼小伍站在一座戲臺子前。這戲臺子要多棒有多棒,要多新有多新。電打燈光佈景,立體音響設備,真比現代化還現代化呢!但上頭卻正演著一出老戲:四四《五花洞》。常四爺隱隱忽忽想到,這齣戲不是半個月後才能演嗎?怎麼自個兒竟提前十好幾天看上了?
那狐狸圍脖兒能耐夠大的……
戲開場了。四個武大郎,一樣樣兒的白鼻樑兒,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窩囊著走。再看四個潘金蓮,前三個一個比一個水靈,一個比一個鮮嫩,只有第四個,讓前三個一襯,那個胖不嘟的美啊!讓人一看就知道,這是貨真價實、不折不扣的潘金蓮。您哪!妖精才不撿這樣兒變化呢!
不對!這不是自己的太太嗎?
常四爺一挺身子就想再往仔細瞧瞧,哪想剛探出頭兒後腦勺就挨了一棍子。那個疼啊!直打得常四爺吡牙咧嘴兩眼直冒金星。但仍免不了還得挨駡:「說了多少遍了,收著點,收著點!照顧著其餘仨,一律矮子步!」喲!這是誰呀?這麼大的口氣,這麼個狠!
哦!原來是新任團長梁三哥,還笑呢……
這一發現不要緊,常四爺立刻覺得自己的身子在往小縮,三縮兩縮竟恍恍惚惚到了戲臺子上頭。天哪!自己正演《五花洞》,自己就是武大郎!想不到,好容易到了個七品芝麻官,如今竟落了個這下場!老婆丟了,自己被人忘,眼瞧著這輩子再無出頭之日!
蒼天在上啊……
常四爺又是一聲長歎,不禁越想越氣。遙想當初,自己冬練三九,夏練三伏,藤條兒下熬得脫了幾層皮兒,才練得這身兒絕頂功夫。您哪!這就叫打戲子嘛!扮傻醜,能演得呆頭巴腦,令人笑不離口兒;扮文醜,能演出一身兒書卷氣兒,惹人恨之入骨。就拿《法門寺》裡的賈桂兒來說,別看那僅僅是個在臺上杵著的太監,那大段兒狀子是好念的嗎?那起碼得十年
苦功夫!嗓音兒得亮,舌尖兒得靈,底氣兒足,嘴皮兒得溜!要的是那憋著勁兒、不打吭兒、拉著調兒、一口氣兒念到底!臨完還講究個亮堂堂地挑個高音兒,必須迎來了滿園子的碰頭好!不然,就算栽到檯子上了。這才叫:要吃梨園飯,就得拿命換!而自己半輩子的賣命,有哪點對不起老祖宗?可到頭來雖然盡給台下留下了樂子,自己卻只落得越演越低,連腰板兒也直不起來了。
刹那間,常四爺只覺得火燒胸脯子了……
「武都頭!武都頭!」突然,耳邊又傳來了鬼小伍的喊聲兒。
「什麼?」恍惚間,常四爺只覺著自己嗖一下便長成了八尺男兒漢,刹時又轉化成景陽崗的打虎英雄。不但自己毫不懷疑,就連說話也變成一派古人腔兒了。
「您哪!」鬼小伍埋怨著,「怎麼跑到這兒,盡顧著看上戲了?……」
「我見不得人間不平!」武松慨然答道。
「好!」鬼小伍遞過一架小錄音機。
「甚麼?」武松忙問。
「您忘了?」鬼小伍忙答,「西門慶的臭老底兒全在其中呢!」
「喂呀!」武松大叫一聲,「此仇不報,誓不為人!(唱介)普天下苦同胞怨聲載道,鐵蹄下受熬煎仇恨難消,春雷爆發等待時機到,英勇的中國人民豈能夠俯首對屠刀……」
「別、別唱了!」鬼小伍忙勸,「您大哥也在這兒!」
「啊呀!」武松又是一聲驚叫。
聲音剛落,紅光一閃,就見那狐狸化成的紅衣仙子,便把大哥武大郎頓時送到了自己眼前。又是一閃,紅衣仙子沒了,而眼前卻驟然閃現出獅子樓鬧哄哄的場面。大哥武大郎面有苦色,戰戰兢兢,正畏畏縮縮躲開猜拳行令的人群站在一個旮旯裡,但七竅既沒有流血,身子也沒有火焚,全眉全須的,一個零件兒也不缺,只是越瞅越覺著像呔呔劉。武松正在納悶兒,就聽鬼小伍在耳邊兒悄悄他說:
「這小子沒出息,硬讓老婆拉來拜嫖客了!」
「不得無禮!」武松當即制止。
