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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好幾天裡,公司的人們都處在激動不安之中,雖然公安局鐵板釘釘地認定虞兮就是黃蘇子,但他們仍然無法讓自己相信這個天天在琵琶坊賣淫的虞兮會是他們的外號叫「僵屍佳麗」的黃蘇子。黃蘇子的總經理是最不信的一個。他一再說不可能,不可能,且說等哪天黃蘇子回來,他一定要鼓動黃蘇子向公安局起訴。總經理說,像這樣毀人名譽,不讓他們賠個百來萬決不跟他們下地。

  反應最為激烈的還是黃蘇子的家。黃蘇子的父親已經退休,很積極地參加街道組織的一些活動。經常去喜歡吵架的年輕夫婦家裡幫助調解。每天早上,他還要去公園鍛煉,傍晚,總有幾個成績不好的學生請他講解語文。他從來不參加跳舞,他覺得那樣很無聊很低級趣味,是市民們所為,而他是個有身分的人,他應該為國家多做貢獻,這樣做人,臉上才有光彩。

  當刑警拿了虞兮的照片給他認,他只看了一眼,就認出這正是自己的女兒。然而當他得知黃蘇子所為,立即捶胸頓足,痛不欲生。他不是為了黃蘇子永遠不再的生命,而是反復反復地說:「我黃家怎麼丟得起這個臉呀!我黃家怎麼出了這麼一個賤骨頭呀。這要我下輩子怎麼見人呀!」他在嚎啕中,破口罵了人。他將許多的髒詞,都用在了黃蘇子身上,其中不少,也是黃蘇子喜歡用的一些。幾個刑警都聽不下去,出門說能這樣罵人的爹,他女兒哪能不賣淫?

  對於黃蘇子的父親,這是一個無法承受的打擊。此後他便再也不願出門了。他仿佛覺得自己這一輩子掙來的面子,已讓黃蘇子替他丟盡。一個人如果連起碼的面子都沒了,他還有什麼活頭?於是,他只是悶悶地呆在家裡,等待死亡的呼喚。黃蘇子的母親顯得比他冷靜得多,她說,反正踐踐好好做人時也沒把你我當爹媽,你只當沒養這個人,有什麼好氣的?黃蘇子的父親想,理論上講,確是如此,可實際上呢?你出了門,人家難道不戳你的脊樑骨?

  一家人在很長的時間裡,天天罵黃蘇子。黃蘇子家裡的人,以前都不會罵人,現在卻全部都會罵了,而且罵詞都不同凡響。

  大約半年以後,因為沒有更詳細的線索,再說社會上的重要的案子還有許多許多,於是成天忙個不停的刑警們也就把黃蘇子的事談了下去。

  這天是個風雪彌漫的日子,一大清早,一個面孔猥瑣的老頭前來警局投案。他愁眉苦臉他說是他殺了琵琶坊的虞兮。

  這個老頭的出現,一下子又吊起了刑警們的幹勁。於是他們認真地作了審訊。

  整個故事簡單而又複雜。

  老頭是個檢垃圾的,已有62歲。年輕時曾因偷竊坐過牢。老婆為此離開了他。從此他便一個人生活,靠賣點破爛養自己。這些年垃圾值錢,倘若偷到窨並蓋或是銅件,能賣不少好價錢,所以,手上漸漸地有了點積蓄。一個男人一旦溫飽問題解決後,腦袋便想要其他的了,比方女人。老頭自不例外。所以這些年,他常去琵琶坊,畢竟他窮,來錢不易,他找的總是那些最便宜的「雞」,虞兮便是一個。老頭一直覺得虞兮是個特別好說話的人,往往他同虞兮討價還價時,虞兮也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老頭說:「她跟別的'雞'不一樣,她好像不是為了掙錢似的。」有一天晚上,老頭在中心廣場停車場附近檢垃圾還沒來得及回家。突然看到虞兮開著一輛車進停車場。當時車速很慢,他看得很清楚,只是虞兮穿著打扮得並不像虞兮,而像電視劇裡上得了場面的小姐,好端莊好雅致。於是老頭立即否定了自己,他想,這個世界上長得像的人太多了。但令他料想不到的是,只幾分鐘,虞兮便從停車場裡面搖搖擺擺地出來了,穿著她平常招客時所穿的衣服。這時的老頭在目瞪口呆間,才覺得事情有些怪怪的。似是好奇,又或是其他別的原因,老頭開始暗中跟蹤這個虞兮。兩三個月下來,他終於發現,虞兮竟不光是虞兮,同時也是一家公司裡叫黃蘇子的小姐。她能賺不少錢,開著一輛白色的轎車,住一套舒服的房子,每天下班後在外面吃飯,然後把車停在中心廣場停車場。在那裡,換上一套妖豔的「妓」服,又乘「的士」去琵琶坊做皮肉生意。

