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一波三折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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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月的時間在盧小波的焦慮和痛苦之中踱著方步緩緩而行。如同二十年漫漫時光,終於到了張榜公佈的這一天,然而盧小波卻榜上無名。卻見金苟的名字赫然在紙上。盧小波站在榜前兩眼發直,忽而他一下抓了榜紙,直沖站長辦公室。 站長正呷著茶同書記兩人談著什麼,見盧小波來,不等他開口,便已知來由,站長把手一指:「先別激動,有話慢慢說。」 盧小波說:「慢你媽的屁!你當初紅嘴白牙是怎麼說的?」 站長說:「情況是在不斷地變化的嘛,有些事情的發展是始料不到的。」 盧小波說:「這世上還有沒有公道,金苟打人,我頂他坐牢,結果他倒成了青工尖子,選拔去開車。我呢)」 書記說:「小盧呀小盧,不是我說你,你這麼吵也沒有用,關鍵是上面不同意你上。」 站長說:「是呀,上面要挑一個後進變先進的典型,撥來撥去,還只有金苟合適。過去他每隔半年都要犯點事,來我們站現已一年多了,沒惹麻煩,所以只好推了他。」 盧小波說:「上次打司機,不是他惹的麻煩?」 書記說:「在檔案裡是看不到的呀。上面認定他合適,我們也沒辦法。」 盧小波說:「上面為什麼就不同意我?」 站長說:「這不明擺著,你不是剛剛從拘留所出來嗎?」 盧小波說:「上面怎麼知道我去了拘留所?不是說不記檔案,不是說當一樣特殊的任務去完成嗎?」 站長歎口氣說:「所以你不瞭解情況的變化羅。我們是打算不記檔案的,可黨支部開會一研究,覺得不記是違背黨的原則的,所以還是記了。而上面,只看檔案,不聽解釋。」 盧小波揮起拳頭在站長的桌子上猛砸下去,他吼著:「王八旦!婊子養的!」然後吐出一串串污穢話,罵得站長書記面紅耳赤。這大罵之中自然不少指向他們的隱私的,比方書記睡了吊車班的小熊,才把小熊送去當了保管員。又比方站長叫大維去公司彙報書記作風敗壞之類情況,想自己當書記。等等等等。裝卸站的站長書記在幾十年前也不過是小販或扛散包的人物,幾乎人人都有不甚光彩的歷史。我們常聽老工人們編排他們,盧小波是頂職去的,想必知道得更多。盧小波罵了差不多半小時,門口圍滿了聞訊而來的看客。看客們很安靜地聽罵,無人扯勸。盧小波罵得沒力氣了,喊了聲「天哪!」悲憤而去。門口自動閃開一條道,許多女孩情不自禁在眼眶中流滿了淚水。 盧小波一走,站長起來整整衣衫,說:「就憑他這樣謾駡和污蔑領導,再關他二十天也是應該的。」 書記則面色蒼白,他顫抖著手指點著站長說:「你,你憑什麼到公司告我和小羅的事?你跟三八隊的吳嫂的那一腿,當我不知?」 站長說:「那不一樣。小羅是姑娘,吳紅妹是個破鞋,她兩個本質上有區別。」 門外未散的看客們哄聲大笑,把适才的悲哀和眼淚又笑得退了回去。 盧小波說他在很多年後看了小說《基督山恩仇記),他說他好佩服基督山伯爵。如果有一天,他也能像基督山伯爵那樣可操縱些什麼,他第一個願望便是想把他的站長和書記吊死,用一根女人的褲帶。不過盧小波始終沒有機會。在他腰纏萬貫頤指氣使地行走在大街上,前後雇了兩個保鏢的日子裡,早年的站長業已作古,他患的是鼻癌,而書記則癱倒在床,每日被兒媳婦喝來斥去,眼巴巴地討一口飯水度日,比吊死還令人覺得淒慘。他是騎自行車摔跤而中風的。盧小波為自己沒有報復的機會而歎息不止。 盧小波在那天夜晚開始了後來幾乎成了一種習慣的沉思。他想這事怎麼會走到這樣一步?他想究竟是他自己錯了還是別人錯了?他想倘若是他自己錯了他又有什麼可以抱怨?而如果錯在別人,那麼他又有什麼辦法來對付他們?一時間,他想得雙淚長流,他覺得自己何其渺小,又何其軟弱無助。 那時的我正做著團支部的一個委員。我覺得如此對待盧小波顯然很不公平。雖然世上公平的事少得可憐,但這麼明擺著地欺負人也未免過分。我對盧小波說不如跟大維談,讓大維通過青年人的組織幫青年說幾句話。盧小波一臉的不信任,他說大維這個狗娘養的會幫我說話?他是他們的狗。他不咬我兩口我倒感謝他了。我說不妨試試。 盧小波那天便專門去拜訪了大維。盧小波屬沉默少言之人,俗話裡有「不叫的狗才咬人」一語,其意乃是不叫的狗比叫狗多一份心眼。盧小波顯然也還是有心眼的人,他居然知道大維擅奕,最喜圍棋,便去友誼商店買了副雲子,攜帶著上了大維的家。 大維見雲子自然眉開眼笑,愛不釋手。及至盧小波提及正事,言需他大維幫忙叫屈之時,大維卻如燙手般將雲子放了下來。大維說要得這副雲子還不那麼容易呀。盧小波說我並不想要你幫我爭取一個司機名額,我只想請你幫我說明我是怎麼進的拘留所,打架時我不僅沒動手而且是準備扯勸的。大維作思考狀,一隻手又不由自主搭在裝著雲子的草藤盒子上。好一會兒,大維方說:「好吧,我去試試。」 盧小波說大維的答話很聰明,那態度使他不知道說把這副雲子送給他還是拿回去。既是試試,就有可能什麼都不幹,送他一副雲子不值。如果不送,他恐怕連試都不試。盧小波猶豫幾秒,還是放下了雲子回家了。 盧小波再次去找大維時,大維正用他送的那副雲子與入對奕。沒等盧小波開口說,大維便將他拉到外面。大維說晚上我來找你,這下棋的老兄是公司團委的,我準備他下得高興時跟他談你的事。盧小波心裡湧出幾分感動。他說那你晚上來我這吃飯?大維說好吧。 盧小波到餐館端了幾個菜,又買了些酒,紅、白、啤三種都買了。不論大維喝哪種,他都有對付的。 天擦黑時,大維來了,坐下即喝酒,白的。不等盧小波勸,便呼啦啦喝下三杯。盧小波殷勤為之挾菜,且問怎麼樣? 大維長長地歎息著,嘴裡塞進幾塊肉,方嚅嚅不清地說:「我先提的是你入團的事,我知道你迫切想入團。可是,那老兄說不行呀。如果,沒記檔案,包在我身上不成問題,可惜,入了檔,我這邊就沒辦法了。」 盧小波來了氣,說:「我現在也不想要入團了,只要平這個冤。」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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