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啊! | 上頁 下頁
十三


  他呆立著,眼瞅著她走出十多步而不知所措,最後才勉強地叫道:

  「我明後天去看你!」

  她沒理他。走去的步子很急,很快地消失了。

  吳仲義往回走,心情煩亂而沮喪。他想:信、信、信!介紹信,情書,都是信。世界上每天來來往往有成千上萬封信,無窮無盡的信,就是沒有他要的那封信:他恍惚覺得那封丟失的信將帶來的禍事已經露出頭兒來,只有乖乖地等候它到來。

  十一

  運動開展的頭一天裡,全所只收上來十多份檢舉信。其中一份材料,揭發了辦公室的一個姓陳的老辦事員在早晨上班前「請示」的儀式中,兩次拿倒了語錄本——只有這份材料還有些文章可做。其餘大多是雞毛蒜皮。於是工作組下一道命令,自今日每人每天必須交一份以上的檢舉揭發信,否則下班不准走。

  今天屋裡顯得鬆開一些。近代史組一個叫朱蘭的女同志又被調到工作組去搞外調。秦泉不見了。據說所裡成立一個監改組,已經把秦泉這樣幾個老牌的有問題的人收進去,做檢查交待,晚上不准回家。秦泉那張疊成三折的《歡迎對我狠揭狠批》的大字報還在桌上,壓著墨盒,好象遺物。

  吳仲義坐在那裡,仿佛在等候工作組派人來召喚他,告訴他那封信已被拾到的人送來。於是他就乖乖地全盤承認,挨一頓狠鬥,被掀到監改組去和秦泉做伴。

  他瞧著擺在面前的檢舉揭發信,不好不寫,又沒什麼可寫,真正體會到「如坐針氈」是什麼滋味。尖尖的屁股坐累了,在椅面上挪來挪去。不單是他,別人也是這樣。

  時間,就這樣從每個人身上匆匆又空空地艱難地虛度過去。

  崔景春走進來。屋裡的人都眼盯著自己手裡的揭發信,裝做思考的樣子。這時張鼎臣站起來,手拿著兩張紙湊上前,交給了崔景春。樣子卑恭,並小聲囁嚅著說:

  「這是我一份申請材料。要求領導每月在我的工資裡扣去十塊錢,補還我十年中所支取的定息。這是剝削的錢,不該拿,我主動交回……還有這份,揭發我叔叔。解放前我叔叔開米鋪時,曾往米裡邊摻過不少白砂子,欺騙勞動人民。詳細情況都寫在這上邊了。」

  崔景春聽了,臉上毫無表情。問道:

  「你叔叔現在哪兒?」

  「死了。五九年死的。」

  「死了你也要揭發?」崔景春說著,嚴肅而平板板的臉上露出一點鄙夷的神氣,隨後拿著這兩張紙走了。

  張鼎臣回到座位上,兩眼直怔怔,嚼味著崔景春這兩句話的意思。

  吳仲義想在自己手中的檢舉信上寫點什麼好交差,但他腦袋裡依然沒有一塊可以用來回憶和思考的地方了。混混沌沌地盈滿了有關那封丟失了的信的種種想法。筆下無意識地在檢舉信上寫了一個「信」字,跟著他心一驚,覺得這個不祥的字會洩露他全部秘密似的。他趕忙在「信」字上塗了一個嚴嚴實實的大黑疙瘩。這當兒,趙昌走進來。

  他趕緊把這張檢舉信折起來,用一隻手緊緊按著,好似按著一個活螞蚱。趙昌一屁股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笑呵呵地問:

  「寫的什麼,能給我看看嗎?」

  吳仲義連忙說沒寫什麼,攥在手裡,不肯給趙昌看。他神色有點緊張和慌亂,使處於戒備狀態的趙昌誤以為吳仲義所寫的什麼與自己有關,由於險些被自己闖見而發慌。但趙昌表面上裝得很自然,拍了拍吳仲義的肩膀,臉上還帶著笑說:「你可得實事求是,瞎寫會給自己找麻煩。你寫吧,我走了!」說完一抬屁股就走出去。

  趙昌走出門,在走廊上站了一忽兒。掏一支煙點上,連吸了幾口。嘴裡吐出的煙團,如同他此時腦袋裡旋轉著的疑團,繞來繞去。他把剛剛吳仲義反常的神態猜了又猜,各種可能一個個排除,最後仍做不出確切的判斷。他非常疑心吳仲義在打自己的算盤——多半就是自己所擔心的,即揭發自己那次酒後之言,以此來把自己從「組長」的職位上推下去……想到這兒,他將一團煙留在走廊中間慢慢消散,急忙返回自己的房間去思謀對策。

  十二

  兩天裡,吳仲義和趙昌在互相猜測、疑心和害怕。

  趙昌無論在什麼地方,只要碰到吳仲義就故意板著面孔,冷談對方;眼睛也不瞧著對方,只微微一點頭就走過去。他想以此給吳仲義造成心理壓力,使吳仲義清楚地感到自己已然察覺到他的動機。同時,趙昌每天下班前的一個小時,都坐在工作組的房間裡不動,等候崔景春交上來近代史組的檢舉信,察看一下有無吳仲義揭發他的材料。

  趙昌的態度使吳仲義憂慮不安。他誤以為拾到信的人已經把信交到工作組,趙昌也已經獲知自己的問題。因為他倆平日接近,趙昌怕牽連自己才故意冷淡和疏遠他。正象運動初期趙昌給他貼大字報時的動機和想法一樣。

  他把趙昌對他的態度,當做自己的事是否敗露的晴雨錶。這就糟了!因為趙昌也正把他的態度當成某種反應器。

  他很緊張。遇見趙昌就更不自然。一雙驚慌和不安的灰色的小眼珠在眼鏡片後邊滴溜亂轉,如同一對滾動著的小玻璃球兒,躲躲閃閃,竟沒有勇氣正視趙昌。更使趙昌認為:「好小子,你怕我,看來你已經朝我趙昌下手了!」

  趙昌還想到,之所以沒見到吳仲義揭發自己的材料,多半由於崔景春見那材料關係到自己,收在一旁,沒給自己看。或許背著他悄悄交給工作組組長賈大真了。於是他開始對賈大真和崔景春察言觀色,留神有什麼異樣而微妙的變化。雖然他比吳仲義老練,沉得住氣,掩飾內心情緒的本領略勝一籌。但心中也非常苦惱,煩亂,擔驚受怕;此刻的心理活動與吳仲義無甚兩樣。因而他把吳仲義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吳仲義得急病,在上下班路上遇到車禍,或突然出現什麼問題叫自己抓住,將他狠狠置於死地,好回不過嘴來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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