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陰陽八卦 | 上頁 下頁
四十四


  桂花明白,這是迴光返照。她心裡一直惦著件事,再不問全玩完,趁屋裡沒旁人,坐在床邊湊近二奶奶說:

  「二嬸,實話跟您說,惹惹他爹跟您這倆個房頭,本是一根子上的兩枝幾。可兩家不和,鬧這麼多年,誰也不肯說明了,其實就為了那祖傳的金匣子!時到如今,不是我們還圖那破玩意兒。想想您這家,大空架子,我們有心沒力,這三房大院,吃喝拉撒,哪兒不得用錢?再說天天還得給您買藥。我們不圖它,可人活在世上,不能沒錢。你總得為我們想想.要是窮得我們沒閑,一走,誰侍候您……」

  二奶奶大鼓眼一眨一眨聽著,劇白的臉忽然一下脹得通紅,心急臉紅,賽憋著嘛,跟手渾身猛抖,抖得床鋪吱扭吱扭直響,要完。桂花急得對著她耳朵大叫:

  「您倒是說呀!人死,嘛也帶不走!」

  二奶奶斷斷續續就說出兩個人名:「二爺、你爺爺……」下邊有聲沒字,有氣沒聲,跟著沒氣,一蹬腿,完了。

  不會兒,燈兒回來,惹惹上去「啪」給他一個山響大嘴巴。跳腳喊道:

  「人死了,你回來幹嘛?」

  黃家辦喪事,少不了那一大會。二奶奶停在房裡時,二爺只來過一次。可這次不比二少爺死時那次。二少爺死他們是動了心,這次不動心不動色不動情,好自獨立深谷,眼前一片空空流雲。惹惹打側面看他,人瘦多了。卻靜得出奇。靜賽石清賽水閑賽雲淡賽煙空賽天,神氣賽經棚裡請來念經的和尚老道。

  送走二奶奶的第三天,惹惹正在前廳料理辦喪事甩下的雜事,忽聽有人叫他,扭頭一看,一個老者身穿灰布棉袍,頭戴月白裡子馬蓮坡大簷帽;背個黃布口袋,胳膊夾桐油紙雨傘,褲腳校在高腰襪筒裡,腳套一雙草編的棉靴簍子。再瞧一驚,竟是二叔,剛要說話,二叔已經打大門出去,身輕賽風,走路賽飄,惹惹追上去說:

  「您要去哪兒呀?」

  二叔只答四個字兒。

  「東南西北。」

  這話似答非答,惹惹急了,說:

  「這家怎麼辦?」

  二叔瞧他一眼,眼裡一片迷糊,好賽雲洞。沒等惹惹再問,人便去。門對面牆根蹲著個矮矮胖胖黑衣黑臉大蝙蝠賽的糟老頭子,見到二叔,站起身沒打招呼卻一併走了,嘴裡不停出聲哈哈哈。

  惹惹裝一腦袋漿糊回到院內,找到八哥把話說了。八哥一聽,叫道.

  「那糟老頭子就是老哈哈吧!多少年沒見過他,怎麼勾上你二叔呢?」

  「我跟你一樣,你不知道我也全不知道。我二叔這是去哪兒呢?」

  八哥糊裡糊塗,糊裡糊塗說:

  「上山求神拜佛成仙去了吧!」

  這一來,黃家大院空空蕩蕩只剩下惹惹桂花兩個。桂花聽說二叔走了,靈機一動,叫惹惹八哥隨她到二叔那院,要找金匣子。惹惹心裡正不是滋味,一聽金匣子三字就火,說;

  「哪來的金匣子,根本沒那玩意兒!」

  桂花立時聲調高起來。

  「有!你二嬸臨死時告我的。你不找,我找!這麼大堆破房子,下雨漏了你拿嘛補。窮鬼別裝闊佬,不行我也走,我不跟你喝西北風!」

  「動不動拿走降人!你走就走吧!」惹惹叫起來。嘴巴子肉直抖。

  八哥嘴快,趕緊插進來說:

  「嫂子話沒錯。如今這金匣子論情論理論命都該你得了。你是黃家的千頃地一根苗兒,繼承祖業堂堂發正,哪有自己的財寶愣不要的理。那匣子找來找去,就差你二叔那幾間屋沒找過。說不定真在那兒。」

  惹惹只好跟去。一開門嚇一跳,滿眼經文書卷。在他三人眼裡這份窮勁亂勁破勁爛勁就別提,好賽除去這鋪天蓋地帶字的舊紙糟紙擦屁股紙別的嘛都沒有。惹惹看見地上有個和尚打坐使的蒲團和幾件五衣七衣,還有香爐詩瓢塵尾禪榻,更信魚市那火眼金睛萬爺真有能耐。八哥和桂花翻箱倒櫃,揪磚刨地。惹惹無心幹,忽見地上有本破書。全是洞,不知是蟲子還是老鼠咬的。拾起一看,是本《四書本義匯參》。書裡不少文章惹惹小時念過,一看記起來,不看全忘。掀開一頁正是孔夫子《論語》中的「陽貨篇」,有句世人皆知的話:「子日,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可兩個洞把「女子」和「小」字咬掉,打下邊又透出個「人」字來,變成這麼一句。

  「子日,唯人與人為難養也。」

  惹惹似有所悟,再悟就悟不透,想法忽來忽跑掉。人沒悟性,光使腦袋沒用。正尋思間,桂花忽叫:

  「惹惹,快來!東西在這兒!」

  惹惹忙轉過大身子瞧,正中八仙桌子給他們挪開,揭開地磚,有個圓咕隆咚大窟窿。桂花喜歡得兩手直搓。八哥下手一掏,抓出蓬蓬松松一件東西,裡頭吱吱叫,扔在地上一扒,乾草死葉破紙爛棉花裡,露出一窩剛生下的小肉耗子,還沒長毛兒,亂爬亂動。八哥歎口氣說:

  「完啦,該嘛命就嘛命,別指望那金匣子啦!」

  他折騰滿臉土,臉色更黑。

  桂花忽然對惹惹說。「我想起來,二嬸還提起你爺爺哪,是不是叫你爺爺帶進棺材。對,沒錯!要不二嬸為嘛不說沒有,偏偏提起你爺爺?」她沾一腦袋蛛絲灰土,可心不死,眼還冒光。亮光直對惹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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