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走進暴風雨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賀達感到腦袋裡嗡地一響,好象冷不丁挨了照面一拳。但他這次沒懵。幾天來遇事不少,真長經驗。他馬上就看破,關廠長這是「欲進則退」新的一招,從那房子一直搬進廠裡來,有意攪出一個更大的亂攤子,把他擺在中間,叫他拔不出腿來。請神容易送神難。這一下把廠里弄得一團亂,上邊問起來還說是公司逼出來的。這一招真是絕了!他原想一把火燒走關廠長他們,人家偏偏少上澆油,反燒了他自己。如果把這幾招寫進《三國演義》中去,也不比諸葛亮那些招數遜色,有人說《孫子兵法》是必讀書,眼前這難道不是一部運用靈活的兵書?如今兵法普及,人人皆會,並且變幻無窮。自己原先在研究所當所長時,整天和二十多名研究人員打交道,與這場面一比,真如隔著一個世界。那裡經過的都是細膩、不外露、妙不可言的矛盾,這裡才是真刀真槍、鏗鏗鳴響的鬥爭。這才是社會,是生活,在翻騰滾動中顯現出它險惡驚人的波峰浪穀,而只有這生活漩渦的中心才是真正鍛煉人的。他很想從中學點本事,因此他這一次沒惱火,反而沉靜地問另一件事:

  「彩蛋的事怎麼樣了?」

  「這些天房子一件事就把人心全鬧亂了。不少人撂耙子不幹,互相較勁,食堂小灶停了火,鍋爐房不給氣,連植絨烘乾也沒法千了。千活的人心不在焉,昨天聽統計員告我,噴花的殘次品率一下子上漲到百分之二十。原先一次殘次品到百分之八,全廠就開現場會。現在沒人管,誰還管彩蛋,放在庫裡發黴唄!」

  賀達知道事情愈大就愈不能動火,因此他沉著地把心裡隱隱生出的火氣壓住,伸手從衣兜裡掏出一個小紙盒,遞給伍海量。伍海量打開一看,裡邊用棉花仔細襯墊著兩個雪白嶄新的鴨蛋殼,其中一個還畫了幾筆漂亮的鴨子。他疑惑不解地問;

  「這……」

  「這就是上次你帶給我的那兩個彩蛋,我試了一下,用去污粉加上肥皂粉擦擦,完全可以把蛋殼上的黴點擦淨。然後再薄薄抹一層滑石粉,試了幾筆不但不打滑,顏色的附著力一點也沒減少。你看這不挺好嗎?」賀達的臉上露出笑容,笑裡還含著一點得意的神氣。

  伍海量禁不住叫道;「太好了!我這兩天也試用了去污粉,把蛋殼打磨得太粗,用肥皂粉洗過又不掛墨,您這法子可就太好了!」他欣賞這兩個恢復一新的彩蛋,分明更欣賞這個內行又認真負責的公司書記,「哎,您怎麼還會畫畫兒?」

  「說來話長,將來有空再說。老伍,你上次與我談的那些想法這幾天總在我腦袋裡轉,咱們找時間還得再往深處談談。」

  伍海量笑了。心想這書記事無巨細,全抓得牢牢。他說:

  「我已經把那些設想整理出一份完整的材料。有些方面搞得很具體。但是……我還是認為這想法根本實行不了。」

  「怎麼?」

  「現在的事情都是一環緊扣一環。看上去,只是生產管理問題;只要實際一做,就會涉及到非常具體又重要的生產之外的問題,比如幹部制度、工資制度、財務制度,以及供產銷關係等等。有些東西是動不得的。」

  「為什麼?」

  「僅僅是這生產之外的八間房子就搞得這麼亂。再那麼一搞,不就更亂了套?現在社會各行各業都早已形成了自己非常嚴密的一套……」

  「體制?」賀達問。

  伍海量想了想,點頭說:「對!這可就不是一兩個人能改變得了。因此我覺得它太理想化了。」這矬子說完有些茫然。

  「好的設想應該促其實現。問題是我們太缺乏想像力了。沒有新的想法,哪來新的行動?我們又怎麼能適應時代不斷變化的新情況?我前幾天在青島開會時還說,馬克思主義是走在時代前邊的,我們現在怎麼總落後於時代。好,我再問你,你估計,這個辦法群眾會擁護嗎?」

  「不擁護的,只是現行這一套的既得利益者。」

  「說得好:你這材料能給我看看嗎?」賀達的目光好象挺迫切。

  伍海量馬上從衣兜裡掏出來。原來就揣在他身上,厚厚一疊,。十幾頁。賀達接過來翻了兩下折起來,說:「我先看看,過兩天再找你談。」說話時,他用一種憐愛的目光看了這矬子一眼。

  賀達走進辦公樓,看見王魁站在走廊上,正對一個年輕的女幹部發脾氣:「什麼長黴不長黴,我現在還一身毒氣沒人管呢!矬子逞能,你找他去!」說完轉身正與賀達面對面。他一認出賀達,登時火氣從臉上消去一半,但說話的口氣並不客氣,「噢,您串門來了?」

  賀達沒接他的話茬,只說:

  「你通知黨委委員,我有話說。在哪兒碰頭?還在二樓的樣品室嗎?」

  沒料到他這話在王魁的大肉臉盤上引起一種捉摸不透的冷笑。王魁卻滿口答應說了一句:

  「哈,我馬上去招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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