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有愛無愛都銘心刻骨 | 上頁 下頁 | |
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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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琴說完,突然覺得自己半點胃口都沒有了。她擺好桌子,進到臥室裡。她心裡好躁亂,她渾身火燒火燎的,血管淌著的仿佛不是血而是火。她想跺腳了,想罵人了,想揪自己的頭髮了,又有些想要砸東西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她不知道這份躁亂由何而起。她也不知道怎樣才能讓自己安定下來。瑤琴在屋裡困獸一樣轉了幾個小圈。她想起以前她一旦為什麼事煩亂時,楊景國總是摟她在懷裡,安慰她,勸導她。她不由地打開箱子,拿出楊景國的照片,貼在胸口,仿佛感受著楊景國的擁抱。瑤琴哀道,景國,幫幫我。你來幫幫我呀。 有一股涼意觸到了瑤琴胸前的皮膚。慢慢地,它向心裡滲透。一點一點,進到了瑤琴的心中。仿佛有一張小小的嘴,一口一口地吃著流竄在瑤琴周身的火頭。瑤琴坐了下來,她開始平靜。她看到了窗外的樹。樹葉在暗夜中看不清顏色。被月光照著的幾片,泛著淡淡的白光。對面樓棟的窗口,透出明亮的燈光。窗框新抹過紅漆,嵌在那燈火中。一個女人趴在窗口跟樓下人說話,就像是一幅風景。瑤琴想,其實什麼事也沒有呵。其實我是好好的呵。景國,我給你找麻煩了。 陳福民盛好了飯,走到門口。陳福民說,吃飯吧。怎麼跑掉了呢?說話間,他看到了貼在瑤琴胸前的照片。他走了過去。從瑤琴胸前抽出照片,拿在手上看了看說,他就是楊景國?瑤琴說,是。陳福民又看了幾眼,似乎在忍著什麼。好一會兒,他將照片輕輕放在床上,走了。走到門外,回頭說了一句,你不把他忘掉我們兩個是沒法過日子的。 吃飯時,陳福民一直沒有說話。他的心像是很重,不時地吐著氣。飯後,他沒有看電視,也沒有告辭,便走了。瑤琴聽到門的「哐」聲,她知道,她本已走向陳福民的心,又慢慢地回轉了。她回轉到楊景國那裡。只有那裡才讓她有歸宿之感。瑤琴想,真的,好久沒有去看楊景國了。 第二天瑤琴跟老闆請假,說是家裡有點事情,需要提前走c老闆也就是瑤琴媽的學生說,要去哪裡?需不需要我開車送?瑤琴說,不用了,我去東郊:那地方得自己去:老闆說,是去松山?看你的……?瑤琴點了點頭。老闆默然不語,好半天才說,你現在還去看他?都多少年了?瑤琴說,十年了。不去看心裡就堵。老闆說,每個月都去?瑤琴說,是的。老闆說,以後每個月我都專門批你一天假,讓你從容去,別這麼趕忙。瑤琴心下好是感激,說謝謝老闆了;老闆說,你男朋友雖然死了,可他是個幸福的人。瑤琴苦笑笑說,我寧願他少一點幸福,但是還活著。老闆說,可是你知道嗎?當你深愛的人背叛你時,你會覺得生不如死。瑤琴說,是嗎?瑤琴走到了車站。有人叫她,聲音響亮而熟悉。瑤琴心裡蹦出「張三勇」三個字,回頭一看,果然是他。 張三勇說,我正想去找你,扭過頭就剛好看到你了,你說巧不巧?你去哪?瑤琴說,去東郊。張三勇張大了嘴,說你還去看楊景國呀?瑤琴說,怎麼能不去?張三勇伸手摸了一下瑤琴的額。瑤琴嚇一跳,伸手打開他的手。張三勇說,我想看看你是不是個人。瑤琴說,真是屁話。張三勇說,你如果到別處去,我就陪你。你去那兒,我就不陪了。我最討厭那個傢伙。瑤琴說,我又沒讓你陪。不過,他不討厭你。他說要不是你,他不會跟我在一起。張三勇歎道,唉,想起來都怪我。我那一拳頭,害煞多少人。要不然,我早跟你結了婚,你也不會像今天一樣,一個人守間空屋過日子。我也不會隨便找個人,結了還是離掉,成了一個孤家寡人。楊景國不跟你也不會睡在松山上。我的那個悔呀,看我臉色,發青吧,都是悔青的。如果……瑤琴說,車來了,我走了。 瑤琴疾疾地跳上車,她不想再聽張三勇說下去。因為這些話,於她沒有任何意義。世界上的事沒有什麼「如果」好講。難道跟你張三勇結了婚,這三個人的日子就會變得更好麼?誰能保證你不會離婚?誰能保證她瑤琴不是獨守空房?誰能保證楊景國在這個「如果」裡活過了,卻沒有死於另一個「如果」裡?人這一生,一講如果,就虛得厲害了。世界這麼大,這麼亂,這麼百變,一個人在這世上活,還不跟盲人摸象一樣?碰上了什麼,就是什麼。 尚是早春。山上的樹都沒有綠。草也黃著面孔趴在地上。曾經下過雪。雪化時有人踩過。草皮上滿是幹透的泥濘。瑤琴蹲在楊景國的墓前。瑤琴覺得她完全看得見楊景國。楊景國正全神貫注地等著聽她說話。聽她傾訴她所有的心事。她的痛苦和歡樂,她的憂傷和憤怒。楊景國是一個最好的聽眾。他從來不打斷她的話。他總能用耐心的眼光望著她。他深情的目光,可以化解她心中的一切。如果她痛苦,這痛苦就會像雪一樣化掉,如果她快樂,這快樂就會放射出光芒來。除了楊景國,誰又可以做這一切呢? 瑤琴說話了。她的聲音在早春的黃昏中抖著。瑤琴說她是一個可惡的人。她險些想讓別人來替代她的楊景國。她甚至想為了那個人去努力地忘掉楊景國。她要把楊景國埋在記憶深處,只在夜深人靜裡悄悄地想念他。但是現在,她明白了,楊景國是沒有人可以替代的。而她的心裡除了楊景國也不可能再容下別的人。瑤琴說,我今天就要在這裡,把這些話明明白白地說出來。我要說給你聽。你聽到了嗎?聽到了就回答我一聲。 四周很空曠。因為無風,沒有樹枝搖擺。瑤琴的聲音就是風,穿行在扶疏的雜木中。仿佛把它們吹動了。仿佛讓它們的枝條起舞了。仿佛從舞動中傳出了聲音。很天籟的聲音。這當然就是楊景國的回答。 瑤琴到家時,比平常又晚了許久。這天陳福民做好了飯。陳福民盯著進門的瑤琴說,是去東郊了嗎?瑤琴說,沒有,今天加班。說完,瑤琴想,我為什麼要說這個謊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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