「好!好!」鬼小伍連忙答應,「不過,可要盯住他,不能讓這小子白溜了!」
「好惱!」武松隨之拍案而起,「大哥啊,弟兄分手,一晃就是數百餘年!誰曾料想,大哥還是如此窩囊,真叫兄弟心中好不慘然哪!」
「四弟!四弟!不能再喝了……」誰的聲音。
「什麼四弟?」武松忙糾正,「不!大哥,俺是老二!」
「老二?」好象是武大郎在說,「好,好!別喝了,三哥以後絕對虧待不了你……」
「嘟!」武松又忙糾正,「大哥今日為何這般?您是老大!老大!一生下來就是老 大!」
「別、別!」似乎還是武大郎在說,「快去家歇著。」
「不能!」武松一拍腰板兒挺然屹立,「想俺武松,大仇未報,何以為家?!今日裡,我定要:宰了西門慶,血濺獅子樓!」
「師妹!師妹!」仿佛還是武大郎的聲音,「快、快扶進裡屋睡會兒去!」
「師妹?」武松正在懷疑,只見迎上來的卻是潘金蓮,馬上一揖到底,「大哥!何得戲言?這明明是嫂子到來,小弟這廂有禮了!」
「好你一個醜敗興!」猛地搧來一巴掌。
「哎呀!」武松捂著腮幫子大叫,「嫂子打人了!」喊聲未斷,全場大嘩,只見亂哄哄的酒席宴上,一條火紅的狐狸大尾巴一
閃,眼前便驟然閃現出面帶憂色、眼透慍怨的西門慶。一表人材,渾身帥氣。一動不動,不吭不哈,正挑眉兒,瞪著眼兒,喘著氣兒,閉著嘴兒,直勾勾地逼視著他。武松越看就越花了眼,只覺得這老古人兒越瞅就越像梁三哥,但顧不了那麼許多了。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獅子樓上,怎顧得幾百年後的事情!?
來勁兒了……
武松當即迎目而視,寸步也不相讓。就在這時,他只覺得紅光又一次在眼前一閃,那紅衣仙子便又化作狐狸皮圍脖兒,親親熱熱、綿綿乎乎、緊緊湊湊地纏繞到自己的脖梗子上。勒是勒得死了點,但卻使武松頓時兩眼冒火、勇氣倍增。隨之便用手一指,大喝一聲:
「呔!好你一個西門慶!橫行鄉里,欺男霸女,姦淫民婦,天良喪盡!今日裡你落到俺的手裡,定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別說醉話了!四弟!」西門慶仍然不動聲色。
「什麼四弟?」武松擊桌,「分明是你想欺壓於我!想俺堂堂八尺男兒,豈肯屈居人下!」
「沒人想壓你!」西門慶以柔克剛。
「啊呀!」武松更不相讓,「狡詐之徒,還想抵賴!有俺大哥作證,諒你也難逃法網!大哥、大哥!大哥在哪裡?」
「別、別胡說!」旮旯裡傳來武大郎戰戰兢兢的聲音。
「好大哥!」武松眼前一亮,「就把你我大褲襠胡同茶肆所言,當著眾位客官,盡行端了出來。有俺在此,休得害怕!」
「不,不!沒有的事兒!沒有的事兒!」誰料想,武大郎的腦袋竟搖得像潑浪鼓兒似的。
「怎講?」武松僅是一怔,便當即言道,「定是這刁徒暗施妖法,才嚇得大哥如此模樣!待我祭起法寶,將這廝妖法破除!看——法寶!」
「啊!」全場望著高舉起的小錄音機,頓時又是一片混亂。紛紛失聲驚呼,一時熱鬧得實在可以。
「哈哈哈哈……」武松猛地按響了錄音機……
啞場!頓時又是一片死寂。各方貴人們俱都是屏神靜氣,探頭踞腳跟兒,豎著耳朵儘量捕捉每一絲話音兒。突然,有誰失聲驚叫起來,又有誰失聲嚎陶起來,隨之便是貴人們驚慌失措的騷動。武松剛來得及看到那是因為俏潘金蓮暈倒在地,便覺得自己腮幫子狠狠地又挨了一巴掌:
「好你個沒人味兒的東西,我讓你撒酒瘋!」
「啊呀!嫂嫂為何動手?」武松望著胖乎乎的潘金蓮大為驚訝。
「老娘和你拚了!」沒有回答,只有行動!
