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霧中人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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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有……我也是剛聽說的。我給醫院打電話,醫生說沒有骨折,很快就能出院。我一會兒去看她。也會把您的問候帶給她。」 一口商人腔!他用對付我的口氣說話,使我懷疑他隱瞞真情,有欺騙成份。我手握著話筒不知該問什麼,他的聲音卻在話高裡響了:「我很忙,對不起,我放下電話了。」不等我再說什麼就「啪」地撂下話筒。 「喂,喂!」我叫。已經斷線。我再撥就撥不通了。 這時珍妮小姐隔著電話室的玻璃門,向我示意,登機的時候到了,要我馬上去。我走出電話室時,腦子極其混亂,大概也表現在臉上了,使得珍妮小姐的藍眼珠對我詫異地打轉: 「你怎麼了,方先生?」 我搖搖頭,沒說話,從珍妮小姐手裡接過包兒來,一起向檢票口疾步走去。珍妮小姐也不再問我什麼。幸好英國人不愛打聽別人的私事,這就使我不會因此而多費口舌。人經常有些事是不想對旁人說的。我就這樣帶著不安、焦躁、一籌莫展的心情默默踏上歸途。 簡梅到底怎麼樣?恐怕我永遠不會知道實情。她是否真的遇到車禍我還懷疑呢! 機頭朝東。我回國了! 回國的人心裡都有種幸福感。出國的人當然也有種幸福感。這兩種感覺的不同,就象水手們出航和返航。 飛機載我漸漸與家鄉里的至愛親朋們一點點接近。 但此刻我這種幸福感被煩亂的情緒攪得一塌胡塗。舷窗外是漆黑的夜空,機艙的大燈都閉了,許多乘客已呼呼大睡,我睡不著,打開頭頂上的小燈,從手提包裡掏出筆和紙,給簡梅寫信,我要把這封信寫好,一到北京機場就寄給她。這樣可以最快地得到她的回信。 在小燈細長的光束裡,我剛剛寫了「簡梅」兩個字,便發現手裡的筆是簡梅送給我的那支。一支很粗的黑色鋼筆。不知為什麼,我眼前忽然出現在簡梅床上那個頭髮又長又黑的男人的背影——我始終就沒見過這男人的臉;我立即想到這支筆決不是拋棄她原先那丈夫的,就是這老闆的!於是這支筆拿在手中就有種彆扭的、齷齪的、不祥的感覺。我真想把這筆從飛機上扔下去,可惜飛機上沒有可以拋出東西的地方。只好把筆帽套上,塞進提包,又掏出我自己的筆,卻怎麼也寫不出一個字來了。 我默默坐了許久。舷窗漸亮,向下望去,目光穿過輕紗一般的飄飛的煙雲,飛機早已飛過繁華又擁擠的歐洲大陸,此刻正在阿拉伯大沙漠的上空橫飛;機影在下邊平蕩蕩的金色的沙海上掠過;很快就要飛入亞洲了。 仿佛沒有任何原因,我的心頭猛然響起萊蒙托夫的兩句名詩: 你期待什麼,在這遙遠的異地; 你拋下什麼,在你自己的故鄉? 我感到兩頰有些發癢,手一抹,是淚水,咦?我怎麼流淚了? 尾聲 多麼熟悉、多麼舒適,多麼愜意;連陽光、樹影、人聲、街頭巷尾、空氣和風、乃至塵埃,這一切仿佛都屬我自己的。回到家了?是回到家了!世界上只有自己的家才是最舒服的。 北京,東交民巷,那扇黑綠色的小門。我提著簡梅交給我的那個小白皮箱,站在這門前,心裡頓時生出無限感慨,我已經無數次站在這小門前,但這一次與以前每一次都不一樣。進了門,摟下響著悅耳的音樂,簡松迎出來,他對我露出那甜甜的、討人喜歡的笑。但如今我已分明感覺到,這笑只是他面部的變化,與他的內心毫無關係。我便不自覺地對他無內容的笑一笑。他把我迎進他的房間,如今這樓下一層都屬簡松的了。他已經結婚,愛人和爸爸簡山川都去上班,他依舊沒工作,一人在家。看到他室內的家具陳設,就知道,他的生活會使不少年輕朋友豔羨不已。他把錄音機關上,對我客氣但不很熱情,待我說明來意,他才想起給我沏茶。我與他談話時,他卻心不在焉,目光不住地在那小白皮箱上掃來掃去。 「我見到你姐姐好幾次。」 「是嗎?真逗;她還好吧……」 本來,我有一種心情,想對他透露某些簡梅的境況,甚至打算告訴他簡梅遇到車禍的事。當我發現他的興趣並不在他姐姐身上,而在那個沒有打開而裝滿洋貨的小皮箱時,我就感到一陣悲哀。好象一個冰冷的浪頭打在我的心上。這漂漂亮亮的小白皮箱裡,裝著多少艱辛、苦澀、令人難過的內容……我忽然悟到一個道理,世界上有些事只應存在關切它的人的心中,何必換取廉價的同情。於是我一刻不想多坐,站起身和簡松握過手,告辭走出來,我走在這秋光照亮、落葉滿地的寂靜的小街上時,心想此刻簡松大概已經把那小白皮箱翻得底兒朝天了。 一片又一片大楊樹葉子從半空中,忽悠悠打著旋兒,擦著我的肩膀落在地上。引得我的視線也落在這滿地落葉上。這些葉子,有的已然黃褐枯乾,有的依舊嶄新碧綠,完全可以在大樹上存留,充足地鼓足和脹盡它們的生命,在陽光裡閃爍,在風裡喧嘩,在高高的空間伸張開它美麗的形體。它們不應當過早地脫落,飄然不定,任路人踏碎。這時,我有一種渴望,想使自己化為一股神奇的風,把這地上的落葉全都吹到樹上去 1982.8.12天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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