苓植文集                    貓膩

 

1


  貓膩?這本身就難免有點纏綿悱惻,要再亂乎到貓膩發生的地兒繞不出來,那就顯著更麻煩了。

  得!好在有篇小說早介紹過了,您先瞧著:

  「據說,必須保持這老城一隅的古老風貌,要不然外國人招引不來。為此,這塞外古城的鬧市區——大褲襠胡同,便免受

  了推土機蕩除之災,而以其古色古香之姿,穩坐於四周驟起的高樓大廈之中。大褲襠胡同名副其實,東西各伸出一條褲腿兒。而褲腿兒交接之關鍵部位,更有一眼名聞塞北的古泉井。左有一茶樓,右有一酒肆,對稱合理,搭配得當,頗令人浮想聯翩

  再往下瞧:

  「遙想當年,乾隆爺為戍邊子弟欽定此城時,曾御筆親書此眼古泉為『漠北第一泉』。後輩兒孫欲沐皇恩,便紛湧而至,順著酒樓茶肆沿東西發展,爭相蓋起一座座作坊店鋪,致使許多小吃喝、各類小玩藝兒的門面,一時間綴滿了兩條褲腿兒,熱鬧得實在可以。當然,近二三十年,大褲檔胡同也曾好冷落了一陣子。但世事多變,最近幾年便又時來運轉了。隨著四周高樓大廈的拔地而起,漸漸地兩條褲腿兒裡又蕩滿了春風。一時間店鋪重開,門面重修,遊人如織,熙熙攘攘,更勝過當年的繁華熱鬧。就連外國人一來,也不斷伸出大拇哥連聲喊著:『蒿!蒿!蒿!……」

  好,是好!但更好的卻還在後頭哪……

  這一天,又有一幫老外在塞外的王府井轉悠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暈暈乎乎地轉到了西褲腿兒出處。前頭就是豁然舒展的現代化大馬路,對面就是巍然初起的櫛比鱗次的高樓。眼瞅著這幫老外要從迷迷怔怔中醒過神兒了。誰料想,就在這節骨眼兒上,猛聽得身後一陣鞭炮聲驟響,慘了!老外們頓時又給抻回夢裡頭去了。

  您哪!就讓他們再暈乎著去吧……

  鞭炮聲剛停,只見就在這褲腿口兒的一戶四合頭小院門前,硝煙中漸漸閃現出一輛鋥亮的小臥車。風擋玻璃上明明白白可見兩個不大不小的紅雙喜字兒。頓時給大褲襠胡同增添了一股洋式的喜慶氣氛。車剛停穩,就見開車的那位主兒當仁不讓地下了車,三十七八歲,有譜兒,有派兒,一身洋式小打扮兒,還不缺男子漢那種瀟灑的匪氣兒。隨之,車後又下來位戰兢兢、怯生生的少婦。長得倒也纖巧嬌柔,卻越看越像個剛從外國化完妝回來的受氣小媳婦兒。再看,四合院門前也早有人迎了出來。打頭的是位高頭大馬的婦女,豐滿,精幹,三十好幾了,可渾身還透著那麼股子水靈勁兒。身旁另一位卻差點意思,男性,年齡大約在二十出頭到五十歲之間,瓶底厚的眼鏡兒,蝦米似的身段兒,內八字的兩條腿兒,躲躲閃閃的眼神兒,天生的一副窩囊廢的模樣兒。

  得!喜車前的主要人物就算聚齊了……

  不過,這可有點讓人納悶兒!要知道,這地兒可不是了般居民配住的!進可到現代化的大馬路上去兜風,退可到大褲檔裡古色古香的茶樓去喝茶。能守能攻,能收能放,非有福之人消受不了。可今兒個這戶挺體面的主兒這是怎麼了?賀喜的人少了點兒且不說,竟愣讓大夥兒分不出誰是新郎新娘來?這……但這兩家的自我感覺卻似乎特好,剛一見面,只見兩位打頭的人物兒,便是一片喜氣洋洋地抱拳歡:

  「親家!哈哈哈!」

  「哈哈哈!親家!」

  圍觀者正感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時,只見雙方那兩位出類拔革的打頭主兒一招呼,剩下的另兩位就趕忙車前門後地忙亂起來。大傢伙剛覺著眼前銀光一閃,就見得兩隻雪團錦簇的波斯貓驟然閃現在兩位打頭主兒的手裡。呵!遠看一堆雪,近看一簇雲,遍體銀白,渾身竟挑不出一根雜毛兒來。只讓人覺得那四隻眼睛恰象四粒寶石,似藍、似碧、似翠、似綠,在那兩團錦絲雪絨之中爍爍閃光、相映成趣。頓時,圍觀者眼瞅著

  這兩隻稀罕玩藝兒目瞪口呆了。要知道,這種寵物兒值錢且不說,純種兒的那可更象徵著主家的身份、地位、眼光、能耐!但人們在驚羨之餘也難免有點發懵:在這場面上幹嘛非得端出這麼兩位小祖宗?正疑惑間,就聽見一位先知先覺者猛地一聲呐喊:

  「結、結貓親家!……」

  得!這一下更熱鬧了,只見得人頭攢動、你擁我擠,真比看人結親還轟動,就連老外們也一個勁兒端起像匣子湊近乎,還不停地玩著那剛學會的一個字中國話,一連聲又喊起了:

  「蒿!蒿!蒿!……」

  可那兩隻即將結親的波斯貓,雖同屬西洋種兒,卻似乎聽不懂這洋味兒十足的「蒿」。只見那只將作新娘的波斯貓,似羞、似臊、似悲戚不安,一副嬌柔無力的模樣。渾身抖抖瑟瑟的神態,似早被新婚之夜嚇得軟作一團。而那只雄貓卻仿佛有點不大情願,一隻眼睛發綠,一隻眼睛發藍,睥渺一切,虎視眈眈,似憂,似憤,悲壯間作隨時奮起反抗狀。

  但圍觀者卻越瞅就越覺著熱鬧……

  尤其是那幫老外們,那勁頭兒就更足了。也不知道他們怎麼看的,竟越瞧這對貓情人兒的神態越感動,其中有一位顯然是不滿足於再喊「篙」了,咬了半天翻譯的耳朵,愣得出了如此的結論:

  「他說,中國真不愧世界的文明古國,愛護小動物也愛出了個新的高度來!感動,感動!他要馬上給世界愛護小動物學會寫文章……」

  「好——啊!」頓時迎來了滿胡同的碰頭好。

  可誰又曾料想到,就在眾人正沉浸於一片愛國主義的激情之中時,那將作新郎的雄性波斯貓,卻驟然從興高采烈的女主人懷中掙脫,猛地外躥逃婚。而那抱著新娘的男主家剛要上前阻攔,它竟公然奮起照著阻攔者臉上就是兩爪子。還沒等人們醒過神幾,它便象白色閃電般一閃,僅在男主家的臉上留下兩道血痕、幾絲銀毛兒,早已飛躥進大褲襠胡同深處逃之夭夭了。

  亂了,亂了,頓時間一片大亂……

  圍觀者一個個轉喜為憂,老外們一個個膛目結舌。而那嬌小的受氣包小媳婦幾早嚇得渾身直打顫兒,那蝦米身段的瓶底眼鏡兒也早慌得兩條內八字腿直抽筋幾。那有譜有派的男子漢面帶血痕一時也似乎傻了眼兒,只剩下那人高馬大的大美人慌亂問仍不忘驚呼,猛地伸出雙手,向著褲襠深處情切切地喊了起來:

  「佐羅!佐羅!……」



2


  佐羅?這名兒是有點玄乎,可絕不包含一點兒荒誕和迷幻!大褲襠胡同的存在,靠的就是老祖宗留下的那點古色古香的氣派,容不得這個!

  您哪!全怪老外在一邊兒瞎摻和……

  玩貓?中國人玩了好幾千年了,一直有自個兒的一套玩法。您先聽聽這些名兒:雪裡拖槍,彩雲托月,潑墨梨花,楓林晚霞……絕了!玩貓竟能玩出詩意來,他外國人能嗎?更何況我們還玩鳥、玩蛐蛐、玩狗、玩鷹、玩鴿子種種,他外國人能玩得這麼全乎嗎?但玩貓和玩上述各類玩藝又有所不同,除那些養貓專為防鼠的俗氣主兒外,似乎講到玩貓便大多和女性有關,

  因而選貓也大多注重一個字兒:媚!不媚的貓兒難值個三錢兩子兒的。媚,從女旁,大概就是源淵於此。故筆記野史多有記載,後宮嬪妃多學貓之媚態以取悅皇上。但僅就此點而論,也似乎難以一概而論,即使在後宮也有忠勇獻身之貓,君不見「狸貓換太子」 中那只貓嗎?犧牲得何等壯烈偉大?還有,萬曆皇上就養著多隻貓兒,又似乎是專門和女性作對的。秘史講,哪位宮女稍拂聖上春心,即把貓兒揣入其褲襠之中,四處紮緊,任貓兒在其間亂撕亂抓,故明代宮女常常談貓色變。當然,此處所提褲襠絕和大褲襠胡同毫無源淵關係,只是為了考證玩貓歷史之悠久。

  至於有關波斯貓的傳入……

  在這方面,有關貓史專家也是眾說紛紜。有的說,波斯貓唐代即由古絲綢之路傳入中國,「雪裡拖槍」即是有力證據。渾身雪白,拖著一條長長的黑尾巴,定是波斯貓和中國貓的雜交的後代,古籍見載,何必懷疑?但有的卻說不然。白,古之忌者。此類貓自今俗稱「滿身孝」,視之為不祥,古代又何能容其傳入?有的考證,第一隻波斯貓為鴉片戰爭後英國大使夫人贈于慈德老佛爺的,旋即被李蓮英扼死于儲秀宮後。有的考證,第、一隻波斯貓應出現於上海,地址是猶太人的哈同花園裡。總之,波斯貓帶著滿身洋味兒,一直在中國未取得鳥啊、鷹啊、蛐蛐啊,鴿子啊等等的地位。直到現如今,新娘子結婚再不從頭到腳一身通紅,而是時髦起從上到下遍體白紗,波斯貓才總算取得了自己應有的歷史地位,一躍而居眾貓之首,驟然間變得身價百倍、有錢難求。

  說到結貓親家……

  必須說明,這在玩貓史上確是一種創舉,確是一種發展,古籍未見,野史難查,但又的的確確帶著我們老祖宗留下的那麼股子古色古香的滋味兒。據說,這幾年在北京、在上海、尤其在天津衛,背地裡結貓親家的日漸多了起來。好您哪!雪團錦簇般的貓兒哪兒多?還不是在這些大地兒嗎!特別是一些和兒女分開的老頭老太太,更是對自己珍養的這種寵物兒關懷備至、柔情脈脈。不能總是讓貓兒一天天老臥在膝蓋上只給自己解悶逗樂子吧?還得關心它們的吃喝、洗澡、搔癢、梳毛兒,以至它們的愛情生活。再說這幾年外國正鬧什麼愛滋病,這外國種的貓兒也跟著危險哪!要是再放任其自流,那等於自個兒拿著寵物兒去玩玄!於是便免不了一瓶好酒、兩盒點心,貓友之間,搭起鵲橋。既怕情養性,又廣結人緣兒;既不致使謬種流傳,又保證下一代的純潔健康。貓結連理,人成親家,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為之?

  要再說到傳至這塞外古城……

  這必須要首先提到這裡人們的一種特殊脾性:總愛自稱自己住的這地兒為小北京、小上海、小天津衛!小是承認小了點兒,但在玩鳥、鬥蛐蛐兒,比風箏,結貓親家等方面卻絕不甘於落後。而且玩得不遮不掩,光明磊落,一出手就帶著點吃牛羊肉過多那種野性子。稟性雖然各有不同,卻總是同一祖先的子孫。結貓親家仍不忘老祖宗的遺教,瞧!連最新式的小臥車也開進這古色古香的大褲襠胡同裡來了。

  唉!怪就怪那洋貓兒一見了洋人兒就發了洋脾氣,愣把好端端的一場結貓親給攪了。您瞧!人仰馬翻,前呼後擁,齊順著褲腿兒向大褲襠胡同深處追去了。這個亂乎啊!古泉井旁頓時像炸了馬蜂窩一般。

  好在老外們總算不無遺憾地走了。鑽出了褲腿口兒,坐上了旅遊車,順著那現代化的十裡長街,向著那二十二層高的領導時代新潮流的乾隆皇帝大酒家馳去了。據說,有二十四道乾

  隆皇帝欽定的名菜,諸如烤全羊、炸駝蜂、燒犴唇、飛龍湯等等正等著他們,要不這幫老外才捨不得大褲襠胡同裡頭這份熱鬧呢!

  走了,好!沒外國人跟著瞎摻和,這事就好辦多了。有關這兩隻波斯貓成親的始末,也就能夠從頭到尾慢慢他說明白了。聽!褲襠深處那情切切的呼喚聲音,又從亂糟糟的人群中飄來了:

  「佐羅!佐羅!……」

  得!咱們就先從佐羅說起吧!……



3


  佐羅?這名兒您先擱一下,咱得先認認這位神出鬼沒好漢的主人!

  其實,您大概早認出來了,就是這位搶天呼地的高頭大馬的水靈人物兒。三十四五歲,可早已成為這大褲襠胡同裡一位顯眼的女中豪傑。老居戶大多數是耍手藝、賣吃喝、擺小攤、三教九流的個體戶。可人家呢?卻在這塞外古城最大的現代化百貨商場裡當售貨員裡的大組長。交際廣,能耐大著哪!第一個把錦團兒似的波斯貓搞進大褲襠胡同,就是最最有力的證明。難怪大夥兒都說褲腿口兒有風水,要不怎麼能出這麼個大能人兒。為了以示尊敬、以示近乎,大家楞能把人家的名和姓給忘了,一律稱其為「大組長」!

