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有愛無愛都銘心刻骨 | 上頁 下頁


  兩人一時無話。瑤琴只好打開電視。電視裡正播著《同一首歌》的演唱會。老牌的歌星張行正唱著一支老歌。走過春天,走過自己。陳福民聽了就跟著張行的旋律吹起了口哨。他的口哨吹得很好,委委婉婉的。張行把他的那支歌唱得很熱鬧,滿場都是聲音。可是坐在瑤琴沙發上的陳福民卻將那支歌吹得好是單調,單調得充滿憂傷。瑤琴靜靜地聽他吹,倒沒有聽電視裡的張行唱。瑤琴想,我怎麼啦?我竟然留他在家裡坐?還聽他吹口哨?

  一直到這支歌完,瑤琴才說,想不到你還有這一手。陳福民說,我就只有這一手。而且這支歌吹得最好,剛好給了我一個機會亮出來了。瑤琴笑了笑,說,這麼巧。陳福民說,是呀,有時候這世上經常會有些事巧得令人不敢相信。瑤琴說,是嗎?反正我沒遇到過。陳福民笑了,說其實我也沒有遇到過,書上喜歡這麼說,我就照著它的說。瑤琴說,我讀的書很少。所以就當了工人。陳福民說,其實讀多了書和讀少了書也沒什麼差別,就看自己怎麼過。瑤琴說,怎麼會沒差別,如果我上了大學,我就不會下崗。陳福民說,我讀了大學,也沒有下崗,可我的日子不也是過得一團糟?所以我說怎麼過全在自己。文化其實決定不了什麼。瑤琴覺得他的話沒什麼道理,可是卻想不出有道理的話來駁他。楊景國一直對瑤琴說,一個人讀不讀大學是完全不同的,像他這樣的農村孩子,只有上大學才能徹底改變自己的命運。瑤琴剛想把楊景國的話說出來,可是一轉念,她又想他改變了命運又怎麼樣呢?人卻死掉了。如果還在鄉下,卻肯定還活著。瑤琴想完後,覺得這也不太對。如果在鄉下那樣活著,什麼世面也沒有見過,豈不是跟沒活過一樣?還不如早死了好。所以還是要改變命運。這麼顛來倒去的想了幾遭,瑤琴自己就有些糊塗了,不知道究竟是上大學改變命運好還是不改變命運好。

  陳福民見瑤琴在那裡呆想,神情也有些恍惚,以為瑤琴不高興了。他想自己的行為可能有些過分。事情得慢慢來,不能讓瑤琴一開始就煩他,一下子走得太近反而不好。想過後,陳福民便站起了身,有些愧疚地說,不好意思,這麼唐突地跑到你這裡來。其實我就是太寂寞了,想找一個人說說話。跟別人說不到一起去,可是見了你,總覺得有一種親近感,也許是你我的命運太相同了的緣故吧。陳福民說著便往大門走去。

  瑤琴也站了起來。瑤琴覺得陳福民雖然還是那副細嗓子,可是話說得卻十分誠懇,心裡有些感動,也有些溫暖。瑤琴想自己其實也是很寂寞很想找個人說說話的。陳福民也還不討厭。何況他的口哨吹得那麼好聽。家裡有了這樣的聲音,一下子就有了情調。

  瑤琴跟在陳福民身後,送他到門口。她沒有留他多坐一會兒的意思。陳福民正欲開門,突然又轉過身來,說,我給你打電話,你不會嫌煩吧?瑤琴是緊跟在陳福民身後的,當他轉過身采時,兩人一下子變成了面對面,而且很近,瑤琴已經感覺到了他的鼻息。這鼻息散發著一股濃烈的男人氣息,瑤琴有些暈。她幾乎沒有聽清陳福民說了些什麼。

  陳福民也沒有料到自己轉過身來會這樣近距離地面對瑤琴。女人身體的芬芳一下子襲擊了他。他激動得不能自製,情不自禁地一把就擁住了瑤琴。瑤琴慌亂地掙扎了幾下。可是她很快就陶醉在這擁抱中。瑤琴全身心都軟了下來。她把頭埋在了陳福民胸前。陳福民欣喜若狂。他把瑤琴摟得緊緊的。他的手不停地撫摸著她的頭和肩。他的臉頰緊貼著瑤琴的臉頰。他渾身都顫抖著。瑤琴也是一樣。兩個人也不知道擁抱了多久。陳福民終於尋找到了瑤琴的嘴唇。瑤琴的唇像炭一樣通紅而滾燙。陳福民一觸到它,全身就燃燒了起來。

  瑤琴在那一刻明白了一個問題。她可能不再需要愛情,可是她還需要別的東西。那東西一直潛伏在她的身體裡。不是由她控制的。那就是她的情欲。這頭野獸關押了十年,潛伏了十年,現在它要發威了。瑤琴想,由你去吧。讓你自由吧。

  陳福民離開瑤琴家時已是夜裡十二點了。陳福民明天有課,他必須趕回去學校。陳福民說,我還能再來嗎?瑤琴反問了他一句,你說呢?

