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陰陽八卦 | 上頁 下頁
十六


  「我聽得後脖子直冒涼氣,別人不知道的,您全知道,我自個兒不知道的,您也知道。」惹惹說,兩眼瞪得提亮溜圓賽一雙玻璃珠兒。

  「別急,我的活還沒完。再說您這人,嘴大、手大、腳大。三大對三大。手大,心胸大,小事不走心,大事不當事;所謂『口闊容拳,出將入相』。您這人不彆扭,也不找彆扭。換個人上吊的事兒,您往腦袋脖子後邊一扔。要說心裡有數沒數,誰心裡都有桿秤。可您的秤桿上沒星,不計較。論肚量,您能進總理衙門做大事,可您沒有官運。為嘛?在您嘴上。古人稱嘴是『口之城廓,舌之門戶』。無論大小都得端正,最忌偏歪尖小單薄露齒,口若露齒,有事難遮。看相的把人嘴分做五種,一是方口,二是櫻桃口,三是吹風口,四是仰月四,五是覆船口。您嘴大四方,口角齊正,原本好好一張方口,可您門牙差點,往外撅,把上嘴唇頂得略微往外掀起來,這就沾上點吹風口,做事欠果斷,心腸熱又軟。再加上您腦門中間沒紋,不是操心命。天生不操心,命不入官門,心腸軟,不當官。您別急,還有句話等著您呢——不操心,卻省心,不做官,不傷神,舒舒服服大閒人。我是不是覺出您的脾氣來?我可不認識您,相上有嘛,我說嘛。」

  惹惹只管雞賽地點頭。他給紅面相上說是吹風口,怕露齒,閉著上下唇,更說不出話來。

  「再說二大,是手大。您瞧瞧自己這兩隻手,掌長肉厚皮細指軟,《白鶴神相》上說的『貴人之手』總共四條,您一樣沒丟全沾上了。這種手富不怕富,窮不怕窮。大錢如船擋山外,小錢如風陣陣來。雖說您祖宗有錢不能得受,六親不認靠不著,您也不缺錢花。錢打哪兒來,我不知道。可您窮不死,餓不著,一沾窮,必有貴人。」

  「倒是常有朋友幫忙。接個短,找點活,不滿您說,我人緣兒還可以。」

  「我說我不知道吧。您不是窮命,可您再瞧瞧您的手。手指頭夠長,手掌不夠寬。指頭是錢耙子,手掌是錢庫。有錢沒庫,有了金山存不住。就是幾個銅子,放在兜裡也癢癢。人家缺錢您就給,認識不認識領進家就吃,吃完連人姓嘛叫嘛也忘了。這才叫手大。您好交,朋友有事您好張羅,朋友也心甘情願給您使喚。天時地利人和,您壓根占著人和。我這話要有半點錯,您現在站起身就走。」

  「沒一個字兒錯!」惹惹叫道,「我爹我娘我老婆也不比你知道我!」

  紅面相士聽得歡喜接著說:

  「再說三大,腳大。人活在世,站著走路,全得使腳,死了一躺,腳才沒用。腳是人根,也是命根。腳大命必大。」

  「這話您甭細說,我說吧!去年坐車去紫竹林租界,一車人全掉溝裡,最輕的把脖子摔斷。只我一個爬上來,沒事兒,連肉皮也沒蹭破,這事奇不奇?老爺子,你算絕啦!過去我常說,誰算卦誰傻瓜,今兒我才明白,誰不信誰傻瓜!我再求您一件事,我眼下怎麼樣?是不是趕上倒黴事兒了?」