眨眼間,獅子樓上炸了群兒似的,救人的救人,亂叫的亂叫,勸架的勸架,亂跑的亂跑。武松一時間只感到自己陷入層層的混亂之中。被胖潘金蓮揪著、扯著、捶著、打著,脫不得身來。常言道:雞不跟狗鬥,男不跟女鬥!更何況離近一瞧,這胖潘金蓮竟像自己的太太。正在犯疑,就發現眼前這個自己的太太兼潘金蓮的娘兒們,竟突然跳起來要搶自己手中那法寶。武松漸感到自己力氣不支,就在這節骨眼兒上,便聽得場外傳來一聲呐喊:
「放開四弟!讓他放!」
「哦呵!」武松一聲驚歎,便順聲兒望去,只見鬼哭狼嚎的各方貴人,一時又傻貌兒似地啞了口。隨之,就覺得眼前一亮,人群中那西門慶便又突出地顯現了。這小子不愧又修煉了幾百年,到這時反而倒神情不亂、腿腳不抖、臉色不變、架子不倒,刁鑽中還保持著那天生的帥氣兒。任你錄音機裡哇裡哇啦地響著那醉音兒,他竟像與自己無關,主動地迎上,皺著眉兒,凝
著神兒,背著手兒,認真地聽將起來。
不好!莫非法寶失靈了……
武松正感驚詫,就見另一個人卻越聽就腿兒越抖,越聽就身子越縮。仔細一看,天哪!誰曾料想,被法寶擊中的竟是自己的大哥武大郎。武松一時手腳失措了,但也就在這時,就見自己大哥猛地像瘋了一樣,黃牙一齜,撲上來就將自己手中的錄音機奪下,狠勁兒摔在地上,隨即扯著嗓子鬼哭狼嚎起來:
「造謠!造謠!醜敗興是想奪我老婆呀!……」
武松一聽,下意識地慌了神兒,再看四周,更像是捅了馬蜂窩似的,哭的、笑的、喊好的、咒駡的,齊向自己沖了過來。唯有那西門慶還是一動不動,兩眼冒著那麼股冷氣兒,死死地盯著自己。武松一驚,頓時覺得冷上心頭,迷迷糊糊竟懷疑自己是不是武松。但正在此時,便覺得脖梗上一陣緊過一陣,胸前那狐狸尾巴嗖地一揚,渾身又充滿了男子漢的浩然之氣,膽子漲得比鬥還大,幾乎與此同時,兩指一指,滿腔怒火便衝口而出:
「呔!動文的不成,咱們來武的!數百年前,讓你蒙混脫逃!今日裡定叫你血濺獅 子樓!」
「別耍酒瘋!」西門慶似乎也動怒了。
「休想!」又是一聲怒吼。
喊聲未落,武松已將幾桌酒席狠狠掀翻。刹那間,就見得稀裡嘩啦、杯飛盤碎、魚湯四濺、燒雞橫飛。獅子樓上頓時像翻倒了湯鍋一樣,熱氣騰騰,滾燙得嚇人。武松趁勢抄起一把椅子,乘勝向西門慶砸去。
天哪!要出人命了……
但就在這節骨眼兒上,武松猛聽得胸前竊竊一笑,忙住手一看,只見胸前那尖尖的嘴兒一松,脖梗上的狐狸皮圍脖兒輕輕一滑,便離開了自己飄飄忽忽向遠處飛去。頓時,隨著那紅光的消失,眼前的獅子樓也好像忽然消失了。朦朦朧朧間,一切都好象忽然消失了。朦朦朧朧間,一切都好像在晃晃悠悠地變、變、變、變成了另一副模樣兒。您哪!武松也在變、變、變,不一會兒就發現自己原來竟是常四爺!
只有那狐狸似乎還躲在哪個旮旯裡,正偷偷瞅著這位武松竊竊暗笑呢!
