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走進暴風雨 | 上頁 下頁
十一


  「這批彩蛋決不能叫外加工包賠。責任不在人家,只在我們廠。鴨蛋抽完蛋黃後,理應清洗三次。但工人們偷懶,圖快,只洗一次。因為,抽蛋黃時,只能打一個眼兒……」

  「我知道——」賀達說,「打兩個眼兒,蛋殼裡沒有壓力,蛋黃反而弄不出來。蛋殼洗淨後,要用石膏把眼兒堵上,免得裡邊萬一洗不淨的蛋黃流出來變質。可是幹活的人偷懶,想拿超額獎,洗一兩遍就了事,石膏也不堵好,或者根本不堵……」

  伍海量不由得抬眼望瞭望這個千淨瘦弱、略顯謹嚴的公司書記,心想這書記不是白吃飽。他怎麼知道的?人家告訴他還是他自己琢磨出來的?伍海量接過話說:「您說得對,工人們抽黃洗蛋時根本不管這一套;畫畫的只管畫,其它一律不看。最後往玻璃盒裝蛋時也沒人提出來。問題可就出來了!」

  「好了,你說該怎麼辦?」這個看上去挺沉得住氣的書記突然顯得性子很急。

  這句話正中伍海量下懷,他說:

  「返工!全體國畫組一律投入返工。從各車間調出一部分人把彩蛋從盒裡取出來洗淨,再重新畫。原先每人一天畫三個,這次限定畫六個。」

  「噢?六個,畫得出來嗎?」賀達的眼鏡片亮閃閃對著他。

  「當然畫得出來,畫八個也行。」

  「保質保量?」

  「沒問題!」這矬子很有把握。

  「你對生產潛力的估計有沒有出入?」

  「我有根據。去年,國畫組要去北京看法國繪畫展,王魁說,每人必須一天干完兩天的活才准去。結果當天下午四點鐘每人都畫了六個彩蛋,畫得個個都比乎時好。現在國畫組有三十五人,其它各組能畫彩蛋的大約還有幾個人。總共能有四十人,每天出二百四十個,一個月就出七千,頂多三個月就能畫完。」

  賀這象得到什麼稀世的寶貝那樣高興,笑著說:

  「真的?」

  「我還能編?又不是蒲松齡。」

  「這麼說,外加工是多餘的了?」

  「您說得真對!根本就不需要外加工。關鍵在於自己不千,活兒堆在那裡才找外加工呢!」

  賀達聽罷沉下臉,好象生誰的氣,垂頭沉默一小會兒,隨後揚臉問伍海量:

  「如果工人不肯幹呢?」

  「那就得宣佈,不幹不發工資。幹多了提成給錢,但必須保證質量。這一下不單能幹出兩萬,我看能幹出三四萬,廠裡賺錢,工人也能多拿錢。工人們准幹。您剛才問我生產潛力如何,如果拿眼一盯,處處都有潛力,人人都有潛力,整個社會更是有無窮的潛力。可是我們這套把自己卡得太死了,有潛力也用不上!」

  「說得好:很好!」賀達激動得突然一下子站起來。衝動使他不能平靜。他在屋裡來回急步走著,邊走邊說:「這樣幹明明很好,為什麼不這樣幹?彩蛋可以,羽毛貝雕可以,植絨漿印也可以.幹部不幹正事,不幹公事,就辭掉他!你想,這樣廠子一下子就會增添多大力量!本來就應當不勞動者不得食嘛!馬克思也沒講過,哪個人可以不勞而獲,或者不計勞動多少,報酬完全一樣。如果不改變這種僵死的有礙生產力發展的體制、規定、章程,我們就只能當撞鐘和尚,靠著慣性向前滑行,那我們的社會就會成為一個畸形的平等社會。一個社會如果處處封鎖自己,不是處處解放自己,漸漸就沒有活氣。困難的是,幾十年我們一成不變,連突破點都找不著,甚至擔心突破,害怕突破。怕突破會出亂子。可是沒有突破哪來的創造?馬克思決不會希望社會變成這種局面。馬克思主義之所以能推動社會發展,就因為它的靈魂是不斷革新的。」他看了一眼伍海量說,「拿你們廠來說,就要敢於這麼幹一下子。變!」他說得激動極了,晃動的眼鏡片象風裡沒關嚴的兩扇窗子,一閃一閃發光。

  伍海量有些吃驚。這個看上去沉靜文氣的書生,居然能說出如此有氣魄、有雄辯力量的話。這些話和自己心裡積存已久的許多想法碰上了。心裡的想法一旦受到外來的相同東西的撞擊,當當發響,把他自己震動起來。這些話如果出自一個工人嘴裡,他最多只會有所感觸地歎口氣罷了。但這是出自公司書記之口。這只是他個人想法,還是上邊有了什麼新精神?小百姓要求再強烈也是空的。即便公司書記也是白搭,他有多大權力?他一個公司書記能改變一座大山似的整個社會的面貌?於是這矬子湧起一種渴望,他真希望更高的一層領導們也看到這些,順乎國情民意,那麼生活就會象大江那樣翻滾起來,而且一泄千里,萬阻不止。

  可是當這矬子思緒的端頭一觸到廠裡那堅硬、糾纏不清、死疙瘩般的一團事,心兒就象雲遮月那樣暗下來,不覺說:

  「我完全贊成您這些想法,但決行不通!」

  「如果我非這麼幹呢?」賀這對他的話並不懷疑,相反用一種挑戰的口氣問他。這話聽起來,仿佛有種給自己打氣的意味。

  「失敗等著您——真的:因為這裡邊事事關乎大局,不是您一個人力所能及的。」

  賀達笑了,好似地把伍海量這幾句話反來覆去都考慮透了。他說:

  「如果咱們賣賣力氣,解決一兩個問題並不難。可是這麼多年我們一直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整天解決那些本來不該出現的問題。社會的進步,是不斷尋找和解決新問題,而不是總去和那些沒完沒了的同樣的老問題糾纏不休。這根源在於我們這愈來愈頑固的漏洞百出的老一套。因循守舊,這本是封建時代養成的惰性,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們一些共產黨人也學會了。哎,你怎麼總笑,你說對嗎?」

  伍海量微笑著,笑得無可奈何,好象聽一個幻想家在忘乎所以地發表美妙而空茫茫的演說。他這表情使賀達不自覺停住口,轉身望著窗外春光普照、依舊料峭的景物。陡然,他好象也被一個巨大的什麼問題難住了。是不是熱烘烘的腦袋一旦冷靜下來,不可抗拒的現實就透現在面前?遠遠的,一群鳥兒飛起,在低垂的雲層下被擋住。他覺得自己就象那群鳥。他為什麼象那鳥?他不知道,也沒去認真想。一時空空任了一會兒,轉過身剛要說話,忽然電話鈴響了,他拿起話筒一聽,面露驚駭表情,沉一下便對著話筒說一句:

  「你們就說我說的——沒有公司黨委決定,那八間房任何人都不准動。搬進去就算搶佔。你們明兒一早來公司上班。還有,你辦完事先馬上回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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