  大夥兒愛戴,有什麼辦法呢?……

  但街坊們卻對她那位男人,就不知為什麼總打不起精神尊敬。且不說那蝦米似的身段兒,扭曲的內八字腿兒,瓶底兒似的眼鏡兒,在這大褲襠胡同的老住戶裡顯得格外彆扭;就連他那晚上出去白天窩著的「夜班校對」工作,大夥兒也覺得失之人倫常理。這麼好個人高馬大的媳婦兒,愣讓她一夜夜幹晾著。怪不得這麼大歲數了沒小孩,逼得老婆只好逗貓玩兒,總他媽的有什麼毛病!但愛鳥及屋,大夥兒還是背後客客氣氣地稱他為「瓶底兒」,以示對知識的尊重。

  得!主人介紹過了,回頭再看佐羅……

  只見這位雪團錦簇般的好漢,果然神出鬼沒身手不凡。剛從肉串劉的攤子上躥過,頓時又鑽進了燒餅王的鋪面裡。等那位瓶底兒率先扭動八字腿兒追了進去,又只見一道白光從窗口一閃,眨眼間便又消失在絨線李的小店之中。那真稱得起:穿房越脊如履平地,破門入戶來去無聲。真比法國電影上那個佐羅能耐大多了!

  「佐羅!佐羅!」女主人的呼喚變得更焦急、更悲戚、更揪人心了。

  但這錦毛好漢任你千呼萬喚,就是再不出來……

  褲襠深處,人越聚越多,嗡嗡營營,越攪和越亂。但塞外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見大組長那欲暈倒狀,便紛紛上前拔刀相助。尤其是那位母波斯貓的男主人,更是不記貓女婿兩爪之仇,剛把自己的寵物兒交給了身旁戰戰兢兢的小媳婦兒,又猛地撲上扶住了自己那搖搖欲墜的貓親家。隨之便帶著一身帥氣兒,親臨一線開始指揮搜捕!

  但最盡心盡力的還得數瓶底兒……

  看得出,這位夜班校對雖然長得有點窩囊,可真稱得起是個天生的情種兒。為了自己水靈靈媳婦的寵物兒,竟忘了自己也算得個小知識分子,愣又從鍋貼常的面案下鑽了過去,到後

  頭煤堆兒旁進行不懈地搜索。多虧充分發揮了蝦米似身段兒的優勢,要不然大夥兒總會認為他早抽掉了脊樑骨呢!他每爬一步,就不由地要仰起瓶底兒眼鏡看看媳婦兒的眼色。但不知為什麼,他每一抬眼,就總覺得眼前飄灑著無數幸災樂禍的眼珠子,而媳婦正依偎在那男貓親家的懷裡哭,一接觸自己的眼神兒,還不忘記橫掃自己兩下子。他更不敢怠慢了,猛地內八字腿兒一蹬,搜索的範圍又擴大到鍋貼常後屋的床板下了。

  您哪!愛需要見諸於行動……

  瓶底兒隱伏在床板下開始倒騰氣兒了。他有點兒發懵,厚厚的眼鏡片兒上就像蒙上了一層霧。一時間什麼也看不清了,只聽得這兒傳來了烙鍋貼敲鍋邊的聲兒;那兒又響起了熱餛飩的叫賣聲兒,而在這無數聲兒的頂端,壓倒一切的還是媳婦兒那柔腸寸斷的聲兒:

  「佐羅!佐羅!我的寶貝兒……」

  瓶底兒開始渾身打顫兒了。愛!愛得過了頭兒就是怕。是怕!愛烏及屋,就連媳婦的龐物兒他也怕!瓶底兒恍恍惚惚憶起,好像大前年就把這位小祖宗請回家裡了。那時媳婦兒不但因為和自己結婚調回了城裡,而且似乎已經轉了正正在初露鋒芒。有一天,媳婦兒提著個大紙匣子回來了,少有的高興,臉盤兒上難得的陰轉晴,兩隻水靈靈的眼睛也亮得令人蠢蠢欲動。更重要的是,愣罕見地沒挑剔他做好的飯菜。正當他感到大為驚詫,就見媳婦兒從紙匣子裡捧出個雪團錦簇的玩藝兒。還沒等他認出是什麼來,就聽見那玩藝兒一見天日突然輕柔地叫了起來:妙!

  「貓!」他失口驚呼了。

  「乍呼什麼?」媳婦兒的臉上立刻晴轉多雲,「總不能讓我成天只伴著個老公似的窩囊廢過日子!」

  「這……」他知道這是指什麼。「這個屁!」更來火了,「每天饞兒似地作踐人,可就是光發火不吐籽兒,三十歲了還種不下個人芽兒,我這是哪世造下的孽啊!」

  「可我愛、愛、愛……」他急忙分辨。「愛?」火上更加油,「愛值仨瓜子還是倆棗兒?都快成老絕戶了,還他媽的愛、愛、愛!」

  「別、別……」他自知理虧。「別給我現眼!」馬上接過話茬兒,「我可告訴你,這可是地道的外國種兒,少有的稀罕物兒,你要敢虧待我這小心肝兒,我可跟你沒完!」

  「那是!那是……」他忙應承。

  「佐羅!」媳婦兒低頭撫弄起貓兒了。

  「佐羅?」他失口驚問。

  「怎麼著?」媳婦兒又要生氣,「佐羅刺著你那豬耳朵啦?」

  「沒、沒……」他忙捂嘴。

  「再告訴你!」媳婦兒卻來勁兒了,「咱這屋裡缺得就是點真正的男人味兒,我就是要借借這外國名兒衝衝這股晦氣!」

  「好、好……」他竟又趕忙地應承。

  「佐羅!媽媽的小寶貝兒喲!……」媳婦兒又自顧自親著貓兒喊上了。

  得!這貓兒一進門就當上了小祖宗……

  瓶底兒爬在床下邊回想邊倒騰著氣兒,但不知為什麼、越想這位小祖宗就越覺得害怕。鍋貼常的鋪面外猛然間一陣騷動,顯然是佐羅又在哪兒意料地出現了。瓶底兒只覺得眼前有無數隻腳在邁動,可就是怎麼也鑽不出床底兒來。您哪!內八字腿兒抽筋了。他悲哀,他憂憤,不敢埋怨媳婦兒,但鑽在床

  底下卻敢埋怨這位神出鬼沒的小祖宗!

  天哪!這貓兒簡直是自己命裡的一顆魔星啊……

  當佐羅這名字越叫越順口時,這傢伙也越來越顯示出這法國好漢的怪脾氣。浪裡白條一般,一天到晚在家亂攪和。夜班校對忙乎上一晚上,一白天伺候它楞伺候不過來。又得按食譜兒給它配食兒,又得按時給它洗澡搔癢兒,又得給它加大運動量逗它玩兒,又得留神它溜走串錯了門兒。多了!多了!花十分之一伺奉它的精力伺奉爹媽,准能博得個孝子的美名兒。可值得!誰讓自己發火盡吐瞎籽兒,愣讓一塊好端端的肥地委屈著?

  得!還得為了愛情進一步作出犧牲……

  可就這樣精心伺候著,還是免不了老出亂子。這一天,小祖宗佐羅竟然拒絕進食兒了。

  蛋黃兒拌的米飯,摘了刺的小魚兒,消過毒的牛奶,全然不屑一顧。這一下可把媳婦兒惹急了,一進門就是把他一頓臭駡。隨之便抱起佐羅,馬上親手進行檢查。當摸到佐羅的小肚子鼓起一塊時,媳婦兒頓時大聲驚呼了:媽呀!別是吃了耗子吧?」

  「不、不會!」他趕忙分辯。

  「不會個屁!」火馬上點燃了,「瞧這肚子裡鼓鼓囊囊是什麼?虧您還是高中生呢!洋種貓兒能消化得了咱們中國耗子嗎?」

  「是、是嗎?……」他瞠目結舌了。

  「整個兒一個廢物簍子!」火更旺了,「你想摳我的眼珠子呀?佐羅要有個三長兩短的,就是舍著搬出大褲襠胡同,我也得和你蹬蛋!」

  「別、別別……」他嚇得兩腿發抖了。

  「別什麼!?」聲兒更高了,「你知道『好女不嫁二夫』,就想

  變著法子欺侮我老實是不是?生兒子你沒本事,你就得老老實實認著這好幾百塊錢換來的洋種兒當大爺!」

  「今後我、我、我注意……」他慌得趕忙檢討。

  「呸!你知道注意什麼?!這是個公種兒,洋脾氣的主兒!懂不懂?得像養著位幹金似地那麼嬌著慣著,還得養它個兔膽兒沒脾氣!——讓它見了什麼都怕!見了生人怕,聽見響動怕,換個地兒怕,就知道臥在床頭兒上解悶兒逗樂子!」

  「可、可貓一見耗子……」他還想解釋。

  「怎麼啦?」問得慘人,「你那書是不是念到狗肚子裡啦?渾透了,你不會變著法兒教它連耗子也怕!」

  「哦……」他如聞天音。

  您哪!還別說,就從這一天開始,大褲襠胡同裡還真有人研究起了巴甫洛夫的條件反射。那戰戰兢兢的實驗勁頭兒真是令人感動,只不過因為巴甫洛夫用的是狗,而這位對付的是一隻洋種貓兒,所以收效甚微。

  為此,只好改為專填耗子洞……

  突然間,外頭那吵吵嚷嚷聲又朝這頭兒湧過來了。瓶底兒一驚又猛地從昔日的夢裡晃悠回來了,透過厚厚的眼鏡片兒向店鋪外望去,就又見無數隻腳從眼前閃過,顯然是佐羅又聲東擊西地反方向出現了,自己如果再待在這床板下無所作為,且不說後果不堪設想,就是對愛情也是一種褻瀆!瓶底兒想到這裡,便拚命掙扎著往外爬。可誰能想到,內八字腿兒抽筋抽得更厲害了,就是一點兒也不給自己作主。

  天哪!這還了得!這還了得……

  可誰曾又能想到,他剛這麼一暗暗叫苦,竟嘈一下躥出床底,內八字腿愣不抽筋兒了。他這意外的一躥不要緊,可差點把鍋貼常十三代傳人嚇得暈了過去。但瓶底兒卻土地爺似地頂

  著滿腦袋的土,竟癡癡地瞅著房梁上耷拉下來那長長的粘蠅紙,傻冒兒似地不動了。

  鍋貼兒招來的蒼蠅正嗡嗡營營地亂撞著……

  望著、望著,瓶底兒恍惚間覺得這黏黏乎乎的粘蠅紙條兒,正在化成曲裡拐彎的大褲襠胡同。或者說是這曲裡拐彎的大褲襠胡同,正在化成黏黏乎乎的粘蠅紙條兒。迷迷糊糊,弄不清了。只感到是那麼油膩發亮、那麼濃稠黑厚,正悄沒聲地招引著無數隻亂撞的蒼蠅。瓶底兒越瞅就覺得越不對勁兒,朦朧間,就覺得自己也化成了其中的一隻,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黏乎上了。掙扎不動,擺脫不得,最後竟變得自己仿佛夭生就是這粘蠅紙條上分泌出來的,反過頭來又去黏乎別人,瞧!又招引來一大片,剛才就連老外也跟著洋腔洋調地直喊:蒿!

  絕了!……

  瓶底兒更陷入雲裡霧裡了。他恍恍惚惚憶起,自己年輕時候也似乎是個人兒似的。窩囊是有點窩囊,可愣高尚了好一陣子呢!那時候,腿兒還算順溜,腰也還能伸直,眼鏡兒還沒這麼厚,起碼還敢挺著個雞胸脯兒高喊: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也是那時候,自己的媳婦兒個子似乎也沒現在這麼高,身段兒似乎也沒現在這麼水靈,一臉菜黃色,據說在鄉下還有什麼貓膩的事情。但性格溫順,天生一副惹人愛的小可憐模樣兒。得!這就足夠了。瓶底兒眼鏡裡要的就是這種純潔動人的形象,其它管他誰愛狗戴嚼子胡勒勒什麼呢!但等招贅到這大褲襠胡同的風水寶地之後,他這才知道愛情這玩藝兒果真不便宜呢!只不過八九年工夫,一切都在這大上老君的煉丹爐裡變、變,變。老婆變得越來越水靈、越能耐、越高大,而自己卻變得越窩囊、越膽小、越無能!尤其是在發現自己竟像個被閹了的老公之後,那蝦米似的身段兒也就漸漸曲裡拐彎似地形成了。隨之,便是請回了那小祖宗似的洋種兒貓……貓、貓,對!那貓!瓶底兒猛一搖晃腦袋清醒過來了,像物兒走來了。

  似找,卻沒話,只有一雙驚恐的眼睛……瓶底兒卻未發現自己土地爺似的那副尊容、厚厚的眼鏡片兒後也是一雙驚恐的眼睛。他怕。自住入大褲襠胡同這八九年來,因為對媳婦兒的高度尊重,他見了任何一個女人都怕。但今兒個這女人卻似乎有所不同,又仿佛吸引著他非看不可。夢,簡直是一人夢!年輕時自己也仿佛對照看外國畫報,就曾這樣在夢幻中裝扮著自己未來的愛人。腰身,乳房,詩一般的線條兒,柔和的輕紗裹著一顆美好的心靈。眼前一切似乎都不少,好像比夢幻中的還要更現代化。但不知為什麼,還是越看就越覺得這現代化的嬌小人兒越古老,兩隻眸子閃著戰兢兢的光,渾身上下都散發出一種惶恐不安的神情。就像一個古典的受氣小媳婦兒,正不知所措地瞧著自己。

  啊!她懷裡也有只雪團錦簇似的貓……

  就像按動了某個電鈕,瓶底兒突然發現,自己似乎已經和這個嬌弱小巧的女人認識好多年了,那麼熟悉,那麼相似,就連那戰戰兢兢、忮生生的神態也那麼相同。恍恍惚惚間他再望去,仿佛看到這嬌小女人眼神裡那恐懼的神情也越來越少了,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多的同情、憐憫、以至困惑和溫柔。

  是、是他媽的有點兒古怪……

  但他還在望著她,她也在瞅著他,就像被某種引力引牽引

  著,一時間愣撕扯不開了。戰戰兢兢的眼神兒,抖抖瑟瑟的腿肚子,難以琢磨的竟顯得那麼搭調兒。但關鍵還是那現代化受氣包似的女人懷中那只貓兒,白得沒一根雜毛兒,好像有一種牽制兩個人的特異功能。

  轟一聲,古泉井旁又是一陣喧嚷……

  瓶底兒猛一怔,那女人也猛一怔。但此時已似乎不僅一廂情願了,仿佛兩個人都感到好像認識好多年了。瓶底兒似乎還在猶疑,但那怯生生的嬌弱女人已早先替他著急上了:

  「快!快!他、他們讓我找你……」

  女人的話音兒剛落,瓶底兒就覺得嗡一下大褲襠胡同又活了。敲鍋邊兒的,耍褂面杖的,吆喝叫賣的,討價還價的,大聲嚷嚷的,小聲盤算的,喊五叫六的,敲鑼打鼓的…… 頓時間便灌滿了兩條褲腿兒、充塞了整個大褲襠,一下子便把瓶底兒剛才喚醒的那點靈性兒全給沖沒了。

