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走進暴風雨 | 上頁 下頁
十三


  朱科長乖乖跟著賀達一起去會議室.賀達腦袋裡亂哄哄,完全沒主意。他心裡清楚,必須壓住自己容易衝動的情緒。他便想起林則徐掛在書齋裡的「制怒」兩個字,每每在他火氣難禁時,就竭力使自己服從這兩個字;朱科長的腦袋卻涼如水,他冷靜地思考著怎麼對付這個看上去不難對付的秀才書記。他在世上修行了將近半個甲子,三十年了;他自信跟這種皮嫩毛軟的大學生鬥法,過上三招,對方必定無計可施。他並沒把賀達放在眼裡。

  二十分鐘後,公司黨委成員除去病假未到和有事外出的,大多數都到齊。賀達叫朱科長把工藝品總廠頭頭們突擊分房的事件講一遍,朱科長卻叫謝靈先講。

  主持會的賀達表情過於嚴肅,影響得會議一開始氣氛就有些緊張。謝靈平時那張能言善辯的嘴巴今兒也不靈了。好象是那對齜出來的板牙礙事似的。他吭吭巴巴半天,說的話有皮沒肉,不過這也算他的一種本事。僅僅「突擊分房」四個字居然叫他繞來繞去說了二十分鐘,沒有碰著任何人。

  這時,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好象作家的靈感,跳進賀達苦苦思索的腦袋裡,有如一道電光把他陰雲般黑沉沉的思緒照亮。他突然把幾句問話插進來:

  「為什麼在邢元貼出那分房方案之後,我在電話裡特意囑咐你們,沒有公司黨委的決定任何人不能分房,反而促進他們私分房屋的步伐,當夜就突擊分掉?為什麼邢元張貼的分房方案與現在實際占房情況基本相同?你們三人在工藝品廠搞過分房方案沒有?」

  朱科長沒說話,點上煙一抽一吐,濃濃的煙霧把臉遮住。謝靈支支吾吾說一句:

  「我們只是議論過,沒什麼方案。」

  賀達並不相信僅僅是些口頭議論。

  儘管這些事完全出乎賀達的意料之外,但這個善於思索、異常敏感的人,一旦稍稍冷靜,很快就看出這件事其實並不意外。意外的事也是有根由的。他雖然沒有任何確鑿的發現,卻實實在在感覺到,派去這三人幫亂不幫忙。他們與廠裡的頭頭們串通一氣,非但沒有為解決房子的糾紛做好事,反而幫助廠裡的頭頭們把生米做成熟飯,把他逼進一個揮不動胳膊大腿的死角。當然,他根本不想搞清這三個人與廠裡的頭頭們的齷齪關係。這些關係根本搞不清。當務急需是要拿出一個對這非常棘手的突擊分房事件的有力對策。事情本身需他穩住勁兒。而且他還必須沉著冷靜,控制住情緒,連聲調都得拿穩,好不叫人家看出他這個年輕的書記遇事沒根。他說:

  「情況就這樣。同志們拿出個人意見吧!」

  話說出,馬上和他呼應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辦公室主任鄔志剛,復員軍人,人雖刻板些,但他的主張很堅定,一句話,占住房子的立刻搬出來!這話叫他那生硬的調門兒一說顯得肯定又有力。另一個是幹部科的青年女幹部顧紅,去年分配來的學生,也是公司團委書記。她是那種無憂無慮又無拘束的姑娘,說話極沖,開口就帶著一股雄辯勁兒:

  「不但搬出來,還要提交到紀律檢查委員會給予嚴肅處理。帶頭占房的黨內要給處分,公司要通報。這種幹部還是共產黨的幹部嗎?如果我們縱容他們,必然在群眾中歪曲幹部的形象,黨員的形象。那麼責任就是我們的了!黨員形象不是靠演員,靠小說,靠報告樹起來的,是靠每一個黨員實際的好作風,靠黨的紀律樹起來的!我就說這幾句!」

  賀達聽了這高個子漂亮的姑娘吐出這些又乾脆又清晰的話,自己真象口燥舌幹的人灌了一大杯涼開水,痛快極了!他用十分欣賞的目光看了看這個毫無世俗氣、甚至過於天真的姑娘。不知為什麼,他一下感到五十年代——他自己曾經經歷過的大學時代的氣息。那純樸自然,快樂純摯的氣息。生活本來就應該那樣單純、透明、忠誠、溫暖和自由自在。可是這氣息在這.場合,在這時代,為什麼如此強烈、如此古怪、如此尖銳地不諧調?看來文化大革命遺害之深,決非制裁了「四害」就萬事大吉。他目光掃視了在坐的其它幾個黨委委員,個個不吱聲,臉上反應冷淡,連副書記鮑維也是板臉閉嘴。這些人就象等火車耗時間那樣直怔怔坐著。會議不能這樣不了了之。賀達有些心急,催促一句:

  「哪位接著講?」

  這話是面對朱科長說的。朱科長被逼無奈,接過話來,一手慢慢騰騰敲著煙捲磕煙灰,一手翻來覆去弄一個火柴盒,說話的節奏比磕煙灰的節奏似乎還慢半拍,說話的口氣與速度都和顧紅形成對比:

  「小謝和我,還有老韓,下到廠裡瞭解情況。這廠裡問題不少,人人住房都困難,房子只有八間,無論怎麼分也難擺平。今天這事出來了,我看……既然出來了,先得承認這個現實吧,至於……」

  顧紅搶過話來反問他:

  「什麼現實?是遵守黨紀的現實,還是破壞黨紀的現實?」

  「小顧,現在可不興亂扣帽子。黨紀,未免說得太重了吧?再說,這是工藝品廠自己蓋的房子,廠裡有分房的自主權,廠裡還有黨委。他們自己能解決的事還得由他們自己解決吧?我們不能包辦代替!」

  賀達聽到這裡,忘記自己是主持會的,更忘記「制怒」那兩個字,一連串話象火車駛出山洞那樣躥出來:「那要看什麼樣的廠黨委!為人民群眾利益著想的基層領導,還是只顧詢私舞弊的一小群掌權人?自主權是誰的?群眾的,還是幾個人的?如果群眾利益受到傷害,我們上級黨委就連過問一下,制止一下都不必要?我們把權力下放給基層領導難道能象封建時代把土地分割給藩鎮諸侯那樣嗎?你們看——」他說著站起身跑回屋,把那上百封信抱來,「啪」地扔在桌上,「你們要是把工藝品廠這些群眾的告狀信讀一遍,能不動感情?共產黨之所以得天下,就因為它得人心。如果我們以為權力在握,胡作非為,就會一點點失掉人心,就會亡黨。我的話一點也不過分,不是危言聳聽,更不是要給誰扣帽子!」他說完,冷冷瞅了朱科長一眼。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