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走進暴風雨 | 上頁 下頁
十七


  「郗捂嘴呀!」邢元立刻叫起來,「賀書記,咱可不能只管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就不管工人了。嘛甜頭都給他們。他不就畫兩筆劃兒嗎?他畫得不錯,給廠裡賣了不小力氣,咱都承認,可他工資一個頂我兩兒。現在人都說,老九比老大吃香……」

  賀達一聽就冒火:「什麼老九老大,誰分的?四人幫!照你這麼說,如果老大有了知識,應該算老幾?你怎麼會聽信這種在人民中間惡意挑撥的話?哪來的老九和老大,都是人,一句話,都是人!」他的最後一個「人」字叫得特別響。

  邢元見這表面文靜的書記脾氣並不小,話說得鋒利逼人,駁不動,躲不開,竟然如此厲害,真是人不可貌相!他不禁暗暗吃驚。賀達一瞅這小白臉上吃驚神色,才意識到自己不該冒火。他想了想,並使自己恢復原先那種穩定的情緒,才說:

  「你去過郗師傅家嗎?」

  「他家?沒有。」

  賀達問他:

  「我有件事求你幫幫忙。你們廠今天公休吧?你現在有事嗎?」

  邢元先是一怔,黑眼珠機靈地一轉,然後有所醒悟地琢磨出,原來剛才書記對自己發火,准是想先壓住自己,就好使喚自己了。他有個十拿九穩的經驗,替頭頭辦事,自己就好辦事。便慨然道:「有事您只管說,我馬上去辦!」他表現得挺識路子。

  賀達點頭道:「好,我這有本書,你先給我送到一個朋友家去,回來咱再談房子好嗎?」賀達說著,遞給邢元兩本厚厚的畫冊,自己回到桌上飛快寫一紙條,說:「這是我借的,請你替我還給他。」

  「行,我去了馬上就回來,我快。」

  「不,不忙,你不妨在那幾多坐坐,有好處。」賀達朝他笑一笑,然後把寫好的條子裝在信封裡交給邢元,「地址人名都在上邊。謝謝你了!」

  「哪的話,謝什麼,又不是外人!」邢元咧嘴笑道,沒看信封就順手揣進衣兜,兩手抱著畫冊,拿出一股爽快義氣的衝動勁兒說:「您有嘛事只管言語。我手裡大小車都有,方便!」

  賀達沒表示什麼,只說:

  「去吧!」

  邢元飛快跑下樓,把畫冊夾在自行車的後衣架上,蹬車就走。走出一個路口,忽然想到還不知道自己應該往哪邊去呢。他把口袋裡的信封掏出來一看,上面寫著「北大關,糧店後街五十一號四樓郗師傅」。

  郗師傅?他納悶,自己廠裡有個郗師傅,怎麼又來個郗師傅?他捏著這信封,在當街上任了半天。

  自從賀達把電話筒放進抽屜裡,電話打不進來,使他得到一個多小時的清閒,得以與邢無聊了一通。邢元一走,就開始有人「拜訪」他來了,都是那些打不通電話的占房者委託的求情人。有趣的是,人間往來,也依照社會地位的高低。誰制定的規格?不知道。反正在這些拜訪者中,局一級的幹部大多親自來,局以上的領導大多派秘書來。他雖然精明,卻沒料到,這種面對面的談話比在電話裡互不見面地交談更難應付。他邊談邊後悔剛才自做聰明地把話筒收起來。如果他接到電話就說「賀達開會去了」,多麼省事:他為什麼不會說謊?謊話難道不能成全好事?現在他反而不能將話筒放回到電話機上,不然人來電話響,兩面夾擊,他就更受不住了。他苦笑一下,暗暗說:「這叫自做自受!」

  最容易回絕的是書信,最難回絕的是情面。儘管如此,他抱定宗旨,決不後退半步。任他們鋪天蓋地而來,他卻只是執意地等待關廠長他們從搶佔的房屋裡搬出來的消息.當他叫一個個來訪者冷著臉兒告辭而去之時,他不兔擔心,在這個事事依靠人事關係的社會上,他將受到多少報應?他禁不住掂量一下,這麼幹是否值得?不,現在不是權衡利害的時候,事情頂到這兒,好象大炮頂在胸前,進退無路,大丈夫就寧進不退!

  下午三點鐘,來了一個意外而陌生的客人,瘦長身材,鬢角泛白,看上去四十大幾,穿一件深藍色風衣,戴副式樣陳舊的養目鏡,氣度清雅。那人見面就哈哈大笑,指著他說,當了官兒不念故舊,多年老同學居然裝不認識。他叫這人把褐色的鏡子摘下來,卻依然不認識,兩人坐下來一細說,還真是當初中學時代的老校友。但並非同年級。那人比自己高一級,在學校時也很少接近,本來就不清楚的記憶,經過二十多年流水般時光的沖刷,誰還記得?那人不怨怪他,自稱名叫車永行,現任師範大學教務處處長。車永行說,他偶而從一個老朋友那裡聽到賀達在這裡「當官」,過路來看看他。老同學談天,最容易扯到過去,往日人事依稀,互相提醒,感慨唏噓本已。人到中年,每每談到少時,最易動情。就在他們談到最癡迷的當兒,誰料這車永行說,使他獲知賀達的那個老朋友,目前正在賀達手下工作,就是工藝品廠的廠長關國棟。這幾天來,賀達對於工藝品廠就象雷達對於空中的飛行物一樣敏感。但比他驚覺過來還快,車永行就談起關廠長的為難之處。他說:「關廠長不是不尊重你的意見。他原先的房子已經叫他的親戚們占住,報不回去了!」原來又是個說情的!他象好東西正吃得快活之時,忽然吃出一個肮髒的蒼蠅。一股厭惡的、煩躁的情緒無法克制。他猛地站起身;本來一句可以說得婉轉些的話,被憋在心裡的惱火區足了勁兒,吐出來時帶著毫無顧忌的架勢:

  「我還有事,你走吧!」

  他真想不到這個看上去清雅的人也如此俗氣!

  車永行給賀達突然變怒的神情弄呆,可他再看看賀達這乎光光、不顧情面的臉和灼灼逼人的目光,他連給自己下臺階的話也沒說,拿起帽子轉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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