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鋪花的岐路 | 上頁 下頁
十四


  廣場上的人極少。主席臺那邊掛一幅大紅布的橫標,寫著「慶祝紅岩中學革命造反派奪權勝利大會」。空蕩蕩、平光光的廣場上,給斜陽印著十數面拉成幾丈長的飄動的旗影。中間滿是大大小小的磚頭。還有軍帽、廢紙、一兩支折斷的木槍頭;磚塊在地上砸成許多小坑兒。顯然,剛才紅革軍和她的「浴血」在這裡發生過武鬥。眼前的景象表明這場惡鬥有多麼激烈。

  「白慧!」

  她搜尋叫她的人。遠處跑來一個姑娘,原來是杜瑩瑩。小歪辮在頭上一揚一揚,挎包「啪、啪」拍著圓圓的後腰。杜瑩瑩跑到白慧的跟前,一邊喘氣一邊說:

  「你跑到哪兒去了?」

  「我?」

  「呵,是你呀!還有誰?最近郝建國叫我找了你三趟,每次都碰到你的大門鎖,要不就叫不開門。你出門了嗎?」

  「找我什麼事?」

  「什麼事?剛才還出大事了哪!」杜瑩瑩睜圓了眼睛說。左眼的斜視較平時更明顯一些。

  「怎麼回事?」

  「這些天,咱『浴血』的人分化出去不少,都叫馬英的紅革軍拉過去了。郝建國急壞了,還以為你也跑過去了呢。我說你不會,他倒是挺相信你的。馬英真不是東西,她剜心眼想把咱搞垮、吞掉。」

  「咱的人怎麼會去加入紅革軍?」

  「還不是相信了馬英那套鬼話。馬英很會造輿論。她說郝建國搞資產階級專政,打人,鎮壓群眾;還有什麼『打擊一大片』啦!破壞黨的政策啦!純粹胡說八道。居然有人相信她那套。人家郝建國為了革命,從運動開始就天天住在學校裡。說他搞資產階級專政,哼!他為什麼搞資產階級專政?難道為資本家嗎?純粹放屁!我看馬英不單單恨郝建國、嫉妒郝建國,她有野心!你說對嗎?」

  白慧怔著,沒說話。杜瑩瑩接著說:

  「剛才又發生一場武鬥。可嚇死人了!大磚頭來回飛,差點出人命。前兩天咱奪了學校的權,今兒請紅革軍來開會,紅革軍說咱單方面奪權,不承認。隨即就大打起來。事先,郝建國佈置好,馬英要是反對就把她扣起來。咱人多,不怕他們鬧事。幾座大樓都布下埋伏。誰知馬英很鬼,她本人沒來開會。你沒瞧見剛才那場面呢!好傢伙,可把我嚇死了!照這樣下去,我心臟准出毛病。」

  「郝建國呢?」

  「在辦公樓,二樓總部辦公室裡。你去吧!他見了你保管高興。我回去了,還得給弟弟妹妹做飯呢!我爹支左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媽媽下班又晚。家裡的事纏得我分不開身。我可走啦,過兩天到你家玩去!」

  兩人分手,白慧進了辦公樓。

  樓道裡擠了許多人,一片吵鬧聲,而且吵得相當厲害。這裡光線暗,白晃晃的日光從樓道另一端的玻璃窗射進來,從這邊只能看見黑壓壓的人影。白慧擠上去看,原來是些紅革軍的俘虜被圍在中間。這些人大多和白慧不是同年級的,面熟但不認識。「浴血」的人正在用硬梆梆的拳頭教訓他們。他們不服,發出被激怒的抗議聲。

  「你們憑什麼單方面奪權?我們就是不承認!你們用拳頭棒子也不能使我們屈服!」

  「去你的!你們破壞會場,想保走資派的權,妄想!印把子在我們手裡了!」一個「浴血」的人叫著。

  「我們宣佈:奪權無效!」被俘的紅革軍氣咻咻地喊道。

  「呵——你宣佈無效,是嗎?」另一個「浴血」的人用一種含著戲謔意味的怪腔調說,「你不過在這兒放了一個屁!」

  人群中爆發一陣開心、胡鬧和譏誚的笑聲,並夾雜著辱駡紅革軍的話和起哄聲。有人把紅革軍的帽子摘下來扔在半空中。還有人上去動手動腳。這些紅革軍大叫:

  「你們這是耍流氓,有理可以辯論嘛!」

  看來,這種場合毫無辨明是非的可能。

  白慧一聲沒出,看了一會兒,從喧鬧和扭打著的人群中擠過,上樓找到了郝建國。他在總部辦公室,正與另一個學生研究大字報和標語的內容。

  郝建國見白慧進來,只說一聲「你坐!」然後扭過頭繼續對那學生擺著瘦長的胳膊說:「再加上一條『紅革軍的壞頭頭馬英是製造2·27反革命反奪權事件的罪魁禍首!』」

  那學生的目光一亮,興奮又贊佩地說:

  「好!這就帶勁了!」

  「就是嘛!擒賊先擒王,箭頭要對著靶心,目標要找准,打得還要狠!」郝建國一拍那同學的肩膀,用一種老練的指揮者幹練的口氣說:「你快去寫。必須不出今天把這條標語貼到他們總部門口的大牆上。」

  「好!」那同學興沖沖地走了。

  屋裡只剩下他們兩人。郝建國沒說話,先回到辦公桌前坐下,低著頭,兩隻手玩弄著胸前的哨子。他對白慧的態度完全不象杜瑩瑩說的那樣。他相當冷淡,明顯表示出對白慧的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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