  暮地,那現代化的受氣包兒在他眼裡消失了……

  瓶底兒現在只顧得循聲追去,呵!大褲襠胡同關鍵部位聚攏的人可真叫多!只見一個個正伸頸踮足、你推我擠,齊向歷史悠久的古泉樓頂上望去。瓶底兒更不敢怠慢了,也緊隨向上瞅著。天爺爺!只見那位雪團錦簇般的小祖宗,竟神出鬼沒地出現在那古老的瓦脊樑上。前爪兒抱著條不知從哪兒順嘴叨來的小魚兒,正高高在上悠哉悠哉地品味兒呢!且不說黑瓦映得白貓兒銀光晃眼,就只要一提它是外國洋種兒,在這年頭兒就夠吃香得了!怪不得這乾隆爺留下的老茶樓,差點讓這熙熙攘攘的人群給擠倒了。

  但瓶底兒望著望著,卻又陷入魔症了……

  他趁媳婦兒尚未發現自己到來這工夫,愣又迷迷怔怔地探索起這位小祖宗逃婚的始末。按理說,這位神出鬼沒的好漢可不是吃素的。打從第二年入冬起,這方面的癮頭兒就大得出奇。還沒等草發芽兒,便像瘋了似地開始「叫春兒」。沒明沒夜地叫著,一會兒像小寡婦哭墳,一會兒像老太太咳嗽,攪得人白天晚上不得安寧。當時媳婦兒就曾對他發出嚴重警告:

  「我可告訴你!如今這外國東西不管什麼都值錢兒。你可得小心,一定要提防有人放出母雜種貓來咱家借種兒!醜話說在前頭了。你要讓誰蹭了咱佐羅的油兒,我可是和你沒完!」

  得!又是道聖旨……

  瓶底兒記得,似乎為了保住佐羅這點油兒,差點沒把他給折騰死了。封門閉窗,日夜監視,整天得聽這位小祖宗忽而纏綿悱惻、忽而哀怨憂傷、忽而悲壯高昂、忽而狂躁暴怒等種種聲調的嚎叫。您還別說,這條外國好漢還真有點能耐,竟招來好幾隻中國母貓天天在窗外爭風吃醋,其中有一隻隔壁的花狸貓來得最勤,求愛也最迫切,似乎也最得佐羅的青睞。當然,為了表示對媳婦兒的忠誠,他早已把這只花狸貓列為打擊的重點。

  可誰又曾能料想到,漏洞就偏偏出現在這裡……

  瓶底兒想起,那一天自己似乎已經做到萬無一失了。不但趕走了在窗外那群爭風吃醋的母貓,而且專門通知隔壁把那只重點對象拴起來。要知道,不但狗仗人勢,貓也是仗人勢的。這只花狸貓是屬隔壁一位孤老太大的。而又據說,這位老太大曾是一位塞外大資本家的第七姨太太,多少年的老絕戶了,膽兒小著哪!讓她拴貓兒,她敢不拴嗎?得!一切都打點停當了,趁著佐羅打盹兒的機會自己也迷糊一陣兒吧!

  您哪!讓這位小祖宗累苦了……

  瓶底兒憶起,似乎剛剛迷糊了十分鐘,就猛聽得裡屋好像是有什麼響動。先是一陣激動地哼鳴,隨之便是一種柔情地回答。情切切地一喚,意綿綿地一應。喘息、還是喘息。漸漸地

  沒聲兒了,但此時無聲勝有聲。猛地,只聽得那花狸貓尖厲地一叫,突然轉入長時間幸福的呻吟。瓶底兒猛一驚,忙向裡屋撲去,老天爺!晚了,晚了!只見那雪白的佐羅,早就和那花狸貓成其了好事兒。瓶底兒頓時嚇得目瞪口呆,他實在搞不清那只母貓是怎樣為愛情掙脫繩索的,但確確實實看到裡應外合在門坎下挖出的愛情通道。

  佐羅,佐羅!真不愧是一條神出鬼沒的好漢……

  瓶底兒記得,當時他嚇得幾乎暈了過去,但立即動手掩飾現場,決心不把佐羅已被揩油之事聲揚出去。好您哪!老婆要和您沒完,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可佐羅卻絲毫不給予配合,一旦得手之後,便表現出一副分外滿足、分外安詳的神情,再不叫春了,更不日夜唱那愛情詠歎調了。自己的媳婦兒那是什麼人兒?根據「人,有羞沒個夠;牲畜,沒羞有個夠」之精闢理論,頓時就判斷出佐羅的洋種兒被借走了。於是乎他便倒了大黴了,一連好幾天沒明沒夜地受著暴風驟雨的襲擊。但這還不算,怒濤終於又湧過牆頭沖向隔壁,只差把那孤老太太淹死!

  「下賤!」聲兒又在往那兒送,「自個兒年輕時往外賣還不算,到老了又打發貓兒接著出來賣!」

  隔壁只有招架之功,絕無還手之力……

  「怎麼?啞啦!」聲兒更一浪高過一浪,「臭資本家的小老婆,剝削人還不算,又變著法子剝削貓來啦!」

  隔壁還是毫不反抗,只有無力的抽泣……

  「占了便宜賣乖!」聲兒在痛打落水狗,「借走了洋種兒這就算啦?告訴你,沒那麼便宜!」

  隔壁那哭聲兒更顯得驚恐不安了……

  瓶底兒恍惚想起,這事兒是沒那麼便宜,一直鬧了好些日子呢!最後還多專了街坊鄰佑說合,孤老太太親自上門搭禮賠

  情,還保證一定用打胎藥把所卡的油兒擠出來,最後才算勉強平息了這場風波。似乎也就從這一次起,他就更把這外國種兒的小祖宗奉若神明了。平常日子還好說,一到佐羅叫春這節骨眼兒上,他就變得日夜戰戰兢兢,時刻惶恐不安,就像一年一度要過次鬼門關似的。

  天哪!多會兒給這洋種挑上個外國媳婦兒?……

  但又有誰能料想到,真給它找了這第一隻門當戶對的錦貓兒,它竟不知好歹地抗起婚來。根本不管別人死活,愣把條大褲襠胡同攪得像開了鍋似的。瞧!現在這位小祖宗鬧夠了,亂足了,也把別人置於死地了,它倒消停地爬在高高的瓦脊樑上品起魚來了。瓶底兒又是一陣暗暗叫苦,頓時間再一次從成串兒的回憶中返回了現實。四周這個亂啊!喊的、叫的、吵的、嚷的、哄的、鬧的,還有朝茶樓頂上扔石頭子兒的,差點把個大褲襠給撐破了。而飄浮于這各種聲兒之上的,還是自己媳婦兒那忽驚、忽乍、忽憂、忽慮、忽柔腸寸斷、忽婉轉悲啼的種種呼喚:

  「佐羅!心肝兒!我的小寶貝喲!……」

  得!瓶底兒知道自己該上場了。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醜媳婦兒也總得見公婆!他一咬牙便扭動著蝦米似的身段兒奮力向人堆兒擠去,大有一派為愛情赴湯蹈火的氣勢。只見自己的媳婦兒大概那暈眩兒仍沒過去,還正半推半就地依偎在那位男貓親家的懷裡。但仍不誤見了他就兩眼冒火、銀牙咬碎!正當他哆哆嗦嗦俯首準備充當泔水桶時,誰知卻意外地只聽到一個字兒:

  「上!」

  瓶底猛一抬頭,只見那乾隆年間蓋起的古泉茶樓,仿佛在一片人頭攢動中正在搖搖欲墜。

  「上!」又是一聲。

  他懵了,猛覺得無數隻本來盯著那貓祖宗的眼珠子,嗖一下全又轉在自己這蝦米似的身段兒上了。黑的眼仁兒,白的眼白,閃閃爍爍,都仿佛正在期待著個更大的樂子。瓶底兒頓時感到心頭湧起一陣子莫名其妙的悲哀,但還是身不由已地向古泉茶樓後挪步走去。再一抬頭,啊!終於發現了一雙不同一般的眼睛!

  又是她……

  只見這位現代化受氣包似的小媳婦兒,還在緊緊地摟著那只欲作新娘的波斯貓,正渾身打顫地躲在茶樓旁的一個旮旯裡望著自己。兩隻秀氣的眼睛裡溢滿了惶恐也溢滿了不安,又似迷迷怔怔地在作一個可怕的夢。自己那內八字步兒每邁動一下,她仿佛就把那懷中的貓兒猛摟緊一下,以至自己剛剛走到茶樓背後,就突然聽得身後那波斯貓兒慘叫一聲,竟掙脫出來飛躥到了自己胯下。他一驚,下意識地猛一撲,誰料想這只貓兒竟被他意外地抓住了。隨之,身後便傳來了它那女主人魂飛魄散的驚呼:

  「苔絲!苔絲……」



4


  得!又出了個苔絲……

  用不著多解釋,大夥兒准知道:苔絲就是那只欲作新娘雪堆似的貓兒的名字。如今時髦的就是這種叫法,何況又真是只嬌嬌滴滴的洋種兒呢!

  重要的是它那兩位主人……

  您哪!那就趁瓶底兒往古泉茶樓頂上爬這陣工夫,抽空先認識認識苔絲的男主人。不用說,當然是那位有譜兒,有派兒、一身洋式小打扮兒,渾身還帶著股匪氣兒的男子漢。就拿能開著新式小臥車來結貓親家這件事來說,您就可以看出這絕不是位平常的主兒。對了!這位如今是那二十二層高領導時代新潮流乾隆大酒家的小車隊長!成天開著現代化的小臥車和老外們廝守在一起,早就習染成了半個洋人兒。可就是愣把家紮在東褲腿口兒上不搬,圖的就是大褲襠胡同裡這特有的舒但。人們敬他也是為了這個,竟連人帶車一起恭恭敬敬地送了他個綽號:鐵旋風!

  再說苔絲的女主人……

  雖然她比起苔絲的男主人是那麼嬌弱、那麼纖巧、那麼顯得不搭調兒;但您絕對用不著產生疑心,月下老兒就專門愛這麼拴對兒。再說,就連一些有名兒的老外都這麼說:過西方的生活,娶東方的老婆!鐵旋風如此行事,不能不說是一種現代化的選擇。

  但東褲腿口兒的老住戶卻似有微詞兒:這小媳婦兒受氣包似的哪兒都好,聽話,服管教,可就是塊生荒地兒呀!丈夫人高馬大的,她卻連個娃兒都不生。雖說她在街道托兒所當小阿姨挺賣力,可大夥兒還是一致認為她中看不中用,背後都非常惋惜地稱她:瓷人兒。

  說話間,瓶底兒已經晃晃悠悠地爬到了茶樓頂上……

  瓷人兒緊緊抱著那只失而復得的嬌貓兒,不知道為什麼,也驟然感到自己的腳下開始晃晃悠悠了。圍觀者一個個興奮不已,有的還失聲喊起了怪好兒。但她卻眼睛越睜越大,氣兒也越喘越急,直勾勾地盯著那顫抖的兩條內八字腿兒,心兒就像提到

  了嗓子眼上。好您哪!要不是這位倒黴主兒撲住了苔絲,今兒個自己還說不定是個什麼下場呢!而現在?他救了別人卻救不了他自己,還得爬在高高的樓頂上去找自己那只搗亂的貓兒!

  瞧!搖搖晃晃、抖抖瑟瑟、戰戰兢兢……

  再回頭一望,瞧底下這個哄啊!駡街的、喊倒好的、打口哨的。送風涼話兒的、揚著脖子怪叫的,相互擠兌吵架的,還真亂乎出點國粹來。而亂軍之中也有鎮定自如、俠義心腸的,那就是自己的丈夫。瞧!他還在扶著那隨時準備暈倒的人高馬大的女人,正扯著嗓子向樓頂上那瓶底兒眼鏡兒部署著下一步的行動。

  神了……

  瓷人兒卻再不敢往下瞧了。又不知為什麼,她突然間發現樓頂上那倒黴的人兒變得對自己更有吸引力了。她不但感到腳下在晃晃悠悠,似乎眼前也在晃晃悠悠了。就仿佛有一股奇異的力量愣拽著她去作一個可怕的夢,不!說的具體點兒,或者是借樓頂上那晃晃悠悠的蝦米身段兒去作一個可怕的夢。瞧!在那高高的瓦脊樑上臥著品魚的不正是苔絲嗎?

  不對!就連樓頂上的人也仿佛就是自己……

  瓷人兒的眼睛越睜越大了,一動不動,就好像真的化成了一座名副其實的瓷人兒。夢,一連串兒的夢!樓頂兒又驟然化成了自己的家,大褲襠胡同古老小院陳設最現代化的家!丈夫是來去無蹤、神出鬼沒的,可現在卻意外地提早回來了。大白亮天的,把她掀翻了就要搞「實驗」。而且一干完了,准還一定要叨叨著提醒她:

  「告訴你!我可是一連兩個月沒誤撒種兒,你要是讓我斷子絕孫……」

  她嚇得只有光著身子打顫兒……

  「他媽的!」照著屁股就是一巴掌,「還是連點兒動靜也沒有,你、你是死人哪?」

  她嚇得又用雙手捂住了眼睛……

  「再來!」猛地又撲上來了,「咱鐵旋風能在大褲襠胡同留下這種笑料?還捂什麼勁兒?裝的是哪門子的嫩?……」

  她只感到自己又一次被撕扯碎了,一片片地飄去……

  但黑暗中仍閃現出一個又一個光點兒。一個光點兒擴大了,閃現出了自己:天真爛漫的中學生、父母寵愛的嬌女兒,眼睛裡總溢滿了歡樂,嘴角邊兒總掛著笑。另一個光點又擴大了,閃現出他:英俊挺拔的小司機,風流蕭灑的多情種,渾身的魅力,滿嘴的柔情。暮地,兩個光點兒啪地聚合了,更亮,更耀眼,飄飄忽忽地墜落在這大褲襠胡同的東褲腿口兒上。似乎有股什麼味兒,似乎有股什麼風兒,漸漸地好像這兩團光點兒全沒了,只剩下了個怨氣沖天的鐵旋風,還有自己這個自覺理虧的瓷人兒。黑暗中,他在咬牙切齒地撒種兒。惶恐中,她在戰戰兢兢地聽任擺弄。絕望、絕望!在一片絕望之中眼前終於閃現出又一個光點兒。白得晃眼,但那裡頭並未閃現出希望,而是閃現出一隻雪團錦簇似的貓兒:苔絲!