常四爺傻眼了……
6
苦難的歷程就此開始了……
也說不清,這該叫假戲真演,還是叫真戲假演了。反正一夜之間,師妹成了眾口公認的天鵝肉,常四爺成了令人側目的癲蛤螟。
老少爺們咬著耳朵就這麼說,沒轍!
劇團炸了窩子,常四爺最終被困在屋子裡,慘了!要知道,師妹還躺在醫院裡沒叫回魂兒來,那住院單子就送來了一堆。小柱子也一天八次來要他媽,操完祖宗就是砸門、砸窗、砸玻璃。更絕的是那呔呔劉,這窩囊廢這時可一點兒也不窩囊了,就仿佛忘了小茶館裡說的那些話兒,愣說自己對他老婆有花花兒心思,竟親自找上門兒來,又哭、又罵、又打、又鬧,已經把褲腰帶拴在門頭兒上上過三次吊了。
沒死。可常四爺被堵得再出不了門了……
但呆本屋幹裡卻更不好受啊!太太哭夠了、喊夠了、推推
搡搡罵夠了,一捲舖蓋卷兒,竟甩手住到她二叔的小舅子他姨媽的乾女兒那裡去了。臨走還留下一道聖旨:劃清界線,堅決離婚!別看胖乎乎的身影兒挺邪乎的,可這麼冷不丁地一沒了,這屋子裡還真顯得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呢!
常四爺徹底成了孤家寡人了……
最讓人揪心的是,破窗戶上還不斷閃現著白眼兒。一閃而過,只留下那幸災樂禍的竊笑聲兒,常四爺這個委屈啊!自己這不成了頭拴著的發情小叫驢嗎?他真想哀告著向大夥講清楚了,可這又有什麼用?老少爺兒們喜歡的就是這種樂子。葷的。而又不花錢又不惹禍,說不一定還能討到誰家的好呢!
常四爺驟然想到了梁三哥……
但腦子裡剛一閃出梁三哥那帥氣的身影,常四爺便驟然覺得眼也直了,腿也抖了,心也涼了。天哪!人家哪來的那麼大能耐?自個兒只不過不願意一輩子窩窩囊囊當個武大郎,就落得了這麼個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場,可人家卻頭牌掛了,女人玩了,官兒當了,名兒有了,還落得這麼個厚道正派!自個兒本以為誰的屎盆子往誰頭上扣,誰想到人家的屎盆子竟扣到自個兒頭上來。神了!
常四爺落進自己張開的口袋裡了……
一連好幾天,常四爺就像遭了霜打的螞蚱:蔫了!尤其是當他聽說,鬼小伍竟頂了他的武大郎,四四《五花洞》又重新開排之後,他就更變得迷迷怔怔少氣沒力了。眼前只留下一片死氣兒,他就像成了個等待宣判的犯人似的。
鬼小伍就是鬼啊!把自個兒給賣了……
常四爺越想就越是恍惚。這一天,竟發現那狐狸皮圍脖兒又仿佛出現了。似嗔怪他,又似勾引他,正繞著他挺多情地飄忽呢。頃刻間,常四爺似乎忘了被捉弄的往事兒,一著急就想再向它借點膽兒。但就在這時候,老祖宗打發人叫他來了。
頓時,常四爺變得戰戰兢兢了……屋子裡還是古色古香的老樣兒:洋暖氣片和土鐵爐於還是共存著。大茶缸子、長煙袋、電子打火機和古典式夜壺,還是一應俱全。但和上次召見仍有所不同。那就是除了自己而外,在一片煙霧鐐繞之中,還多了垂手侍立的梁三哥、貓腰縮肩的呔呔劉、鬼頭巴腦的鬼小伍、才出醫院的病師妹,以及其他一些師兄弟們。突然,背旮旯裡又傳來了幾聲嚶嚶的抽泣。常四爺揉眼一瞧,啊!原來是自個兒那沉甸甸的太太也來了。
常四爺立即感到自己的膝蓋發軟了……
「醜兒——啊!」久久的靜穆之後,老祖宗冷冷地拖長聲兒一喊。
「在!」常四爺嚇得直打哆嗦。
「你小子夠能耐啊!」聲兒也打顫兒了,「演了幾天七品芝麻官兒,就敢當著那麼多頭頭腦腦,當著那麼多有身分的主兒,耍酒瘋兒砸我的壽席!」