  「我剛頭攔您,就要告您這個。剛才這一大套,說的是命,現在說運。為嘛先說命,後說運?命是死的,運是活的,好比命是河道,運是水裡的魚。不知命。碰到好運,該抓不敢抓,不該抓得抓,好事弄壞、壞事更壞。眼下您以為山窮水盡,實則柳暗花明。您回去瞧鼻尖兒,人的運氣一來,光亮鼻尖,您這是鼻賽燈苗。運氣正高;運氣一到勢如潮,逢凶化吉鼠避貓。可人轉運時候,好比冬去春來交節換氣,總要三天暖兩天寒,別怕!為嘛呢?不管您怕不怕,天該涼就涼該暖就暖,由不得您。當下是,明珠埋上許多年,有光不發實可憐,大風一日忽吹起,撥開雲霧見晴天。您信我就聽我的,別犯嘀咕,拿出膽子,愛嘛幹嘛。不信您抽個籤子瞧瞧,一準是「天地泰」。上陰上陽,陰壓陽,可天邊陽氣愈來愈旺,上邊陰氣愈來愈衰。這裡有四句話,『眼前迷霧都不算,雲彩後邊是藍天,藍天萬里再沒影,大圓太陽頭上懸』。少說三五月,多則大半年,陽勁兒一上來,您是新袍新褂新靴新帽新魚新蝦新房新轎,吉祥安泰,萬事如意。到那時,管保是「乾天卦」,要有半點不對,我就不算個相面的!」

  惹惹賽窮秀才中舉,差點給紅面相士叩頭叫爹。左瞅右瞧沒一個看熱鬧的。身後只有一個小卦攤,算卦那人沒事做,背朝地趴在小桌上打磕睡。他便乘興湊前壓低聲說:

  「實話告您,我家祖傳有個金匣子,都說叫我叔叔嬸子獨吞了……這是家醜,不該外揚。既然您這麼神算,我打算問問您……」

  紅面相士立時張手制止惹惹的話,正色道:

  「您打住,這不是我的事。人有命運,我便算命,世間是非,非我所能。我要瞎說,就是騙你。您這是衙門裡的訟事兒。」

  惹惹心裡慚愧臉發燒,起身掏銀子付錢,不料這相士說:

  「銀子您拿去,我的話要應驗了,您再送錢來也不遲,到時別美得暈頭轉向,把我忘得一乾二淨就是了。」

  惹惹叫這相士道破天機,心裡的石頭全搬走,滿心歡喜,哪能甩袖子就走。忙把懷裡的碎銀子零銅子掏淨了,撂在桌上,再三再四謝過才去。剛走出市口,迎面來個男人,跟他臉對臉站住,仰頭瞅他。這人四十來歲,矮小精瘦,短打扮,後腰別一杆二尺多長斑竹煙袋,一頭玉石嘴,一頭大銀銅煙袋鍋兒,比嘴還大。光腦袋,梆子頭,一瓣黃毛剛能揪住纏起一道紅線辮根,賽個起興的小豬雞巴。乾巴臉上一左一右鼓起兩顴骨,賽核桃。上頭架一副圓眼鏡,鏡片發藍擋著眼神,眼鏡卻對著自己。惹惹認的人多,怕記不住得罪人,便說:

  「哥們兒,嘛事?」

  這人板著青巴臉說:

  「誰是你哥們兒,我不認得你。剛頭你叫人看相了?」

  「你怎麼知道?」惹惹一怔。

  這人嘴一歪,左嘴巴一條彎溝,說:

  「你本不該這麼得意,卻一臉笑,一準叫那個在江湖混飯吃的相士唬住了。」

  「為嘛不該得意?」

  「自己的寶貝在人家手裡,得意嘛?」這人說完就走。

  惹惹一驚,心想今兒怎麼專碰奇人,上去扯住他袖子說:

  「你能幫我?」

  這人拿一對藍眼再看他,直看得惹惹心裡發毛,才冷冷說一聲:

  「你隨我來。」轉身便走。

  惹惹身不由已老老實實跟在他身後腳後屁股後邊。

  此處有詩曰:

  方離亂土崗,又入深水潭,

  人事明處解,鬼手暗中牽;

  打破葫蘆皮,粹出把芽鑽;

  開花結葫蘆,籽複在其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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