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神鞭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傻二大怒:

  「你沒打他們?你的功夫哪!」

  趙小辮兒哭喪著臉說:

  「我餓了,正在小攤上吃鍋巴菜,忽然一個大兵攔腰抱住我,不等我明白嘛事,又上來幾個大兵,把我按在地上。更不等我知道為嘛,稀裡胡塗就給剪去了。

  「等?等嘛!你不拿辮子抽他們!」

  「辮子沒啦,拿嘛抽……」

  「渾蛋!你不懂大清的規矩,剪去辮子,就得砍頭!」

  金菊花在一旁插嘴:

  「你真氣胡塗了。大清不是完了嗎?」

  傻二一怔,跟著明白現在已是民國三年。但他怒氣依然挺盛,吼著:

  「他們是誰?是不是新軍?我去找他們!」

  「眼下這麼亂,看不出是哪路兵。他們說要來找您。有一個瘦子還說,叫我捎話給您,他要找上門來報仇。」

  「報仇?報嘛仇?他叫嘛?」  「他沒自報姓名,模樣也沒看清。是個啞嗓子,細高挑兒,瘦得和咱湯小辮兒差不多,有一隻眼珠子好象……」

  正說著,有人在外邊喊叫:「傻巴,滾出來吧,三爺找你結帳來啦!」隨這喊聲,還有一群男人起哄的聲音。

  傻二開門出去,只見一個瘦鬼兒,穿著「巡防營」中洋槍隊的服裝,站在一丈開外的地方,後邊一群大兵穿著同樣的新式軍衣,連喊帶笑又起哄,傻二不知是誰。

  「你再拿眼瞧瞧——連你三爺都不認得了?還是怕你三爺?」瘦子口氣很狂。

  傻二一見他左邊那只不灰不藍的花眼珠子,立時想到這是當年的玻璃花,心裡不由得一動,聽玻璃花叫著:「認出來了吧,俗話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庚子年,那個曾經禍害你三爺的死崔,給洋人報信,叫義和團五馬分屍幹了,也算給你三爺出口氣。不過,毀你三爺的禍根還是你的辮子。今兒,三爺學會點能耐,會會你。比劃之前,先給你露一手——」說著把前襟一撩,掏出一個烏黑烏黑的傢伙,原來是把「單打一」的小洋槍。

  傻二一見這玩意兒,立時一身勁全沒了,提不住氣,仿佛要尿褲。當年在南門外辮子被打斷時的感覺,又出現了。這時,只聽玻璃花說聲:「往上瞧!」抬手拿槍往天上一隻老鷹打去,但沒有打中,把老鷹嚇得往斜刺裡飛逃而去。

  幾個大兵起哄道:

  「三爺這兩下子,還不到家。准是不學功夫,只陪師娘睡覺了!」

  玻璃花說:「別看打鳥差著點,打個大活人一槍一個。傻巴!咱說好,你先叫我打一槍,你有能耐,就拿你那狗尾巴,像抽戴奎一的泥彈子那樣,把我這洋槍子兒抽下來,三爺我今晌午就請你到紫竹林法租界的『起士林』去吃洋飯。你也知道,三爺我一向好玩個新鮮玩意兒,玩得沒到家,不見得打上你。要是打不上,算你小子走運,今後保准再不給你上邪活;要是打上了,你馬上就得把腦袋上那條狗尾巴剪下來,就像你三爺這樣——」說著,摘下帽子,露出一個小平頭。

  大兵們大笑,在一旁瞎逗弄:

  「你叫人家把辮子剪了,指嘛吃飯?人家就指這尾巴唬人錢呢!」

  「三爺,你先叫人挨一槍,可有點不夠,給他上一段德國操算了!」

  「三爺可得把槍對準,別又打歪啦,栽面兒,哈哈!」

  玻璃花見傻二站在對面發怔,不知為嘛?一點神氣也沒有。這樣玻璃花更上了勁:「傻巴,別不吭氣,你要認膿,就給我滾回家去,三爺決不朝你後背開槍!」一邊說,一邊把一顆亮晶晶的銅殼的洋槍子兒,塞進槍膛。

  傻二瞅著這洋槍子,忽然扭身走進院子,把門關上,湯小辮兒和趙小辮兒見師傅皺緊眉頭,臉色刷白,不知出嘛事了。牆外邊響起一陣喊叫:「傻巴傻啦,神鞭膿啦!神鞭神鞭,剪小辮啦!」一直叫到天黑。大兵走了,還有一群孩子學著叫。

  神鞭傻二一招沒使,就認栽給玻璃花,真叫人摸不著頭腦。外邊人都知道,玻璃花在關外混了多年,新近才回到天津,腰裡掖著些銀錢,本打算開個小洋貨鋪子,誰知在侯家後香桃店裡又碰上飛來鳳。原來大清一亡,展老爺氣死,大奶奶硬把飛來鳳賣回到香桃店,這麼一折騰,人沒了鮮亮勁兒,滿臉褶子,全靠塗脂抹粉。玻璃花上了義氣勁兒,把錢全使出來,贖出飛來鳳當老婆。自己到巡防營當大兵,拿餉銀養活飛來鳳。他這人腦袋渾,手底下又糙,嘛玩意都學不到手。這洋槍是從管營盤的排長手裡借來的,沒拿倒了就算不錯。今兒純粹是想跟傻二逗悶子,慪一慪,叫他奇怪的是,傻二這麼厲害,為嘛連句硬話沒說,掉屁股就回窩了?他想來想去,便明白了,使他震住傻二的,還是這洋玩意兒。於是他只要營盤沒事,就借來小洋槍,別在腰間,找上幾個土棍無賴陪著,來到傻二門前連喊帶叫,無論他拿話激,拍門板,往院裡扔磚頭,傻二就是閉門不出。他們拾塊白灰,在傻二門板上畫個大王八,那王八的尾巴就是傻二的神鞭。這辱沒神鞭的畫兒就在門板上,一連半個多月,傻二也不出來擦去。莫非這傻二不在家?

  有一天,玻璃花在街上碰上趙小辮兒,上去一把捉住。趙小辮兒沒了辮子,也就沒能耐,好象剪掉翅膀的鴿子,不單飛不上天,一抓就抓住。玻璃花問他師傅在家幹嘛。趙小辮兒說:

  「我師傅早已經把我趕出來,我也半個月沒去了。」

  玻璃花不信,又拉了幾個土棍,拿小洋槍頂著趙小辮兒的後腰,把他押到傻二家門前,逼他爬上牆頭察看。趙小辮兒只好爬上去,往裡一望,真怪!三間屋的門窗都關得嚴嚴的,而且一點動靜也沒有。院裡養的雞呀、狗呀、鵝呀,也都不見,玻璃花等人聽了挺好奇,大著膽兒悄悄跳進院子,拿舌尖舔破窗紙往裡瞧,呀,屋裡全空著,只有幾隻挺肥的耗子聚在炕頭啃什麼。

  哎呀呀,傻二嚇跑了!

  傻二為嘛嚇跑了?管他呢,反正他跑了。

  玻璃花抬腳踹開門,叫人把梁上那塊「神鞭」大匾摘下來,拿到院子裡,用小洋槍打,可惜他槍法不准,打不上那兩個字,只好走到跟前,在「神鞭」兩個字上,各打了一個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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