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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十三

  賈大真是所裡一位鐵腕人物。雖然僅僅是一名政工組長,二十一級的人事千部,天天騎一輛鏽得發紅的雜牌自行車上班,每頓飯只能買一碟中下等的小菜,得了病也不例外地東跑西跑求人買好藥。但在那個人事駕馭一切事情之上的非常時期,卻擁有極大權力。許多人在命運的十字道口上,全聽從他的信號燈。可是別人在他手中,有如錢在高布賽克的手中,一個也不輕易放過。

  一連串整垮、整倒、整眼別人,構成他生活的主要內容,工作的主要成績。他是那個時期生活的主角和強者——當然是另一種主角和強者。把握著人與人關係絕對的主動權。同他打交道,便意味著自己招災惹禍,沾上了不好的兆頭;他帶著一種威脅性,沒有人願意同他接近。他卻自鳴得意。說自己是「濃縮的殺蟲劑」。由於到處噴灑,連益蟲也怕它。

  他敏感、銳利、精明、機警。能從別人的眼神、臉色、口氣以及某一個微小的動作,隔著皮內窺見人心。還能想方設法迫使人把藏在心裡的東西掏出來。每逢此時,他就顯得老練而自信。好象一個提蟋蟀的能手,能將躲在磚縫裡的蟋蟀逗弄出來那樣心靈手巧,手段多得出奇。非正常的生活造就了這樣一批人,這批人又反轉過來把生活搞得更加反常。在那個不尚實幹的年月裡,幹這種行當的人漸漸多了,幾乎形成一種職業。人家天天用卡尺去挑檢殘品,他們卻拿著一把苛刻得近似於荒謬的繩尺去檢查人們的言行;人家用知識、經驗、感情、血汗,以及心中的金銀啡紫寫成文章,他們卻在寫文章的人身上做文章。把活潑快樂的生活氣氛,搞得窒息、僵滯和可怕。這些人還有共同的職業病:在平靜的生活中就顯得分外寂寞,閒散無聊,無所作為;當生活翻起浪頭,他們立刻象抽一口大煙那樣振作起來,興致勃勃,聰明十足。又好似夜幕一降,夜蟲在鳥就都歡動起來。此時此刻的賈大真正是這樣,如同一個剛上場的運動員那樣神采奕奕,渾身都憋足了勁兒。

  特殊職業還給了他一副頗有特色的容貌:四十多歲,用腦過度,過早禿了頂。在瘦高的身子上頭,這腦袋顯得小了些。他也象一般腦力勞動者那樣,長期辛苦,耗盡身上的血肉,各處骨胳的形狀都凸現在外;面皮褪盡血色,黃黃的,象舊報紙的顏色。只留下一雙精氣外露、四處打量的眼睛,鑲在乾癟癟的眼眶裡。目光挑剔、冷冰冰、不祥、咄咄逼人。而且總是不客氣地盯著別人的臉;連心地最坦白的人,也不願意碰到這種目光。

  早上,張鼎臣寫了一份矛頭針對自己的大字報,名日《狠批我的剝削罪行之一》。吳仲義主動幫他到院子裡去張貼。

  吳仲義這樣做,一來由於在屋裡心驚肉跳坐不住,二來他想到院中看看有什麼關於自己的跡象。他還有種天真的想法——幻想到院子裡,可以碰到拾信的人把信送來,他好上去截住。

  院牆上貼滿大字報。有表態式的決心書、保證書、批判文章,也有揭發運動中兩派鬥爭內幕的。充滿紛繁複雜、糾纏絞緒、說不清道不明的派性內容。有攻擊,有反擊,也有反戈一擊;或明或暗,或隱或露,或曲折隱晦,或直截了當;在這裡,人和人的矛盾公開了,激化了,加深了。由於公開而激化和加深了。

  吳仲義和張鼎臣在這些大字報中間找到一塊空當,刷上漿糊,把張鼎臣那張罵自己的大字報貼上去。貼好後,張鼎臣嫌自己的大字報貼得不夠端正,他舉著兩隻細白的手進行校正。吳仲義站在一旁,手提漿糊桶,給張鼎臣看斜正。這當兒,吳仲義覺得身邊好象有個人。他扭頭,正與兩道冷峻而通人的目光相碰。原來是賈大真!他倒背著手,兩眼不動地直盯著自己看,仿佛把自己心裡的一切都看得透徹和雪亮。他不禁一慌,「啪」地一響,手裡的漿糊桶掉下來,漿糊灑了一地。

