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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11

  瑤琴的媽終於又找瑤琴說結婚的事了。瑤琴的媽說,五中校長專門找過她。是陳福民讓她去找的。陳福民想結婚,可又怕跟你說時會碰釘子,自討個沒趣。便有些膽怯。想請老人出面作主。瑤琴的媽說,你難道還要像小年輕那樣談戀愛?鬧也鬧過了,和也和好了。住也住在了一起,不結婚還想幹什麼?瑤琴說,不幹什麼。結了婚又能幹什麼?瑤琴的媽說,既然結不結婚都差不多,那就結吧。我和你爸真是看不下去了。人生不就這麼回事?哪裡需要人去想這想那?如果什麼事都由得人想好了再去做,做出的什麼事又都合自己的意,那人生又有什麼趣味。就算選錯了人,又有什麼打緊,一輩子還不是要過?一百個女人結婚後會有九十九個半覺得自己選錯了人。你不是選錯了這個,就是選錯了那個,總歸都是個錯。既然如此,不如就選眼前這個算了,免得浪費時間。決定一件事都像你這樣白天想完夜晚想,猿猴到今天還沒變成人哩。

  瑤琴的媽大大嘮叨了一通後走了。瑤琴回頭細細想她說過的話。覺得她媽講得還滿有道理。既然結婚跟不結婚都差不多,既然選錯了人一輩子也還是要過,既然兩個人過仍覺寂寞,一個人過也是孤獨,何不就這麼算了?

  晚上,陳福民來時,瑤琴就盯著他。陳福民說,你盯著我幹什麼?你讓我心裡發慌哩。瑤琴說,你托人找我媽了?陳福民說,你媽來過了?你怎麼想?瑤琴便把她媽的話複述了一遍。

  陳福民的目光散漫著,仿佛瑤琴說的是一件比洗碗更加隨便的事情。瑤琴說,你是什麼意思?是你要她來說的,你怎麼又這樣?陳福民說,我只想聽你的意見,並不想聽你媽說了什麼。瑤琴噎住了。她是什麼意見呢?瑤琴覺得自己還沒有想好。可她轉念又想,如果想好了她又會是什麼樣的結論呢?這結論就會是陳福民以及她媽她爸所滿意的嗎?

  陳福民似乎看透了她。陳福民說,你還沒想好對不對?或者說你還在想著那個死人對不對?瑤琴說,你怎麼這麼多廢話。你要結就結好了。我沒意見。陳福民說,你也別太低看了我。瑤琴說,什麼意思?陳福民說,我需要婚姻,但我也要愛情。沒有愛情的婚姻,我不想要。瑤琴說,是嗎?陳福民說,可是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你到底愛不愛我。我不確切你是不是心裡需要楊景國,肉體需要我。我是一個貪心的男人。我兩個都想要。要你的肉體更要你的心,如果你只給我一樣,那還不如我去伺候一個不會說話不會思考的病人,然後去找髮廊小姐發洩一下。瑤琴說,兩個人在一起過日子,沒有愛情,但有平靜的生活,就不行嗎?陳福民說,也許行吧。不過我還是要跟你說,我已經有過十年痛苦不堪的生活,現在我需要至少十年的幸福來彌補。是不是有點可笑?瑤琴說,是這樣呵。陳福民說,結婚吧,愛我十年,行不行?十年後,你不想愛了,我就由你。瑤琴淡然一笑,說,十年嗎?如果我們結婚,至少有三十年過頭,我在後十年愛你,不也行嗎?你要的只是十年。陳福民怔了怔,笑了,說,想不到你還有這一手。瑤琴說,本來我也是不太想結婚的。可是現在我覺得結婚和不結婚並沒有什麼大的區別,所以就覺得結了也行。陳福民說,是不是有點破罐子破摔?瑤琴想了想才說,可能有點,但也不全是這樣。

  陳福民於是沉默。說,既然你這麼說,我倒願意再等等,等到你死心塌地愛上我,離不開我,我再跟你結婚。瑤琴說,也行。說完,瑤琴想,死心塌地地愛你?離不開你?這可能嗎?你當我才十八歲,什麼事都沒遇到過?

  躺在床上的時候,陳福民附在理琴的耳邊說,其實我心目中的所謂愛,也只是想要你忘掉楊景國。不要讓我在抱你的時候,能聞到他身上的氣息。瑤琴說,瞎說什麼。陳福民說,你不信,你身上,我總能聞到一股濕濕的氣味,像是剛從霧水裡鑽出來。那不是你的氣味,是他的。我知道。

  瑤琴心裡「格登格登」的猛跳了許久。這天夜裡,她果然又看到楊景國從霧氣濃濃的河岸走了出來。

  結婚的事暫時放下不說了,生活就變得有些悶悶的。

  陳福民晚上有時來,有時沒來。不來時,他會打電話,或說是給學生補課,或說是有朋友在他那裡打麻將。每個週末陳福民倒是必到的。陳福民說週末如果不跟女人一起過,就覺得這世上只剩下自己一個人,清冷得受不住。一到星期五,瑤琴就會去買一些菜,等陳福民回來做。瑤琴有了工資,陳福民就更不提錢的事了。瑤琴也懶得提,想想無非就是一天一頓飯而已。

