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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十五 神槍手

  一年,才剛開春,草木還沒發芽子,遠遠已經能夠看見點綠色了。南門外直通海光寺的大道兩邊開窪地,今兒天藍水亮,風輕日暖,透明的空氣裡飄著朵朵柳絮。這時候,要是在大道上放慢腿腳蹓躂蹓躂,四下望望,那才舒服得很呢!

  玻璃花來到道邊一家小鐵鋪,給營盤取一掛鎖柵欄門的大鏈子。他來得早些,鐵匠請他稍候一候。他罵一句街,便在大道上閒逛逛,逛累了,在道旁找到一個石頭輾子,翹腿坐在上邊,看見過路的大閨女小媳婦,就哼哼一段婆娘們哄孩子的歌兒,找個樂子:

  小小子兒,坐門墩兒,

  哭哭啼啼要媳婦兒,

  要媳婦兒幹——嘛,

  做鞋做襪兒,穿衣穿褲兒,

  點燈說話兒,吹燈親嘴兒。

  女人家見他這土痞模樣,不敢接茬,趕緊走去。他見道上行人不少,忽然想到要顯一顯自己才弄到手的小洋貨,便打懷裡摸出一根衣兜煙捲,叼在嘴上,還模仿洋人,下巴一用勁,煙頭神氣地向上撅起來。跟著他又摸出一盒純粹洋人用的「海盜牌」的黃頭洋火,抽出長長一根,等路人走近,故意手一甩,「嚓」地在褲腿上劃著,得意洋洋點著煙,嘴唇巴巴地一口口往裡嘬,就這當兒,忽然「啪」一下,煙頭被打滅,他還沒弄清怎麼回事,「啪!」又一下,叼在嘴上的煙捲竟給打斷;緊接著,「啪」帽子被打飛了。三聲過後,他才明白有人朝他開槍。他原地轉一圈,看看,路人全嚇跑了,正在驚訝不已的時候,打開窪地跑來一個瘦瘦的少年,遞給他一張帖子說:

  「我師傅要會會您。」

  他帖子沒看就撕了,問道:

  「你師傅是哪個王八蛋?」

  瘦小子一笑,說:「隨我來!」走了幾步,故意回頭逗他一句,「您敢來嗎?」

  「去就去,三爺怕嘛!神鞭都叫你三爺嚇跑了!」玻璃花毫不含糊,氣衝衝跟在後邊走。

  他隨這瘦小子從大道下到開窪地,走不多遠,繞過一小片樹林子,只見那裡站著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闊臉直鼻,身穿寬寬綽綽的藍布大褂,純黑的土布褲子,緊緊打著同樣顏色和布料的裹腿,頭上纏著很大一塊蛋青色綢料頭布。他見這人好面熟,再瞧,唷,這不是傻二嗎!怎麼這樣精神?臉上的糟疙瘩都沒了,一雙小眼直冒光。可是玻璃花立即也拿出十足的神氣唬對方:「傻巴,你是不是想嘗嘗『衛生丸』嘛味的?」他一撩前襟,手拍著別在腰間的小洋槍啪啪響,叫道:「說吧,怎麼玩法?」他拿傻二最怕的東西嚇唬傻二。

  誰知這傻二淡淡一笑,把雙襟的褂子中間一排扣兒,從上到下挨個解開,兩邊一分,左右腰間,居然各插著一把六眼左輪小洋槍,他雙手拍著左右兩邊的槍,對瞪圓眼睛的玻璃花說:「當下,我也玩這個了,你既然要玩這東西,我陪著,我先說個玩法——咱們一人三槍,你一槍,我一槍,你先打,我後打。你那兩下子我知道,我這兩下子你還不知道。我要是不告訴你,那就算我欺負你了!你看——」傻二指著前邊,十丈遠的一根樹杈上,拿線繩吊著一個銅錢,在陽光下鋥亮,像一顆耀眼的金星星。

  「你瞧好了!」

  傻二說著一扭身,雙槍就「唰」地拿在手裡,飛輪似的轉了兩圈,一前一後,「啪啪!」兩響,頭一槍打斷那吊銅錢的線繩,不等銅錢落地,第二槍打中銅錢,直把銅錢頂著飛到遠處的水坑裡,騰地濺出水花來。

  玻璃花看得那只死眼都活了。他沒見過這種本事,禁不住叫起來:「好槍法,神槍!神槍!」再一瞧,傻二站在那裡,雙槍已經插在腰間。這一手,就像他當年甩出神鞭抽人一樣純熟快捷,神鬼莫測。玻璃花指著傻二說:「你那神鞭不玩了?」

  傻二沒答話,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微笑,抬手把頭布一圈圈慢慢繞開取下,露出來的竟是一個大光葫蘆瓢,在太陽下,像剛下的鴨蛋又青又亮。玻璃花驚得嗓音變了調兒:

  「你,你把祖宗留給你的『神鞭』剪了?」

  傻二開口說:

  「你算說錯了!你要知道我家祖宗怎麼創出這辮子功,就知道我把祖宗的真能耐接過來了。祖宗的東西再好,該割的時候就得割。我把『鞭』剪了,『神』卻留著。這便是,不論怎麼辦也難不死我們;不論嘛新玩意兒,都能玩到家,決不尿給別人。怎麼樣,咱倆玩一玩?」

  玻璃花這才算認了頭:

  「三爺我服您了。咱們的過節兒,打今兒就算了結啦!」

  傻二一笑,把頭布纏上,轉身帶那瘦徒弟走了。玻璃花看著他的身影在大開窪裡漸漸消失,不由得摸著自己的後腦殼,倒吸一口涼氣,恍惚以為碰到神仙。他回到營盤後,沒敢跟任何人說起這件事,怕別人取笑他。

  傻不久,聽說北伐軍中有一個神槍手,雙手打槍,指哪打哪,竟說一口天津話,地地道道是個天津人,但誰也說不出這人姓名,玻璃花卻心裡有數,暗暗吐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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