  賈大真見了,微微一笑,笑得不可捉摸,好似帶點嘲諷的意味。

  吳仲義直怔怔呆了幾秒鐘,才忙蹲下來,一雙控制不住的顫抖的手在地上收拾著又粘又滑的漿糊,一邊抬起頭強裝笑容地說:「桶把兒太滑,我……」他努力掩飾自己的失常。

  賈大真什麼話也沒說,轉身走了。他不需多問,已經意外地得到一個極大的收穫。他回到工作組,只趙昌一個人在房中整理各個組交上來的揭發材料。他坐下來,掏出煙點上火,抽了一陣子。頭也不扭,說:「老趙,你認為吳仲義這人怎麼樣?」趙昌一驚。他立即敏感到吳仲義和賈大真可能接觸過了。是不是賈大真已經掌握了自己的問題,現在來試探自己?他感到手腳發麻,心中充滿恐怖感,臉上也明顯地表露出來。如果這時賈大真與他面對面,肯定又給賈大真意外發現一個有問題的人。而使賈大真有機會大顯身手,建樹功績。但是賈大真沒有這麼多好運氣。運氣象個沒頭沒腦的飛行物,一頭栽到趙昌的懷裡。他瞬間的流露沒給賈大真瞧見,便趕忙垂下眼皮,翻著手中的材料,邊看邊說:「這個人……很難說。」「怎麼,你不是同他很好嗎?」賈大真扭過臉來問道。「好?」趙昌淡淡哼了一聲,「他和誰都那個樣子。」「你不是挺照顧他嗎?」「我倆在一個組裡,又搞同一項工作,總比較近些……」「每年入冬時,他家的爐子不是你給安上的?前兩個月,他哥哥病了,你還借過他二十塊錢。是不是?」賈大直目不轉睛地瞧著他說。

  趙昌見他對自己同吳仲義的關係瞭解如此詳細而略感驚異。賈大真一向對人與人的關係感興趣,全所人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他都了如指掌。而且還把握著大多數人的業餘活動。趙昌與賈大真在運動初期雖屬￿一派,賈大真對他還挺重用(譬如調他來工作組),但趙昌很清楚,只不過自己沒有什麼短處抓在賈大真手裡。如果有問題叫賈大真抓住,就是賈大真的至愛親朋也不會被輕易放過。此時,趙昌不明白賈大真同他談這些話為了什麼,只覺得沒有好事,便推說:

  「是啊,他找我借錢,我怎好不借。那只是一般往來。」「吳仲義這人的思想深處你瞭解嗎?」賈大真又問。

  趙昌從這句問話聽出來,賈大真所要瞭解的事與自己沒有什麼直接關係。心裡便稍稍輕鬆一些,問題回答得也比較自如了:「您要問這個,我可以告訴您,我雖與他表面上不錯,實際對他並不很瞭解。我倆在一起時,只談些工作或生活上的事,他的想法和私事從不對我講。有時他長籲短歎,我問他,他不肯說。弄長了,他再這樣唉聲歎氣,我連問也不問了。」趙昌一方面想把賈大真的興趣吸引到吳仲義身上,一方面有意說明自己與吳仲義從來不說知心話,好為否定一旦吳仲義揭發他那些酒後之言做鋪墊。他防守得十分嚴密,如同一道無形的馬其諾防線。

  「他家的收音機有短波嗎?」賈大真轉了話題,問道。

  「沒有吧!恐怕連收音機也沒有。」趙昌說。他雖然不明白賈大真問話的用意。但已明確地覺到這些問話的矛頭不是針對自己。

  「他寫日記嗎?」賈大真又問。

  「那就不知道了。要是有也不會給我看呀!怎麼,他怎麼了?」趙昌開始反問。他懂得光回答別人的話,會使自己處於被動地位;對人發問才會變得主動起來。

  賈大真忽然站起來,以一種非常有把握的肯定的語氣對趙昌說:

  「他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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