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走進暴風雨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賀達說:

  「傳達室的老龔頭。分給你的是樓下最大的一間。你上歲數了,分給你樓下。」

  這決定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時的震驚使會場靜得無聲。這時,一個滿頭白髮、後背微駝的老頭兒在人群中間站起來。這就是老龔頭。他朝著賀達一步步往前蹭。他相信這是事實,因此他兩條腿邁不開步了。胡茬濃密的下巴抖得厲害,眼淚一路掉在坐著的人們的肩膀上。

  賀達見了,便用平和的聲調,盡力使這個過於激動的老頭的心情平穩下來:

  「老龔頭,您不必這麼激動,本來就該有您的房子。這回您既不是「騙自己』,也沒人騙你!」

  老龔頭慢慢走上台,走到賀達面前突然「撲通」一下雙腿跪下來。賀達和全場的人都怔住了。只聽老龔頭抖顫的聲音發自肺腑:

  「賀書記!我老龔頭一輩子不講迷信,如今更不搞這套。我這是給共產黨叩個頭。咱共產黨這麼幹,我老龔頭也就不再『騙自已』了!」

  這一句平平常常卻有著無限份量的話,登時把賀達感動得熱淚盈眶。他喉嚨哽咽,說不出話,雙手攙扶起老龔頭時,竭力歪著頭,怕眼淚流下來。堅強的人是不肯流淚的。

  老龔頭走下臺,雙手揉著這拴結著象徵喜慶紅絲帶的黃銅鑰匙,真象得了稀世寶貝一樣。不知誰開頭鼓起掌來,全場立即都鼓起表示高興和祝賀的掌聲。跟著這掌聲變得節奏均勻,含意也似乎變了。這既是對賀達的支持,也是對一切惡行劣跡的抗議。掌聲帶動掌聲,沒人說話,沒人呼叫,只有這一片整齊、嚴肅、又熱烈感人的掌聲。人們的心刹時都變得十分莊重.連邢元和蘭燕也被感動得誠心誠意地鼓起掌來。

  神聖的東西仍在人民中間——賀達深深感到。

  但是,他的表情卻忽然變得沉重了。儘管房子如願地分了,他一瞧見台下關廠長和王魁那幾張臉就明白,這不過是序幕而已。一大堆矛盾會更加複雜和劇烈,還要往深處發展。生活從來沒有結尾,今夭僅僅是明天的開始。

  賀達回到公司已是傍晚。他經常如此,又到了下班沒人的時候。他去自己的辦公室取塑料雨衣和公事包。

  樓裡好靜。他進了屋,由於門窗關閉有股沉悶的氣息。他忽然感到很疲乏,就坐到桌前。他知道,不僅僅是由於這些天緊張勞累,今兒暫告一段落,身體的勞頓就感覺到了;更由於大堆矛盾仍舊壓著他。一邊,關廠長他們還住在廠裡;另一邊,尹菊花正在家裡等著和他算帳。那些為了分房裡裡外外所得罪的人,誰知會在哪件事情上給他點顏色看?還是一團亂!再有便是那兩萬個發黴的彩蛋,還堆在庫裡……想到這裡,他心如亂麻,沒有頭緒。他的手不自覺地伸進口袋裡摸煙捲,口袋空空,原來他剛才從工藝品廠出來時把那盒煙扔了。因為他買那包煙時就發過誓,什麼時候解決了這八間房子,就立即重新戒煙。房子解決,他立刻扔掉煙。沒有煙解悶,他更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他解開風紀扣,搔了搔發癢的頭皮,好象只有跳進河水裡泡兩個小時才舒服。是不是要下雨了?怎麼空氣這麼悶?是天氣悶還是心裡悶?他的手攥成拳頭,心煩意亂地往桌上一捶。忽見桌上有份電話記錄。一看,竟是那位吳市長下班前打來的,上邊寫著這樣幾句:

  你們黨委上午關於工藝品廠分房的決定我知道了。很

  好。下一步決定怎麼辦?你昨天托人送來的那位技術股長

  寫的材料,我看了十分振奮。如果我們再一成不變,今後

  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我很想與你面談,你隨時來都歡迎。

  我家的住址在睦鄰道77號。

  他的心陡然亮了。原先好象在一條坎坷又漫長的道上走可走呵,他幾乎懷疑自己要步人絕境,但忽然道路變寬,眼界和心境一下子都敞亮開來,現出一片曠闊的處女地。到處可以行走,卻又不知會走向哪裡。如果市長真的同意伍海量的設想和計劃,並推廣開來,將會造成怎樣一個局面?他想不好。沒有實現的事物總是充滿美好想像的。那將是在打破久已固化的陳規陋習中建設起的生氣盈盈的新生活呢!然而它必將要觸動多少年來整個社會結成的大網,驚動在這網上寄生的大小蜘蛛們!可是這麼一來,工藝品廠那堆亂麻,不就一掃而空了嗎?這才是從根兒上解決問題呢!但是……他又不敢往下想,如果真的這麼動手一做,肯定麻煩會加倍壓來,那些既得利益者不知要用出怎樣高強蓋世的手段!肯定要比這八間房子複雜艱難得多。中國歷來最難辦的是改革。也許這民族經歷太久,經驗成了包袱,成就化為礙障,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極大的力量和代價來突破……不管怎樣,他急於想與這位吳市長暢談一次。他喜歡吳市長這種人。他昨天下午才托人把伍海量的材料送去,今兒就有了回話。看來吳市長不單對這膽大包天的設想抱有興趣,而且是敢於動手去做的一位實幹家。當然,他擔心市長不一定支持他。但他覺得市長電話記錄中的幾句話裡,好似蘊含著一股使他滿懷希望的前沖的力量,好象指給他去看一堆疾奔而來的雪白閃光的潮頭。如果真有這潮頭奔來,他就要奔到潮頭上,哪怕浪險濤疾,他可不願意做一個站在沙灘上的弄潮兒。

  經過這場搏鬥,使他厭惡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敢於改變面貌,才算是一個真正的強者!

  他想告訴市長,他不再做公司書記了,他要親自下到工藝品總廠去,下到那麻煩的焦點中去,跳進火坑中間去。幾天來伍海量在他心裡引出許許多多設想,種種壓力又加強了他這些想法的迫切感。雖然沒有系統,雜亂得很,卻包含著許多想一想也會激動起來的念頭。生活的希望正是在於它是大有可為的……

  先別想了!馬上去找吳市長談!他的心情象火燒一般焦渴。忽然,一片嘩嘩聲敲打窗子。扭頭看去,窗玻璃上掛滿透明晶亮的水珠。下雨了!春雨!跟著天空隱隱響起雷聲。在熬過嚴冬的沉悶的天空中,發出不甘寂寞的隆隆聲響。

  他拿起雨衣和皮包,急匆匆下樓,一邊走一邊穿雨衣。這塑料雨衣怎麼這樣難穿?唉!穿倒了。他走出公司大樓時,雨竟下大起來。春天很少有這樣的暴雨。再加上陣風大作,閃電雷聲助威,好氣派呢!狂風掀扯著他的雨衣,冰涼的春雨陣陣撲面而來,從領口流進熱乎乎的胸膛上。褲腿打濕,很快鞋子也濕透了,發出嘰嘰呱呱的聲音。他迎著風雨,步履匆匆。好一場大雨,來吧,愈大愈好,愈猛愈好!有生以來,他第一次感到,給大雨澆一澆,競會這樣痛快……

  1983.3.8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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