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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這三兩句話,把兩年來沒有明朗化的不愉快的幾頁全翻過去了,好似他們之間從來沒發生過什麼。這自然很好。趙昌帶來小半瓶白酒,幾包油烘烘的醬菜,於是兩人收拾一下桌面上的雜物,擺上菜,斟好酒,面對面坐下端起酒盅「當」地一碰。關係仿佛又回到他倆親密無間的那個時期。吳仲義反而有些尷尬,竟好象他倆疏淡一陣子的責任都在自己身上似的。

  吳仲義不會喝酒,半盅下肚就昏昏沉沉。不一會兒再挪動一下自己的腳,就象挪動別人的腳一樣。對面趙昌的臉變得不清晰了。在燈光裡,象一個活動著鼻子眼睛嘴巴的毛茸茸的白色大球兒。他笑嘻嘻看著虛幻中趙昌的臉,不說話;他屬￿那種喝多了酒不愛說話的人。

  趙昌的酒量略大,但喝多了,也有些醉意,耳鳴臉熱,頭腦發脹。他的表現恰恰與吳仲義相反,酒勁上來之後,哇裡哇啦說個不停。他覺得對方的腦袋一個勁兒地東搖西擺,但不知是吳仲義搖晃,還是自己搖晃。

  酒常常會打昏心扉的衛士,把裡邊真實的貨色放出來.趙昌感到心裡象燒開水那樣滾沸,控制不住了,日常的約束力消失了,他有種放縱的欲望,想哭、想喊,止不住要將心裡的話全都潑灑出來。他把嘴裡一塊啃得差不多的雞脖子「噗」地吐在桌上,咧開嘴說:

  「老弟,我當初給你貼過大字報,現在又當了組長,頂了你,你對我有看法吧!」

  「沒有!沒有!」酒意醺醺的吳仲義搖著雙手說。「不!你對我不誠實。這可不夠朋友!我趙昌不願意當這個組長,七品小官兒,只有受累、得罪人,沒什麼好處。他們非叫我當不可。我實告訴你,他們因為你哥哥曾是右派,不肯用你!你不當這個組長並不是壞事。你還看不明白,今後象你這樣家庭有問題的,別想再受重視,只有老實躲在一邊幹活吃飯。至於我運動初期給你貼大字報,我——」趙昌忽把酒盅往桌上一扔,漲紅的胖臉非常衝動,一雙小眼居然包滿淚水,給燈光映得亮晶晶的,顫顫巍巍的,仿佛就要掉落下來。他面對吳仲義,嘴唇抖索地說:「我承認,我有私心,對不住你!我對你實話實說,當時我聽了一個恍信兒說,你家裡有問題,你又一向只鑽業務,郝主任他……我都告訴你吧!那時他怕群眾轟他。想把矛頭轉向下邊。據說領導正佈置收集你的材料,要整整你。我平時跟你的關係無人不知,怕被你牽連上,就給你來張大字報——這就是事情的來龍去脈。我把它全掏給你了!你要是因為這些恨我就恨吧!你恨得有理由,我心甘情願叫你恨!」

  吳仲義給酒精刺激得渾身發燒。他聽了這些話又吃驚又害怕,同時又受不了別人向自己道歉、謝罪、討饒、請求寬恕。竟如同受寵若驚那樣,眼邊晶晶瑩瑩閃爍著激動的淚花。他一手抓起面前的酒盅,舉起來,帶著少有的熱烈勁兒說。

  「過去的事,叫它過去吧!我……我們幹一杯!」

  趙昌聽了,衝動中胡亂抓起酒盅,斟上酒,兩人一飲而盡。酒醉的程度各自升了一級。心中的門兒徹底敞開。

  趙昌掉著淚說:

  「老弟,你這樣寬宏大量,我不知該怎麼說才好。你相信我吧!今後我趙昌保證對得起你,你只要別把我當成那種踩著人家的肩膀往上爬的人就成!我再告訴你……這兩年我算把什麼事都看透了。運動開始時我還挺衝動。幹呀,鬥呀,死命的打呀,互相跟仇人一樣。現在想起來挺可笑,自己這麼大人,怎麼跟孩子打群架一樣,著了魔啦,整天不回家,白天晚上在總部裡幹,誰勸也不聽。從小斯斯文文,沒打過架,長大可好,腦袋叫人打得和大冬瓜似的……現在兩派又聯合了。握手言和。細想起來,誰又跟誰有仇?今天你整我,明天我整你,整來整去沒一個好的。誰又落得好處?咱們純粹是些棋子兒。人家把咱往棋盤上一擺,咱就打。用不著了,往盆裡一收。越想越沒勁!」

  此時,在吳仲義的眼裡,趙昌的面孔已經模糊一團:說的話也聽不太清。但他幾乎憑著一種本能,一種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放鬆的警覺,感到趙昌的話裡仿佛有種犯忌的危險的因素。他一邊搖頭——搖頭的幅度很大;一邊象咬著舌頭兒,吐字不清地說:

  「你得注意,不要亂說。否則會使你一輩子爬不起來……」

  趙昌叫酒精淹沒的腦袋裡還殘留著一小塊清醒的陸地。他聽了吳仲義的話,不知為什麼,竟象過了電一樣,渾身一驚,糾纏著他的酒性頓時消失淨盡。他睜圓的一對發紅的小眼,直視著坐在對面的吳仲義。吳仲義還在搖頭,連肩膀都跟著左右搖擺,好象在風浪中顛簸的船上,嘴裡還在含糊不清祖說,

  「不好,不好。你這些話反,反……」

  「反動嗎?我,我剛才說了什麼?」趙昌問。

  吳仲義忽然搖擺得失去了重心,向左邊一歪,靠在椅背上。多虧椅子上的扶手攔住他,險些栽倒。他徹底被酒擊敗,無論趙昌怎樣問他,他也回答不了。

  趙昌扶他上床去睡多自己快快回家。一路上,他後悔自己酒後失言。他恨酒,更恨自己。但此後他與吳仲義在一起時,吳仲義從沒提到那次酒中的談話。他也不提,不解釋;如果那天吳仲義醉酸酶的,根本沒聽清那些話,他一提反而等於把一條模糊的線條描得清晰和突出了。再說,在平時這些話並不太可怕,尤其象吳仲義這樣一個不愛惹事的人,與他的關係又不錯,不會主動去揭發和告密。現在在運動中就不同了。這些話會使他身敗名裂。而且,自己的短處在人家手中就不能不防,不管是誰。因此他必須隨時留神吳仲義的舉動,悄悄地築起一道無形的警戒線。

  吳仲義哪裡會知道趙昌這些想法呢?他現在自顧不暇。更何況他那天被酒沖昏了腦袋,過後就把趙昌的話忘得乾乾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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