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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臘月一進二十,紅糖紅紙香燭香錁供果供品鞭炮煙花神碼佛像窗花吊錢瓜蔬梨桃燈籠鮮花盆景點心糖塊名酒名茶牛羊大肉新碟新碗新筷子,滿滿拉進兩板車,小山賽地堆在庫房旁邊一間小屋。還打估衣街給二叔二嬸各買一整套新衣裳,裡外三新,不要舊的要新的。二十三是祭灶日,二十五是打掃日,裡外大清除,塵土枯葉髒紙爛布油泥污垢貓尿鼠屎鳥毛蛛絲破牆皮一概除淨,撣水壓塵,清氣清肺,亮光亮眼,玻璃擦得賽沒玻璃,透光賽透氣兒。惹惹對這些年例兒老例兒媽媽例兒,知其一不知其二,八哥全懂,米要小站的,鹽要蘆台的,魚要禦河的,梨要泊鎮的,蘿蔔要劉莊的, 黃牙白菜要李樓的, 煙火要草廠庵的,鞭炮要福神街的,點心要「大德祥」的,年畫要「戴廉塔」的,窗花要「易德元」的,空竹要屈文台「劉海戲金蟾」牌子的。各都有各的講究。八哥還陪著惹惹找一位書春先生,寫了一大包對聯福字。打大門到院門到每間房門框上都貼對聯,門楣影壁箱櫃水缸水桶都貼福字。倒福字是貼在水缸水桶上的,怕倒水把福倒掉,才改個意思說「倒福」是「福到」了。還有種香乾大小的福字,專貼在灶龕上。惹惹向例凡事不用心,這次才知道這些規矩。愈講規矩愈嫌沒規矩,愈有規矩愈喜歡規矩,規矩愈多愈嫌規矩少。

  桂花寫惹惹:

  「你還有完沒完,如今咱一家子勁兒全都使上,夠對得住你們黃家了。他們嘛時候拿這份心待咱們,著魔啦,跑這兒充孝子來。」

  惹惹一聽就火,叫道:

  「親叔叔親嬸子,我能撤下不管——」

  桂花火更沖,嗓門更大,拿出老一套壓惹惹:

  「人是親的,東西是假的!你忘了他們拿那假匣子騙咱?你當你的狗,我回我的家。一我走!」

  八哥見他倆幹架,忙上來對掛花勸說:「嫂子,咱這麼說吧,要是沖著黃家這門,甭說您,我要是想過來也是條狗!他們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我也受過。我跟您們還不一樣,我跟他們不沾親帶故,憑嘛受這窩囊氣!我八哥為嘛?還不是為你倆!嫂子心裡比我透亮,您看看這局面,這家明擺著早晚不是你們的,對吧!我人直口直,一句話可說到底了!」扭臉又對惹惹說,「當下,你是這一家之主。嫂子刀子嘴豆腐心。說豆腐心還不對,豆腐腦兒心!她為嘛?為你。這家現有的活錢不多,你得拿錢當錢使。再說過年也犯不上使這麼大勁兒。你二叔沒拿過年當事兒,你嬸子怕連這年也接不過去。這麼幹,等於把錢往大街上扔。你這家可不是一錘子買賣,這大宅院往後就在你手心地裡,日子長著呢:手裡摸不住錢還成?你說我這話在不在理?」

  鐵嘴八哥真行,幾句話叫桂花賽冷水澆沸湯。一下心平氣和心做氣舒心滿意足。惹惹卻沒言聲,賽沒聽過去,八哥心裡好奇怪。

  自打馬婆子走了,精豆兒滾了,影兒跑了,九九爺沒了,黃家就空了。八哥說:「惹惹,你們一家就搬進來住吧,這裡裡外外不能一天沒人,你是黃家正根,理正情順。」惹惹想想也對,找二叔把事全說了,二叔賽聽別人家的事,點頭說:「也好,你二嬸交給桂花,這家就交給你。」好賽給他一梨一桃。當天惹惹全家就搬進來,也叫八哥來住,幫一把手兒。八哥光棍一個,人來就是家來,住在九九爺空下那屋子。惹惹內有桂花,外有八哥,自己又能張羅。不多日便雞鳴狗叫,屋裡有熱氣兒,菜有香味兒,象個家樣兒了。

  九九爺走後,盤點鋪子時,惹惹瞅見錢匣子貼著封條,封條上有九九爺寫的字和按的手印兒。上頭寫的日子正是他離開黃家的日子。匣子上頭撂有本賬,賬上注明現款數額,揭開封條一數,嘣子兒不少。九九爺為人真叫惹惹感歎不已。賬上的存貨卻拿紅筆消掉不少,凡消掉必注一個「竊」字。不論九九爺怎樣守家,也經不住後邊挖牆角。破罐不存水,破扇不揚風,興家難守家苦,守家難敗家易,這又叫惹惹長歎不已。八哥說:

  「自古向例忠臣屈死,好臣美死。皇上拿龍眼都分不出來……何況你們一個黃家。」

  惹惹想把紙局拾起來幹。八哥說:「依我看,這種買賣賺頭不大,天津人好吃喝講實惠,舞文弄墨的終究不多。眼下已經十三家紙局,沒有多少油水可撈。不如先把存貨清了,看准哪樣買賣得手又賺錢再說。」惹惹點頭稱是。靠著八哥那幫弟兄清了貨底,換來的錢夠使一年。「真是瘦死駱駝比馬大。」八哥笑道.跟手叫弟兄四下打聽財路。

  桂花過慣窮日子。窮勤富懶。她眼裡有活。手不拾閑,只是侍候二嬸不甘心。一想起過去受的氣就氣,氣透氣,氣勾氣,氣激氣,氣頂氣。可女人心窄又心慈,瞅著二嬸身不能動嘴不能說只眨眼皮這副可憐相,禁不住還是給她喂吃喂喝灌湯灌藥洗臉洗手弄屎弄尿,賽侍候月子裡的孩子,收拾得乾乾淨淨,額外還要煎炒烹炸做一大家人的飯。

  一天惹惹出門辦事,迎頭碰見一人,一張臉便叫道:

  「哎喲。這不是十二爺嗎?幹嘛到門口也不過來坐坐,天冷,快請進來喝杯熱茶,有好茶!」

  王十二一見惹惹,忙說:

  「我不瞧病。」

  惹惹說:「沒請您瞧病,喝茶呀!」便把王十二拉進門。

  到前廳坐下。十二爺問:

  「沙三爺當下是不是在府上?」

  惹惹笑了,說:

  「他還有臉來,您沒聽說他的事。甭說別人,我兄弟就死在他手裡。在天津他是唬不住人了,想必到別處賣野藥去了吧。」

  王十二「喔!」一聲,臉上肉鬆下來,神氣平和。于己既無感慨,於人也無幸災樂禍,顯出為人氣度。

  惹惹說:

  「是我害了您,我心裡明白,怎麼說,沙三爺也和我家沾上點親。我給您賠不是吧!」

  王十二說:

  「他是他,你是你,一人一身,一人一心,怎麼能往一塊連。你是熱心眼兒,好心眼兒,我打頭次就覺出來。再說,知縣一走,我當下又行醫了。過去的事拋開,你只管安心。你家裡人都好?」

  「不瞞您說,我二嬸頭半年中風,中間緩上來一次,二次再犯就癱在床上不能動勁兒。」

  「我去瞧瞧!」王十二說著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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