  弄清這些後,老頭覺得這簡直是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如此這般不是神經有病又是什麼?但他還是有一種欣喜若狂的感覺。他斷定,虞兮這麼做,一定沒有任何人知道,而且她肯定也不想讓人知道。於是他心裡萌生了一個想法。

  一天晚上,他早早就到琵琶坊,在虞兮常守的街角等到了虞兮,虞兮對他在這裡等她有些不解。老頭忙告訴她,他單單等她,是因為她比別人便宜。虞兮也就沒說什麼。他們倆一起去了郊外一個養路工廢棄的工棚裡。這是老頭早看好的地方,這裡偏遠無人,什麼事都好辦,什麼話都好說。因是熟客,更兼黃蘇子經常在這樣的地方接客,所以她並沒有多想。

  進了工棚,兩人苟且完後,老頭突然叫出黃蘇子的名字。黃蘇子大吃一驚,但以她的性格而言,她仍然很鎮靜。她說,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的?老頭說,我不光曉得你的名字,也曉得你的單位,更曉得你住在哪裡。你找不到男人,想男人那個東西想瘋了,所以天天來琵琶坊。

  黃蘇子便變了臉,起身就要走,老頭沒有攔她。只是說你這麼走了,不怕我告訴天下所有人麼?黃蘇子猶疑了一下,重新坐下來,說你想要幹什麼,儘快說。老頭說,我知道你是個有錢的主,而你也曉得我是個窮光蛋。我的條件不高,只需要你一次性給我20萬塊錢,再就是每個月讓我到你那舒服的屋裡去過兩夜。一個月就兩次,這樣的條件不高吧。

  黃蘇子冷冷地說首先告訴你,我沒有那麼多錢,也不可能讓你去我那裡過夜。老頭說如果20萬太高了,我可以打對折,去你那裡過夜也可以打對折,每個月一次。你不曉得呀,我從來沒有過過一天有錢人過的日子呀。我哪怕在有錢人的屋裡能舒服地住上一天,我這輩子也算是嘗過做人的快活了。黃蘇子依然冷冷地說:「你做夢!給你5000元錢,以後不要見我,如果有人知道了,我會找人收拾你的。」老頭的強勁也上來了,說這條件我是再也不能降了,你不知道,一個人要替別人保守一個天大的秘密是很難受的。5000塊錢也可以,我只保守三天,三天后,我就到處跟人講去。讓那些跟你睡過的人都上你單位去找你。他們曉得你的身分,出的價錢會高得多。如果你帶他們上你家過夜,那你的錢會多得這輩子也用不完了。這有多好,你不光自己享受了,又可以不花一點本錢地賺大錢……