  啊!苔絲正爬在茶樓頂上的瓦脊樑上……

  恍惚間,瓷人兒又發現自己不是在家裡,而是正借著那蝦米似的身段兒在樓頂捕捉自己那只貓!貓啊!多麼可愛的一隻貓兒,又是多麼能折磨人的一隻貓兒啊!恍恍惚惚間她回想起,似乎丈夫在一次又一次「實驗」後還未灰心,而是更堅決地把她當成了一隻大藥罐子,一付付當代最先進專治婦女不育症的良藥,一劑劑老祖宗傳下來的婦女受孕的秘方,便可著勁兒沒明沒夜地往裡頭灌啊!甚至還專門把她打扮成個洋人兒似的,特意開著最新式的小臥車,到遠郊一座子孫娘娘廟的遺址上燒了三炷香。這還不算,為了使她這塊「生荒地兒」儘快變成「沃土」,還儘量地揀各種好吃的和各類營養物品往她肚子裡使勁兒地填,比北京的養鴨專業戶填烤鴨還認真負責。瞧瞧!這樣的男人到哪兒去找啊?可大褲襠胡同卻還是未見這位大能人兒的傳宗接代人的誕生。

  栽了!於是雪團兒似的苔絲小姐便代之出現了……

  「喂喂!」丈夫的聲音,「找老婆要只圖個漂亮,我盡可買兩張畫兒貼著。瞧瞧!這個家也算他媽的家?冷冷清清地只守著個瓷人兒,有他媽的什麼勁!接著!這屋子裡總不能沒有個活物兒!」

  她懷裡一沉,好不容易才看清丈夫帶回只雪團似的貓……

  「愣什麼?」聲兒發冷,「我總得有個解悶兒逗樂子的吧?你不下崽兒,還不讓我盼出個貓兒貓孫子?」

  她一驚,突然低下頭兒捂臉啜泣了……

  「哭什麼?」聲兒更硬,「你還嫌我在大褲襠胡同裡栽得不夠啊?好像我爹媽都缺了八輩子德,害得我出了家門都沒臉見人!」

  她一愣,頓時理虧得連哭也停止了……

  「你聽著!」聲兒更狠,「我可事先說明白,這可是只難得的洋種兒!母的——這就更加倍地貴重。聽聽這外國小妞的名兒:苔絲!就憑這個,你也得小心伺候!你要讓我連這點樂子也沒有了,你這下半輩子,別想安生!」

  她一顫,刹時間覺得那貓眼變成了兩束鬼火……

  「脫了!」聲兒一轉,「別他媽的死繃繃的,外國書上說,浪不起來就他媽的撒不進籽兒!留著那份浪,還想幹什麼?哪個男人也不會像我這麼整天傻幹著一個瓷的!」

  大白天的,眼前又猛地一片黑暗……

  貓。全因為那雪團錦簇似的貓……

  瓷人兒更加恍惚了,朦朧間她似乎覺得自己一直就是在這條古老的瓦脊樑上走著。貓兒,難伺候的洋種兒貓啊!一切都得按著丈夫留下的外國法子來:照顧吃喝、調劑營養、逗著玩樂、帶著運動,多了,多了!稍有疏忽,就不但表現出對丈夫不夠忠誠,而且也反映了自己毫無負疚之心。但不知為什麼,越加小心越出漏子,越加精心護養苔絲就越顯出一副嬌弱無力的外國小姐模樣兒。挑食兒、拉稀,消化不良等還好說,怕的就是不間斷地傷風感冒。有一次,丈夫不知抽了哪股筋兒了,愣要親手為自己的寵物兒洗澡。苔絲小姐雖略顯不大情願,但一人大臉盆那可真稱得起:「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隨之便是:「侍兒扶起嬌無力」。然後才能是:「回眸一笑百媚生」。但好景不長,過了不久,苔絲小姐便開始嚏噴不斷,渾身發抖打顫兒,反復不停地作暈厥狀,而自己那人高馬大的丈夫,仿佛也驟然隨著高燒糊塗了,愣破口大駡責怪起她來:

  「你是幹什麼吃的?毛巾被捂熱了嗎?火爐子捅旺了嗎?瞧瞧!直到現在還開著窗戶,別說洋種兒貓了,就連我這麼人高馬大的也受不了!」

  「沒、沒有……」她頓覺理虧。

  「沒有什麼?!」聲兒轉激昂,「要不是怕破了大褲襠胡同的老規矩,要不是怕街坊們笑我瞎了眼,這個窩囊罪我早不受了,要是人家外國人,百八十個娘兒們也他媽玩遍了!」

  「……」她只有哭。

  「哭喪哪?」聲兒更無情,「告訴你,要是苔絲有個長啊短的,你趁早給我請便!」

  「……」她倒吸一口涼氣,嚇呆了。

  惘然間,一切都似乎又在變,旋轉著在變,刹那間自己又仿佛變到了古老茶樓的樓頂上,遠處正是那只剛剛恢復健康的

  嬌貴的貓兒,下邊卻是飄浮著的無數隻幸災樂禍的眼睛。哄聲、笑聲、吵聲、鬧聲,似乎都在托湧著她非朝這條古老的瓦脊樑上走下去不可。遠處,可望見現代化的高樓,可望見現代化的十裡長街,可腳下還是那彙集起來的古色古香的喊聲:不能生孩子的女人!不能生孩子的女人!頓時,她把一切都忘了;孩子時學校讀過的書,少女時外國小說中得來的夢幻,而眼前只剩下了這長得沒有盡頭的古老的瓦脊樑。

  貓,一定要逮住那只雪白而又可惡的貓……

  偶然間,她甚至感到只有逮住這只貓才能彌補自己的過失。不!或者可以說不僅僅是過失!在大褲襠胡同裡女人不能生孩子,那就是恥辱、那就是罪!一切都怪不得丈夫:他發火,他諷刺,他戳著自己心窩於大罵,他沒完沒了地掀翻自己搞「實驗」,他惡狠狠地請回了這只小祖宗似的貓,似乎都有他的道理,似乎都那麼天經地義啊。

  貓,一定要逮住丈夫這只心肝兒寶貝似的貓……

  恍惚間,她覺得自己似乎已經晃晃悠悠地接近了這只貓了。但就在這刹那,她只聽得樓下驟然揚起一片起哄聲。再一眨眼,黑色的瓦脊樑竟然頓時化成了一片銀白,而那只雪團似的貓卻猛然變得渾身墨染過一般。黑貓,一隻通體漆黑的可怕的黑貓!幾乎與此同時,遠處又飄來另一隻貓柔情脈脈的呼喚。黑貓一聽,似驚,似喜、似按捺不住地蠢蠢欲動。啊!不對!自己不是在古老的茶樓頂上,而是在現代化陳設已頗齊備的家裡。

  苔絲,苔絲開始發情「叫春」了……

  「我可告訴你!」丈夫的聲音,「滿腦袋冒臭汗的人兒好找,可渾身雪一樣白的洋種兒貓難求。你可給我看住了!要弄出幾隻小雜毛兒來,可沒你的好果子吃!」

  「可、可是……」她嚇得手足失措了。

  「囉嗦什麼!」聲幾轉煩躁,「出大價等著的且不說;張主任、李局長、馬經理,都早給我打過招呼了!你可別變著法子給自己男人找蠟坐!」

  「可、可是……」她嚇得還是這詞兒。

  「榆木腦袋瓜子!」聲兒轉憤怒,「連他媽的這個都不懂!如今這光有大彩電,高檔錄音機、進口電冰箱早不夠譜兒了,缺了這洋種幾貓能算現代化嗎?」

  「可、可是……」她只想要求個辦法。

  「真他媽的!」聲兒更不客氣了,「讓你看就得給我看好了!我自會挑八代純的公貓兒,我自會挑配得上咱的貓親家!」

  可那只錦團似的貓兒似乎等不急了,一副英國小姐的派頭兒,成天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哀怨地在窗口的桌子上踱來踱去,沒明沒夜地呼喚著愛情的快快到來。那嬌弱無力的神態感人至深且不說,就聽那纏綿徘側的叫聲也能讓你徹夜難眠。得!果然情種紛紛出現了。大概也是崇拜洋種兒,雜七雜八的本地貓還來得真不少呢!屋頂上、窗臺上、房廊之間,竟相佔據有利地形,爭比獻媚取寵,與屋裡那英國小姐遙相呼應,日夜不倦地大肆演奏起愛情的奏鳴曲。但既有競爭,必有淘汰,最後終有一隻偉岸的公貓,既用聲音、又動武力,逐漸在這群雄性求愛者中占了上風。

  天哪!這可是只渾身漆黑的野性子貓啊……

  她認得,這只黑貓是隔壁個體戶燒雞劉的寵物兒,亮如墨玉,野如山貓、吃臭燒雞吃的!燒雞劉雖油漬麻花,可年輕、氣盛,能耐大著哪,還是自己男人的鐵哥們兒!他的貓兒來求愛,就更透著麻煩了,可這位英國白小姐卻和這位本地黑少爺,隔著窗子打得越來越火熱,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她成天只顧得盯著黑貓戰戰兢兢……

  但黑貓那張牙舞爪的模樣兒她能防範得了嗎?又過了幾天,那愛情的稠合勁兒就甭提了。一天到晚隔著玻璃總接吻還不算,那苔絲小姐竟還對準窗子縫兒豎起了雪白的尾巴,表現出一副柔情蜜意急不可待的獻身樣兒。這還了得!那黑少爺更是瘋了一般,對準了又是聞,又是嗅,又是沒命地嚎叫。還捎帶著撓門抓窗。往碎裡撞玻璃,充分體現出一片甘為愛情粉身碎骨的壯烈豪情。

  她束手無策,差點嚇暈了……

  但就在她極度緊張之時,那黑貓卻突然稀罕地不見了,代之而來的卻是它的主人燒雞劉。這傢伙油漬麻花一身燒雞味兒,一進門兒就饞眯眯地盯著她說:

  「喲呵!我說大哥怎麼難得請弟兄們進屋呢,趕情大嫂子越關著越像月裡嫦娥了!」

  她嚇壞了,比見了黑貓還怕……

  「別怕!」他卻滿不在乎他說,「是大哥讓我先來的。您說,我為什麼總倒黴?今兒個說衛生不合格罰款,明兒個說漏稅又得罰錢兒,還斷不了每天讓白蹭走七八隻燒雞,害得我總得求大哥四處替我磕頭求人情兒!」

  她緊張極了,不知如何回答……

  「這回我可找到根了!」他卻主動說起來了,「還是他媽的開放好,要不咱哪能知道啊!一本外國書說,老外們絕不養黑貓!這玩藝兒妖裡妖氣的,妨主!洋巫婆兒還拿煮了黑貓的白骨頭咒人呢!不信?我拿這本小說讓您瞧瞧,俄國老毛子的祖宗寫的!」 她更不安了,多虧丈夫進門兒了……

  「大哥!」燒雞劉馬上迎了過去,「您說兄弟夠意思不?您剛一提我那黑虎敢打您那苔絲的主意,昨晚上我一咬牙就愣把它給活活摔死了!」

  「別他媽的賣乖!」丈夫竟不領情兒,「別是撈雞吃栽到熱鍋裡煮死了吧?大夥可都說今天的燒雞味不正,一股燎毛氣兒!」

  「得!」燒雞劉也不分辯,「您就饒了我吧!大哥,那扣執照的事兒?」

  「別盡勒勒這個!」丈夫端起來了,「先說說哥哥吩咐你的事兒!」

  「您說,」燒雞劉馬上回答,「我敢怠慢嗎?大哥!您真好眼力,西褲腿口兒這一家也算得位能耐主兒,那貓兒我也查過了,八代純種兒!尤其是那位人高馬大的女主兒家,那水靈勁兒,嘻嘻……」

  「別扯淡!」丈夫斷然制止,「說正經的!」

  「聽您的!」燒雞劉馬上就一本正經了,「大哥!您說兄弟當這大媒人,一舉一動能給您掉價兒嗎?特意洗了澡,打扮得比他媽的港客還港客,專門把這位女主家請到伊麗莎白西餐廳,張手先送上四隻燒雞、兩瓶兒茅臺、一條兒『三五』煙……」

  「嗯!」丈夫略顯笑意,「算我沒白疼你!」

  「那是!」燒雞劉更來勁了,「好的還在後頭哪!您想咱們的苔絲那可是嬌小姐,有女家委屈著向男家求親的嗎?兄弟我就是要把她灌暈乎了,一切按照咱們的條件來,讓她主動上門兒來求您!您可是咱東褲腿兒的驕傲,這份面子咱可不能讓西褲腿兒得了!」

  「好!」丈夫終於誇獎了,「那談定的條件?」

  「您哪!」燒雞劉似有點幾洩勁兒,「這人高馬大的大美人兒也絕非一位等閒之輩!我說,生一隻,今年先歸咱們。生兩隻,咱們先挑好的。生三隻,當然咱們得兩隻。生四隻,兩隻最好的歸咱們。您想想,貓肚子是咱們的,生幾隻還不是從咱們這

  兒出?可這個刁鑽娘們,卻一個勁兒強調他們那種兒的重要性,愣要翻過來幹不可!」

  「豈有此理!」丈夫拍案而起了,「她不就是個大百貨商場的大組長嗎?告訴弟兄們,輪班兒到櫃檯上找找她的茬兒,一人給她來他媽的二十條意見!先把她的獎金扣沒了,再變著法子把她那大組長給櫓了!」

  「別、別價呀!」燒雞劉反倒給求上情了,「這位大美人兒相好的多了,不吃這個!」

  「什麼?!」丈夫更來氣了。

  「您先別急呀!」燒雞劉忙說,「可我一提您的大名兒,得!一切就又都翻過來了。只見這位女主家兩隻眼睛裡水靈靈的盡剩下笑了,再也不說她那種兒有多貴重了。還主動請您明兒上午古泉茶樓上見,牽頭兒來求您答應結成貓親家!」

  丈夫很得意:「就是古泉茶館老了點兒。」

  「不、不不!」燒雞劉又忙解釋說,「不瞞您說,這主意還是我出的!大褲襠胡同的事兒還是在大褲襠裡咬個牙印兒好!老王掌櫃已經答應了當個中間人,按老規矩辦事比洋法子妥當!」

  「行了!」丈夫鼓勵地拍了燒雞劉一巴掌,「兄弟!你那事兒哥哥也給你調順了!」

  得!天作良緣,貓親家一拍即合……

  果然,第二天丈夫回來後就變得眉飛色舞,態度不比尋常。而且也變得謙遜起來,竟決定親自駕車去會見自己的貓姑爺。她隱約悲傷地琢磨出點兒什麼,但總算為貓姑奶奶有了對象松了口氣兒。這不,一切都按照預定計劃安排得妥妥貼貼來了嗎?可又有誰能料想到,人調順了貓卻鬧起了脾氣兒,刹那間把大褲襠胡同鬧了個人仰馬翻,楞把自己一下子挑到了這古樓頂上。

  啊!自己還在瓦脊樑上晃晃悠悠地走……

  下面還是那麼多幸災樂禍的眼睛,飄著、浮著,就在腳下湧動著。而在這無數遊動的眼睛中,又正泛起一陣又一陣的喊聲、叫聲、吵聲、鬧聲、起哄聲、倒好聲,似乎隨時都可能把這乾隆爺留下的古老茶樓推倒。突然,一片驚乍的叫聲猛地從樓下直沖而上,她一驚,只感到腳下一滑,便驟然從高高的樓頂滾落而下。她恐懼地閉緊了眼睛,聽天由命地等待著可怕的結果,下面的驚叫聲越來越大了,自己再猛一睜眼,啊!自己正緊緊抱著苔絲安全地站在人群堆兒裡。剛才那只不過是作了個夢,一個借著那蝦米似的身段兒作的可怕的夢!

