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炮打雙燈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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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里人之間並不靠說,哼哼兩聲,誰都能知道誰的意思。萬老爺子歎口長氣,無奈地說道:「都是命裡有啊!好,都起來吧,俺教!」他屁股沒離凳子,一轉,旁邊就是一頭吊在房梁上的趕版。他使這趕版一下一個,趕出四五十個炮筒子交給牛寶。然後把桌上的火藥盆子和幾個料碗端過來說,「一硝、二磺、三木炭,火藥就這三樣東西。你要想往天上打,少放磺,多加炭,這叫豎藥;你要想往橫處炸,多放磺,少放炭,這叫橫藥。『炮打燈』是把燈往天上送,下邊一響必得用豎藥。聽明白了?硫磺好買,縣城裡鋪子就賣,木炭你自己會燒?」 「俺畫樣子就拿木炭起稿。把柳樹枝用泥封在洋鐵罐裡燒,行不?」牛寶說。 「這可不行!造炮的木炭不能使柳枝,只能用青麻稈。」 「麻稈倒有,可硝到哪兒去弄?」 「堿河邊有的是,白花花一片片。人說文安任丘那邊地上的硝更好,是火硝。」竇哥插嘴說。 「使那硝造炮,還不如放屁響。俺告你們個絕密。你們要是說給外人,俺就使炮炸了你們——」萬老爺子湊過織滿皺紋的老臉,表情神秘,壓低嗓音說,「你們就到俺家對面那茅廁後的牆上去刮。」 「那是尿硝啊:」竇哥說。 「誰說不是:這村裡人身上全是硝,尿出來的尿燙手,結成的尿硝才有勁兒哪!我家的不行,人老了,沒火力。對面崔家五個小子,個個像小牛,那硝面子才是好東西。」萬老爺子說,「這硝弄回去,可不能直接使,先用鍋熬,熬成水,潑在木炭上,晾乾壓成粉再摻硫磺。記著,一份硝炭,一份半硫磺。『炮打燈』使豎藥,還得多放硝炭!」 「那打到天上的燈,咋做法?」牛寶問。 萬老爺子說:「這東西叫明子,你不會配,俺送你些吧。」 他從身後拿出兩個瓦罎子,裡邊裝著黃豆大小、藥丸似的東西,各拿出幾十粒,分別使紅綠紙包上。「這紅紙包的,打到天上就是紅燈,綠紙包的打到天上是綠燈。『炮打燈』有很多樣兒,有一響一燈,有兩響七燈,俗稱『炮打七燈』,可燈色都是黃色的。惟有這『炮打雙燈』,一紅一綠,打到天上才好看哪!聽俺爺爺說,大清時候,男的向女的求婚,就在人家房前放這炮。當年蔡老大在楊家房前放『炮打雙燈』,多半就是這意思。」 牛寶呼啦一聲又趴地上,給萬老爺子連叩響頭,像是遇到救命大恩人。他動作太猛,差點把桌上火藥盆子撞下來,幸虧竇哥眼疾手快抱住了。 待牛寶與竇哥千恩萬謝告辭回去,萬老爺子一人歎息、搖頭,還狠狠砸了自己幾拳,好像自己傷天害理、送人上西天了。 牛寶和竇哥出來就繞到對面茅廁後邊。一看,沿牆根白白的,果然都是尿硝,又厚又硬,使瓦片刮下來,晶瑩閃亮。兩人正刮得帶勁,有個孩子喊:「有人偷硝了。」嚇得他倆趕緊使帽頭兜上硝面子,慌張逃出村,再逃回家。 牛寶照萬老爺子的法兒,買料、配料、裝活,他平日裡幹活兒認真,可此時腦袋著魔了,總一閃一閃老年間求婚使的那一雙雙紅燈綠燈,糊裡糊塗弄不清硝炭同硫磺,該是哪多哪少,裝了一半,便不敢再裝。傍晚時候,竇哥來了,兩人一說,竇哥笑道: 「你腦袋裡淨是那春枝啦,咋弄得清呢?『炮打燈』使豎藥往天上打唄,多摻些木炭不就行了!」 牛寶往藥裡又加些木炭。兩人在房後空地上試了兩個,真鼓搗成啦!一響過後,打炮筒裡飛出兩條亮線,一紅一綠,直上天空,老高老高,跟著變成一紅一綠兩盞燈,極亮極豔,照得天都暗了。竇哥看去,這雙燈不在天上,而是在牛寶眼裡;那大眼眶子中間,絢爛五彩,爍爍照人。可竇哥哪知,剛剛牛寶往火藥裡加木炭之前,已經裝成的一些炮,配料正好弄反,豎藥成了橫藥! 4 靜海縣城逢四逢八是大集。今兒是臘月二十八,大年根兒,趕集是最後一遭兒,買賣東西的人便都翻幾番,穿戴也鮮活多了;炮市上更是氣勢壓人,河床上煙火連天,炸聲如雷,像是開了戰;兩岸堤坡裝鞭炮的車排得密不透風,好似千軍萬馬列成長蛇陣。牛寶和竇哥手拿一包「炮打雙燈」,蹲在一輛牛車後頭,等候天晚人少。牛寶目光穿過大車輪子,一直死盯著春枝。她依舊在那歪脖柳樹下,坐那驢車上,依舊黑衣服、白臉兒、紅頭巾,但她不像前兩次木雕泥塑般紋絲不動,而是把俊俏小臉扭來扭去,東張西望,像是找什麼。蔡家哥仨放鞭賣炮,忙前忙後,她卻像沒瞧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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