  陳福民有時候很想浪漫一下,比方去舞廳跳跳舞,或者去看看電影。瑤琴都拒絕了。瑤琴說,當你才二十歲?陳福民說,四十歲就不是人了?瑤琴說,當然是人,但是是大人。大人不需要那些小兒科。陳福民說,未必大人的日子就是廚房和臥室?瑤琴說,當然不是。大人有大富人和大窮人之分。如果是大富人,就可以坐著飛機,天南海北地享受生活,今天在海島,明天在雪山。如果是大窮人,對不起,能有廚房和臥室已經是不錯的了。陳福民說,什麼邏輯。富人有富人的玩法,窮人也有窮人的玩法呀。瑤琴說,好,窮人的玩法就是去跳舞,去看電影。舞廳門票三十塊錢一張,兩個人六十塊,電影票二十五一張,兩個人五十塊,是你掏錢還是我掏錢?陳福民頓時無話。瑤琴心裡冷笑道,一毛不拔,還想浪漫?這種浪漫誰要呵。陳福民說,既然話說到這地步,那就呆在家裡聊天吧。聊天的內容多無主題。東一句西一句的,有些散漫又有些恍惚。陳福民喜歡說他學校的事,說得最多的是他的學生出洋相的故事。甚至有時還說至少有三個女生暗戀他。瑤琴則說又到了什麼新書。哪一本書其實很臭,卻賣得特別好,哪本書明明很好卻賣不動。

  牆上的鐘便在他們零散的聊天中,嘀嘀嗒嗒地往前走。有時走得好快,有時又走得很慢。遇到好看的電視時,兩個人都不講話了,一起看電視。瑤琴蜷坐在沙發上,陳福民便坐在她的旁邊。有時候,陳福民伸出手臂,摟著她一起看,像一對十分恩愛的情侶。瑤琴不太習慣,但也沒有抗拒。

  倚著陳福民時,瑤琴仿佛覺得自己心裡一直在尋找著什麼。她嘴上跟陳福民說著話,眼睛望著電視機,身體內卻另有一種東西像海葵一樣伸出許多的觸角四處尋找著。儘管陳福民的鼻息就在耳邊,可每一次的尋找又似乎都是一無所獲。空空的歸來讓瑤琴的心裡也是空空的,不像跟楊景國在一起的感覺。常常,瑤琴的空蕩蕩的目光會讓陳福民覺察到。陳福民會帶有一點醋意地說,怎麼?又想起了楊景國?你能不能現實一點。

  有一天陳福民打電話說,他晚上有事,不能回採。瑤琴就一個人做飯吃。剛吃完,就有人敲門。瑤琴

  覺得可能陳福民事情辦完又回來了,上前開門時便說,不是說不回來嗎?門打開後,發現站在那裡的是張三勇。瑤琴呆了一下。

  張三勇說,怎麼,以為是別人?瑤琴說,是呀。怎麼也不會想到是你呀。張三勇沒有等瑤琴讓進,就自動走了進來,自動地坐在沙發上,自動地在茶几下找出煙缸,然後自己點燃了煙。那神態就好像他仍然是瑤琴的男朋友一樣。

  瑤琴說,你找我有事?張三勇說,我要有事還找你?我就是沒事才找你。因為我曉得你也是個沒事的人。瑤琴說,你又自作聰明了。你什麼都不曉得。張三勇說,前些時我見你去看楊景國,我就曉得你還是跟以前一樣,什麼都沒有變。我想,上天給我機會了。上天曉得我們兩個是有緣的。瑤琴說,我警告你張三勇,你不可胡說八道,我看你是老同事的面子,讓你老老實實在這裡坐一下,抽了這根煙,你就趕緊走人。張三勇說,瑤琴,何必這麼生分,我們也戀愛過那麼久,抱也抱過,親也親過,就差沒上床了。你放鬆一點行不行?我又沒打算今天來強姦你。瑤琴說,你要再說得邪門,就馬上跟我走。張三勇說,好好好。我來看你,是關心你,怕你寂寞。瑤琴說,我一點也不寂寞。張三勇說,鴨子死了嘴巴硬。瑤琴說,我懶得跟你講話,你抽完煙就走吧。瑤琴說著,自顧自地到廚房洗碗去了。外面下雨了,瑤琴從廚房的窗口看到樹在晃,雨點也撲打了上來。瑤琴說,下雨了,你早點回吧。張三勇說,我回去了,你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我不回去,兩個人還可以說說話。我在屋裡養了幾條熱帶魚,我一回家,就只看到它們是活的。

  張三勇說話間,門又被敲響了。廚房裡的瑤琴沒有聽見。但張三勇聽見了。張三勇說著話,上前開門。進來的是陳福民。張三勇說,你找誰?陳福民說,你是什麼人?張三勇說,我是這家的男主人。陳福民說,有這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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