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鋪花的岐路 | 上頁 下頁
十二


  「他看?」白慧怔了一下,馬上找到一種按照自己的想像假設出來的理由,「那是為了批判!」

  「僅僅為了批判?誰說的?」

  「我這麼想,肯定是為了批判:」

  「如果列寧挺喜歡這本書呢?」常鳴微笑著問。但辯論中的笑,容易被對方誤解為一種譏誚和挖苦。

  「我,我不知道。可能把它當做一本很好的反面教材吧……」她迷惘了,停頓了片刻,跟著想急於擺脫這種迷惘似的,急躁地一擺手,「反正資產階級的東西都不應該看,所有舊的東西都不應該保留,因為……」她不得不又停頓下來。因為她一向認為不值得推敲,非常充分的道理,卻沒有充分的語言可以表達出來,甚至沒有更多的話來為自己辯解。她有種自我的貧乏感。「反正不應該……」

  「不應該?誰規定的?」常鳴也認真起來。

  「革命!」她說出這個詞兒,立刻感到自己理直氣壯了。單憑這個詞兒,誰也不能反對,拿它足可以壓倒對方,她便以一種勝利者的神態反問常鳴:「不對嗎?」

  「聽起來很完美。」

  「什麼意思?」

  「什麼叫反革命教師?」常鳴緊鎖眉頭,說話的口氣很本平靜了!

  「利用講臺宣傳封資修,宣傳白專道路,毒害青年,搞資本主義復辟,就是反革命!」她叫著。細長的眼睛裡有股激情,象翻湧的水浪在湖中沖蕩。

  「也該消滅嗎?」

  「該!」她不知不覺重複起郝建國的話,「革命就要大殺大砍,用革命的鐵拳砸爛他們!就是要用紅色恐怖埋葬敵人!」

  常鳴猛站起身,兩條胳膊激動地抖著。那病癒之後略顯消瘦的臉白得非常難看。他給白慧的印象是成熟而有涵養的,此刻不知為什麼他卻控制不住自己了。沖著白慧喊道:

  「你這不叫革命!是法西斯!」

  白慧驚呆了。這句話竟和那個女教師說過的話完全一樣。但現在用這句話指責她的,不是敵人,而是救了她生命的人,自己的人。

  舊傷口崩裂了。她痛苦地垂下了頭……

  常鳴一聲喊過,自己也呆住了。他好象站立不住那樣:一隻手撐在小圓桌的桌邊上,另一隻手捂住了臉。額前烏黑的頭髮直垂下來。這樣一動不動地沉默了多時,才離開桌旁,慢慢走到屋角那邊。

  「白慧!」這個聲音好象在喉嚨裡打了兩個轉兒之後爬出來的,低沉極了。又停了片刻,似乎平靜了下來,才接著說:「請原諒……我太衝動了,話說得也太過分了。你的話刺激了我……我暫時不能告訴你這是為了什麼。但請你相信,我仍然相信你是個好人。你有革命激情、信念和勇氣,可是你過於單純。請原諒我的直率:你的思想是拿口號連綴成的,你卻自信有了這些口號就足夠了;而對你所信仰的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知道的並不多。革命領袖不是教孩子做事的大人,而是引導人們去思索、去鬥爭的導師。革命總不象消滅老鼠那樣容易。如果你不善於學習和思索,單憑熱情和勇氣,就會認為那些叫得愈響的口號愈革命,就會盲從那些口號而誤人歧途……白慧,我不想教訓你。因為這是黨的歷史上的教訓。」說到這兒,他象吃米飯吃到砂子那樣,活動著的嘴巴忽然停住了;隨後又說:「我的話太多了。照目前某些人的判斷,我這些話應當算反動言論呢!水平線給他們拔高了,原來水面上的東西倒成了水下邊的了。正常的變成反常的了。噢,我的話實在多了……你總不會拿我也當做敵人吧!」

  白慧一直低著頭,兩條短辮的辮梢壓在肩頭。她的頭發軟,辮梢象穗子那樣散開。她擺弄自己的衣角。

  後來她站起身,說聲「再見!」就走了,始終沒看常鳴一眼。昨天她也是這樣走的,但情況和心情完全兩樣。

  昨天她象一隻快活的小鴨,今天卻象只受傷的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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