  啊!不對!又仿佛不僅僅是個夢……

  恍然間,她再抬頭向茶樓頂兒上望去,只見那蝦米似的身段兒果然真從瓦脊上滑落著,只不過因為古瓦間爛了一大片,雜草叢生,愣把他卡在那片塌陷處了。樓底下又是一片挺失望的歎息,瓶底兒喘著氣還死死趴在那裡打著顫兒。但就在這工夫奇跡發生了,那一直在瓦脊樑上品魚的貓兒,似乎覺得主人這模樣兒挺好玩兒,竟好奇地慢慢晃悠過來了。而那蝦米似的身段兒也仿佛在危難時仍不忘愛情,愣一順手把貓兒給抄在了懷裡。隨之,他哭了!怪聲怪氣兒,也不知是一種什麼滋味兒的哭。底下的人們喊著怪好兒哄笑了,但瓷人兒卻又傻了、愣了、癡呆呆地不動了。

  她,又從瓶底兒的身上看到了自己……



5


  您還別說:瓶底兒雖然爬在樓頂兒上丟盡了人兒,可確為

  大褲襠胡同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好您哪!古泉茶樓從此更有名兒了……

  就打這件事兒發生後,誰都知道這大褲襠胡同東西各有一隻洋種兒貓。恰似在兩條褲腿口兒各綴了一隻錦毛絨球兒,更引得遊人如織。熙熙攘攘,就連老外也紛紛又來觀光了。但自古說得好:取回經來唐僧坐,惹下漏子孫悟空!瓶底兒雖然忽明忽暗一連逮住了這兩隻寶貝貓兒,可引起轟動的卻仍是東褲腿兒的鐵旋風,西褲腿兒的大組長。

  要知道,好戲還在後頭哪!……

  好在瓶底兒根本就不敢計較這個。說白了看,他尚有自知之明:自己不是盡吐瞎籽兒嗎?為了不再委屈媳婦玩幾次命值得!因而打從古老茶樓的頂幾上驚險式的立功歸來,他就戰戰兢兢地表現得更謙虛了。直至謙虛到蝦米似的身段更打彎兒了,內八字腿兒更外翻了,瓶底眼鏡後的眼神也更迷迷怔怔了。

  好您哪!自己算不得個全合人兒呀……

  雖然他自慚形穢,但既然那貓姑爺和貓姑奶奶都平平安安地回家了,那結貓親家的喜事兒還得接著往下辦。得!傾刻間重打鑼鼓重開戲,只不過戲臺子已由樓頂上移回到屋裡頭罷了。瓶底兒似乎對此改動已非常滿意,他一直還對那搖搖欲墜的茶樓頂兒心有餘悸。

  又是一陣緊鑼密鼓……

  恍恍惚惚間,瓶底兒只覺得眼鏡前這個亂乎啊!但他絕沒有想到,自己竟沾了貓兒的光,抱著新郎佐羅頭一回嘗到了坐高檔小臥車的滋味兒。一連兩天在大褲襠裡鑽來穿去還不算,還一會兒在東褲腿兒裡請桌客,一會兒在西褲腿兒裡擺桌席。再加上特意請來大媒人燒雞劉兩頭張落著,就更給大褲襠胡同增添了一種特殊的光彩。

  「親家!哈哈哈!」對方的男主人抱拳歡呼著。

  「哈哈哈!親家!」自己的媳婦兒揚手嘻笑著。

  這回佐羅早讓他抱死了,沒跑兒!而眼前只有酒,燒雞劉不斷敬上的酒。笑聲攪拌著,直把四周攪了個人搖桌晃、撲朔迷離。瓶底兒在一片喜氣洋洋的喊叫聲中,只覺得盤子裡油乎乎的燒雞似乎就要乍翅兒飛跑了。又是幾杯灌了下去,竟仿佛暈乎乎地連誰是自己的媳婦兒也分不清了。水靈,真水靈,酒兒灌出的水靈,可就是不像自己的!笑,又是笑,帶著酒味的笑,但人家卻承認。聽!那瀟灑的鐵旋風也主動來向自己敬酒

  「親家!再來一盅兒!您可是咱這裡少有的知識人兒。就憑您那麼厚的眼鏡兒,也給咱大褲擋胡同添了風水了!今後有什麼地兒用得著兄弟,您就儘管說話!」

  「這、這……」他有點受寵若驚。

  「喝呀!喝呀!」媳婦也少見溫和地督促他。

  「這、這……」他更不知道如何是好。

  「喝!喝!」燒雞劉也搭茬兒了,「結了貓親家,就算一家人兒了!不分彼此,不分你我!就連我們大夥也聽鐵大哥的,用得著您就敞開吩咐!」

  「這、這……」他激動得更沒詞兒了。

  還在勸,晃動的酒盅兒、交錯的眼神兒,飄灑的酒點兒、熱乎乎的喊聲兒。他只覺手在抖、眼在跳、心裡直打小鼓兒。暈暈乎乎間,他還想竭力把眼神收攏回來。但這一收攏不要緊,目光竟拐了彎兒,猛地集中到桌子角旁那嬌小的身影上。

  他更恍惚了……

  「你傻啦?!」媳婦兒顯然發火了。

  「啊!」他一驚,竟突然失口大叫著,「我、我就會盡吐瞎籽

  兒!」

  瞧瞧!這算什麼和什麼呀?莫名其妙……

  可這位主兒卻很虔誠,剛熱淚盈眶地仟悔完了,便兩條內八字腿兒一軟,蝦米似的身段一晃蕩,竟一頭栽倒在酒桌下醉癱了。

  稍色啊……

  但這只能算作是開場的「急急風」,重場壓軸子戲還在後頭哪!當瓶底兒在自家屋子裡再次清醒後,偶然間他發現自己竟又被分派了更重要的角色。好您哪!如今這什麼事兒都不興包辦,即使是貓兒的婚姻大事也得允許有個相互瞭解的過程。好在大褲襠胡同至今仍保留著先結婚後戀愛的遺風,於是佐羅便和苔絲關在一起開始建立感情。而瓶底兒則被選定為男(?)方的監護人,您能說這角兒不重要嗎?

  重要!重要得更令人忐忑不安……

  瓶底兒迷迷糊糊想起,自己原以為這回在貓親家的酒席上漏子算闖大了,不但會把樓頂上捨身救貓的功勞一筆抹煞,而且准會吃不了兜著走的,但奇怪的是自己的媳婦兒回家後竟沒發火,後半夜還把自己醉不滋兒地拉進她的被窩兒,帶著酒味兒說:

  「今兒個這酒桌上的傻氣兒冒得好!又逗樂子又解悶兒,還醉得恰是好時候!就連鐵旋風都誇你知趣兒,比他家瓷人兒懂事理,像個大褲襠胡同熏出來的人兒!」

  「這、這、……」他讓這意外地給懵住了。

  「來、來呀!……又犯傻啦?告訴你,只要你老是這麼又懂事理又知趣兒,我呀也絕不會虧了你!」

  「啊!……」他猛地覺得心眼裡發涼。

  「真他媽的沒勁!一動真格的就沒你了!八十斤白麵蒸了個大壽桃,廢物點心一個!」

  得!坐失良機,罪過大了……

  果然,從第二天一大早起,媳婦兒就在家臉也繃得像大組長似的。嚴肅、認真、一絲不苟地總結起上次佐羅逃婚的教訓,還反復強調了貓兒之間也必須有個相互瞭解建立感情的過程。隨之,便分配了他今後扮演的特殊重要角色——作佐羅戀愛的現場監護人。最後,還諄諄告誡他說:

  「記住!別讓人家的酒兒真灌暈頭了。那鐵旋風是省油的燈盞兒嗎?別說貓親家了,就連親爹他也會算計!咱要不看著,還不知道他會怎麼樣卡咱們佐羅的油兒呢!如今連半洋種貓兒也值好多錢兒。他要得手了,除了咱們那貓媳婦兒,准會把佐羅的洋種兒沒命地往外借。好處都記他得了,可咱們的寶貝兒也非得讓刮死不可!聽著,別呆頭巴腦盡冒傻氣,在這大褲襠胡同混日子就得多長幾個心眼兒!」

  頓時,他覺得瓶底眼鏡前盡冒光點兒……

  光點兒閃爍著、變幻著,又化成了一個又一個光圈兒。圈套圈兒、環連環兒,又漸漸結成了光點閃閃的網套兒。自己的媳婦兒飄飄忽忽地隱去了,又見一個更大的光環裡隱隱綽綽地閃出一個人影兒。瓶底兒晃了晃腦袋,驟然發現自己已經扮演了那特殊的角色,而眼前還站著個抱貓的嬌小女人。

  是她!又是她……

  她還是打扮得那麼洋氣,可仿佛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似的,頭兒總是垂著、腰兒總是彎著、腿兒總是抖著,似乎要自覺地比誰都矮三分似的。瞧!她抱著那只錦團似的貓兒站在屋門口那可憐模樣兒。

  她、她來這兒幹什麼?

  「我、我男人,」聲音結巴又打顫,「讓、讓我來看著貓兒,

  建立感情,免、免得出岔兒……」

  得!又來了個特殊角色!

  「我、我會,」她還在負疚地解釋著,「想,想著法子不惹您討厭,只、只、只看貓兒……」

  瞧!這齣戲的角兒就算配齊了!

  瓶底兒一下子便讓搞懵了,雖然說,在古泉茶樓旁對這女人產生過曾似相識的感覺,但他絕沒想到還能和她在一起共同完成監督貓兒戀愛的任務。尤其見她面對自己竟如此惶恐謙恭,便覺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怯生生地瞧著他,他戰兢地瞅著她……

  迷迷怔怔,這兩位就像照鏡子一般,竟各自抱著自己那雪團似的貓兒這樣癡癡呆呆地站著。小四合院裡這個靜啊!樹枝不動,花影不搖,消默聲兒地沒有一點兒聲息。兩隻貓兒仍頑固堅持互不搭理,可這兩位卻還是這麼相互瞅著,門坎兒內外,一個不敢進,一個不敢出,竟傻冒兒似地整整站了小半晌午。

  您哪!貓兒可不耐煩嘍……

  似乎佐羅越瞧苔絲就越噁心。驀地,它一個掙扎便躥出了瓶底兒的懷抱向裡屋跑去。他一驚,似醒了,猛然也惶恐地急向裡屋撲去。而她?也驟然打了個寒顫兒,頓時也下意識地沖進了門坎兒裡。慌亂間,她想到的只是去幫助逮貓兒,但一緊張苔絲卻又趁機溜掉了。一眨眼屋裡便被攪得一塌糊塗!他為她搜捕著苔絲,她為他追蹤著佐羅,傾刻間便更亂乎得不亦樂乎。但終因佐羅和苔絲在屋內大肆發揮閃、展、騰,挪的絕技,終於使二人的圍剿收效甚微。喘息,只剩下了緊張而又惶恐的喘息。驀地,兩個人的目光齊落在了敞開的門上,隨之便不約而同地齊向那裡撲去。人忙無智,這才是關鍵啊!出口被猛地堵死了,這兩位主兒這才顧得上背靠門板捯騰起氣兒來。

  突然,他們發現兩人的身子挨得這麼近……

  就這樣,佐羅和苔絲漫長的戀愛過程開始了。瓶底兒還發現,自己的媳婦兒並不反對親家也派來個監護人。好您哪!這年頭兒誰都需要對誰提防點兒,人家那洋種兒貓肚子裡也怕混進了土種兒。關鍵是多長心眼兒暗中摽勁兒,這不,連自己?

  瓶底兒為媳婦之舉深受感動……

  但這兩隻貓兒卻似乎並不理解主人的一片苦心。大概是「同色相斥、異色相吸」,竟久久相互間建立不起來一點感情。佐羅還是那副洋少爺的派頭,睥渺一切,我行我素,至今對自己那異性同種兒仍不屑于一顧。似乎自從和那花狸貓的愛情遭到破壞後,便終身抱定了獨身主義的宗旨,而苔絲這位洋小姐就更有自己的個性,嬌柔中透出了堅決,憂傷中顯示出忠貞。雖整日裡戰戰兢兢,但絕不受外界任何誘惑,好像至今仍眷戀著那只通體漆黑的野貓子。因此,雖經精心安排已相處十好幾天了,但愛情關係卻毫無進展,瞧瞧!一隻臥在大立櫃頂兒上,一隻准鑽在雙人床下呆著。一碰面兒,還必然少不了互相眈牙咧嘴、張牙舞爪、呼呼地對著發出威脅聲兒。

  您哪!這事兒可不那麼好辦啊……

  雖說雙方的監護人膽兒小,卻似乎表現得都很有耐心。尤其是瓶底兒,恍惚間竟感到就連這樣也顯得有點太快了。這倒不是為了什麼百年大計,質量第一。而是他在朦朦朧朧中,發現自己又似乎變得像個人兒似的。或許說,這還不僅僅是自己發現的,而是從她那雙還有點戰戰兢兢的眼神兒中看出來的。好您哪!還有人兒怕自己,感激自己、尊敬自己、變著法兒討好自己。這是自己被招贅進大褲襠胡同從沒有過的事兒:人、人,

  自己又由一個窩囊廢變成了一個人!

