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霧中人 | 上頁 下頁
十四


  「不,過去的路不白走,前面還有更長的路。我可以幫助你——簡梅。」我忽然衝動起來。

  對於我這突然、猛烈、脫開自我約制的情感爆發,她沒有躲避;黑黑的眸子不動感情地盯了我一會兒,然後說:

  「你叫簡松告訴我的話,我都聽到了。這不可能。」

  其實我並沒叫簡松告訴她什麼,但這時來不及考慮和弄清這些。簡梅的話使我陡然衝動起來的情感又陡然低落下來。我說:

  「我知道,年齡的差距是一條無法跨過的鴻溝。」

  「是的,不可能,你連自己都幫助不了,也沒人能幫助得了我。何況,不……我的思想很亂。希望你以後別往這方面想了。我們只能是很好的朋友。再見!」她轉身走了。

  我站著,自己的思想也很亂。不知是心情攪亂思想,還是思想攪亂心情?我又很狼狽。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向一個年青的姑娘求愛而遭到拒絕,多麼可羞!多麼糟糕!我這個人總是喜歡把愛藏在心裡,不願意輕易地表達出來。這樣一來,我顯得多淺薄:何況,人生的事,有些必需明白,有些最好永遠不明白才好;如同美夢,醒來反更失望,我茫然地望著她走去的身影,眼前掠過當年在車站那個漆黑而寒冷的夜目送她走去的一幕,她也是這樣走了,一走就是許多年。但這一次不同,她走了幾十步遠,忽然停住,又轉身跑回來,站在對面瞧著我,眼裡流露出一種不能言傳的、從未有過的感情——仿佛她在可憐我。她對我說:

  「謝謝你多年來對我的關心。你是好人,我和你不一樣。你也許知道,我從來沒和任何人戀愛過。我現在就把一個姑娘最珍貴的東西——她的第一次吻——送給你吧!」

  沒等我弄明白她的話,更沒等我表示接受或謝絕,她已經把嘴唇輕輕貼在我的嘴唇上。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僅僅這一次。

  這對於我也是第一次。原來親吻如此冷靜。它不意味著融合卻意味著拒絕。人們說,第一次吻,是兩顆顫抖的心碰撞一起,我的感覺卻象兩個瓶蓋挨了一下。無情的、無機的、無生命的接觸呵!她用這吻當做一種特殊的禮物,償還我對她的情誼。我至今、也許永遠也不能理解,她到底是怎麼想的?

  此後一段時間,我沒去過她家。簡松也不來電話了。這使我對簡松的印象變成一個謎團。我猜到,那次促成我向簡梅求愛,完全聽信了簡松的話。如果簡松願意我成為他的姐夫,不會從此不答理我的。我模模糊糊悟到一個道理:說話的技巧,不是口才而是心計。可是我一想到他那甜甜的、討人喜歡的笑容,就不會以為他有什麼心計。算了,不去理他!這期間,我連續發表的幾篇小說,都在社會上打響,成了文壇上受人注目和公認的新作家。天天開會、座談、接待各種來訪者,還要寫東西,沒有閒暇。但我不去看簡梅,並非受時間限制,而是一種說不清的心理的原故吧!我不是不想見到她,但每次我走過東交民巷時都是設法繞開了。

  一天,我請一個朋友在新僑飯店吃飯。這是青年們愛來的地方。我們將要吃完的時候,從門外進來五、大個男女青年,打扮得時髦又漂亮,坐在挨近門口一張空桌上。遠遠見一個小夥子用步話機呼話:「喂!喂:我們到了新僑,我們到了新僑,佐羅聽著,往羅聽著——」這步話機是新鮮少見的進口玩意兒,自然吸引了周圍不少青年的注意,這小夥子很神氣,說話聲故意很大,「聽見沒有,聽見沒有,簡梅說了——你過二十分鐘再不來就罰你請客,罰你請客!」

  跟著那幾個青年就爆發一陣笑語。

  我一怔,簡梅?我仰起臉望去,其中大概有三個女的,一個背坐著,看不清;一個頭髮高高梳上去;一個披散頭髮,頭上扣著一個玫瑰色夾藍條的小簷草帽,不知哪個是簡梅。不一會兒,從門口闖進一個高高的青年人,臉上輪廓清晰,蓄著小鬍子,寬肩細腰,身上的肌肉發達又結實,很象西班牙的鬥牛士。但是一開口說話就與他的外形極不諧調:

  「你小子催得好緊,趕得我差點兒跟他媽六路電車合輪子!」

  「你可別死,要死也得把這頓飯吃完。等你掏錢呢!」這是簡梅的聲音,語氣很放縱。我由聲音辨別,大概那個披頭髮的女青年是簡梅。

  我和朋友吃過飯,走過那張桌子時,瞧見那被發的正是簡梅。小草帽兒放在桌上。她完全變了樣子,黑顏色的緊身的彈性尼龍衫,白褲子。一條亮閃閃的項練掛在胸前。給濃黑的衣衫襯托得十分耀目,再看一眼,哪裡是項練,分明是小攤上賣的鍍銅的小十字架。她可不是教徒。唇上淡淡擦了口紅,眉毛摘過,細長而整齊。雖然她依舊很漂亮,但過分的矯飾使她顯得浮淺和表面了。這變化令我吃驚,我正想趕快走掉,她一眼看見我,把我叫住,一邊將我介紹給她的幾位朋友:「這是我的朋友。著名作家方橋!」她的聲音很大,顯然不只為了她身邊的幾位朋友知道。難道我也成了她向人炫耀、滿足自己虛榮心的東西之一?簡梅忽又指一指手拿步話機的小夥子對我說:「你認識他,劉海。」

