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鋪花的岐路 | 上頁 下頁
十五


  屋角戳著幾杆卷起來的旗子和一大堆木槍。靠牆排列幾個檔案櫃,櫃上的暗鎖都撬去了,露著洞眼,卻貼了交叉成十字形的封條;還有兩張黃木桌,放著一架油印機和大堆白紙與印好的傳單。牆上塗滿毛筆寫的各種各樣的口號、漫畫人頭像和辱駡當權派的字句。辦公桌上有一台電話。這兒原是校長辦公室。郝建國坐在這裡確實很神氣。屋裡沒生爐火,空氣很涼,依然飄著一股挺濃的油墨和墨汁的氣味。

  「你的政治態度如何?」

  郝建國終於說話了。他第一次用這種口氣——幾乎是一種審問的口氣——問白慧。他沒聽見對方回答,便抬起頭用他敏銳的目光瞥了白慧一眼。這張白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可是那雙細長的眼睛裡好象有種莫解的、又確定了的含意。他剛要說話,白慧已經站起來,走到桌前摘下了臂章,又折成兩折放在桌面上。郝建國突然象被咬了一口似的,跳起來,椅子撞在身後的牆上。他雙手按著桌面,朝她咆哮著;

  「叛徒!你果然向馬英投降了!」

  白慧從細巧的鼻孔裡發出一聲冷笑,板著面孔說:

  「不許你誣衊我!誰是叛徒?」

  郝建國抓起桌上的紅臂章,在她面前用力地搖著,吼著:

  「你這是為了什麼?」

  白慧什麼也沒說,轉身把小辮兒從胸前甩到背後,跟著在總部的門口消失了。

  轉天,杜瑩瑩來找白慧。她同白慧扯閑天,表面上沒什麼事,可是表情不大自然,顯得挺費勁。然後,她好象把背著的一件什麼重東西扔在地上似的,松了口氣說:

  「算了,我不和你繞脖子了。郝永革不讓我說是他叫我來找你的。我不費這份心思,照直對你說吧!他叫我來打聽你為什麼退出『浴血』總部。」

  「不知道。」白慧說,眼睛一動不動盯著窗玻璃上閃爍的冰花。那是寒風奇妙的傑作。

  「瞧你!還不說。是不是郝永革冷淡你了?你犯不上跟他生氣。他這些日子心情不大好,脾氣還見長了呢!這也不怪他。鬥爭太激烈,咱的人愈來愈少,馬英那邊愈來愈多,誰也沉不住氣。郝永革說……我都告訴你吧!他昨天已經派人瞭解到你並沒去參加紅革軍。他猜想你是因為你爸爸的事,怕人家揪你的辮子,對不對?」

  「我爸爸有什麼事。現在我爸爸工廠裡有一大半人支持他。他是真正的革命派,誰揪他我跟誰拼!揪我的辮子?哼,敢?!」她扭頭對杜瑩瑩氣衝衝地說。

  「那為了什麼?」杜瑩瑩見她火了,怕再刺激她而小聲地問。

  「不知道。」白慧仍面對著冰窗。從那裡透進來的銀色的陽光,把她的臉映得雪白,象白雪。

  「哎呀,白慧,你怎麼有話還瞞著我?」

  「我真不知道……」

  她好象確實有種說不清楚、不明確的原因。杜瑩瑩感到困惑了。

  「瑩瑩,你說誰是咱們的敵人?」白慧轉過臉,嚴肅地問。

  「你怎麼連這個還沒弄明白?反革命唄!」

  「教師是不是都是反革命?」

  「當然不全是了。」

  「可是我們前一段時間把他們一概橫掃了!」

  「觸一觸有什麼不好?」杜瑩瑩輕鬆地反問道。

  「我們是把他們當做敵人搞的,還是當做犯錯誤的同志搞的?」

  「哎呀!白慧,你真是沒事找事。管它呢!革命一搞起來,誰還分這些?」

  「不對!毛主席說,分清敵我是革命的首要問題……好,我再問你,《十六條》上明明寫著『要文鬥,不要武鬥』,我們怎麼做的?」

  「那可不好說。搞階級鬥爭哪能客客氣氣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嘛,動嘴不管事,還不動武?」

  「不對!」白慧聲音響亮地反駁道,「你好好看看那些書,你的說法不對!」

  杜瑩瑩這才發現白慧床旁的小書桌上放著一堆書。她過去翻了翻,有馬恩選集、列寧和毛主席的書、黨史,幾本宣傳辯證唯物論的小冊子,還有一些文學書籍。她漫不經心地拿起一本來看。這是本很舊的書。不灰不藍的封面上印著「熱愛生命」四個宇,已經磨得漫漶不清。書名下邊有一行清晰的鋼筆字,是白慧的字跡。「請注意,這不是壞書,是列寧愛看的書」。桌上還放著一個日記本,翻開的那頁寫滿密密麻麻的小字。杜瑩瑩毫無興趣地把書放在書堆上,慢聲慢氣開著玩笑說:

  「你簡直是個學者呀!要寫什麼文章吧。我看倒是你自己要成立一個總部,另拿出一種觀點來。我猜得差不多吧!」

  白慧黯然地:

  「不,我沒有資格。我是有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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