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走進暴風雨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王魁扭身推門進了播音室。全廠立刻都能聽見他扯著大嗓門叫喊:黨委委員馬上到辦公樓開會!

  賀達在走廊上來回走一走,看到生產股、技術股、政工股各屋都象逃水災那樣搬進了人家。走廊上還堆著倉促搬來、未得安置的家庭用物。一口米缸上放著一個又舊又髒的小布娃娃。這布娃娃仿佛睜著吃驚的眼睛望著他。好象他是這一切災難和不幸的肇事者,因而對他發出無聲的指責和憤怒!他不由得產生一種良心上的不安和負疚感。他奇怪地自問:我怎麼會有這種負疚的感覺?但這感覺略略沉重地壓著他的心。

  不會兒,廠黨委委員們全到齊。他問王魁:

  「關廠長呢?」

  「在二樓樣品室等著呢!」王魁說。

  「好,我們去吧!」賀達說。

  王魁臉上又露出剛剛那種不可捉摸又決非善意的笑。「正好!」他說。

  大家上樓走到樣品室,賀達推開門一看。又是一怔!這哪裡還是樣品室,完全成了住家。各式樣品櫥櫃、大小鏡框和折疊椅子都靠在一邊。這邊堆滿家具。中間一張長條的大桌子上鋪著被褥,正睡著一個男孩兒。桌下邊亂七八糟堆放著鍋啦、碗啦、雨傘啦,小板凳啦、臉盆啦、棋盤啦,一家大大小小的鞋子啦,還有一個鋥光瓦亮的尿盆。

  賀達走進來時,正和關廠長打個照面。關廠長也沒和他握手,臉象一條濕手巾那樣聾拉得挺長,表情沮喪,但看得出他心裡正憋足氣。那神氣仿佛說:「瞧你把我們逼成什麼樣吧!」

  一同來開會的王魁、萬保華、杜興,也都悶悶不樂,擺出一副受害者的樣子。但是這麼一來,反而使賀達醒悟到,這是他們故意給他製造的心理壓力,剛剛心裡生出的那微微的負疚感反而一掃而空。他想,我為什麼負疚?應該負疚的恰恰是你們這些仗勢占房的人!於是,在臨到頭上的一場針鋒相對的交戰前,他竟然保持住一種沉靜穩定的情緒。他說了句:「我們坐下來談吧!」就走到屋內的一邊,找一塊寬綽地方,打開折疊椅和大家圍坐了一圈兒。賀達沒開口,誰也不說話。有的故意製造僵局,有的不知深淺而不敢唐突發言。萬事開頭難,賀達琢磨著話該怎麼講。一扭臉,忽瞧見一幅貝雕古裝人物畫,心裡馬上有主意,便問關廠長:

  「這是誰?」

  在關廠長意料中,賀達准會先對他們搬家入廠的做法作出反應。他盤算好,只要賀達有來言,他就有去語。他沒有料到,賀達竟然先扯到一個毫無關係的話題上去。看來這種秀才就是格路——辦事不識時務,說話不著邊際,他便想隨便應付兩句,攔住他東拉西扯,可是他回頭一看那鏡框裡的古裝人物,卻辨認不出。上面雖然題了字,但是篆字,扭來擰去,如同畫符,怎麼也看不懂,便說:

  「不知道!」

  賀達問別人,竟無一人認得。

  王魁說:「戲上的人兒唄!」意思是,你閒扯這些幹嘛7

  賀達不動聲色地問:

  「你們哪一位高中畢業?」

  無人回答。只有廠工會主任羅鐵頂說他僅僅上了初中一年級。大家互相看看,不明白這秀才書記是來調查幹部的文化程度,還是為了房子的事來的。他這些話是想沒話找話拉近乎,還是對廠裡現在亂了營的局面故意裝傻充楞?賀達卻一味認真地問下去:

  「這畫是誰設計的?」

  王魁心想,這傢伙真怪,今天怎麼跟這幅畫幹上了?他淡淡回答一句:

  「還有誰?郗捂……郗半民唄!」

  賀達請他們招呼郗半民來。圓頭圓腦的郗半民很快就來了。他一見屋裡這些頭頭腦腦的人物和有些顯得異樣的氣氛,就不覺抬起手背遮在嘴上。賀達問他這幅畫畫的是誰。

  「杜甫像。」郗半民說,手依舊遮著嘴。

  「噢!是杜甫。」羅鐵頂說,「我不認得這字兒,杜甫倒知道。古代的作家吧!」他半知半不知。人肚子裡有多少墨水,就能吐出多少墨水。少一點行,多一點不行。

  「是的。唐代詩人杜甫。我這裡正好有他幾句詩——」賀達說著從口袋掏出一個黑色人造革封皮的筆記本,翻開寫滿宇的一頁,遞給郗半民:「請你給大家念一念。」

  關廠長、王魁、萬保華等人真不知這書呆子要耍什麼把戲了。依王魁看,他是逞能,想拿學問壓一壓他們。

  郗半民接過筆記本,打開一看,說:「噢!這是《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結尾的幾句。」忽然,他好象明白了賀達的用意,驚異又羡慕地看了賀達一眼。賀達會意地朝他微笑一下,這微笑仿佛給他很大的勇氣,使他不覺把遮擋嘴巴的手放下來。於是,他雙手端著本子,把這幾行詩念下來。可能由於緊張或激動,他念得有點結巴——

  安得廣廈千萬間,

  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風雨不動安如山。

  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

  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賀達問大家誰懂得這幾句詩。誰也不懂。古文和篆字一樣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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