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愛之上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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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揮聽出她的口氣與剛才大不一樣了。他來不及明辨自己的哪句話對她發生了效力。他趕緊提出自己的要求: 「你不能再與靳大成聯繫。」 她聽了這話之後一直沒抬起頭來,」也沒反駁。兩個大拇指撥動的「嗒嗒」聲愈發緊迫了。又沉一會兒,才抬起臉問:「您打算對靳大成怎麼辦?」她灰白難看的臉上有種深深憂慮和不安的神情,與剛才表現出的沉靜也全然不同。 「如果你們不再聯繫,我自然不會怎麼樣他。」 總教練這句話表明他需要互相切實的保證。但他絲毫沒有從肖麗的問話裡聽出,這姑娘所關心的仍是靳大成。而尚麗聽過盧揮的回答,一直緊繃繃的臉稍稍有點鬆懈,她只輕輕地說一句:「好吧!」連總教練也沒看一眼,就低著頭而依然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盧揮的目的達到了。他感到多少天來堵在胸膛裡的東西挪開了,一時象舒一口大氣那樣暢快。但他糊裡糊塗地,既沒有看到肖麗服從了他的真正原因,也沒清醒地意識到事情並沒有一個如意的、圓滿的、清晰的結局,決不象比賽場終場時的鑼聲那樣清脆和響亮。 七 整整六個星期過去了。肖麗和斯大成真的誰也沒答理誰。盧揮不放心,暗暗留心察看,找不到他們勾連的任何蛛絲馬跡。但真正的感情是兩顆心中一根看不見的、結實而神秘的紐帶。哪能扯得斷?哪能割得開?他哪能知道他們各自的心理、念頭和渴望。 肖麗本來就是外表沉靜,不動聲色,不外露的。此事過後,一切照舊如常。她同隊的女伴們出於關切、好奇或者好事等等心理,自然想從她無意中綻露出內心的罅隙,窺見她的隱秘。別人這些想法她都感覺得到。可能是出於一種自尊心吧!她反而更加留神自己的舉止神情,不叫別人有任何發現。她嚴謹的行為好似細密的針腳,縫了一個嚴嚴實實的妻子,把自己的心藏在裡邊。而她的心整天泛著一片狂瀾,翻騰著昔澀的浪頭。她努力地、自我克制這隱在心中的苦痛。為了她酷愛的籃球運動,也為了總教練的一片心……而克制痛苦是一種最大的痛苦。 同時她又期待著。期待靳大成再來約會她。她仍然會悄悄而勇敢地去赴約,去那又黑又靜、光影斑駁的小街,去!愛,是難以克制的。 為了事業她想把愛情密封起來,而愛情偏偏不受人為的束縛。一個她換而不舍,一個她不可抗拒,她無力選擇。她都要,都渴望,都不放棄,怎麼辦? 但是靳大成怎麼不來約她聽? 任何女孩子在戀愛時,都喜歡對方在自己假造的拒絕中,當真一般的痛苦,傻裡傻氣地請求,更喜歡在愛情出現波折和阻障時,表現出一股無所畏懼、沖決一切的勇氣,朝她奔來,似乎從中可以測定對方對自己感情忠誠的程度,自尊心也獲得滿足。如果對方在阻礙面前表現得懦弱、動搖、猶豫,乃甚放棄,那必然是個薄情人了……可是六個星期了,靳大成為什麼不響不動,甚至連看她一眼都不敢?他怕了麼?果真如此,她是斷然不會再理他的。她寧肯自己的船兒在風浪中沉沒,也不會主動向他發出一個救助的訊號。 八 午睡間,男籃的壯小夥子們用一片長短粗細的鼾聲合奏出疲勞後甜美的睡眠曲。這些鼾聲,有的如號角,有的如風笛,有的卻象牛吼、拉風箱或警報器的尖叫。而且他們的睡相也不美妙,一雙雙在早訓中耗盡力量的粗胳膊大腿,此刻都七斜八岔地舒展開,有的從床邊疲軟地垂下來。在這中間唯有靳大成仰臥床上,眨巴著眼睛沒有人睡。剛才他打開一本書,努力想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書頁上一行行排列得規規矩矩的鉛字上,好使眼睛困乏而漸漸睡著。但思想是個最不聽話的東西,好象只小飛蟲,在腦袋裡嗡嗡亂飛。他索性把書撇在一邊,兩條胳膊交叉地枕著腦袋,一雙腳架在床鋪尾端的擋板上。男籃宿舍的床鋪都是從家具廠成批買來的,規格一致,卻都不夠長。是否因為社會要求人的行動和思想都一樣,產品便也都定型化而很少例外?在大高個子們生過無數的小苦惱中,無法在床上舒直身子便是其中一樁。但這時靳大成精神上在受煎熬,對肉體上的不舒適全無感覺。 他真不知該怎麼辦了。六個星期來,他倆同在一座樓裡,卻象分隔千里之外那樣遙遠。他無時無刻不想著她,無事不聯想到她,卻很難知道她怎麼想的。他覺得自己的靈魂仿佛不在軀體裡。他每天也在跑步,做操,投籃,蹲起,但好象不受自己的意識支配。靈魂游離在軀體之外,象落葉、飛花、沒系纜的孤舟,飄飄蕩蕩,無依無傍。這樣下去怎麼受得了?這就叫做失戀嗎?一切就這樣結束嗎?如果她真的依了總教練就此結束了他們的事,也應該同他談個清楚。他想找她談,又怕被別人瞧見,影響了她。他深知自己是個前途有限的隊員,上天賦予他這方面一些素質,卻沒給足;而肖麗面前擺著一個燦爛奪目的將來。如果他因為自己感情的需要而毀掉她的前程豈不自私?每每想到這裡,他就有心離開球隊,返回青島,離開了她反而好受些,在這裡天天看見她的形影,卻互相裝做陌生人一樣,只能加重他心中的負荷。他記起從書裡看過的一句活:「時光如水,能夠漸漸把一切沖淡。無論是歡樂,還是痛苦。甜的不再甜,苦的不再苦。」 他眼睛直盯著搭在面前一根繩子上的花花綠綠、亂七八糟。又長又大的運動衣,心裡煩亂極了。 忽有人對他說話,使他微微一驚: 「怎麼?大成,睡不著嗎?」 他一看是隊長華克強。他在左邊一張床的上鋪趴著,尖尖的下巴架在一雙交疊著的手背上,以一種探詢和關切的目光閃閃地直對著他。 「沒有。」 「什麼沒有。你為什麼還不睡?想肖麗了吧。」 「唉……,」靳大成長歎一聲,摘下眼鏡往杭旁一撂,閉起眼,搖搖頭說:「別問了。」 華克強起身從上鋪輕快地爬下來,坐在他床前問, 「你們的事就這麼完了。」 「完了……」靳大成說。沮喪地拖長尾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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