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一波三折 | 上頁 下頁


  盧小波說他的運氣差就差在那天至少有三個以上的聯防隊員心裡有氣,而且這口氣一直憋到盧小波進門時尚未釋放出去,這致使盧小波進門還沒看清人便挨了拳腳。盧小波一邊躲閃一邊嗷嗷地叫道:「怎麼打人?怎麼能打人?」回答是:「就是要打你,打你們這些到這兒來掛號的壞種。」

  盧小波失策之處在於他竟然頂了嘴。他聽到自家被罵為「壞種」,一股惡氣湧上,怒道:「放屁,你他媽才是壞種!」

  一個很怪異的聲音說:「咦,這狗日的還敢強嘴。給他來點厲害的。」

  話音剛落,又有拳頭如雨點劈頭蓋腦而來。盧小波到這時才明白說什麼都沒用了,放屁的只能是他自己。他幹嚎著,連連叫饒。

  一頓痛打,把盧小波打灰了,他想眼下除了認帳,伏罪,他又還能幹什麼呢?

  人的運氣,無論好壞,只要它來時,九重大門都是擋它不住的。那一陣子的盧小波便是如此。幾乎在他悲壯地離開裝卸站朝公安局挺進的同時,公安局抓獲了一個流氓集團。為了嚴懲這夥人,除了重判他們之外,還將他們一夥用卡車載上,去他們的工作和居住地點遊街示眾。用一個領導的話說:「叫人民看清他們的嘴臉,叫女人們看清他們的嘴臉。」

  卡車如期抵達關押之地,警察們嚴肅著面孔一連推出了七個人,令他們沿車欄杆一邊立四個。一個警察說,這邊才三個,不對稱。另一個警察說,把那個姓盧的傢伙拉來當個替補吧。於是便有人去提盧小波了。

  盧小波遭拘已十天,已熬去了一半的時光。忽然被提以為提前釋放。直到被推上汽車,瞥見身邊及身後之人,方知大事不好,他掙扎著喊了聲:「不——」脖子立即被一雙大手掐住,幾乎喘不出氣。盧小波的眼淚嘩嘩而出。在汽車轟隆隆發動的馬達聲中,他想他這一輩子算是完了。他身邊的流氓集團分子之一鄙夷地一瞥他說:「就你這草包,也配跟我們一起走街?」

  那次遊街示眾的次序是這樣安排的:按流氓分子罪行大小來排先後。盧小波很自然地排在了最末。但是很不巧的是,流氓集團首犯的家距盧小波的家只有百米之差,僅隔一條馬路而已。司機為省油也為省事,便說何必這麼跑來跑去,在這邊遊完,就去路那邊不更好?押車的領導想能省事使省他一事,於是首肯了。

  遊街示眾這事兒,我們以往都見得很多。遊街不光只是遊,還要停下車來鬥。一個嗓音很高很亮的女人專門負責介紹罪行,批判罪行和呼喊口號。盧小波的介紹和批判詞都很短,口號也只喊了三兩聲,就那,也足夠他受的了。在他的家門口,他看見了他的老父親軟倒在牆根,老淚縱橫,扒著窗沿半天站不起來。盧小波哭喊了一聲:「爸爸,我是冤枉了的!」他的腦袋立即挨了一下,有人喝斥道:「誰冤枉了你?是我們專政機關嗎?」盧小波吞咽著唾沫,盡可能使自己不再出聲。他透過朦朧淚眼看著他的父親行將站起卻又再次軟倒。父親的這副軟弱是他一生中頭一次見到也是最後一次見到。父親直到臨咽氣最後一分鐘,嘴裡仍叫道:「小波,你好蠢呀,你怎麼能相信人話?你怎麼敢信人的話?」盧小波說他在他後來的日子裡,便總是拿了父親的這話來告誡自己。他常常說,盧小波,你不可以相信人話,你不敢去信人的話。如此,他覺得他和這個世界便很容易地融洽到了一起。他除了自己,什麼都不信。

  在那個時間和空間無處不充斥著恥辱的日子裡,在他眼睜睜地望著他的父親在他親手塗劇的藍色油漆的窗臺下苟延殘喘之時,鄰家女兒的母親劃著她肥白的手臂對眾多看客說:「什麼東西!他還想追我家的姑娘,又不吐口涎水把自己照照。」這聲音如兩把長劍,直刺著盧小波的耳膜。他知道他的愛也因了這事而成泡影,恍然之間,他感覺到鄰家女孩咬著唇嚶嚶地哭泣著。他心裡喊道,對不起,我對不起你。

  我記得那天我在一陣陣的喧嘩中跑出裝卸站大門時,我簡直目瞪口呆。我看到盧小波胸前掛著「流氓分子盧小波」的大木牌。他的面色蒼白,似乎已無力支撐住自己。兩個警察鐵板著面孔架著他。為了這事,在鬥完回返的路上,那兩個自認為消耗了氣力的老兄一人給了盧小波一大腳。致使盧小波腿上的青斑兩個月不褪。度過了那樣一天的日子,就如同已死過一次,如同在煉獄之中煎熬了一回。盧小波說:「任誰經那以後,他就會覺得世界上沒有什麼事還值得他去害怕。」

  終於,盧小波結束了他的關押生活,然而他的苦難劫並沒有結束。迎接回來時,站裡倒是派了輛貨車,由大維帶隊,金苟等人亦去了。站裡人都知道盧小波斯日歸來,紛紛然搶點幹活,提前下班,爾後守在門口迎候,所有人都充滿了喜悅,仿佛歡迎盧小波凱旋。然而歸來的盧小波卻毫無功臣之狀,一臉的死灰,不苟言笑。無論人們問什麼,他皆懶得回答,目光呆滯滯的,不知往哪兒望。被問得急了,他且反詰一句:「你們倒底還要我怎麼樣?」

  盧小波的舉止如同給興奮中的站裡人澆了盆涼水。大家一律失望,且開始有言語諷刺於他。金苟說:「夥計,就是幫老子上刑場挨了個槍子兒,也犯不著這樣呀?」

  盧小波當時冷冷地回答他說:「可惜再也沒有這種機會了。」

  盧小波回來後有十天沒上班。這十天中,他的父親死了。

  盧小波再次出現在裝卸站時,顯得更瘦,更加沉默寡言了。他從桌子邊往食堂窗口走去,就像一條影子飄過。我記得有一次我還去勸過他。我說:「盧小波想開點。」他說:「你覺得我有什麼想不開的?」他嗆得我說不出什麼,只好不再同他搭腔。

  盧小波同金苟一夥卻作出了絕對地斷交架式。這對盧小波顯然無益。盧小波說他一見他們幾個就胃痙攣。金苟倒大度,笑說:「不見我們幾個弟兄對胃有好處,那也倒是一劑好藥。」由此盧小波的活兒便再也沒人幫忙了。

  盧小波在重返倉庫幹第六天活兒時,覺得肩部的問題愈來愈嚴重了。起先一點點疼,他未介意,到了第六天要抬一根工字鋼上板車時,他才感到右邊肩部一使勁便劇烈地疼痛。站長還算客氣,給了他兩天假,讓他去醫院檢查。在醫院拍了片子,才知道在公安局時,肩胛被打出了問題。醫生說絕不可以再幹重活,否則後果更嚴重。盧小波拿了證明去找站長調換工作,而那一陣子,正好要挑一批人去公司培訓駕駛員。站長微微笑道:「你先回小隊堅持一段時間,我會考慮你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