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啊! | 上頁 下頁


  九

  心與心,有時能象雨滴水珠那樣一碰就溶成一個;有時卻象星球之間距離那樣遙遠。從這個星球向那個星球上遙望,那裡雲包霧裹,玄奧莫測,是一個很難解開的謎團……

  誰能知道,趙昌在役有發現吳仲義的秘密之前,竟是害怕吳仲義的?

  他原是公用局業務科的一個辦事員。喜歡地方的風物、歷史、遺跡、習俗和掌故。業餘有點時間就去訪問遺老,搜奇尋異;並注意收集有關地方史方面的零零星星的材料,絕版小書,以及有價值的能對某一史實或事件作為佐證的物件;如本地名人的書信、農民運動中散發過的揭帖、民間年畫、城磚廟瓦、大量的舊照片等等。往往一個專家開頭的一步並沒有什麼宏偉的目標,全憑著濃厚的興趣;而且學識淵博的學者不見得就是專家,對於專家來說「精」比「博」更為重要。趙昌對地方風物的興趣,並沒有停止在單純的愛好或收藏家那樣的嗜好上。他還致力於研究與發掘,並常在報刊上發表些小文章,來公佈他的研究成果。地方史的研究一直是冷門。一般歷史學家因其內容偏狹而不屑去做;而他們一旦需要這方面的史料或知識,還得求教趙昌這樣的地方通。漸漸他就成了一名業餘專家,有些小名氣。五八年後,所裡為了加強地方史研究而專門成立了一個組,就把他調進來;前後調人的還有張鼎臣。秦泉是所裡的元老之一,五七年劃為右派,摘掉帽子後也調到這個組工作。最後一個是吳仲義。

  吳仲義進所不久就與趙昌成為相好。

  人之間,好比鎖和鑰匙,只要合適,一撥即開。趙昌性情隨和,沒有是非,很好相處。他熱衷於自己的工作,對別人很少有意見,這些都和吳仲義合得來。

  他外表胖胖的,肌肉鬆軟,全身的輪廓和線條都是圓的;和他的性格、說的話一樣,沒有一點棱角;彎彎的小眼睛總帶著和藹和親切的笑。將近五十歲的人。在過光中臉上還有一層軟軟發亮和戰樣的汗毛。他給人的全部感覺,頗象只溫馴的貓兒。有人認為他圓滑,有人認為他平和,不過他從不招惹人、干涉人,工作熱情又高,怎能說他不好?

  在吳仲義沒調進來時,地方史組的三個人歸屬近代史組,由崔景春代管。業務上由趙昌負責,但沒有明確職務。吳仲義調入後,地方史組就從近代史組分出來,獨立了。所裡委派吳仲義做「臨時組長」。因為吳仲義大學畢業,又是個老團員;趙昌和張鼎臣、秦泉三人都是白丁,沒有一點政治頭銜。之所以叫吳仲義做「臨時組長」,根由還在於哥哥的污點,不過一時沒有更適當的組長人選罷了。

  趙昌對這個新人來做組長,從未表露出一點妒嫉。反而,他很欽佩吳仲義扎實的學識、埋頭鑽研的毅力、對工作的熱誠,以及錄音帶一般非凡的記憶力。他本人的知識帶點「業餘」色彩,龐雜而不夠嚴謹,缺乏系統性和理論性。因此他總是謙恭又實心實意地向吳仲義請教。

  吳仲義的能力只表現在專業研究方面。生活上是個糊塗蟲,一點也不會料理和照顧自己。他對歷史上的朝代年號倒背如流,生活上卻丟三忘四,飲食起居和房間的一切都七顛八倒。一個人的精神總在別一個天地裡,必然常常忘記身邊的生活。他那些雨傘、鋼筆、手絹、圍巾和口罩,不知丟了多少次,買了多少次。由於常丟門鑰匙,門鎖一撬再撬,連門框都撬得滿是洞眼和硬傷。

  他一個人,工資夠用,但過得挺拮据。衣服又髒又破,弄得人家總認為他裝窮,他卻很少舒舒服服吃過一頓飯。趙昌在這方面比他強得多,便主動幫助和照顧他;每年入冬,他家裡的爐子煙囪都是趙昌替他裝上的。吳仲義在人事上特別無能,每逢遇到一些不好處理的事,都是趙昌幫他想辦法,排難解紛,處理得穩妥又無後患。漸漸地,他對趙昌的信任中產生一種依賴性,事事都和趙昌商量。當他含著感激溫情的目光望著趙昌那張可親的胖臉時,趙昌便笑道:

  「等你娶了老婆,就用不著朋友了!。

  他搖頭。他多年來謹小慎微,沒有朋友。但在同趙昌的長期交往中,認定了這個人是誠實可靠的。他想:「我就要這個朋友啦!」他不相信這樣好的朋友會有疏遠的一天.

  六十年代的大革命來了。不僅改變了有形的一切,也改變了無形的一切。諸如人的思想、習慣、道德、信念,以及人和人之間固有的關係。運動初期,人們炮轟各層領導時,趙昌居然給他貼了一張大字報。說他「身為組長,在組內搞業務掛帥、業務第一、白專道路」云云,還舉了一些例子。這事出乎吳仲義的意料,他想不明白趙昌這樣做究竟為了什麼?而且,這是所裡第一張點了他的名字的大字報。這麼一帶頭,又有張鼎臣和明史組的兩個人朝他轟了幾炮。他曾為此害怕、擔心、失眠。幸好他平時謹慎,沒有更多把柄叫人抓住,供人發揮。鬧了一小陣子就很快過去了。過後,他對此事並不在意。他是個與世無爭、不會報復的人,沒有強烈的愛和恨,也不會記仇。但趙昌的行為確確實實成了他倆之間一層隔膜。關係慢慢疏淡了。

  此後,兩派打起來。趙昌參加了賈大真為首的一派,是一個中堅分子。據對立一派說趙昌是他那派的謀士,曾被提起來捆進麻袋裡挨過一頓毒打。吳仲義身在局外,冷眼旁觀,他不理解趙昌哪來如此狂熱的情緒。趙昌還找過他,拉他加人那派組織。他婉言謝絕,頭一次沒有按照趙昌的主意去做。兩人的關係更加淡漠。很長一段時間裡,趙昌沒去過他家。

  後來,兩派聯合了,工作恢復了。趙昌的一派是戰勝者,在新搭成的領導班子裡佔優勢。所裡的所有職權差不多都給這一派把持住。賈大真做了政工組長。趙昌被任命為地方史組的組長。原組長吳仲義雖沒有被公開免職,實際上被稀裡糊塗地廢黜了。有人對吳仲義說,趙昌早就想謀取他組長的職務。他不相信,也不以為然。只要自己平安無事,怎麼辦都行。他叫這兩年人與人之間殘酷無情的搏鬥嚇壞了,恨不得藏到什麼地方去才好。因此他一點也不妒恨趙昌,正象當年他做臨時組長時,趙昌也不嫉妒他一樣。

  趙昌被任命為組長的當天晚上,忽來叩吳仲義家中的門。他長時間沒來,但這次來仍象往常一樣,神態自然,胖臉上依舊閃著親切的笑意,進門就朝吳仲義的肩頭熱熱乎乎地拍了一巴掌,笑吟吟地說:

  「咱哥倆二年多沒坐在一起喝喝了。都怪我瞎忙。從今兒起又該常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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