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愛之上 | 上頁 下頁


  體訓大隊包括籃球隊、排球隊、拳擊隊、舉重隊、擊劍隊和手球隊,所有隊員都住在一所三層高寬敞的運動員大樓裡,一樓是食堂、會議室和教練員的宿舍,二樓住的都是小夥子們,三樓上都是姑娘。他們起居飲食在一起,各自有其操練的訓練館和運動場,還有一個占地挺大的花園。花園那邊是該市唯一的一座有四千個席位、漂亮堂皇的體育館。他們在這邊所付出的努力辛勞,都將在那邊接受公正的鑒定。他們雖然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自己的場地上鍛造自己,但在食堂、在會場、在走廊、在樓梯、在花園的飄溢著香氣的甬道上,時時可能碰面。這段時間,一種想碰見肖麗的渴望折磨著靳大成,他常常要在可能碰到肖麗的道兒上多流連一會兒,或者為了製造一次見面的機會而費腿多往返跑上兩趟。但奇怪的是,先前他們碰面時,還笑一笑,說一句半句話。現在碰到了,卻有種說不出的緊張的感覺,又說不準到底是對方緊張,還是自己緊張。反正她現在最多只是朝他點點頭。特別是當他倆偶然單獨碰到一起時,她好象沒看見他,低著頭急急走過去,一隻手還不大自然地掠一下額角的頭髮——其實額角並沒有頭髮垂下來。她每每緊張時都有這麼一個習慣動作。

  這以後,一次男女籃球隊與外埠來訪的球隊比賽時,女籃比賽結束,男籃的隊員們都擠在出場口,馬上就要上場。女籃隊員們拿著上衣,有的披著外套,紛紛走下來。今天女籃打得分外好,男籃隊員順手從身邊的桌上拿了汽水給這些獲勝的女將們表示祝賀,靳大成剛拿了一瓶汽水,正巧肖雨迎面走來。當他把汽水遞向她時,有種莫名其妙的怯生之感,連平日裡大家說慣了的笑話也不敢說了。忽然,他發現她的目光直對自己,自己的目光一碰她的目光,心裡立刻象過電一般陡然顫慄了。他頭一次見到這種分外強烈的、異樣的、又怕人的目光。一瞬間,他竟受不住地要躲避開這目光,但不知哪來一股力量便他牢牢地盯住她的眼睛。除此之外他仿佛什麼都不知道了,傻子似的呆呆立著。就在這一刹那,肖麗從他手裡拿過汽水瓶去了……他依舊呆著,直到身後的隊員推他一下,說:「進場了,你怎麼還不動?你睡著了?!」他好象才明白自己的存在。今天比賽時,教練叫他替補一個受傷的主力.隊員上場,他卻打得糟糕透頂,簡直不會打球了。手裡拿著球沒有拍就跑起來,惹得全場觀眾哄堂大笑。他僅僅上場三分鐘就被換下來,下場後還差點兒走到對方隊員那一邊去,他完完全全地胡塗了,天地上下都分不清了,自己也感覺不到自己了。天呵,到底出了什麼事?

  他被苦惱逼迫得下了無數次決心之後,終於鼓足勇氣偷偷地給她寫了一封信。即使一名真正的勇士,逢到此時也是怯弱的。他把信揣在衣兜裡,晚飯後悄悄跑到體育館西邊掛在牆上的郵箱前,看好沒有熟人,趕緊把信塞進郵箱的投入孔,在回來的路上他就後悔了;許多該寫的話一句也沒寫,不該寫的反倒羅囉嗦嗦寫了一大堆。滿紙廢話連篇,既無文采,語言又不通暢,為什麼戀愛的第一封信這樣難寫?