  他鼻子一酸,真想哭……

  可他沒有,而是戰戰兢兢地只想報答。瓶底兒絕不計較尊敬自己的主兒有多麼可憐,而只感到自己似乎有點兒不配這麼著。他惶恐,他不安,他受寵若驚,他手忙腳亂,只顧得團團圍住人家瞎轉:您喝茶!您擦臉!您歇一會兒!您松松神兒!您、您您您…… 報答!報答!一個心眼兒就想著報答。但他卻絕不敢再抬起頭兒瞧人家,更不敢再挨近人家半步。規規矩矩、抖抖索索,比對方還要謹慎小心,仿佛就怕驚走了這唯一把自己當成人看的主兒似的。

  奇怪!好像越是這樣越把人家嚇懵了……

  惶惶然間,這現代化的受氣包小媳婦兒,比他還亂、比他還忙、比他還結結巴巴:給您添麻煩!給您找事兒!對不住您!打攪了您!謝謝您!您、您您您……呵!越攪合越亂!他更感到不安了,慌亂間竟想到要加以說明,他絕沒有其它意思!他知道自己這副尊容,他知道自己天生窩囊,他知道自己根本不配討好對方!但,越著急就越出亂子,一緊張,他竟又愣喊出了這麼一句話:

  「放、放心!我、我不生孩子!」

  啊!語一出,他便嚇傻了!這說的是什麼和什麼呀?可怕!但癡呆中他竟發現,那現代化的受氣包兒也驟然站了起來,似乎並不產生誤解,而是也突然失口驚叫著:

  「不、不不!我、我也不生孩子!……」

  天哪!又是一個急不擇言的二百五!但這一吐露不要緊,兩個人之間的隔膜竟奇妙地消失了。再沒有話兒,有的只是急驟的喘息。驀地,又像那天齊用背部頂住屋門那樣,一刹那他倆又挨得那麼近了。

  您哪!一樣不濟的命啊……

  就從這一天開始,儘管佐羅和苔絲還沒有一點兒進展,可這兩位之間卻變得不再那麼提心吊膽了。甚至還進一步發展到就像殘疾人工廠那樣,能在一塊兒就感到鬆弛自在。又過了幾天,還在發展,竟使瓶底兒膝隴間想起了自己十年前還曾經在市小報發表過文章呢!似乎眼前這才找到知音,當下立即翻出共享。於是那深藏箱底的「百萬言」短文,便傾刻間捧到了那現代受氣包眼前。而這位也因受此殊遇,竟馬上激動不已地念了起來:

  「本報訊,據特邀通訊員報導,本市第三中學在夏季愛國衛生運動中,共滅蠅一百零二萬一千六百三十九隻,計師生員工平均每人滅蠅一千零五十二隻。」蒼蠅、蒼蠅、滿紙死去的蒼蠅……而瓶底兒卻仿佛在這蒼蠅堆兒裡陶醉了,迷迷怔怔地竟想起了自己青春的美好時光。更令人不解的是:另一位也凝望著這一百零二萬一千六百三十九隻蒼蠅聚成的大約七十個鉛字兒,竟激動得雲山霧罩起來。似乎也看到了自己的青春,也看到自己那梳羊角小辮兒的美好時光。猛地,瓶底兒仿佛聽到有誰在向自己喊:「又在敗興!」他一驚,猛一睜眼,屋子內雖不見自己媳婦兒人高馬大的身影,但頓時,他神也散了,手也抖了,戰戰兢兢地縮回那拿著張發黃小報的手……可是她……瓶底兒忽然發現,她還在看,津津有味兒地看,似乎自己那一百多萬隻蒼蠅,頓時化成一叢叢五顏六色的鮮花。他根本不知道就是因為這七十個鉛字兒,漸漸引起了她對往事的遐想。蒼蠅飛去了,眼前只留下那孩子時讀過的書,少女時迷戀過的外國小說……瓶底兒什麼也不知道,但這足以使他感激涕零了。人,她還把自己當成個人!他一調頭兒,真格地失聲痛哭了。「怎麼了?怎麼了?」她頓時一片慌亂。「……」他抽泣著一句話也說

  不出來。

  「我哪點兒不對了嗎?」她更緊張了,「哪點兒得罪了您了嗎?哪點兒惹您傷心了嗎?」

  「……」他哭得連解釋的空當兒也沒了。

  「你、你……」她惶恐地也要哭了。

  「別、別!」他這才硬咽著說,「我,我得感激您!我,我得謝謝您!我、我得一輩子記您的好處!」

  「啊……」她放心了,卻也放聲痛哭了。

  「您哪!」他說明了,哭得也就更暢快了。

  得!竟不知不覺拉著手兒哭到一塊兒了……

  但貓兒之間的相互瞭解就不這麼容易了,尤其是洋貓兒發起洋脾氣就更令人琢磨不透了。前幾天,雖然一個臥在櫃頂兒上,一個鑽在床底兒下,還總算能夠在一個屋子裡呆著。但這幾天就明顯地有些不行了。佐羅在裡屋,苔絲就非要去外屋,似乎在屋子裡越憋越煩燥,誰見了都覺得礙眼。瓶底兒對這一切似乎很滿意,卻還是不敢怠慢。就不說自己吧!他可真怕收效甚微,這瓷人兒讓鐵旋風猛地刮一下子。

  這就對了!大褲襠胡同最忌諱的就是忘乎所以……

  這一天,幾經商量,雙方一致決定讓佐羅和苔絲在一個盤子裡共進午餐。好您哪!盡談外國小說,盡聽錄音機裡的音樂,完不成任務,那就等於玩玄!好在這樣做其中也自有樂子:守著一個盤兒,頭頂著頭兒,各自抱著自己的貓來餵食兒,也別有一番情趣。但又有誰能料想到,剛這麼一做,佐羅便大發法國好漢的脾氣,呼呼惡叫著又是齜牙、又是咧嘴,還照準嬌滴滴的苔絲鼻子上猛地就是兩爪子。當然瓶底兒不能袖手不管了,慌忙一攔,得!這兩爪子便挪在他的手上留下兩道血口子。也幾乎與此同時,她一緊張,竟失手扔了自己的貓兒,愣突然捧起了他那血糊淋拉的手,忘情地用嘴吸吮起采:。您哪!這就叫但行好事,莫問前程……雖然在一起就感到自己像個人兒以的,有尊重、有關懷、還有某種理解,但晚上還得分開。他去搞夜班校對;她去托兒所值夜班。兩頭的當家人安排的,只能奉命而行。好在一想到第二天還能夠監護著貓兒發展感情,這夜裡工作也就變得有滋有味兒地不那麼寂寞了。瓶底兒怕就怕休班的夜晚,且不說一個人孤零零地不好受,就單講這屋裡空蕩蕩的也容易使人浮想聯翩啊!

  可這一晚上卻偏偏又輪到他休班了……

  瓶底獰個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啊!要說真話,他向來不去懷肄自己的媳婦兒。自己發火盡吐瞎籽兒,怪不得人家人高馬大地卻照樣不懷胎。問題是自己這些天好像是中邪了,一閉眼睛就想入非非。媳婦兒因為自己無能才玩兒起貓兒來,要自己卻視這副尊容又作起了花花夢。罪過啊,罪過,但或許這也是件好事兒,自己無能就不該把人家活生生地害了,該離就離,讓人家去生孩子,讓人家去享受天倫之樂!自己無能就該配個無能的,只要脾性對頭兒,兩個人守著也是安安然然的一輩子。他媽!又轉著彎兒想回來了!也不瞧瞧自己這副窩囊廢的倒黴相兒,哪點兒配?』

  他終於懷著癲蛤蟆的悲哀睡著了……

  突然,似乎有誰在外頭輕輕敲門,聲兒不大,或者說僅僅是一種感覺,起初他還以為是夢,但那種感覺卻仿佛越來越強烈了。他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又細聽,似有,似無,若隱若現,頓時間使他感到更收不攏神兒了。恍惚中,他輕手輕腳地下了地。似乎是怕那聲兒驚走,他又躡手躡腳地向大門走去。門外那啜泣好像越來越真切了,他屏住了氣兒輕輕地猛一

  拉門兒——

  啊!是她,又是她!……

  只見在冷冷清清的路燈下,她正捂著臉兒孤零零地站著,雙肩在啜泣中不住打著顫兒,渾身在冷嗖嗖的夜風中不停地抖動著。後半夜了,胡同裡早連個鬼影子都不見了,她游魂兒似地飄蕩來這裡幹什麼?

  「你?!」他失口驚叫了。

  「我?!」她猛一抬頭,一雙淚眼,滿臉悲戚。

  「怎、怎麼了?」他還在緊張地問。

  「眼鏡兒哥!」她卻早已控制不住自己,猛地伸開雙臂,絕望地撲向他的懷裡了。

  「啊!」他驚呆了。



6


  瓷人兒只覺得自己正從一個又一個夢中驚醒……

  第一個夢,一個大褲襠胡同裡的陳年老夢。只不過忌諱往外說,故老年人總愛把褲腿兒緊紮著。她恍恍惚惚想起,似乎是一個小姊妹要求調班兒,她拖到半夜還是只好回家了。天是這麼黑,夜是這麼深,但她的步子卻是磨磨蹭蹭的。她怕!怕那掀翻了的折騰,怕那沒完沒了的「實驗」,更怕那貼在肚子上聽動靜的腦袋!就像一個殘疾人每天都得忍受健全者的嘲諷那樣,使她一想起家就覺得忐忑不安、自輕自賤。

  天哪!還得這樣過多半輩子呢!

  怕,使她又不由地聯想起另一個人兒:醜是醜了點兒,窩

  囊是窩囊得出格兒。但令人感到奇怪,正是和這麼個不起眼的人兒在一起,自己卻活得是那麼舒暢自在。似乎是老天爺有意這樣安排的:通過救貓、護貓、看貓、守獵,命運成心推出這麼個主兒,讓自己也嘗嘗活人的滋味兒?瓷人兒越想就越犯迷糊,惘然間竟覺得那瓶底兒眼鏡兒是那麼厚道,那蝦米身段兒是那麼柔情,那內八字腿兒是那麼穩重,那窩囊廢長相兒是那麼忠誠,天哪!他還讓自己看他那一百多萬隻蒼蠅,髒是髒了點兒,可那是多大的情份啊!就像殘疾人和殘疾人在一起無須避諱什麼,自己一開頭兒為什麼不琢磨著找這麼個主兒啊?

  得!這兒另一位也陷入魔症……

  瓷人兒一抬頭兒,猛地發現自己已經走到家門口兒了。頓時,她混混淹沌地又想起了妻子的責任、妻子的義務,還有那隨時準備著的被掀翻……但還沒等她邁進大門兒,就只覺門洞兒裡一個黑影兒一晃,燒雞劉竟意外在她眼前閃現了。她嚇了個半死,幾乎失聲驚叫起來。可燒雞劉行動更為迅速,及時壓低嗓門兒制止了:

  「大哥有令;不許驚動了洋種兒貓談情說愛!」

  「啊……」她還是小聲兒驚呼了。

  「怎麼?嫂子這十好幾晚上熬不住了?嘻嘻!別進去找罵,到我屋子裡也能解渴!」

  「你、你!」她更恐懼了。

  「操!大褲襠胡同這事兒自古還少嗎?公公騷媳婦兒,小叔子挎嫂嫂,妯娌們大倒班兒,多了去了,只不過大夥兒不說罷了!」

  「這、這!」她渾身打顫了。

  「這叫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兒小的!怎麼樣?您又不生孩子,還怕我……」

  「……」她頓時懵了。

  「別怕,來,您悄悄兒過來聽聽!」

  恍恍惚惚間,她連自己也搞不清是怎麼被燒雞劉拽進大門兒、拉到窗根底下的。沒聽到貓兒在談情說愛,有的只是人的激清而又嚴肅的議論聲兒:

  「嗯!鐵旋風勁頭兒又來了,小心你給我種下了禍害……」

  「那更好!那咱們就都不用斷種兒了!」

  「說得倒輕巧!便宜你得了,樂也找夠了,轉身兒去當甩手掌櫃了,沒門兒!」

  「哪能呢!只要你懷裡一有動靜,我准和瓷人兒蹬了!」

  「好乖!……哎喲!別犯瘋……,悠著勁兒,慢點兒!嘻!快瞧!貓兒正瞅著你那份瘋德性呢!」

  「學著點兒,正好!……」

  笑,美不滋兒的笑,酣暢淋漓的笑!頓時間,她更呆了,更傻了、更迷迷怔怔任人擺佈了。迷迷怔怔中,她竟由著燒雞劉又拽離了窗戶台兒,拉出了大門兒,默默地向大褲襠胡同深處走去。不生孩子!不生孩子!不生孩子……她一直在自言自語地小聲兒叨叨著。似乎就是踩著這幾個字的點兒,她竟然身不由己似地又被拉進了一個小院子,又被拽進了一問黑屋子。喘氣兒?誰在拉風箱似地大喘氣兒?手,誰的亂抓亂摸的手?燒雞味兒,誰的嗆人鼻子的燒雞味兒?嘴,還伸過一張臭哄哄的嘴。她似乎忘了反抗,還象在迷幻中,燒雞劉眼瞅著就要得手了,她卻猛地一推,竟慘人地叨叨出聲兒來了:

  「我、我不生孩子!我、我不生孩子!……」

  燒雞劉還要往上撲,但那聲兒卻越來越大,越來越慘人。燒雞劉一時傻眼兒了,她倒一下子醒過了神兒,猛地奪門就向胡同深處撲去。夜風冷嗖嗖地一吹,她只覺得頓時那酸的,辣的、

  苦的、咸的,全一起攪和著堵在了嗓子眼兒上。她真想喊,真想叫、真想哭,但一瞧路燈下自己那渺小的身影兒,便又只剩下了那越來越微弱的自語:我不生孩子!我不生孩子!……夜更深了!只有她還在這古老的胡同裡游魂兒似地徘徊著。

  您哪!自個兒不全合,慘了!……

  是的!她似乎只能這麼著叨叨了。向父母去說?向托兒所裡滿屋子睡熟了的孩子們去說?驀地,她恍恍惚惚地好像聽到,有誰正在一旁也和自己一起這樣叨叨著:我不生孩子!我不生孩子!……頓時,她覺著有股熱乎乎的暖流在胸口兒湧動了,眼睛裡一下子便湧滿了熱淚。朦朧間,她只覺得那蝦米似的身段兒驟然便在淚光中閃現了:瓶底眼鏡兒後溢滿了同情,伸出雙手,扭動著兩條內八字腿兒焦急地向自己跑來了。多麼親切,多麼厚道、多麼可愛!一刹那,她只感到世界上再沒有比他更親近的人兒了。內心那暖流似乎湧動得也更來勁兒了。她急切地需要哭、需要同情、需要安慰、甚至更需要愛撫!猛地,她不顧一切地向那裡跑去了!

