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鋪花的岐路 | 上頁 下頁
十八


  常鳴陶醉在幸福裡,他滾燙的嘴唇貼著她光滑而冰涼的前額上。

  「只要是你,我一切都可以原諒……」

  白慧無限感動地揚起她在愛的衝動中顯得美麗動人的白白的臉兒。他要吻她。她使勁一推常鳴,擺脫了,隨即蹦蹦跳跳地跑了。她甩動的小手在燈光下閃了一閃,整個身影便在夜的藍色中隱沒了。

  第二天上午十點多鐘,白慧去找常鳴。

  今兒,她穿一件軋了豎條子的綠棉襖,雖然很舊,顏色發白了,卻洗得乾乾淨淨,又很合身,顯出她苗條的身形。她腳上套一雙黑條線面的肥頭棉鞋,鞋面用棕刷刷過,烏黑如新。鞋帶紮成一對一般大小的黑色的蝴蝶結。頭髮梳得光溜溜,辮子編得又緊又利落。不知因為天氣好,還是怕弄亂頭髮,她沒戴頭巾。白慧向來不為博得旁人的好感而打扮自己。現在如何,只有天知道了。

  她白晰的臉微微透出一些紅暈,眼睛裡仿佛藏著許多感受。這時,如果一個看慣了她往常那種缺乏表情的面孔的人,碰到了她,准會大吃一驚的。

  她進了常鳴所住的大雜院。上了樓,敲敲門,沒人應答。一推門,原來門是開著的,屋裡沒人,不知常鳴做什麼去了。爐火暖烘烘地燒著,地面剛灑了水掃過;空氣中有股濕塵和燃燒木柴的氣味。屋內收拾得挺整潔。床上罩一條夫藍色的新床單,象無風的水面那麼平整和柔和。床上的小圓桌上放了幾本書,還有一盆玉樹,就是先前扔在屋門外邊的那盆,積土已被沖洗掉,那肥厚、光滑、飽含汁水的葉子,給窗外射進的陽光照得湛綠湛綠,仿佛是翡翠微的;葉面上噴掛的水珠,象亮晶晶的露珠。

  她第一次發現這間低矮的非正式的房間竟如此可愛與舒適,連豎在屋子中間幾棵方柱子也顯得挺別致。老槐樹的枝丫在窗洞口交織成一幅美麗又生動的圖案……

  門兒吱呀一聲,她扭過頭。眼睫毛揚起來,心也跟著提了起來。沒見人進來。喲,原來是只小貓。小貓從下邊的門角探進來一個白色的、毛茸茸而可愛的小臉。用它藍玻璃球似的一雙眼睛陌生又好奇地打量著白慧。白慧知道常鳴沒養貓,多半是鄰居家的。她朝小貓友善地打招呼。小貓走進來,通身雪白,後面翹起一條長長的非常好看的大尾巴。尾巴一卷一舒。

  「你來找誰呀?」她小聲、象逗弄孩子那樣親昵地對小貓說:「常鳴同志沒在家。你怎麼自己跑進來啦……」她說著,忽想到她也是自己跑進來的,感到挺不好意思,幸好對方是只貓。

  小貓走到跟前,傻頭傻腦地看著她,朝她柔聲柔氣地叫,隨之用下巴蹭著她柔軟的鞋面,表示友好。她彎下腰抱起小貓,輕輕撫摩小貓的光滑而蓬鬆的毛。白慧向來是不大喜歡動物的。前半年,她和郝建國去搜查一個被揪鬥的教師的家,這教師愛養金魚。他們曾把這種嗜好當做剝削者的閒情逸致,甚至當做逃避革命和厭惡革命的行為。對那教師狠批一頓,並親手將一缸金魚都倒進地溝裡了。

  小貓臥在她懷裡,撒嬌似地扭著身子,和她親熱地打著呼嚕,又朝著小圓桌那邊咪咪地叫。

  「你是要吃的?噢,不是。你想看書,是吧?好,咱一齊看。」

  她抱著小貓走到桌前拿起一本硬皮書。這是魯迅的一本集子。她翻著,忽然不知從哪頁裡跑出一塊硬紙片飄忽忽、打著旋兒掉落在地。她彎腰拾起來。原來是張四寸大小的照片。照片上是個中年女人,穿制服,略胖的一張臉兒,黑黑一雙眼睛溫和又慈祥。深陷的嘴角裡含著舒心的笑意。白慧覺得這女人特別面熟,尤其是這雙黑眼睛。突然!照片上這雙眼好象對她睜大了,睜得非常大。跟著額角湧出一股刺目的鮮血,順面頰急流而下。雙眼閉上了,目光在最後一瞬分外明亮,仿佛不甘於消失似的……緊接著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在白慧耳邊連續不斷地響起來:

  「她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這聲音象一隻大錘,一下一下猛擊著她;她搖晃著,簡直站不住了。光啷一聲,懷裡的貓和手中的書一齊掉在地上。貓被砸在脊背上的書嚇跑了。

  白慧手裡捏著那張照片,照片上的女人還是那溫和慈祥的樣子。時間再一次在她身邊停止了,她已經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發生和將要發生什麼事了!

  這時,樓梯響了,有人走上來,並傳來常鳴的聲音:

  「你怎麼這樣驚慌張張?遇見生人了嗎?那不是生人,是咱的老相識。她名叫白慧。」

  顯然,常鳴在和受了驚嚇、逃下樓的小貓說話。他剛在樓下的盥洗室漱洗過,手端著臉盆走上來。他身穿一件褐色的粗線毛衣,飽滿的胸脯把毛線編織的豎條圖案全撐開了,裡邊的白襯衫領翻出來;才洗過的臉濕漉漉地散發著一種朝氣,顯得清爽又精神。他早聽見白慧上樓的聲音,知道白慧就在屋裡。

  「可以進來嗎?」他站在門口開著玩笑說。

  裡邊沒有回答。他把屋裡的白慧想像得幸福又靦腆。

  「噢,原來有氣派的將軍都是這樣默許他的部下的。」他笑著說,推開門走進去。白慧坐在圓桌旁的椅子上。他一看見她,立刻驚愕住了。白慧的臉白得可怕,只有眉毛顯得分外黑;表情難以形容,好象各種最難受、最痛苦的心情都混在一起,從這張臉上表現出來。

  「怎麼?」他放下臉盆,問白慧:「你不舒服了?」

  白慧直怔怔地看著常鳴。

  「你怎麼了,白慧。」

  白慧依然直盯著常鳴,目光呆滯。她沒有力量站起來了,坐在那裡把手中的照片舉到常鳴面前,問:

  「這是誰?」

  常鳴的神色立刻變了。他把照片拿過去看著,痛苦的陰雲頓時跑到臉上,眼裡湧出淚水。他聲音低沉地說:

  「這正是昨晚咱們分手時,我說準備要告訴你的事情。我不能瞞著你。她是我的媽媽!」

  白慧挨了致命的一擊。她聲音顫抖地:

  「她是做什麼的……」

  「是第四中學的外語教師……」

  沒錯了,就是她!白慧聲音小得連自己也聽不見了:

  「她現在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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