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愛之上 | 上頁 下頁


  「誰」胖胖、溫和、富態的黃主任驚奇莫解地睜著一雙小圓眼睛問:「你說的是誰呀!」

  「那姑娘!就是她!」

  「唉,老盧,哪個姑娘?哪兒呢?姓什麼、叫什麼?」

  盧揮愈急就愈想不起這姑娘的名字和所在學校。他用拳頭鑿腦袋,腦袋裡反象空的一樣。

  半個月後,肖麗就調了進來。盧揮把她安排在一隊,由自己親自培訓。肖麗便成了市女籃中一名年紀最小、個子也最小的隊員。

  情況比估計得好,這是最使人高興的事。

  教練最願意碰上這樣的運動員。好比雕塑家手裡一塊軟硬度正合適的泥塊,並且有很強的韌勁、拉力和耐性,似乎想叫她成什麼樣,她就能成什麼樣。她剛強、執著、堅忍的個性,加上優良的身體素質,使她很快就掌握住各種高難度動作;她內涵而不外露的聰穎與專心專意,使她能夠對盧揮的指導意圖心領神會。她精神上還有一種天生的難能可貴的穩定、冷靜和成熟,使她能在比賽中發揮出訓練得來的最好成果。這樣她的技術和水平就眼看著日日拔高,好象夏天漲洪時,從河邊的標尺看猛長的水線。快得往往使盧揮都暗暗吃驚。

  一個能夠成材的學生碰到一名有眼力又有辦法的教師,好似在強健的母體內重新投一次胎。在好鐵匠的手裡,一塊劣鐵能打成一柄好刀;在低能的鑿刻匠的手下,一塊美玉也會變得磚瓦不如。幸虧肖麗碰上了盧揮——這個國內公認的第一流教練。豐富的教練經驗和訓練辦法自不必說,他還是一位運動心理專家。他注意把握運動員的身體特點之外,更注重掌握運動員的個性。好比一個優秀的高級軍事將領,往往把對下級指揮員性格的瞭解看得比每支部隊的武器配備更為重要。善於抓住人的精神和心理因素,辦法就能多上一倍。而盧揮對尚麗的瞭解不僅於此,他還感到這姑娘和自己頗為相象,就象兩隻麻雀那樣相象。開始他只感覺他倆很象,卻不知象在何處。他找到他倆性格中一些相似之處,比如內在、倔強、認真……還有呢?似乎總還有點什麼——在至關緊要的地方。一天早訓前,他去訓練館,看見空蕩蕩的館內只有一個穿紅衫的姑娘用油墩布拖地。頭天刮了一夜大風,館內地板上蒙上一層灰濛濛的塵土。這姑娘正起勁地拖著,身後拖過的地方留下一片明潔的反光。他細一看,那紅衫子上印著「6」的號碼,原來是肖麗。他心裡忽然感動起來,並一下子悟到了他和馮麗那關鍵的共同之處——他們都對籃球運動有股瘋狂的愛。只有這股愛,才會對球場也懷有一種感情。就象老農對土地也有著深摯的感情一樣。盧揮感到自己心裡有根弦,給這情景引起的激情撞響了,發出明亮悅耳的共鳴。他是個出名的「事業狂」,二十年來他把所有心血都傾注在事業上,甚至花費兩個小時去看電影都覺得可惜。真正從事事業的人,對一個投身到事業中來的人,馬上會湧起強烈的愛。他還認准,這樣一個姑娘將來必然能在事業上做出一番成就,誰也攔不住,誰也別想把她扯出球壇。

  但是,現在他不明白了。男籃那寬肩膀的壯小子靳大成施展了什麼魔法,怎麼會一下子就把肖麗單純的生活、平靜的內心、專注的精神天地全搞亂了?

  他不明白這一切,恐怕還有一個特別的原因。這原因與他自己當年的奇特的婚姻有關。

  他是獨生子。父母一直切盼有個女兒,卻盼不來。一次父親到河南辦事,趕上那裡鬧大水,遇到一個十來歲、無親無故、沒人養活的孤女。父親生了憐憫心,收這孤女為義女帶回來撫養。那時盧揮比這女孩子大兩歲,便以兄妹相稱,後來這女孩子長大,父親捨不得這苦命的女孩子嫁出去,再遭什麼不幸,便做主叫她和盧揮成婚。盧揮自小喜歡這義妹,並不反對,高高興興順從了父親的意志。但他們的婚姻是沒有經過戀愛的婚姻,是從兄妹之情過度到伉儷之愛的。儘管他倆的感情融洽和諧,卻從未嘗過初戀與熱戀的滋味,沒有感受過戀愛時那甜美、醉心、令人顫慄的力量。因此他無法理解靳大成與肖麗之間發生的事。更由於,他認為這種事與他酷愛的事業水火難容,便象痛恨竊賊一樣痛恨靳大成,好象靳大成把他的一件珍愛的寶貝偷去了。同時他也恨自己對這件事反應遲鈍,沒有在剛剛開端就察覺出來而斷然把他倆分隔開……

  盧揮想著,忽覺手指象被什麼蜇了一下似的生疼,原來是夾在指間的煙捲已經燒到根部,燙了手指。他趕緊把殘剩的煙蒂按滅在煙缸裡。這一果決的動作,使他聯想到必須把眼前這樁惱人的事儘快而毫不猶豫地根除。

  他已經著手進行了。剛剛他派人去找靳大成來談話。他懷著一腔盛怒,等候著發洩對象的到來。

  六

  有人敲門。敲門的聲音分外輕,似乎聲音裡含著一點膽怯,他料想是靳大成來了。

  「進來!」他說。

  進來的果然是靳大成。這個帶著一些山東大漢氣概的小夥子惶恐地瞧著他,顯然已經知道總教練找他來的目的了。

  盧揮一見他,就厭惡地轉過身去,點煙、吸煙、吐煙,半天沒轉口身來,靳大成從總教練一手權腰、斜著肩膀的背影,以及斜在背部衣服上幾條粗大的皺折,就能感到他忿怒的程度了。平日裡,總教練是個既嚴肅又溫和的人,他隆起的眉骨下、佈滿細紋的眼窩裡,那一雙微眯著的、富於您力的眼睛總閃著親切的目光。儘管他在訓練時象法官一樣嚴格、苛刻、不容情面,在訓練之外卻與運動員們象朋友一般有說有笑,自從他來到球隊,還沒見過總教練對誰發過脾氣。為此,他就更覺得事情的嚴重。他站著,不敢坐下。

  果然總教練發火了。忽轉過身,同時轉過一張漲得赤紅的臉。他仿佛再也抑制不住地從胸膛裡躥出一個氣衝衝的聲音:

  「你搞的是什麼?呵?」

  「我……」靳大成不知該怎麼回答。他不敢看總教練的臉,把目光垂落在總教練的腳尖上。

  「你!你難道不知道運動員不能談戀愛,你是不是明知故犯?」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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