  得!由一個夢裡又墜入另一個夢裡了……

  第二個夢,一個可憐人之間溫暖的夢!可大褲襠胡同裡絕不允許,因而老年人總愛解開紮腿帶兒抖索著。

  好您哪!絕了人家的後還不老實……

  他倆一開始也好像有點顧忌這個,但一悄默聲兒地進了屋子裡,她那委屈就憋不住了,就像抓住一根兒救命的稻草,竟摟著他的脖子再也不願離開那雞胸脯兒了。這個哭啊!雖然聲兒壓得是那麼低,可哭得也夠暢快的。再看他,本來就讓這意外的事兒嚇得夠嗆,再加上只穿著背心小褲頭兒受此待遇,就難免更傻冒兒似的只剩下哆嗦了。

  可她卻讓這雞胸脯兒顫動得更迷糊了……

  她只覺得自己在爹媽、在夥伴、在親戚朋友間無法得到的,在這醜人兒身上就要得到了。人家都是全合人兒,誰體會自己心底兒的苦處?只有他!只有他這個被女人背棄了的男人才能理解自己這個被男人背棄了的女人!想到這兒,她摟得他更緊了,不但暢暢快快地哭,而且還開始吞吞吐吐他說……而他,開頭只像是脖子上掛著個紙糊人兒似的,一動也不敢動。但聽清她說明緣由後,竟也跟著窩窩囊囊地哭了起來,他這一哭不打緊,愣差點兒把懷中這紙糊人兒給摟散架了。

  淚是心中的油,誰不傷心誰不流……

  但既是油,就有助燃的作用,更何況他只穿著背心和小褲頭兒呢!而他那蝦米似的身段兒又怎麼看怎麼像根兒乾柴棒子,這就顯得更有點玄乎。瞧!哽咽停止了,剩下的只是默默地擁抱。乾柴棒子開始打顫兒了,但對她來說,這就像一股又一股抖動的火苗兒,使她那本來就夠熾熱的身子猛地便燃燒起來。火、火!緊緊摟著已經不夠了,她頓時想起了報答,不!更恰當地來說,是報復!

  「瓶底兒哥!」她火辣辣地叫了一聲。

  「叫、叫我?」他戰兢兢地問了一聲。

  「他們能……」她說。

  「他們能?」他也說。

  「我們也……」她又說。

  「我們?……」他也又說。

  「我、我不生孩子!」她急切地叫著。

  「我、我也不生孩子!」他慌忙地應著。

  「等什麼?」她像問他。

  「等什麼?」他像問她。

  「你!」她猛地摟緊了他。

  「你!」他也猛地摟緊了她。

  「瓶底兒哥……」她激動得打顫兒了。

  「好人哪……」他一伸手拉熄了電燈。

  得!乾柴棒子終於點燃了……夢!一個令人心搖神晃的夢!迷幻間,她只覺得頭頂兒上那霹雷閃電再沒有了,有的只是一片暖融融的雲團兒,把自己遮著、蓋著、卷著、裹著,柔情脈脈地在藍天上溜彎兒。眼前飛過一隻鳥兒、又一隻鳥兒,風兒還送來了體貼入微的話音兒。多好啊!沒了那嚇人的折騰,沒了那可怕的「實驗」。就在這上頭自己也能成個人兒了。但雲團兒似乎仍覺不夠盡心,還在輕輕地摩娑,還在款款地湧動。光點兒,細雨兒,柔情蜜意的喘氣兒。醉了、醉了,她只覺得心窩裡溢滿了甜酒兒。

  夜,更深了……

  那夢就作得更起勁兒。但不知為什麼,她激動、她盡興,卻突然咬著嘴唇兒輕輕哭了起來。雲團兒一驚,打著顫兒問話了:

  「怎、怎麼了?是、是我哪兒做、做、做錯了?」

  「沒、沒!」她猛地更摟緊了他,情切中竟又失口喊著,「放心!放心!我、我不生孩子!」

  「你、你!」他也猛地又摟緊了她,「也、也放心!我、我也不生孩子!」

  「瓶底兒哥……」她哭得更暢快了。

  淚,同病相憐的淚!既然它是心中的油兒,那這一流就必定把火苗兒澆得更旺了。酣暢,放心!她只覺得雲團兒頓時變得更熾熱了,卷得更緊,裹得更深,一下子便把自己帶向了一個從未到過的美好境界之中。猛地,她歡快地打起了顫兒,只感到自己一眨眼也化成了一團雲,和他攪著、揉著,刹那間便幸

  福地消融在一塊兒了。

  突然,她本能地感到了什麼……

  得!這一感覺不打緊,隨著又是一個全新的夢!

  怪了……

  夢!又一個全新的夢……

  似乎經過白天晚上的輪班兒見習,兩隻貓兒也漸漸地變得友好起來。

  這可是大褲襠胡同的一大喜事兒……

  誰說這大褲襠胡同沒一點洋味兒?這不褲腿日兒就養著兩隻洋種兒貓嗎!這兩隻小祖宗能和睦相處,那將來必然少不了一批洋後代。大褲襠裡到處小銀球幾滾著,一定又能在一片古色古香的亂哄哄中增加一絕!

  可瓷人兒卻似乎怕這個……

  每天,她還來當苔絲的白班兒監護人。她好像早已隱隱綽綽感到上當了:佐羅和苔絲仿佛現在才剛剛有了點兒「叫春兒」的勁頭兒,可建立感情卻整整提前了近兩個月。或許說,為了貓兒難免牽扯貓膩兒之類的事兒。但她確實沾沾自喜上這個當值的!

  她正在忐忑不安地等待著……

  可貓兒卻等待不了啦!佐羅和苔絲過去總是一個臥在櫃頂兒上,一個鑽在床底兒下。現在不同了,總愛往一起湊合。而且一逮住機會,就變著法子成雙成對兒地專找背旮旯裡溜,纏綿徘側得玄乎。為此,她感到惶恐,他也感到惶恐。過去總戰戰兢兢地怕這兩位小祖宗不接近,現在又總戰戰兢兢地怕這兩隻洋種兒貓過於熱乎。天哪!它們過早地成其好事,自己那好日子就算完了!

  瞧!人和貓兒的命運竟如此息息相關……

  她和他顯然慌了神兒。不行!得採取斷然措施!於是,洋少爺佐羅便被關在了裡屋裡,而苔絲小姐則被限制在外屋活動。人為萬物之靈,一切必須從大局出發。但關著關著,卻似乎反而加速了這兩隻洋種貓兒的愛情發展。佐羅在裡屋不屈不撓地抓門兒撞窗子,苔絲在外屋裡應外合地叫不斷聲兒。這份兒亂乎啊!好像它根本沒愛過一隻花狸貓,它也根本沒有鍾情于一隻黑貓子!

  得!鑼鼓點兒驟然加快了……

  那一晚上留下多麼美好的一個夢,至今一想,讓人心裡頭還甜得直打顫兒,可現在眼看要再作不成了,就連平時這安穩日子也兜底兒被攪亂了。瞧!裡屋佐羅撞著腦袋尋死,外屋苔絲在扯著嗓子耍賴!再沒工夫像平常那樣:小聲說話兒,悄悄拉手兒,相互討好兒,偷偷親嘴兒!但貓向來不講偷偷摸摸,白們耍大大方方成其好事兒!她更惶惶然不安了,他更是手忙腳亂地開始鎮壓。但收效甚微,佐羅和苔絲終於公然「叫春兒」 了。沒完沒了,沒明沒夜,一眨眼工夫,窗臺兒外、屋頂兒上、房廊間、院子裡,便招來了許多不明真相又而又崇洋媚外的土種兒貓!

  瞧!一雙雙閃亮兒的黃眼睛……

  她驚恐地望著,甚至覺得在這一雙雙的貓眼睛中,還夾雜著一雙燒雞劉色迷迷的眼珠子,亂了,亂了!由於兩隻洋種兒貓牽頭兒,古老的大褲襠胡同裡便回蕩起一片公貓、母貓、中外結合、土洋呼應的「叫春兒」大合唱!吵昏頭了,可老街坊們卻瞅出了希望。

  您哪!咱們大褲襠胡同要開洋葷了……

  這一天,她還沒抱著苔絲來,眾多的公貓和母貓就開始在

  窗子外鬧乎上了。他嚇壞了,驚慌得手腳失措,生怕她被貓的圍攻驚嚇壞了。但誰又曾料想到,她來了後,面對眾貓兒的嚎叫竟置若罔聞。秀氣的臉龐兒湧起了兩朵紅暈,一雙明媚的黑眼仁兒也顯得分外有神兒。一進門兒,她便異常地把苔絲扔給了佐羅,任兩隻貓兒發了瘋地去親熱。隨之便是喝多了酒兒似地盯著他,只顧著自己傻乎乎地那個樂啊!眾貓兒見洋夥計已各自有了主兒,便只好悻悻地離開這爭風吃醋之地。但他卻在一片寂靜之中還是緩不過神兒來,一時間竟又變成了個傻冒兒。

  「瓶底兒哥!」她突然美滋滋兒地叫了他一聲。

  「啊……」他還莫名其妙。

  「是、是!」她猛地撲到他的懷裡說,「這回肯定是了!」

  「什、什麼?」他更傻了。

  「不、不是我不行!」她更來勁兒了,「是,是他是個大沒瓤子!」

  「什麼?什麼?」他更糊塗了。

  「瓶底兒哥!」她突然咬著他的耳朵輕輕說,「我、我、我有了!」

  「啊……」他頓時什麼都明白了。

  「你、你能行!」她摟得他更緊了,「你,你沒廢了!你、你是個全合人兒!」

  「全合人兒?」他開始打顫兒了。

  「這、這……」他抖得更厲害了。

  「你、你?!」她慌了。

  「您哪!」他卻猛地摟緊了她。

  「瓶底兒哥!」她又叫了一聲。

  「是您!」他哭了,哭得滿痛心的,「使、使我又成了個全合人兒!」

  得!醜小鴨一下子就變成了白天鵝……

  醜小鴨絕不會引人注意,成了白天鵝卻准得出漏子。瞧!首先就震動了兩隻貓兒,頓時竟停止了親熱,似乎也在感到驚訝:今兒個這是怎麼了?沒有追逐、沒有惶恐、沒有隔離,更沒有禁閉,而有的只是不聞和不問。佐羅和苔絲穩不住神兒了,綠的貓眼兒瞪著,藍的貓眼兒閃著,竟好像突然發現:這兩位主兒的個子猛地躥高了。您哪!沒錯兒,腰板兒挺直了!輪到兩隻貓兒惴惴不安了。

  莫非另兩位主兒要來換班兒了?……

  隨之,便是第四個夢,一個大褲襠胡同最隱秘的夢!貓兒沒成了,人倒先成了,這算哪檔子和哪檔子事兒啊?

  但這卻的的確確是真格的……

  瓷人兒完全為自己成了個人兒暈乎了,白天看不夠那蝦米似的身段兒,竟主動頭一回哀求小姊妹調了班兒,半夜來偷偷幽會瓶底兒。好您哪!窩囊是窩囊點兒。可正是他,又使自己成了個人兒!夢,她多麼渴望再重複那晚上的夢。剛一想,心底兒便又甜醉了,她又醉了,竟忘了自己是走在夜深人靜的大褲襠胡同裡。那門兒,那人兒,那柔情蜜意的喘氣兒,自己就是閉上眼睛,單憑感覺也能找到。但剛等悄悄跨進那熟悉的門洞兒,就猛覺得一股嗆鼻于味兒迎面撲來。再定神兒一看,啊!又是燒雞劉!

  他、他來這地兒幹什麼?……

  她哪裡知道:燒雞劉早盯上她了。如果說,上一回他還有點兒後怕,生怕萬一捅漏了,自己會被鐵旋風卷出大褲襠胡同。那現在燒雞劉就連這點顧忌也沒了。大哥正犯愁呢:如今這離婚麻煩,女人咬定了不蹬還真沒轍,得變著法兒找點兒茬子……

  得!話說到這兒就夠了!於是他就又開始為哥們兒兩肋插刀了。好您哪!不插行嗎?要不這大褲襠裡源源不斷的燒雞,怎麼往現代化的乾隆皇帝大酒家那二十二層樓頂兒上 的旋轉大餐廳裡飛?更何況這茬子找到了自己的手裡,說不定就成了自己油漬麻花枕頭上的一枝花兒。嘻嘻!打涼又敗火兒!

  但他卻不知道,對方早已成了個完完整整的人兒……

  「嘿嘿!」他一把抓住了她,「今兒個總算讓我等著了!」

  「你、你想幹什麼?這回她不恍惚了。

  「沒什麼!」他更嬉皮笑臉了,「別人撈走了稠乎的,也該讓我舀點兒稀的喝!幹嘛總找窩囊廢呢?反正你又不能生孩子!」

  「胡說!」這回她變得理直氣壯了。

  「胡說?」他愣沒聽出味兒來,「不信你就再去窗根兒下聽聽,大哥就為了這個,正摟著那大美人兒商量怎麼著找茬兒蹬了你呢!」

  「蹬了我?!」這回她竟敢於恨了。

  「怎麼樣?」他還以老眼光看人,「今兒個你叫作送貨上門兒,我當然會變著法子替你遮掩著。和我燒雞劉一個熱被窩兒裡商量事兒,准保你熱乎得流油兒……」

  語末了,猛聽「啪」的一聲!

  「你!你你你……」燒雞劉捂著腮幫子愣住了,這事兒不叫人刮目相看麼?