「不、不!」常四爺失口,「是、是三哥的、的……」
「三哥的什麼?!」又來火了,「我、我剛對著大夥兒說過:聽你三哥的,就算孝敬我了!你、你可好,剛等我前腳兒一走,背後你就緊跟著拆臺!這、這不是當著大夥兒打我的老臉兒、變著法兒要我這老命嗎?!」
「不、不不不!」常四爺的兩手搖得像搧風似的。
「你小子還敢頂嘴!」怒吼之餘,急轉悲戚,「我、我活膩了!我、我對不起死去的大師兄啊!我、我他媽的沒能耐!我、我他媽的該死!我、我他媽的自個兒揍自個兒……」
「哦!」只見老爺子老淚縱橫,猛地左右開弓抽自個兒大嘴巴子。常四爺驚叫之後,一時嚇傻了。
「老祖宗!」一聲長叫,就見梁三哥已經撲跪倒在老爺子膝下,難得地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孩子啊……」老祖宗也失聲嚎陶起來。
唰一下,又見師妹、鬼小伍、呔呔劉、師兄弟們,以及自己那太太。全都跟著梁三哥跪倒在地……
「您、您千萬別動氣兒。」梁三哥含淚的聲音,「四弟只不過是多喝了點酒兒。要怪就怪我欠琢磨,少安排,缺著點兒教訓。您說就說我吧,是、是我給祖師爺臉上頭抹了黑……」
「也、也怪我……」師妹的聲音。
「也怪我……」鬼小伍的聲音。
「怪我……」呔呔劉的聲音。
「我……」師兄弟的聲音。
「……」常四爺沒聲音。
啞場!只有眼神兒掃蕩著……
「醜兒啊!醜兒……」半晌,老祖宗總算倒騰上一口氣兒,但聲兒卻更加悲戚,
「這、這就看你的了。說胡話,掀桌子,耍酒瘋兒,事情鬧大了,上頭要來人。常言道,家醜不可外揚!這事兒要讓外人一摻合,大夥兒都得跟著敗興,咱梨園行丟人就算丟盡了!」
「別、別為難四弟!」又是梁三哥的聲音,「這、這團長兒我辭了。」
「少插嘴!」老爺子的聲音,「別總護著他!」
「啊!」常四爺一怔。
「啊什麼?」老爺子來氣兒了,「你三哥為了你倒黴那算倒透了!為你勸走呔呔劉的,是他!為你拉回小柱子的,是他!為你往醫院墊錢兒的,是他!為你三番五次往回勸老婆的,是他!為你委屈要辭官兒的,是他!你小子手摸胸脯兒想一想,到哪
找這樣的厚道啊?醜兒、醜兒啊!你小子的良心總不該喂狗吃了吧!」
「這、這……」常四爺就要天良發現了。
「這?」老爺子聲人又轉為悲戚,「這你小子還要有點人味兒,咱們爺孫們就家了了這檔子事情。就算你賞給我老頭子一個臉兒,你就……」
「什麼?」常四爺在一片謝聲中,迷怔地跟著大夥兒一起站了起來。
「你就,」老爺子這才死盯著常四爺說,「挑個日子,當眾給你三哥陪個禮兒,背後找上頭認個錯兒。好漢作事好漢當!一人摟著,就說自己有那麼點兒……說白了!癲蛤蟆想吃天鵝肉!吃不著,發了點酒瘋兒!」
「天哪!」常四爺失聲驚呼了。
「怕什麼?」老爺子很豁達,「哪個貓兒不饞?不丟人!讓人笑話一陣子沒什麼了不起,當丑角的不就是供人打哈哈的嗎?」
「……」常四爺突然捂著臉抽泣起來。
「怎麼著?」老頭子又有點來氣兒,「還委屈哪!你要是不願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就等著班子散了,人緣沒了,老婆丟了,飯碗砸了!我看到那工夫,你小子往哪個耗子洞裡鑽!」
「……」常四爺哭著哭著哆嗦起來。
「四哥!」頭一個上來相勸的竟是鬼小伍,「您就答應了吧!您天天和我在一起,不就是神聊這個嗎?什麼水靈、什麼歸您的!」
「醜敗興!」太太也抽泣著搭茬兒了,「冤枉你啦?鬧事兒頭天晚上,你摟著個枕頭胡叨叨了些什麼?」