  老頭的話沒講完,黃蘇子便開始破口大駡。她罵人的速度非常快,用同尖刻而惡毒。老頭先是同她對罵,但終是敗下陣來,黃蘇子卻越罵越興奮,臉通紅起來,而停罵後的老頭,被她罵得先是毛焦火辣,後是全身著火。仿佛黃蘇子嘴裡吐出來的淫詞是一團一團的火球,將他這根本已不是乾柴的身軀又給燃燒了起來。他終於忍受不了自己,撲向黃蘇子,再次扒開了黃蘇子的褲子。但這時的他已經沒有了這份能力。於是從黃蘇子嘴裡吐出來的話便更加下流淫穢了。老頭想老子下面不行,可上面還是行的。於是他伸出手,掐住了黃蘇子的脖子,將自己的嘴去堵黃蘇子的嘴。黃蘇子拼命反抗,稍一掙脫,便又大罵。老頭只想讓她止住罵人聲,信手抓了旁邊一塊曾經用來當凳子坐的磚頭,啪地砸在黃蘇子頭上。黃蘇子不作聲了,他怕她還會開口,便又用雙手猛勁掐她。他掐著她的脖子好長時間。老頭說,就像是100年一樣。他想這下她再也不敢罵了吧。結果不料卻發現她已經死了。老頭嚇了一大跳,於是趕緊跑了。

  只是這以後的他,耳邊就再也擺脫不了黃蘇子的叫駡。黃蘇子就好像永遠地站在他的耳朵裡。每一天每一刻地用那些齷齪不堪的話罵著。罵得他耳朵奇痛無比,他喝酒睡覺,把自己弄得不醒,可即使是在醉中或是在夢中,黃蘇子的叫駡依然不停。這些永遠也驅散不了的罵聲令老頭覺得一個人會說話簡直是一件醜惡的事。而虞兮根本就不是一個人,而是從世界最陰毒最下流的地方冒出來的惡魔頭。他忍不住口罵她。而當他大聲地回罵她時,他周圍的人全都起來攻擊他,說他是一個神經病,有的甚至追打他。他實在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覺得這樣真正是生不如死。於是,在這個大雪紛飛的早上,他突然省悟,沒為自己的後事作任何交代,他便一早頂風冒雪地奔進公安局。

  老頭陳述完畢,一副可憐巴巴的神情哀求道:「求求你們大仁大義,救救我,早點一槍把我斃了,最好現在就斃。那個'虞兮'罵得我耳朵痛得刺骨,腦袋快炸裂了。我一分鐘也活不下去了!」這樣的感受刑警們自是體會不到。審訊完後,他們就這事笑了半天,又將虞兮討論了許久,覺得這世上的事真是千奇萬怪,而這世上的人也是無奇不有。他們無所謂救不救老頭,但老頭殺人是鐵板釘釘的事實。殺人者償命,這毫無疑問。於是冬天沒有過完,老頭便被押到刑場,和另幾個死罪犯人一起槍決。與那幾個死犯恐懼的神情不同的是,老頭滿心歡喜,不時發出笑聲,且同執行的警察開開心,他最後一句話是:虞兮,你終於再罵不著我了。說完哈哈大笑。笑聲在一聲清脆的槍響中結束。

  這個帶有傳奇色彩的故事終於也傳到了許紅兵的耳裡。只是時光已經再一次地流到了春天。許紅兵不知何故,開著車去了琵琶坊,重新走進馬嫂子的房間。那屋子所有的一切都同以前一樣,床依然肮髒而馬桶依然脫落著漆,鏡是霧霧的,不太看得清人臉。許紅兵像他當年一樣站在窗前久久沉思。黑夜裡的星斗滿天,時有流星倏地一下滑過,落入無盡的煙塵。許紅兵撫胸長歎。他想是我最先殺死了黃蘇子麼?想過又覺得不對,如果不是,又是什麼呢?

  他想了一夜,並沒有想出什麼,只覺得心裡有些痛苦。清早走時,馬嫂子奇怪,說你一個大男人不帶妞兒,特地跑到我這裡來過一夜,做什麼?許紅兵沒回答,笑笑而去。

  他的公司依然賺錢。

  而黃蘇子這個人,卻在被人們議論了很久很久以後,終於在一個莫名的日子被人遺忘。時間于人,永遠無情。一切再複雜離奇或者沉重深刻的東西,在它那裡都如同塵土如同水珠,無意之間便消失得無蹤無影,連一聲輕歎也沒有幾個人可以聽到。

  一個老人衣袖上的灰
  是燃盡的玫瑰留下的一切的灰。

  懸在半空中的塵土
  標誌著一個故事的終結之處。

  ——艾略特的《四個四重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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