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鋪花的岐路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實告訴你吧!最凶的兩個都是我的學生!」馬長春變得怒氣衝衝,嗓門大而明亮。聲音撞在四面牆上,發出嗡嗡的回音。

  這裡的故事想必又曲折又令人氣忿和傷心。馬長春抓起桌上的杯子,把半杯水兩大口喝下去,又點上煙,狠狠吸了一陣子,揚起頭剛剛要講這段事,忽然有人敲門,進來兩個姑娘,一看模樣就知是內地來的知識青年。一個胖胖的,另一個苗條又俊俏,年齡都不過二十四五歲。這兩個姑娘一聽說臉兒紅紅的大高個子就是她們要找的大名鼎鼎的馬長春時,便笑嘻嘻又非常熱情地請他去樓上作客。經過簡短的對話,才知道她們是盟裡從各個旗縣臨時抽調上來的理論學習班的學員,就住在招待所的二樓。她們從招待所服務員那裡得知歌唱家馬長春今天剛到,就住在這間房子裡,立即來邀請。當然是想聽馬長春的演唱了。

  「您只要為我們唱一支歌就成。我們要求不高,就是太想聽您的歌了!」胖姑娘說。

  「您要是不唱,來作客我們也同樣歡迎!」俊俏的姑娘微笑著說。

  她倆的態度真誠又懇切,還含著一種敬意。即令是倔強的人也不好推辭呢!一個真正給過人精神力量與美的感受的藝術家,自然會受到人們的尊重。這種尊重對於現在的馬長春來說就非比尋常了。這等於是馬長春的價值的一種見證,還等於告訴他,人們還記得他,沒忘了他。

  「你們別這麼客氣!」馬長春頓時顯得很受感動,興奮極了。他搖著肥厚的大手,說:「你們想聽我的歌,只要招呼一聲『老馬,來呀,唱吧!』我就來了!」

  兩個姑娘都歡喜地笑起來。她們殷勤地為老馬把房門打開。

  老馬激動地在原地轉了兩圈。他好象要拿什麼東西又忘了似的。突然他拍了拍自己的前額,說:「原來在這兒——」跟著躥到桌前,抓起煙盒,又掏出一支煙遞給常鳴。常鳴笑了:

  「我說過,我不吸煙。」

  「呵,我真是忘性比記性大。哎,老弟!你也來吧!我剛才聽服務員說,你明天就走了。差一天咱們此生也許就根本不會認識了,真是『有緣千里能相會』。我應該給你留下一點歌聲作為紀念,你聽了我的歌會更瞭解我……」

  常鳴也很想聽到他的歌,高興地一同去了。當他們走在走廊上,老馬突然站住對常鳴說:

  「老弟,我想求你點事。」

  「什麼事?」

  「請你替我買幾片安眠藥,我今天太激動了,晚上肯定會失眠。藥店就在大門口往右邊五十米遠的地方,我怕一會兒藥店下班了。」

  「可以。」常鳴答應他。

  馬長春掏出錢,常鳴客氣不要,馬長春把錢使勁塞進常鳴的衣兜裡。

  「請你快去快回來吧!歌唱家不應該等聽眾請,應當主動地去邀請聽眾!好,我們一會兒見!」

  馬長春說罷,隨那兩個姑娘上樓。常鳴往大門口走去,耳聽他們上樓的腳步聲、姑娘們清脆的笑聲和馬長春宏亮的大嗓門:

  「你們嚮往北京吧!好,我先給你們唱一支《北京讚歌》……」

  小藥店已下班關門了。常鳴向一個路人打聽還有哪個地方售藥。這個路人倒挺有辦法,他叫常鳴去醫院看病,就可以買到藥。

  「這兒有兩所大醫院,晚間都有值班的。一所是盟醫院,另一所是旗醫院。盟醫院比較近。你看見前面那個亮著碘鎢燈的地方了吧!打那兒往西拐,只過兩個小路口就到了。」

  常鳴找到這所醫院。這是座平頂的、白色的、漂亮的建築物,在夜色中依然能顯出這些特點。院子很大,一些影影綽綽、辨認不出名目的花兒在重重暗影中散發出濃郁的芬芳。兩盞蛋青色筒形的壁燈在樓門口兩旁放著柔和的光。幾乎沒有人,靜極了。

  他走到樓門口,見壁燈下貼著一張大紅紙的感謝信。

  他不經意地掃了一眼,正要推開門走進去,卻忽然全身微微一震,停住了。這張感謝信的題目是「感謝我的救命恩人白惠同志」。他忙看了信的內容。上邊說:前不久一個夜晚,牧民布合(寫這封公開的感謝信的人)從馬上掉下來,被經過的一輛拖拉機把腿軋壞了,流血過多,昏死過去。開拖拉機的司機把他送到這兒來搶救,必須趕緊輸血。他是「O」型血,急診室的「O」型血暫時沒了。在醫院值班的幾個工作人員中,只有一個臨時在這兒學習技術的赤腳醫生白惠是「O」型血。她立即給布會輸了二百CC,但還不夠。據說這個「白惠」很瘦弱,身子又虛。在這牧民的生死關頭,她堅持又獻出了一百CC。布侖得救了。布侖對這個赤腳醫生的感激心情用了一連串「救命恩人」的字眼來表達還嫌不夠……

  感謝信上對白惠所用的代人稱是「她」,而不是「他」,無疑這個白惠是女的。

  「白惠?難道是她?會有這樣巧?她難道支邊到這裡來了?」常鳴想著,跟著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對,這上面寫著的是『白惠』,而她是『白慧』。音同字不同,不是她!」他推開門走進急診值班室。

  值班的是個蒙古族的女醫生,四十多歲,臉盤短而寬,皮膚黝黑而滋潤,會說漢語,態度很和氣。她聽說常鳴因買不到安眠藥而來看病,便咧開薄薄的嘴唇笑了笑,給常鳴開了一張取藥單。

  「你直接到走廊東頭的小窗回去取吧!不用掛號了。」

  常鳴謝過她,走到走廊東頭。這兒有個小小的玻璃窗口。玻璃是磨砂的,窗口是半圓形的,裡麵點著燈,窗口很明亮。常鳴把取藥單遞進去:「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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