「醜兒哥!」連呔呔劉也勸上了,「那天在小茶館灌我酒兒,不是也為這個嗎?」
「您呀!你就認了吧……」師兄弟也都一起圍過來勸上了。
「四哥!」最可怕的是師妹竟向自己跪倒了,「就當沒這碼子事兒,委屈您啦!我替三哥,我替大夥兒,我也替老祖宗,求求您了……」
「哦!」常四爺驟然悲歎一聲,腦袋一耷拉,雙手一垂,默認了。
「哈哈哈哈……」老爺子放心地笑了,「這不結了!你為大夥兒,大夥為你。醜小伍靠邊站,武大郎還歸你來扮。起來,起來!趁熱打鐵,當著我的面兒,你先拉拉你三哥的手兒,這事兒就算這麼定了!」
「兄弟!」梁三哥首先厚道地撲上來握手,「這、這全怪哥哥,你就多擔待點兒。」
「……」常四爺沒吭聲兒,只覺得雙膝一軟,不由地又跪倒在師兄面前了。
「好!好!哈哈……」老爺子笑得更暢快了。
「哈哈……」大夥也笑得更開心了。
「……」常四爺的手被攥緊了。
7
您哪!就這麼定了,也就這麼作了……
劇團裡眨眼間變得國泰民安、風調雨順,那四四《五花洞》也就順順當當排練成了。
得!好戲又要開場了……
誰說不是呢?就連常四爺覺著也奇怪,自己再扮演武大郎
就根本不用提醒了,一見著梁三哥就身子自動往下縮,縮得比武大郎還像武大郎,還得到團裡好幾次表揚呢!想想看,再加上豐滿型的潘金蓮一襯,那戲園子裡還不來個爆滿嗎?
為此,常四爺還得了個新的藝名兒:蛤蟆醜……
想吃天鵝肉的結果,讓人一聽就來樂子。可常四爺卻似乎很樂意聽,整天一副神神叨叨的傻樣兒,還露出一臉哭相兒跟著大夥兒一起樂。那時誰也沒看出這是不正常,還以為這小子從此甘當那三孫子呢。
其實,常四爺早就不對勁兒了……
臨演出那天,就連常四爺自己也總感到收不攏神兒。心裡總是惶惶不安,眼前總是恍惚不定。等到正午時刻,心兒慌亂到極點,隱隱綽綽只聽得四周一片嘻嘻、嘻嘻的竊笑聲兒。猛一回頭,啊!那狐狸化作的紅衣少女又飄飄忽忽地閃現了。紗裙依然薄如蟬翼,胯下那男人玩藝兒仍舊依稀可見。常四爺雖然當即嚇得丟了魂兒,但禁不住它多情的飛繞,刹那間便覺得心搖神晃了。
不好!今兒晚上就要演出……
可那紅衣少女似乎就是專揀這節骨眼兒上來的,還在不斷嘻嘻、嘻嘻地妖笑著。這真叫「回頭一笑百媚生」,三笑兩笑便使常四爺把連日來的屈辱全忘光了,心眼兒裡只剩下一股久別重逢的委屈感。
「您哪!」常四爺趕忙招呼,「幹嘛帶著人家闖了漏子,自個幾倒先溜了?」
「嘻嘻!」那狐狸嫵媚一笑,「瞧你那醜樣兒!怪我嗎?心比夭高,命比紙薄,膽兒更比米粒兒小!」
「別走!」常四爺又叫,「沒了您我的膽兒也沒了!」
「那就跟上呀!」又要飛。
「等等我!」緊阻攔。
「等嗎?」空中的聲音,「搞對象哪有這麼個搞法?是情種兒,您就自個兒追吧!」
「哦!」似有所悟了……
但只覺眼前紅光一閃,那狐狸便飄然遠去了。常四爺這個急啊,撒丫子就追了上去。好在大中午的都在歇晌兒,要不大夥兒總會認為他瘋了。三追兩追,只見那紅光竟飄飄忽忽進了自家的門兒,徑直向裡屋飄了進去。常四爺這份高興啊!緊跟著便跨進了門坎兒,隨手猛地把門兒關了個嚴嚴實實。
得!沒跑了……
果然,那狐狸從半空輕輕落在席夢斯床上就不動了,還麻酥酥地給了人一個媚眼兒,隨之便是嘻嘻、嘻嘻挑逗似地笑。常四爺頓時就像癲蛤蟆上了花椒樹,渾身兒麻得這個心癢癢啊!眼裡就剩下了那妖媚百態的身子,紗裙裡那把兒竟忘光了,猛地,他餓虎撲食地就撲了上去,摟著就是好一頓親啊、吻啊、咬啊、啃啊!
