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走進暴風雨 | 上頁 下頁
十六


  這小夥子好厲害,把這幾個辦事員硬噎回去,居然沒人再敢吭聲。朱科長見他們壓不住邢元,就換句話說:

  「你態度不好,我不跟你談!」

  「什麼?又講態度了,不講條件了?我態度怎麼了?」

  「你喊什麼?」

  「是你嗓門大還是我嗓門大?再說,你是誰,我是誰?」邢元嘴角一挑,好似要笑,伶牙俐齒一刻也沒閑著:「你是公司頭號吃香喝辣的大科長,我是個臭開車的;你多大歲數,我多大歲數;你多少年黨齡,我還在黨外呢,你能跟我一般見識?」

  「你到底還有完沒完?跑這兒來耍貧嘴,你給我走——」朱科長再也受不住這小夥子蔫損嘎壞的挖苦話,非轟這小夥子出去不可。這小夥子話裡雖然也帶來三分氣,臉上卻裝出氣人的笑。這麼一比,朱科長不僅狼狽,還顯得蠻不講理。

  「走?你這是軍事重地?沒事你請我還不來,今兒有事找你,想這麼隨隨便便就打發我走——沒那麼容易!」

  「我沒房子。你走!」朱科長上來想拽他。

  邢元刷地站起來,沖他說:

  「你有房子全便宜給關係戶了。明白告你,我邢元不是不講情理的人,如果住進這房子的人比我更困難,我決不找你來。今兒我來跟你爭這個理,爭這口氣。吃幾十年大米白麵,不至於長出驢肝狗肺來!」

  朱科長大怒,拍著桌子問邢元罵誰。邢元氣哼哼的臉硬裝出笑容,還想給他火上澆油。站在門外的賀達倒挺賞識這小夥子後邊幾句聽起來粗硬、卻知情達理的話,他一推門走進屋來。朱科長見了叫道:

  「賀書記,您,這,他——」

  邢元一聽「賀書記」三個字,扭過臉來,用眼角上下打量這個剛走進門來的文質彬彬又沉靜異常的中年人。賀達對朱科長打個手式叫他閱住嘴,然後對邢元說:

  「你跟我來一趟。」

  邢元一怔。朱科長巴不得賀達把這個軟硬不吃的小子弄走,趕忙說:「對,對,房子的事歸書記親手抓,你找他才正對口!」他這一手,很象文化大革命中常說的那句「嫁禍於人」。

  賀達當然明白米科長的用意。在三十六計中,這叫做「順水推舟」或「移花接木」,但在這種情況下一用就成了無能的招數、不是高招了。邢元跟在賀達後邊走出門時,故意搖著肩膀,還用腳「啪」地喘一下門,一來表示對朱科長和同屋的幾個辦事員的鄙視,二來也表示對這個沒打過交道的書記滿不在乎。

  進了黨委辦公室,賀達叫他坐在辦公桌對面,直截了當地說:

  「你的情況我都知道了!」

  邢元頭一歪,嘲弄地一笑說:「你知道嘛?」這意思是,你們當官的不就會耍這套官腔嗎?

  賀達對這明明白白的挑逗並不介意。他面上沒表情,嘴裡的話說得清清楚楚:「你大前年結婚。因為沒房子,做了倒插門女婿,住在你老婆蘭燕家。你老婆是廠醫,你兩口子的房子都該由廠裡解決。你急的是快有一間自己的房子,不過那種寄人籬下的日子。對不對Z」賀達一口氣說出來,象小學生背誦課文一樣滾瓜爛熟。

  邢元不免驚奇:

  「你怎麼知道的?」

  「你寫信告訴我的。你還叫我給你快快『摘掉倒插門女婿的帽子』,我沒說錯吧?」賀達露出善意的微笑。

  「你的記性倒不賴。」邢元說。剛剛那股不在乎、挑戰般的神氣登時沒了,好似解除了一種武裝。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又光又瘦的後脖梗子,小白臉發窘地笑笑,「那是氣話:」他感到這個貌不驚人的書記倒有兩下子。

  「好,我先問你,你前天在廠裡貼的那張『分房方案』是哪來的?」

  「我等會兒再告你。你先說,那單上的人名有假設有?」

  「沒有。正對!」賀達說。

  「那就行了。這說明我沒誣陷。」邢元說。

  「我根本沒想到你會誣陷。只是不知道你怎麼知道的。」

  「在汽車裡拾的。」

  「拾的?什麼?」

  「一小塊紙上寫的。」

  「誰掉的?」

  「不知道。還不是頭頭們。老百姓有幾個坐小轎車的?不是我們廠的頭頭兒,就是你們公司去的那三個。」

  「你怎麼知道是分配方案?」

  「你是不是認為我唬弄你?咱有憑據。瞧——」邢元說著從上衣口袋掏出駕駛證,從中取出一小塊折成兩折的小紙塊遞上來,「看吧,上邊連房間號碼和房間數都有!」

  賀達感到驚訝。他接過紙塊趕忙打開一看,竟是工作手冊上的一頁。上面的確寫著分房人的姓名、房間數和房間號碼,而且有塗改的地方。從塗掉處還可以清楚看到劃掉邢元改換成伍海量的過程。一邊還寫著郗半民、龔寶貴、楊月梅三個人名,旁邊畫了問號,最後還是給勾掉。關國棟、杜興、王魁、萬保華四個人姓名肯定而清晰地排列在紙塊中央。賀達看著,心裡忽地一驚,因為他敏銳地識別出紙上的字跡,怪不得他第一眼就覺得這些字兒好熟悉!於是他就從中看到許多字跡之外的內容,甚至看到這次突擊分房的背景和內幕,不禁動了怒容。邢元見了,誤以為賀達對自己公開紙塊上的秘密而惱火,准要狠狠批評他一頓。但賀達一瞅他,目光頓時平和下來,問他:

  「你認為,廠裡分房誰最符合條件?」

  這一句竟把他問住了。他反而不好先提出自己,只好憑良心說:

  「老龔頭,裁布組的楊師傅,老伍——他也是倒插門女婿,比我還難……,

  「設計組的郗師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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