  陳福民明白了瑤琴的意思。

  05

  這天是陰天。天色暗暗的,看上去要下雨了。瑤琴想起昨天和陳福民在床上的事,心裡好內疚,又好委屈。於是儘管天氣不好,她還是早早地上了東郊的松山。這天不是上墳的時日,但瑤琴還是帶了花。走到山下,瑤琴又在小店裡買了一把香。香點著時,天開始下起了小雨。瑤琴有傘,她擔心那幾炷燃著的香會被雨水澆濕,便蹲下身子,撐著傘護著它們:青煙在傘下縈繞著。雨水把瑤琴的背上全都打濕了。

  一直到燃著的香全都成了灰,瑤琴才說,景國,我好寂寞。他叫陳福民。你覺得我跟他來往行嗎?你要有話,就托個夢給我。我全聽你的。

  瑤琴還沒到家就開始連連地打噴嚏。回到家裡,她趕緊給自己煮了碗姜湯。瑤琴知道她現在是生不起病的。醫院很黑,即使是小病,到了醫院也至少得花上半個月的工資。她不想把她的錢都變成醫生們的獎金。喝過姜湯,瑤琴就蓋著被子躺在了床上。雖然只是小憩,但她卻做了夢。瑤琴夢見楊景國在一團水霧中沖著她笑。他的笑容十分燦爛。瑤琴很高興,大聲地叫著他。結果就醒了。瑤琴想,這麼說楊景國是很贊成她跟陳福民在一起了?

  雨到了傍晚,下得更大了。雨點子砸在窗子上,更有一種空寂。瑤琴躺在床上,懶得起來。反正起來也是一個人,躺著也是一個人。整個下午沒有動,也不會覺得太餓。不如就這樣躺著吧。床上的瑤琴毫無睡意,可也不想起來,便睜著眼睛四下裡看。窗外的亮色漸次地灰了下去。在灰得近于黑色時,瞬間又增加了一層亮,那是帶點橘紅色的光亮。瑤琴知道,這是路燈開了。

  這時候竟然有人敲響了她家的門。瑤琴有些驚異,因為她的家門在路燈亮過之後許多年裡都無人敲響。瑤琴說,誰呀。外面的聲音說,是我。聲音是細細的,瑤琴聽出了那是陳福民。瑤琴猶豫了一下,想說已經睡下了,可忽然間又想起楊景國燦爛的笑容,就說,稍等一下。瑤琴以極快的速度從櫃子裡抽出她的一件大V領的羊毛衫。她把羊毛衫空穿在身上。又跑到衛生間將頭髮隨意地挽成了一個髮髻,前面的頭髮短了一點,挽不進去,落在了鬢前,倒也另有一番味道。洗臉化妝已經來不及了,她便只用濕毛巾將臉潤了一下,抹了點保濕的油。這時她才去開門。

  陳福民一隻手拎了一堆菜,一隻手拿著一把傘。他進了門先放傘,放好傘方說,不好意思,又是突然襲擊。我看今天下雨,覺得你一定不會出門。又想你如果不出門,吃什麼呢?這一想,就跑來了。瑤琴說,其實我出了門的。陳福民看了看手上的菜說,看來我猜錯了。瑤琴說,也不算太錯。我出了門,可是沒有買菜。陳福民高興起來,說太好了。瑤琴說但是我已經睡覺了。陳福民就有些詫異了,說怎麼現在就睡呢?瑤琴說我常常吃過中飯就睡覺,一直睡到第二天。陳福民說,這樣的睡法還頭一回聽說。不曉得這是富人的睡法還是窮人的睡法。瑤琴說,是閒人的睡法。陳福民說,不管是什麼人的睡法,總歸一般人享受不到。瑤琴還想說什麼。陳福民阻止了她。陳福民說,還有,不管是什麼樣的享受,總歸也沒有吃飯。瑤琴這時笑了,說的確沒有。陳福民說,這又給了我露一手的機會。陳福民說話間便進到廚房。他把菜拿到案板上,對瑤琴說,你去看看電視吧。一小時內就有飯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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