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霧中人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他喜歡你?」我問。

  「可能。」

  「可能之外呢?」我問得相當不客氣了。

  「那就是另一種可能,但沒什麼。說明自些,我需要他。」她說明了一切。

  「需要?為了塞飽肚子,為了賺錢,就不惜——」憤怒使我無法注意說話的措辭和分寸了。

  她突然扭頭,臉色煞白,氣衝衝地對著我的臉叫著:

  「請你閉上嘴;我有選擇自己生存方式的權利,這裡不是中國。你可以驚訝,可以反對,但你無權干涉。我的生活是我自己的事。我不相信別人能夠無條件地讓我高興,因此我活著只能為自己高興。怎麼高興就怎麼做。我跑這麼遠到這裡來,就是為了躲開你們這種自以為是的生活的教師爺;再見!」

  說完,她跳上一輛剛剛開來的公共汽車,把我擺在鬧市街頭,我雙手抓著那包書,看看左右潮水般來來往往的人群,一時不知自己身在哪裡。

  我們在異國相逢就這樣告別了?

  九

  當晚,我接到她的電話。她的聲調變得委婉柔和,但不提白天的事。她非要明晚請我吃飯,為我送行。多年來她一向用那好鬥的、任性的、尖刻的口氣對我說話,很少這樣溫柔,幾乎是種懇求。這就使我由於白天的事惹起的煩惱,頓時消減大半。心軟下來,還生出一些同情。這個曾經有著美好希望、純真而好強的女孩子,如今背井離鄉,身在異地,被壓抑在生活底層,無以擺脫,任人擺佈。儘管她賺錢多一些,享樂的方式多一些,但她在我眼裡再不是強者,而是一個裝扮的、躺倒的、垮掉的強者,純粹一個弱者。只不過以一種玩世不恭的態度麻痹自己內心的苦痛,拿著強撐起來的面子對人遮掩自己淒涼的窘境罷了。這個生活的大膽的嘲弄者,當她依照自己的意志去生活時,反而被生活嘲弄。這到底是生活的悲劇,還是個人的悲劇?如今她已經溺入深淵,無以自拔,只有隨波逐流,摸索著求生的木板,最後摸到的可能僅僅是一根並不能解救她的草棍……於是,我覺得自己對她過於嚴厲和刻薄。既然無法幫助她擺脫這一切——她也許還不想擺脫這一切——那麼就多說些寬慰她的話吧。何況我後天就要回國,故此我決定明晚見到她時,不再說一句刺激性的話。

  她請我吃一頓地道的英國飯。

  這是一間英國情調十分濃厚的小餐館。守在唐人街的街口。迎門就是一個五光十色的小酒吧,各種酒,各色小燈泡,相互輝映;櫃檯邊包著的銅皮都給客人們的袖口磨薄。牆簷上陳列著各式各樣刻字的銅盤、古代的酒桶和帆船。使人感到一種遙遠的時代氣息。壁爐裡燒著木炭,臺上擺著自鳴鐘,爐前趴著兩隻狗,一白一黑。黑的又醜又大又壯;白的腿長身細,短尾巴,脖子上套著皮項因,象只獵犬。地毯的經緯已經鬆散,邊緣破爛,圖案相當古老,所有桌上都擺著鮮花,餐廳深處放著一架立式鋼琴,塗著白漆,只是沒有一位身穿燕尾服的琴師在那裡輕輕彈奏……

  屋頂垂下幾盞結構繁複的鎏金大吊燈,沒有點亮;數十益壁燈散著幽幽的柔輝。人很少,互相躲開,散在四處。一個老人在屋角擺牌,嘴角銜一隻煙斗,桌上放一杯飲料,顯得異常清靜。大部分英國人都癡迷於這種舊時代的生活情調。是懷舊還是保守?是時代前進還是生活倒退的結果?

  「我很喜歡這餐館,它使人想起狄更斯筆下的畫面。」

  說完這話,我馬上警覺到:簡梅又要故意嘲弄我什麼了。但沒料到,她沒說話,神情沉鬱,不象為一位老朋友送行,而象送別。可能由於她昨天對我泄了底,過後她後悔了,因此再打不起精神來。我還發現,她今天沒穿那套紅衣服,而是最初見面時那一身黑。化妝也很簡單,神彩頓減大半。有如失敗的鬥士,連眸子也黯淡無光了。

  「我明天一早就走了。飛機票已經買好。」我說。

  她低著頭,用小銀叉下意識地把盤子裡一顆小蘑菇撥得轉來轉去,說話聲十分低沉:

  「真遺憾,本來我應該陪你看看蠟人館,倫敦塔,柯南道爾的公寓,卡紋德市場……這市場專門出售英國手工藝品,你准喜歡。」

  「將來還有機會。」

  「將來?」

  她沒有接著說下去。怎麼,對於她沒有將來麼?她突然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這動作很放縱,卻陡然使她興奮起來。笑容出現在她漂亮的臉上,她的聲音也響亮起來:

  「你再來,我陪你玩追整個英國。」

  整個英國?她恐怕自己還沒離開過倫敦呢;這話安慰我,更象安慰她自己。也許這句話比酒更能陶醉她自己罷了。我苦笑一下,真誠地問她:

  「別生氣,簡梅。我看得出來,你生活得並不如意。告訴我,你為什麼不回去?」

  這句話頓時掃卻她滿面笑意,沉了半天,她眼睛直視著我說:

  「我回去能幹什麼?」

  是呵……她已深深陷入一口汙井裡,在中國人的道德習慣中,她幾乎無法生存,即使想誠實地重新生活起來,也無法排除可能出現的各種困擾。而在這裡,她的一切都是正常的,無人干涉,沒有是非可言。她是不可能回去的。她一定後悔過,但後悔過來早已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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