「嘻嘻!」誰的聲音,「饞貓兒今兒個饞瘋了!」
「嘿嘿!」置若罔聞,「瘋了才敢解饞壯膽兒呢!」
「夠了!」呻吟過後,「今兒個晚上還要演出呢!」
「演出?」仍覺是狐,「有了您,我讓他今兒個晚上非砸在臺上不可!」
「什麼?!」一聲怒吼,「連你也這樣看老娘?!」
「老娘?」仍犯迷糊。
但啪的一聲,一個耳光早搧在腮幫子上了。常四爺捂著臉兒滾到地下,這才猛地發現,自己按著的不是千嬌百媚的紅衣仙子,而是虎背熊腰的潘金蓮。天哪!原來是太太!常四爺頓時嚇得渾身發抖、兩眼發直。
暗處,那狐狸似乎又在竊竊笑著……
這天晚上,四四《五花洞》進行首場演出。常四爺雖然更顯得呆頭巴腦兒,可人們還是楞沒看出來。也難怪,大夥兒正在佩服梁三哥會用人,瞧人家把鬼小伍提拔成劇團宣傳股長兒,那滿街的廣告做得多絕:「四個花旦,四個小丑!滿場歡笑,譽滿全球!快看四四《五花洞》,領導舞臺新潮流!」後頭還特別注明「著名武生梁小樓,反串主演張天師!」
齊了!梁小樓又掛頭牌了……
嗒!觀眾這個多啊!連頭頭腦腦兒,各界名流兒,也都紛紛應邀前來了。劇院外小臥車排下一大片,還有好些個梁三哥的女崇拜者沒撈到票在哭。
好戲終於開場了……
常四爺雖然越來越不對勁兒,但好在他一瞧見梁三哥就自動往下縮。果然四個武大郎一出場,由於一模一樣兒,馬上就迎來個滿園子的碰頭好。可也正因為一模一樣兒,沒過多久,台下就感到沒勁兒了。得!觀眾把武大郎忘了,只顧得瞧著在三個俏潘金蓮陪襯下的那胖潘金蓮,這個樂啊、這個笑啊、這個拍著巴掌喊怪好啊!
您還別說,甭提太太有多得意了……
常四爺可顧不了一切,只覺得越來越心慌意亂。怎麼著?那嘻嘻、嘻嘻的竊笑聲兒竟跟到這檯子上了。飄過了側幕條兒,蕩過了樂池子,輕輕躲進那佈景片兒後頭了。常四爺感到有點兒禁不住的蠢蠢欲動。幸虧這時戲入了高潮,梁三哥扮演的張天師登臺來擒妖捉怪了。常四爺愣了一下,又嚇得縮了下去。呵!鬼小伍組織的啦啦隊可想給三哥賣力啊!一登場,滿園子那喊好聲就像炸了窩似的。隨之,臺上燈光驟然增亮,大放光明,使梁三哥猶如天神下凡一般。但壞也就壞在這兒,常四爺只覺眼
前一晃,就突然發現那紅衣少女從景片後悄然飛起。
張天師開始舉劍降妖捉怪……
常四爺卻看到,那狐狸化作一道紅光在劍端繞來繞去,猛地就向梁三哥臉上撲去。僅是一閃,就見張天師已換上了一張刁眉賊眼的陰陽臉兒。啊!似乎還是西門慶!朦朧間,又覺得胸前有誰竊竊嬉笑?低頭一看,那紅衣少女早又化成了一條狐狸皮圍脖兒,正親親熱熱地攀繞在自己的脖梗兒上,吻著給自己壯膽加勁兒。常四爺心頭這個發熱啊!猛地一挺腰板兒,武大郎便奇峰突起地站立起來。
台下大嘩!這個樂啊、笑啊、喊啊、叫啊……
常四爺早顧不上這些了,只覺得自己膽兒越來越高,專對著大驚失色的西門慶或者梁三哥,猛地跨前兩步,單手一指,淋漓盡至地怒駕上了:
「好一個刁徒!你一貫欺上瞞下,胡作非為,明裡是人,暗裡是鬼,欺壓善良,霸人妻女,沽名釣譽,橫行鄉里,今日落到俺的手裡,定讓你當眾出醜,死無葬身啊之地!」
話語剛落,早惡狠狠地撲向了梁三哥,連打帶踢,外加掄起巴掌搧耳光。您千萬別怪常四爺沒有新招兒,要知道武松又活了幾百年還是這水平嘛!但這也足夠了,刹那間,只聽得臺上一片鬼哭狼嚎,台下一片口哨聲倒好。
