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走進暴風雨 | 上頁 下頁 | |
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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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你簡直料事如神。告訴我,你從哪兒看出來的。」 「就在昨天您叫我通知工藝品廠,叫關廠長他們三天內必須搬出來時,我就知道您要陷進麻煩裡來了。」 「噢!我明白了……」 「不,您還不明白。」 「難道還有別的什麼根由?」 「不,不!」謝靈此刻完全象一位滿肚子處世經驗的老者,對待一個初入世道的小雛兒。說話時,客氣中含著幾分教誨的意味:「賀書記,您是領導,我是一般幹部,按理我不該什麼都說。可是我完全為了您好,才肯說出心裡話。我以前認識您時,只覺得您平易近人,學識淵博,交情並不深。僅此而已。三個月來,和您天天相處,對您的印象的確很好。您為人正派,腦子清楚,懂業務,一心用在工作上,辦事潑辣,哈,這是從外表看不到的、我不多說您的優點,面對面這麼講話不好,反正公司裡人人都這麼認為。可是……」 「你說,你說。」賀達迫切想知道下邊的話。 「哈,您就好象從天上掉下來的。您可別生氣,我並不是說您壞,只是打個比方。就是說,你是不是過於認真?人不能不認真,又不能太認真。認真就象車上的閘皮。沒有問皮就會刹不住車,閘皮太緊車又開不動.您別笑,社會就是認這套。我知道您瞧不起社會這套,所以您現在就不好辦了。人在社會上生活,就得服從社會的這套,社會不會順從人的意願。高英培說相聲,把走後門的罵得夠狠的,我就不信他買東西從來不走後門,辦事從來不靠關係!現在這社會不是應該堵後門,而是應當堵正門。堵了正門照樣有辦法,沒有後門反而不好辦事。您說,一個人從生到死誰離得開後門,在產院出生得走後門,托人照顧,找好病房和好醫生,別出問題。死後去火化也得走後門。去年我岳母去世,送火葬場,殯儀館就是不來車,最後還是托了人情才來車。不然死了也沒地方去.再拿這八間房子來說,您何苦來呢,管它幹什麼?如今房子是第一熱門。為了房子人們的眼睛都瞪紅了。每一平米裡邊都一大堆麻煩,您管它幹什麼?再說這社會,看上去每個人都是孤零零一個,其實上下左右都連著一大群人。別看一個廠長的職位有限,他在職位上,有人事權,有財權,有東西,就有人求他。上邊有人戳著,左右有人保著,下邊有人撐著。牽一動百,為什麼一個單位換一個新領導,底下跟著就陸陸續續調換一批人?社會是人和人組成的,動一個就惹一串。人和人又是怎麼連上的,您想想,說得太明白反沒意思了。我並不是贊成這套,可是如果您是個平民百姓,自己過自己的日子,誰也不求,照樣過得下去,只不過時常有點為難事罷了。但您是一個公司的書記,下屬廠子就幾十個。每天學習、生產、人事、財務、技術等等多少事,得上上下下和多少人打交道?為幾間破房子就得罪這麼多人,不是生把自己的路都堵上了嗎?您不是,這,哈哈哈……」他一口氣說到這裡,由於有句礙於情面的話就嘎然卡住了。 「傻瓜」賀達替他說。 「這話您能說,我不能說。話別說這麼直,但實際就是這個意思。您身為公司領導,上邊求您的事多,下邊求您的事更多。您又是剛來,原先公司的人事矛盾您沒參預過。而且您又宣佈過,不糾纏任何歷史舊賬。這都很好,幾方面的人都想拉您。本來您是既得天時,又得地利,還得人和。不過這麼一來,您可就把所有有利之處一腳踢了。賀書記,我在您面前瞎逞能了。我說的都是事理,沒有別的意思……」 「不,你這東西都是貨真價實的。」賀達說。 「我哪來的真東西!」 「確是真的!我聽你這一席話,真是勝讀十年書!」賀達鄭重地說:「我這個人看上去聰明,實際愚頑得很。人都說『入境隨俗』,我總是自命清高,不肯隨俗,也確實不大懂得世間的道理。』今兒經你這麼一點,清醒多了,學到的東西可不少,於今後處世為人肯定有益。過去有兩本書,一本叫《醒世恒言》,一本叫《喻世明言》。我把這兩個書名合在一起贈給你,叫做『醒世明言』。」賀達的表情真像是如夢方醒。 謝靈以為賀達讚揚他,美滋滋而愈發得意地說: 「主要因為您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最大的弱點是感情用事,容易衝動。感情一衝動就容易壞事。感情這東西可得節約著用,否則就會把自己搞得不清醒,不分利害,最後白白吃虧。我最初也和您一樣,動不動就衝動起來,淨吃虧,現在聰明多了,不再缺心眼兒了。社會磨練人。咱這公司更磨練人。別看您現在這樣,在咱公司呆上半年,經幾件事,保證您不變也得變了!」 賀達聽了哈哈大笑。他摸摸自己光潔的圓下巴說:「我會變成什麼樣呢?真難以想像!」他再一瞧謝靈時,神情變得分外認真,「這麼看,應付社會這一套你算齊全了。可是再換一個角度看,你又並非十全十美,至少你缺少一樣東西。」 「什麼?」謝靈聽得出賀達這兩句鄭重的話後邊隱隱藏著譏諷。他不覺閉上嘴。無論他怎麼拉長上嘴唇,也蓋不上那討厭的牙齒。 賀達笑了: 「看不見,摸不著,但十分關鍵。」 「學習太少?」 「不對!」 「黨性?」 「你猜可猜不著。」 「什麼?您說吧!」 賀達忽問他: 「你現在有事嗎?」 謝靈猶豫一下說: 「什麼事?時間長嗎?我晚上看電影。」 「那來得及,我現在領你去一個地方。就在附近,頂多五分鐘的路。」 「幹什麼?」 「找你缺少的東西。」賀達笑著說。他笑得挺神秘,象開玩笑,又不象開玩笑。 謝靈忽然有種感覺,他覺得賀書記不象自己剛才長篇大論所描述的那麼簡單。他不知道自己這種感覺對不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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