  「你去告訴他!」她仿佛忘乎所以了,「他是個廢物!廢物!廢物!」

  「什麼?什麼?!」這回該著他犯傻了。

  「我能!」她得意忘形了,「我能生孩子!我能生孩子!我能生孩子!」

  得!當時便把個燒雞劉嚇得拔腿兒就跑……

  而大褲襠胡同裡又哪兒聽過這個啊?深更半夜的,聲兒震著,音兒抖著,直把睡夢中的人們驚得愣往被窩筒底兒鑽,啊!老街坊們都知道,大褲襠胡同裡不但愛鬧鬼,而且常有瘋子!

  那蝦米似的身段兒慌慌張張閃現了……

  一見這最貼心的人兒,她又變得心慌意亂了。仿佛又要步入一個可怕的夢。瞧!這黑乎乎的曲裡拐彎兒的胡同,這一座座屋頂上長滿了荒草的房子。瞧!那古老的茶樓兒,那搖搖欲墜的酒肆,那一家家發著黴味兒的店鋪,那已經傾斜的老古玩店,還有那已經頹敗了的娘娘廟前那對兒石獅子……在昏幽幽的路燈映照下,顯得是那麼死氣沉沉,那麼朦朦朧朧,又那麼模模糊糊地寒氣逼人!

  明天,明天這一切就會攪著、拌著又復活了……

  她還在呆滯地打著顫兒。真正成了個人兒,她才更懂得了珍惜,她才懂得了怕!惘然間,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丈夫鐵旋風似地卷過來了,又似乎聽到了大組長那潑婦般地沿街叫駡!更可怕的是,她竟又突然想起了一個老人們講過的故事:在那乾隆爺留下的 「漠北第一泉」石碑旁,老年間曾多次出現過專治婦女的木驢子!

  古老的胡同,古老的夢……

  突然,她發現他已經把自己摟住了,雖然也是那麼顫巍巍,可摟得卻是那麼牢實。她感到了他那火苗兒跳蕩似的熱,打著顫兒,又把心底兒那甜蜜的夢煽忽著閃現了。一刹那,什麼大組長,鐵旋風、還有那木驢子,頓時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了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兒。猛地,她也緊緊摟住了他,親著、吻著,熱乎乎地喊:

  「瓶底兒哥!咱們豁出去了!」

  夢、夢!一個更加放肆而又更加甜美的夢!雲團兒在情切

  切地裹著、卷著、推著、湧著,親著、吻著,摩娑著、愛撫著、豁出命地討好著!融了、化了、揉了、合了、攪了、拌了,在縱情的歡快中再也分不清你我了!

  啊!死了吧……

  可夢卻似乎非要往下做不可。恍惚間,好像並沒有人來打擾,雲團兒卻驟然從自己身上消失了。自己正從半空中往下墜落、墜落,眼看就要墜落在另一個夢裡了。耳邊是呼呼的風聲,眼前是一片模糊。等她再一醒過神兒,天哪!自己已經墜落在自己家裡了。組合家俱、美式沙發、錄音機、電冰箱、大彩電,還有那讓人見了就害怕的席夢思雙人床。多麼熟悉,又多麼瞧著眼生!驟然,一切又仿佛旋轉著化沒了,只剩下了一個白色的光點兒,帶著悲哀,裹著憂傷,隱隱綽綽地逐漸顯現清楚了。

  啊!原來是孤零零的苔絲……

  她感到不祥,朦朦朧朧地想起,似乎是今兒個上午,正當苔絲和佐羅已經適應了無人管束的環境,眼看著就要成其為好事兒那工夫,得!諸神突然歸位了!大組長第一個撲過去抱起了自己的貓兒,眼神兒竟奇怪地瞅著自己的丈夫打起顫兒。而自己那頗為匪氣兒的男人,也慌慌張張地抱起了自家的苔絲,目光沒著落地瞧著自己。佐羅可著勁兒反抗著,苔絲拼著命兒哀叫著。此情、此景兒,可真稱得起:棒打鴛鴦兩分開!更為奇怪的是,那瘦小的蝦米似的身段兒,竟像背後安上了彈簧,騰的一下繃直了腰板兒,愣向著兩位人高馬大的主兒嚷嚷開了:

  「鬆手兒!放開、放開、放開它!」

  「你、你瘋了……」大組長還想耍橫。

  「誰瘋了?」瓶底兒竟瞪起了眼睛,「缺德,缺德,缺大德了!它們正要配對兒!」

  「別、別這樣……」大組長頓時軟了。

  「放開它!」瓶底兒更發起了狠勁兒,「它們要生孩子!它們要生孩子!它們要生孩子!」

  兩隻雪團似的貓兒也在喊、也在叫、也在抖著錦毛兒掙扎著。

  自己似乎也在扯著嗓子抗議……

  隨之,這平時好端端清靜的屋子,眨眼間便陷入一片混亂之中。喊不夠,叫不夠,那就是搶!頓時,自己撲向了苔絲,瓶底兒撲向了佐羅,四個人兒和兩隻貓兒便攪作一 團了。人喊、貓叫、凳倒、椅翻,刹那間窗子外就引來無數隻眼睛。古怪地閃動著,還夾雜著惶恐的聲音:

  「瘋了、瘋了!愛貓兒愛出瘋病了!……」

  什麼?什麼?刹時,她只覺得窗外閃現出無數幸災殺禍的眼珠子,正向著自己推著、擠著、滾著、湧著,莫名其妙地卷過來了。她一怔,便發現自己已經被拉到屋外了。那柔情的雲團兒消失了,身旁只剩下了一股討厭的鐵旋風。夢,從藍天上墜落下來之後的夢!不管你情願不情願,都得等著往下做。

  瞧!那只孤零零的貓兒……

  她迷迷怔怔,也是那麼孤孤零零。身旁鐵旋風暫時消失了,可外屋卻傳來了他和燒雞劉壓低嗓門兒的說話聲兒。不容反抗,可透著股子可憐勁兒。

  「我可告訴你,把自己的舌頭好好管著!錢兒多得流油兒,你可得好好想想從哪兒來的!」

  「大哥!我、我可是好心……「好心?你那好心可經常往外噴狗屎!你要敢把昨兒晚上的話往外捅一句,我就幫你到鐵格子裡找碗飯吃!不信,咱們就試試!」

  「大哥!別、別別……」

  「得!話就擱在這兒了!以後有用得著大哥的地方,還儘管吭氣兒!」

  「哎!……咱哥兒倆,誰對誰呀!」

  恍惚間,外屋的聲音消失了,再一抬頭,他已經站在了自己的眼前,還是那麼有譜兒、有派兒、一身洋打扮兒,就是突然沒了那股男子漢的匪氣兒。他一反常態,竟沒有掀倒了泄火兒的意思,而是惶惶不安地瞅自己,好像天生就是個怕老婆的下賤貨。

  「這些日子,嘿嘿……」他找話茬兒。

  「……」她不搭話,只想雲團兒。

  「趕明兒,」他還在說,「我給你搬回個錄相機,那玩藝兒真絕!有了它,看電影兒就像看小人書。嘿嘿!真帶勁兒,兩千

  六!」

  「……」她還是不吭聲兒,又想細雨兒。

  「你、你怎麼回事?!」他開始憋不住了。

  「……」她還不接茬兒,更想得甜得心頭打顫兒。

  「你、你真有了?」他終於可憐巴巴地問了。

  「……』她一怔,可腰板兒挺得更直了。

  「真的?」他帶著哭音兒又叮問了一句。

  「……」她還是不回答。

  「沒錯兒!」他自己倒哭哭笑笑了,「我早知道,你能給我爭臉兒,你能!快四十了要得個小子,他媽的!老天有眼,祖宗積德!」

  「……」她更不搭話。

  「這、這,」他又像在說服自己,「這准是兩個多月前那一棰子!當時我就說呢!有,有股特殊感覺,是那麼股子邪乎勁兒!准是、肯定、趕情、沒錯兒!」

  「……」她卻不由地想起了另一夜……

  「是、是吧?!」他仿佛猛地又起了疑心,「真的、真有了吧?活祖宗!說話、說話呀!你、你這是幹什麼你!」

  「……」她似乎更是吃了秤砣鐵了心。

  但就在這時,他卻突然發了瘋似地猛向她撲上來了,一下子抱起了她就往席夢思床上扔。她不說話,緊閉上了眼睛,誰讓自己還是他的老婆呢?一件件被剝光了衣服,他驟然變得抖抖瑟瑟的了。她赤裸裸地躺著,好像專門給他難堪似地一動不動。但她還是能感覺出,他的手正打著顫兒在撫摸自己的腹部,他的耳朵正緊張地貼在自己肚子上聽。神神叨叨,磨磨嘰嘰,還攏不住神兒地直喘氣兒。

  好您哪!苦了……

  她哪兒知道,當燒雞劉歸來添油加醋地告密後,可把這位一向自以為是的主兒給打懵了。是的!他需要找茬兒把老婆給蹬了,可現在這送上門兒的茬兒卻似乎又太扎手了,自己的老婆能到外頭打野食兒這事要一傳出,那自己馬上就得跟著在大褲襠胡同身敗名裂大掉價兒!老婆再罵出自己是「廢物」,再公然宣佈她「能生孩子」,這裡頭的文章就更大了去了!自己不是成了滿胡同人嚼在牙縫裡的被閹了的老公狗了麼?這太可怕了!那今後自己不但在大褲襠胡同裡算不得個全合人兒,而且在新舊地面兒也無法再混事兒了!

  天哪!那可人高馬大的怎麼活?……

  幸好如今這鐵旋風已帶著很濃的現代化氣味了!迂回一刮,傾刻間便把那人高馬大的大美人兒掃到一邊兒去了。而這位水靈靈的主兒也似乎覺察到了什麼,也趁勢一轉身兒打道回府了。您哪!就叫天下大事久分必合、久合必分!誰都怕自個兒出醜露底兒,於是那兩隻眼看就要合歡的貓兒首先便倒了黴!

  而現在這迂回戰術終於達到高潮……

  她只顧閉著眼睛躺著,根本沒料到他現在的眼神兒有多緊張。他怕她真有了,又怕她真沒了。瞻前顧後,膽戰心驚。他那副又哭又笑的怪模樣兒,一會兒伸過耳朵去聽聽,一會兒探過手兒去摸摸,就好像得了魔症。

  隱隱的,肚子裡真有個肉團兒在萌動……

  她首先覺察到了,緊閉的兩隻眼睛裡一下子便湧出了熱淚。而他?也仿佛感覺到了,猛地照著她的屁股就是一巴掌。隨著便傻冒兒似地撲在她的肚子上,親著、吻著、嗅著、舔著,還瘋瘋癲癲地嚷嚷著:

  「有了!有了!真他媽的有了!……」

  「……」她還是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好!好!」他更來勁兒了,「我、我也能有個兒子了!讓那些紅眼兒鬼再罵咱爺兒們!別躲我呀!今兒我得好好親親你,好您哪!有功之臣哪!」

  「……」她還是歪著頭兒,不搭不理。

  「這、這個,……」他猛地又打了一個激淩,「是、是我的吧?是、是兩個月前那 一邪乎吧?……是吧?是吧?……」

  「……」她還是側過臉兒,不吭不哈。

  「是!是!」他似乎在說服自己,「肯定是!沒錯兒!是、是我的種兒!……」

  「……」她還是咬緊嘴唇,絕不接話茬兒。

  「你吭聲兒呀!」他突然帶著哭腔,「他媽的!說呀!說呀!是我的!是……吭他媽的聲呀!……你、你這是想成心氣我!對下對?老子今兒個一定要聽你說、說、親口說!」

  得!動硬的了……

  她剛來得及打了個冷顫兒,就感到他猛地揪著頭髮把自己提了起來,推著、揉著、晃著、搖著、啃著、咬著、喊著、叫著!天旋地轉間,她只覺得渾身快散架兒了,但心底兒裡卻猛地往上一股股直躥火苗兒。越搖越旺,越煽乎越往頭上頂!啪、啪地又是兩個耳光子,她頓時間便被打炸了:

  「不!是他的!是他的!!是他的!!!……」

  「啊……」他驚叫一聲兒,驀地傻眼兒了。

  「離、離婚!」她卻還在喊叫著。

  「別!別!」猛地,他亂了神兒跪下了,急忙抱住她的雙腿,連哭帶叫地哀求著, 「就、就算我過去混蛋,不是玩藝兒!成不成?求你千萬別說氣頭兒話:孩子是我的!孩子是我的!我、我變牛變馬也得報答你,孩子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別、別,千萬別別別別……」

  得!大褲襠胡同總算矮下了一個!

  您哪?絕了……



8


  又過了一年……

  又有一幫老外到大褲襠胡同來參觀,熱鬧得仍舊,一切還算滿意。只是遺憾再沒見到結貓親家的盛況,因而那豎起大拇哥的「蒿!蒿!篙!」也就減了不少。

  唉!老街坊們能不為此深感惋借麼?……

  好您哪!住的好端端的卻不知為什麼要搬走?抽筋兒抽的!就連那東西褲腿口兒各綴著的錦毛絨球兒也跟著沒了。大褲襠胡同裡缺了這頗帶洋味兒的一景,致使好些人的身上便漸漸沾

  上了遺老遺少的氣味兒。

  罵!罵大街的還能少得了麼?

  誰讓這兩戶能人兒要污染這風水寶地兒?就說鐵旋風這小子!愣不在二十二層的乾隆皇帝大酒家當小車隊隊長,非要調到一個更偏僻更老派兒的小縣去混事兒。真他媽的沒福氣!可又聽說最近他卻偏得了個大胖小子,而且又和縣長攀上了貓親家。老天沒眼!而那位水靈靈的大組長自從搬進了那座現代化的高樓,卻仿佛永遠不願再邁回大褲襠胡同一步了。也缺他媽的良心!可也聽說日子混得還挺不錯,不但和什麼大主任結成了貓親家,而且還當上了那個最大的現代化百貨商場的副經理。同時還抱養了個小閨女,打扮得像個小洋人兒似的。辱沒祖宗!聽著您哪,貓膩人家多少也難免些個貓膩事兒!

  只有那瓶底兒還不時偷偷來……

  不過這小子那瓶底兒眼鏡兒卻仿佛更厚了,那蝦米似的身段兒也仿佛更彎了,就連那內八字腿兒也仿佛更扭曲了。一來,還總拿著一張發了黃的舊報紙,而且一見了女人就總貼上去讓人家看,嚇得小媳婦兒們瞧見他就四散逃跑,連派出所都驚動了。

  據說,那上頭印著一百多萬隻蒼蠅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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