  他等回信,沒有口信,他接連寫了幾封信,依然沒有得到片言隻字的回復。他在信裡的話一次比一次膽大,碰到她時反而一次比一次膽小,甚至都怕碰到她了!最最折磨他的,是他猜不透她對那些信究竟怎麼想。他從她那沒黑色、表情沉靜的小臉兒上看不出任何反應。他自以為投下幾塊大石頭,卻不見一點波紋。一天午後,他從宿舍的窗子裡看見她在花園那邊小徑上獨自散步。他懷著一決成敗的衝動跑下樓,穿入花園,走到她面前,問她:「你收到我的信,為什麼不回信?」

  他有股不顧一切的勢頭了。

  誰料到她那麼鎮定。她抬起眼睛——這雙黑盈盈的眼睛裡再沒有那次接過汽水瓶時閃露出的目光了。她從微微張開的方方的小嘴裡吐出的聲音,有種嚴肅的意味:「我沒收到你的信。」

  一時,他感到陽光失去了暖意,空氣也凝滯了。

  他還想說什麼,想挽留什麼,想爭取什麼。她已經走了。

  三

  男籃隊長華克強是個機靈非凡的小夥子。他在隊裡同肖麗在女籃中的角色一樣,是一個控制球的後衛隊員,而且早已是聞名全國的一名出色的後衛。依照籃球專業裡的俗話說,他是打「靈魂」的。在比賽場上,特別當面臨勢均力敵的強隊和強手時,一個球隊的陣勢、謀略、士氣和應變能力,往往集中在這樣一個「靈魂」的身上。激烈的對抗需要有勇又有智,他恰恰是個智勇雙全的人物。捨身忘死的運動員容易找著,擅長智巧的運動員卻很難遇到。華克強正是這樣「用腦子」打球的隊員。他今年二十五歲,運動員與作家大不相同,二十五歲的作家還不易受到人們承認,運動員到了二十五便被稱做「老運動員」了。可是他十九歲剛剛入隊時,已然這樣成熟和老練。在比賽勝敗千鈞一髮的關口,很少手忙腳亂,依舊鎮定如常,甚至只有在這個時候才顯露他的優長。這樣一個隊員在隊裡久了,地位就不一般。他是教練在比賽場上的化身,場上失去他,如同部隊失去指揮員,剩下的只有散兵游勇。在場下,在生活裡,在隊員與隊員之間,便無形中成了一種主角。至於他的模樣,同他在場上的表現一樣,是聰明外露的;一副漂亮聰明的面孔,高高的額頭和鼻樑,尖尖而翹起的下巴,一頭自然打卷兒的褐色的頭髮,看上去有點象混血兒。明亮的眸子從那深深的眼窩裡隨時隨地閃出他敏捷的內心反應。他個子不高,長長的腿,周身的皮膚異樣的白,在伏日的酷曬下只能發紅,不會變黑,尤其穿上白色的背心褲權,在場上跑起來分外耀眼,好象一隻雪白俊健的山羊。他是整個體訓大隊公認的頭號「美男子」,不只一次收到了不相識而熱情奔放的女青年的求愛信,有的甚至寄來照片。這些女青年中,有的迷他一手好球,才迷上了他;有的則醉心於他的外表。他每次收到這樣的信就立即撕掉,連同照片都撕得粉碎,悄悄扔了,也不聲張。因為體訓大隊有條,嚴厲的禁規:運動員在隊期間絕對不准談戀愛。尤其籃球隊的總教練盧揮對這種事嫉恨如仇。三年前女籃有個叫陳爽的隊員與一個大學生交朋友,盧揮一怒之下把她開除了。有了先例,規矩就有了苛刻的不可逾越的尺度。在老隊員中,大家對這種事都存著戒心,不敢觸犯,儘管有人在外邊悄悄進行,對隊裡卻嚴守秘密,裝得象一群尼姑、和尚一般。

  華克強憑著他的敏感,第一個發現了靳大成的心事。他談話頗機巧,沒花什麼氣力就獲知靳大成的全部隱秘。一來由於靳大成對他抱有好感,欽佩他的球技和聰明。雖然他文化程度只有初中二年級,但天資聰慧補償了他學業上的欠缺。在同隊那些簡單粗淺、缺乏頭腦的隊員裡,似乎只有他最能瞭解自己。為此靳大成也給他以最大的信任。二來,初戀的秘密是種藏不住的秘密。它怕被人知道,又歡喜被人知道,它還是種甜蜜的痛苦,折磨人的快樂,當靳大成把這樁事吐露給華克強後,心裡反而說不出的暢快。內心的幸福盼望有人分享,此時仿佛終於有人來分享他的幸福了。「你真以為,她就是喜歡上你了?」華克強問。「嗯!」他臉頰給興奮的火燒得火辣辣的,一味地點著頭說:「我能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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