  原來是劉海。他唇上那顆墨點樣的黑痣喚起我的記憶。劉海只朝我點一下頭,卻沒站起身來,仿佛是種挑戰。

  「你們都讀過他的作品嗎,人們都說他是文壇上的勇士。」簡梅對她的朋友們說。

  劉海象外國人那樣聳聳肩遺憾似地一笑,手裡擺弄著步話機的天線杆,嘴角露出嘲弄的神氣。這一次,他那顆痣已經有一半跑進鼻孔了。他的話很不客氣:

  「有限的勇敢,虛假的成功!」

  「你不要瞧不起人。劉海,方橋是有膽量的。」

  「可惜不大。」劉海說。他有些盛氣淩人。

  我放棄了一向的寬容,回敬他兩句:「膽大不是敢於破壞一切。還有,文學不是自我排遣和發洩,請你記住。當然,你如果忘了,對你也沒什麼關係。」我完全可以淋漓盡致把他挖苦一頓,但我真不想和這種人再費一點口舌,就朝簡梅說一句,「我有事。再見!」

  「好,再見!」簡梅只對我一笑,原地不動坐下了。

  我心裡惱火得很,在飯店門口和朋友分手後,上錯了車,換車後一時連自己應當到哪兒去都搞不清了。一個解不開的問號在我腦海裡急速旋轉:誰使簡梅一下子變成這樣?她自己?

  八0年的秋天,我在京西賓館參加文藝界一個座談會,碰見了簡梅的爸爸簡山川,他告訴我一個震驚不已的消息,簡梅已經結了婚,最近就要出國。簡梅已經不只一次使我吃驚了。她稱得上「驚人的女人」了。

  「和誰結婚?劉海嗎?」

  「怎麼?你不知道?」簡山川的話等於否定了我的猜測。

  隨後簡山川告訴我,簡梅和劉海辦了結婚登記,正要舉行結婚儀式,劉海突然毀了婚約,與一位副部長的女兒結了婚。簡梅經人介紹嫁給一個將去香港繼承遺產的男人。這男人比簡梅大十五歲,一直獨身。簡梅必須馬上嫁給他,才能一起出國,由於事情急,他們只認識了一個多月就結了婚。

  為什麼?當初我比她大十歲都不可能,這個比她年長十五歲的男人反而認可了?僅僅為了出國,出國才幸福?生活已經不只一次告訴我,一個在你面前漸漸長大,你自以為完全瞭解的人,但他可能做出一件事把你搞得一團糊塗。掌握一個人的心真和掌握世界一樣難。我急不可待地問:

  「這男人怎麼樣?」

  「看樣子還老實。」

  「人不能看樣子。有人往往認識兩三年都不見得看透,何況只認識一個月。一個月天天見,總共才能見多少面?您怎麼能放心叫簡梅跟他去?」我說。不免有些怨怪簡山川。

  簡山川猶豫一陣子,對我說出心腹話:

  「你不是外人,我可以告訴你。簡梅太任性,簡松這孩子太渾,容不得他姐姐。兩人天天吵得不得安寧。我勸也不頂事,壓又壓不住。簡梅……」

  「他姐弟倆不是很好嗎?下鄉在一起吃苦,相依為命。」我止不住問。

  簡山川搖頭歎息:

  「吃苦的日子過去了,到了吃香的時候了!情況變了,人就可能跟著變。簡梅好強,恨不得趕快離開家,一走了之,簡松也恨不得她快走。這男人還是簡松介紹給她的呢?你想不到吧!」

  生活有時叫人莫名其妙,明白過來又感慨萬端。

  從簡山川的話裡,我悟到了事情的根由,並聯想到當初簡松鼓勵我向簡梅求愛,不過希望他姐姐快些結婚,早離開家,好獨享簡山川落實的那些錢。看來,那天簡梅請我看電影也是簡松安排的。簡梅根本無意於我,不過明白了弟弟的用心而來拒絕我罷了。果真如此,這個不善談吐、外表討人喜歡的小夥子未免太可怕了!但我從來沒聽簡梅說過她與簡松存在矛盾,這或許是種自尊心?那麼簡梅出走,就是為了避開家庭內部的壓力了?可是她為什麼挑選出國這麼一條不可靠的險路呢?

  「這很冒險!國外人生地不熟,萬一那男人不好怎麼辦?」我說著,見簡山川沉默不語,似有難言之隱,便換句話問他:

  「您為什麼不勸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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