亂了,亂了!舞臺上下亂了個一塌糊塗……
頓時間,台下一片大笑、怪笑、傻笑、愣笑、咧嘴笑、喘著氣兒笑……
「哇呀呀……」常四爺氣得渾身直打顫兒。
「哈哈哈……」台下猛地又是個碰頭好。
「呔!」常四爺怒目而視,驟然大叫一聲,「氣死我也!爾等何得大笑?爾等何得大笑?爾等何得大笑?!想這廝人模狗樣,
爾等定是被他施了障眼法,竟把他看作高人一等。列位哪!請睜開眼來,這些武大郎,哪個又比他低?哪個又比他矮?再看這些潘金蓮,除此而外,哪個又是妖?哪個又是怪?分明是這廝欺壓善良,混淆視聽,為非作歹,顛倒黑白!列位哪!請看我七品芝麻官,今日裡再為爾等除霸滅害,以正視聽,我也好重掛頭牌!」
亂了,亂了,全場更亂成了冒笑氣兒的一鍋粥……
但常四爺還是那麼一絲不苟,叫駡聲中,愣把其餘的武大郎一個個全拉直了腰板兒,又把剩下的三個潘金蓮全都推到了台前。胖潘金蓮當即兩眼發黑栽倒地下,張天師扔了降妖劍馬上連喊:「拉幕!拉幕!」
好您哪!可台下的觀眾讓嗎?……
「哇呀呀……」常四爺又是一聲怒叫,更來氣了。
常言說得好:言不足則歌,歌不足則舞,而京劇這行當的舞。您哪!就是武打。瞧吧!常四爺只覺那狐狸仙子的紅光在眼前一閃,頓時便挽起袖子沖上去了!
好戲終於達到高潮了……
8
這齣戲算演大發了……
影響之深,波及之廣,震動之大,是戲臺子上前所未有,也是戲臺子下近所未聞的。但亂定之後,人們卻突然發現:常四爺不見了。
什麼時候沒有的?不知道……
反正在劇團內外,像個影兒似地消失了。任你千呼萬喚,就是再不出場了。人們到處尋找,還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直到三天后,鬼小伍那鬼心眼裡猛地想起了打獵那檔子事兒,才總算在大沙窩子深處找到了九死一生的常四爺!
九死一生?九成兒死了,只剩下一口悠悠氣兒……
沙窩子深處死寂得慘人,連個鬼影兒也見不著,可常四爺卻躺著睡得挺舒但,傻不呵地貼緊一撮沙子,就像摟著個小娘兒們似的。
「四哥!四哥!」鬼小伍忙叫。
「小,小聲,」半天才吐出口氣兒,「別、別驚了你嫂子……」
「什麼?」鬼小伍頭皮發麻。
「狐、狐狸……」沒聲兒了。
「啊!」鬼小伍嚇傻了……
誰也不知道,他是多會兒出走的?怎麼跑出這麼老遠的?但那只狐狸卻又仿佛徘徊回劇團裡來了,致使許多人的眼前也程度不同地產生了狐幻。鬼小伍每天在研究科學算卦。師妹尚蘭芳也突然走了。她說,要找塊乾淨的地方去唱戲。梁三哥眨眼間老了許多。但也只有他仍在厚道地為常四爺操辦著後事。常四爺死了。就在從沙窩子拉回來的第三天,他摟著夢幻中的紅衣仙子,美不滋兒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臨走,只留下這麼一句話:
「人哪!別演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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